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一
1978年像一个穿着斗篷的巨人迎面来到,它通往这个边地小镇最初的通道,就是声音。以至于这年冬天,小镇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声响,但那绝对不是从地里发出的动静。
那声音是从镇广场传来的,是一位女播音员的声音,尖厉的声音像一截无缝钢管,正憋足了力量从狭窄的喉咙往前冲,它声势浩大,一次比一次真实。这样的声音从高音喇叭传出,走在路上的人都像是上了发条,不自觉地越走越急。
这个声音的主人叫夏青。
此时,她正坐在一辆缓缓行驶的广播车中,广播车顶的四个角安着大喇叭,四个方向散发出的都是她的声音。
28岁的老姑娘夏青当镇广播站播音员已有6年零8个月。镇上的人们都认得她,一方面她大龄未嫁,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她通过镇广播传递到各家各户的声音,让人们记住了她。
每天天蒙蒙亮,《东方红》的乐曲声就从屋檐下的有线广播响起。播音员夏青的声音如一只手,把人们从睡梦的帷幔中拽起。
那时候,中国的家庭里还没有广泛地使用电视,但有线广播事业十分发达。边疆小镇也不例外。有线广播的播音器悬挂在各家门口的右上方,它是土黄色的,形状像一只只陈旧的月饼盒子,这只盒子主要播送新闻节目,包括转播中央和自治区的新闻,还有表扬稿,也包括小镇临时停水,镇供销社供应白糖、肉食品等稀缺副食品的便民通知。
每天早上8点,这个边疆小镇广播站播放《东方红》的乐曲,小孩子们就知道该起床上学了。每天上午12点到12点30分,是播放《广播体操》的时间。下午15点30分到16点,是播放歌曲的时间,有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木棉花开红万里》《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等等。午饭前播放的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晚饭前则是《浏阳河》等。
除此之外,她还每天在固定时段念报纸,念《人民日报》《新疆日报》头版社论以及各种决议精神。那些句子像铁的栅栏,坚硬而不可违背。
这样,每天循环往复,几乎有了报时功能。
我家墙壁上也挂着一只土黄色的盒子,我母亲一起床,就打开它收听每一条消息,并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喜悦、焦虑和愤怒。
她一直是家里最关心时事新闻的人。
一日,镇广播站的广播员夏青在广播间隙摆弄着一只矿石收音机。之前的一个小时,她面前的高音喇叭刚播完手风琴小合唱和语录口号,屋子里安静了。
窗外的云一点点地加厚,一场新的大雪正在聚集。
镇广播站是一间又深又长的平房,原来是一间校办工厂。靠窗台的地方摆放着几台黑乎乎的机器,房间有机油的味道。
这间房子每天隔三岔五地会来几个人,急吼吼地对她说:“快开机,快开机,有新闻了。”
她办公桌上放着一沓近期的《人民日报》《新疆日报》。《人民日报》是当地人的知识来源,是世界观、人生观及价值观的主要来源。
她身后最宽阔的墙面挂着几张伟人画像,画像之间的距离分布得很均匀,四个人在玻璃镜框里神情威严庄重,不苟言笑。
28岁的老姑娘夏青也不爱笑。
她那个正派普通的军人父亲去世3年了,母亲在山东,与她很少联系,这些年,她和60多岁的外婆住在一起。
但是她总能感到父亲巨大而无形的存在,通过某种特殊的指令在表达他的意思:让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让她好好听老红军做报告,让她每天坚持读报纸,让她跟着大家下乡劳动时多干苦活儿……
夏青长得黑而瘦,不算美人吧,因为好的出身才有了好的工作(镇广播站播音员)。因为镇广播站广播员的职业特殊,受人瞩目,她也就比较注意打扮起来,用火钳子把发梢烫得微卷而焦黄,看上去像是天生的。她还对着镜子训练过一种傲气,常挂在脸上,因此,倒是添了几分风韵。
这还不算,当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真正的绿军装时,把镇上的人给“镇”住了。要知道,真正的军服在当年绝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
这件绿军装是男式的,那时,年轻姑娘很时兴穿男式军装,人们看她穿着挺拔的绿军服走来走去,都隐约觉得夏青可能前途远大就要远走高飞了。
当地人说,在镇广播喇叭里,广播员夏青的声音可谓是一个神奇的风向标,中音区代表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次中音区代表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次高音区代表人民生活水平芝麻开花节节高。
最令人吃惊的是她的高音区,那音色里藏着稀有的金属质感,带着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
不过,当地人更关心她什么时候嫁人。
毕竟,28岁还没嫁人的老姑娘不多見。她曾经的未婚夫,当时是北疆某部队一位工程兵。
他是夏青23岁那年在某个联谊会认识的。
在一个户口受限制的年代,他俩之间的爱情就像是一阵短暂或某种隐秘的闪光,被利益反复权衡。两地分居的现实让彼此都意识到,那注定是一种不能长久的,无从把握的情感。
所以,她无法对人经常提到他。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她没有任何切身的恋爱经验可以参照,没有任何别人的经验可以借鉴。生活中她没有什么朋友,身边只有“组织”,和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外婆,她和所有的人都隔了一层屏障。
一个家史简单,纯洁的女人,性情正经而寡淡,生涩懵懂,生怕政治抑或道德上出现污点,这样的人,还会指望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呢?
