羞愧的人（组诗）

李樯

羞愧的人

太阳终于出来，下午想出门

犹豫一阵，终究没下楼

我不想出现在光亮中，不想遇见陌生人

我不害怕，这一阵子

恐惧也变得虚弱，变成贪睡的猫

反倒是他们会害怕我吗

我所拥有的看上去一切安好

没有被攻击，没有白化和僵硬而

不能自主呼吸

我还没经历过那样的绝望

——在阴雨中的大地上漂泊，有家无归。

我就是不想出现在光亮中，不想遇见人类

我羞愧自己的无力，羞愧自己是

一个人的物种属性

“人”这个词可以换一种说法吗？

比如虫子，泥巴，23或者字母R

这样我是否会好受一些

不再为自己羞愧，不再承担

羞愧的鞭刑

晚饭时，一个朋友来电话

喊我去他家喝酒

——来吧朋友，今夜让我们一醉方休

我没答应他。他不得不自斟自饮

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像个被

抛弃的孤儿

我不知道他所哭为何

担忧，恐惧，孤单，还是像我一样

内心充满作为人的羞愧

我是吃罢晚饭才下楼的

街上车辆稀松，行人稀少

一个行人鞋底摩擦路面橐橐的噪声

使我跑动起来。快摆脱那刺耳的声响

偶有一两个戴口罩的行人

穿过了夜色，悄无声息

大红灯笼挂枝头，斑斓彩球挂枝头

节庆的果实

农历初五，中国的又一个新年

这些天来，所有人都过上了隐者的生活

喝茶，读书，打扫卫生，发呆或冥思

想起陶渊明，想起海子的诗

海子啊，你的兄弟姐妹现在都过上了

劈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的生活

我钻进小巷，路灯昏黄

十字路口的水果店正在营业

橙色的柑橘黄色的香蕉紫色的葡萄

红色白色绿色

各种新鲜的水果让人喜悦

所有的颜色混合，蠕动，灯光朦胧

最为神秘的紫色倔强地

单独画出一道忧伤的弧线

夜那么凉，却无法冷却我炽热的羞愧

跨过水果店的灯光再次走进黑暗时

一家三口迎面而来，小孩走当中

我们擦肩而过。没注意到我

一个惶恐盲目的夜游者。视若无物

就当一只猫的影子在黑暗中滑落

一缕可以忽略不计的夜风

啊，我终于有了别的属性或者名称

——虫子，泥巴，23或者字母R

我似乎不再有痛觉，我想跑上前去

紧紧握住其中一个人的手

鞠躬，热泪盈眶

我来到河边，这里更显昏暗

长堤寂寥，再没有一个人

但我依然羞愧。这羞愧就像

黏牙的牛皮糖

用舌尖舔挑，总是不能摆脱

它用利于病菌附着和蔓延的温暖甜热的

？语气告诉我

你从未真正拥有过一条河流

也从未能像鱼儿那样自由奔跑

它们是你的过去并且为现在的你

打开一束光的通道。现在

你可以消失在流水里了

——它们具有抓摸着湿黏黝黑的河床

爬向远方的本领

——河流从来都是拒绝荒芜

鱼儿不断破卵而出，然后死去

一窝鱼儿破卵而出，另一窝鱼儿死去

还没等你走到河流尽头

一大批鱼儿死去，一大批鱼儿诞生

它们继承了祖先的泳装，摇头摆尾

每一条鱼都学会了呼吸，冒泡

在水底叽叽咕咕交流着

从未消失的河流，其实在不断消失

我又走进一百多年前的古老校园

多么空旷，参天大树的枯枝

在漆黑夜色中摸索着春风，绿色的

草地，灌木，空荡无人的路面

即便有那些灯光，我都以为进入了

一座远古的花园，那里没有

人这个物种或概念，只有风

犀牛，会飞的猴子和巨型花朵

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小动物仓惶地

穿过马路，从路的左边钻进右边的

灌木丛，干枯的落叶沙沙响

驚慌失措的声音。我对它做过什么

以至于如此害怕。我也害怕

所以我必须依然怀抱愧疚吗

一扇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冷的夜。

窗口的身影在发呆，他或者她

望着什么也没有的窗外，什么也没有

我抬头望一望灰白的天空

月亮不见了。我正隐身于巨大树桩的

阴影里，正在变成

一束缠绕在树桩上的藤蔓

其他的藤蔓。谁也认不出我了

第二天，阳光还是那么灿烂

我藏在藤蔓中，不再害怕，也不再幻想

我终于成为虫子，泥巴，23或者字母R

成为一个彻底隐身羞愧的人

三两水饺

给自己倒一杯新入手的老酒

妻子炸来几十粒

花生米，撒上精盐于是夜晚的味道

变得缓慢从容

她又端上来

三两水饺使我瞬间想起

那年在成都

吉木狼格的轿子酒馆

我们坐在临街的屋檐下

边吃水饺边饮酒的情景

街上阳光正好，树影婆娑

无边的安逸

把那一小片街区

投入安静又透亮的

时光深处

悲伤时刻

突然涌现的柔软中的

那一颗泪滴，分明是一颗

无限大的宇宙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的

那些星云啊恒星啊

分明是也不知道光源来自哪里的

微弱的反光

高岗

我们双手抄在各自的风衣里

向那座高岗走去

周围的原野悄声警告

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敌意

我们不会在乎这些

麦苗青青，飞鸟点缀天空

等我们站到高岗的最高处

你就能看见一排作为分界线的树木

在深秋的时光里

折叠出不同却漂亮的颜色

你就能看见如果镜头不断拉长

我们和高岗、原野一样

都是一个点，可以被无限放大

也可以被无限缩小，此时

我的哀伤

是那堆还没来得及入仓的谷物

被路过的鸟群啄食

农夫已去，鸟群越飞越远

很快挣脱出人们的视野

此时我们的双手

各自插在对方风衣的口袋里

一个清晨

许多年以后

在一个类似的清晨

我将再次读到自己的死亡

具体说是那之前的日子

最后的一段時光

我变得眼瞎耳聋，口齿不清

我已忘记这个世界

并把寥寥几个来看望我的人

认作远古时代的爬行动物

或者浑身布满铜锈的神秘雕塑

我们的交谈看上去如此滑稽

好像在解密一段

谁也无法破译的经历

更多的人早已离我远去

就连那个忠实追随着我许多年的影子

也不复存在

他在我最后的日子来得最勤快

但不久就不再来了

我不再走出屋子

双手平举在空气里，在老旧的沙发

桌椅、家具间行走自如

甚至走得飞快

像那只盘踞在黑暗中多年的老蜘蛛

准确扑向被蛛网困住的死神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