当这个男人不再与自己联系,夏青便心灰意冷,断了再找对象的心思。她高亢或低缓的声音像忽大忽小的石头子儿,每天在这个边疆小镇的上空飞来飞去,划出一些奇怪的弧线。
她成了小镇众所周知的老姑娘。
我仿佛看见她,落落寡合,穿着平淡,眼睛从不看人。她在人群之中也如同在人群之外,很难想象她嫁人,我宁愿她不嫁人,因为她不适合家庭,总有一小部分女人是不适合家庭的。她们身材瘦削,面容圣洁,内心没有邪念。为了工作,或者为了服从某一个信念,能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的生活。
一年年见长的年龄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或者坚硬的沙砾,或者是蜜蜂的刺隐藏在她的心里,与血肉粘连在一起,在胸腔里转动,这使她时常心情黯淡,良好的自我感觉降到最低点。对于这样大龄不婚的异类,小镇人心里是要向她扔石子的。
普通的人们缺乏伟大而深刻的仇恨(仇恨正是一种激情),有的是平庸的敌意。如果说,那些在背后恶毒的议论就是扔石子的话,扔石子不会伤人皮肉,甚至也不会把人打痛,它跟唾液一样缺乏杀伤力,但它对人的伤害是隐性的,会反复提醒你:你就是那个我们要侮辱的人。
所以,那些年里,暗暗扔向老姑娘夏青的石子,像沙子一样琐碎,也像沙子一样众多。
二
1978年春节除夕这一天黄昏,太阳提前降落了,然后下起了大雪。雪线是斜的。
下雪天,分不清下午和黄昏,天反正是昏沉沉的。广播站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人们都早早回家过年去了。街道也没有人,偶尔几声响炮炸碎平静的夜。
从窗外望去,那房顶上的烟囱吐出的烟变成了细白一溜,朝着一个方向吹。
天就要黑了。
这时候正临近7点,再过半小时,就是除夕夜最后一次播音时间。
夏青看着窗外,新疆杨坚硬的黑色的叶影几乎挡住了镇广播站唯一的窗口。孤独和凄凉,在这个本应美好的夜晚像一条宽阔的大河,横在她面前。
无聊中,她从抽屉里取出矿石收音机,从一个波段拧到一个波段,心不在焉地听着。
这只用电池的矿石收音机是夏青的心爱之物,是她曾经的未婚夫送给她的。
这个珍贵的礼物曾经像一扇窗户,在黑暗中被一双手嘭的一声打开,让这个原本普通的女人神奇美丽起来,如同普通的人,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被各种美妙的声音照耀。
当时的传播技术环境是——国内民众接收大众媒体的渠道只有两个——报纸和收音机。电视这种在如今年轻人都已经抛弃的玩意儿,在当时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黑科技。
这只矿石收音机是灰黑色的,外形很像早期人类制造的青铜器,有一种笨拙的天真。那些年,像这样的收音机在许多重要的场景出现,它收听的声音被电流声搅来搅去。
突然间,在一个陌生波段(莫斯科广播电台),一个温和的男声一下子打动了她——现实生活中,她从未听过任何人以这样的口吻说话。
他好像在用中文念一首诗(多年后,夏青回忆这件事时,才知道这首诗叫《我曾经爱过你》,作者是前苏联诗人普希金)。这首诗是这样的: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他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天啊,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啊。随后,这世界有十几秒的时空空隙,一下子凝固了——这些可怕的字眼把她吓坏了,她关掉了矿石收音机,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打开,拧到了这个波段。
她听着,心突突地猛跳——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可是,耳朵里分明有一团东西,固执地追着她,她越拒绝,越想躲,那声音就越追着她跑。
夏青喘了口气,看四处静悄悄的,把收音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拧到了最大——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
一样爱你
夏青听着听着,似乎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注入她的心里,在身体间缠绕,奔跑,跳荡,闪动。
她感到周围的大地似乎倾斜了一下。
她的一生,似乎也倾斜了一下。
昏暗中,從前的那个恋人,那些事,在黑暗中一个个地来了。
她的心里涌现出一种随着雪片倾斜飘舞着的感觉。
啊,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
我火热的心曾为她那么紧张
你的气息有怎样的火焰
殷殷的目光怀有多少情意
……
我过得孤独而忧郁
我等着,是否已了此一生
这首诗——哦,这些话,是读给她一个人听的吗?她被收音机里这个男人的声音所滋润,蒙上了一层假想的水滴,在她此时的生活中发出一道红光。
有一瞬间,夏青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神秘的黑匣子里传来的男声如情话,如私语般的朗读声十分平缓好听,像是出自某种不可知的事物,某个禅机悬浮在静寂如死去一般的夜气中,正湿润地扩散,它从过去时空蜿蜒而来,单纯而不朽,像某种粗糙而又柔和的物质,在这样一个时刻,受到像她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的召唤,变得熠熠生辉,美丽非凡。
夏青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坐着运油车去南疆沙漠深处的边防连看望未婚夫——那个年轻的工程兵。
当年,南疆人的交通工具是运油卡车,司机和乘客们一般在早晨六七点出发,整整一天都在路上,到凌晨一两点才住路边店休息。车子行走在戈壁滩或者沙漠上,路上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只有天空,朝霞或者晚霞。
茫茫戈壁滩上的正午,烈日灼人,司机们光着流着油汗的膀子将车子停下来休息,两三个乘客围在他周围,卷烟和一只军用水壶在彼此手中传来传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说话的间隙,可以听见戈壁滩浩渺的风声。
多少天来,她不知道自己跟着长途司机走过多少个乡村城镇,每一个地方都相距遥远,都刮着风,它们的样子都大体类似,一条或两条主街,一排老店,挂着店铺招牌,门口种了些果树,在灰尘和热气中耷拉着叶子,枯枝萎垂开裂如伞骨,倒也结了些果实,其中一些熟了,竟没人摘,野鸟啄了一个口子,裸着红色和晶亮的黑色种子。
那天中午,她终于来到边防连,见到了未婚夫,他的眼睛很黑,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深郁。他们在村子里一家混合着孜然和羊膻味的饭馆吃饭,饭馆主人在门口半眯着眼睛,手中一只矿石收音机脏污破旧,放着维吾尔语广播节目,她带着一副漠然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听着那些听不懂的对白,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一种想要与此时此刻的爱人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感觉。
但终究,她还是离开了此地。
离开的时候,他隔着初秋的草地狠狠地望着她,这是北疆一片开阔地,足够容纳这微不足道的告别。
但是,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毕竟,整整一段岁月都长满了回忆的根须。
上车的时候,她的怀里多了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只半新的矿石收音机,一路上,它像羽毛一样轻,又像一块砖头那样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三
此刻,异样的感觉是突然觉察到的——像针刺,雷鸣和闪电,具有突然性和强烈性,令夏青猝不及防,从外部到内心,一并停留在那里。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前有线广播的银白色大喇叭在静寂中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她因提前打开了对外广播的高音喇叭扩音器,刚才从这只矿石收音机里的爱情诗,几乎一字不落地播放了出去,在此刻传递到了整个小镇。
可能只被我一人听见。
当时的我正在干什么呢?可能在热气腾腾的火炉旁给母亲剥蒜;可能正在偷吃刚炸的热乎乎的油饼;也可能在等年夜饭的间隙,趴在窗前看雪。而这几大段陌生而有磁性的男声,那个叫普希金的外国人,他的诗瞬间击中了我——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当年我还太小,没能听懂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狂暴的激情,还有悲伤,但我知道,这奇妙的,新异的词,由一个散发着忧郁光芒的磁性男声说了出来——爱、心灵、悲伤、孤独、忧郁、羞怯——这些词都是我以前从没听过的,却是我将来要经历的千般滋味。
我放下饭碗,慢慢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向窗外看,心里像被什么给唤醒了,眼睛亮亮的。几年后,我读到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代表性诗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等人的诗作。还读到普希金、莎士比亚、拜伦、雪莱等人的诗作,那种强烈的悲剧意味,语言的优雅,细腻而浓烈的情感,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心灵。
在我怔怔地发呆的那一刻,夏青感到脑子一阵眩晕,她手脚冰凉地陷在椅子里,可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眼睛,正拥挤着,翻卷着,潮水一样吞没了她。而她形单影只,没有依靠,正一寸一寸地,赤条条地展览着自己。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窗外叫自己的名字。
这可能是一个幻觉。
夏青关掉高音喇叭扩音器,从木椅靠背取下围巾围好,穿上蓝灰色布棉袄,慢慢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外面的雪更大了,正向世界運送更广博的白。无声的白。
责任编辑:杨?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