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忽兰
小凡来了
小凡的户口本放在大姨肩膀上挂着的红色旅行包里。她的小手放在大姨的掌心里,跟着大姨走窄长的走道。走道是连着飞机的,她这是第一次坐飞机。
妈妈喜欢打电话到奶奶家找她。她一接电话,妈妈就会在那边喊,小凡,来北京看妈妈吧!坐飞机来,睡一觉一睁眼就能见到妈妈了。
说了有十来次,小凡拒绝接电话的时候,奶奶从小凡自己的家里拿来了她的户口本,还有那个红色的旅行包。爷爷对着空包问小凡,给妈妈带点什么?
幼儿园发的给家长看的书!小凡把书取来,书是崭新的,一页都没有翻过,书里说的是家长教孩子学英语的方法。爷爷奶奶看不懂,所以小凡要让妈妈看。小凡说,还要带上我自己的英语书,我要和妈妈一起学英语。
姑姑也来了,把小凡高高地抱起来,这么小的人就坐飞机,就要去北京了,高兴吗?
小凡不笑,也不回答,她在想天安门的样子。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神很像她的妈妈。
姑姑把小凡放下,給她梳小羊角辫,各种颜色的皮筋绷了一头。姑姑对站在旁边的奶奶说,这小家伙心事太重。奶奶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转圈子,然后叹了口气。
小凡看着镜子里的小人,头发放下来能到肩膀那里,妈妈一定会喜欢。
以前在家的时候,奶奶一给小凡剪头发,妈妈就生气。妈妈喜欢坐在奶奶家北面的屋子里写东西,小凡从外面剪了头发还要再疯一阵子才回来,头发削得薄薄的,脸蛋通红,衣服颜色搭配得也不对,粉色的衣服配了紫红的裤子。小凡挑起门帘看妈妈,妈妈转了脑袋看她,一开始还笑,一会儿脸就耷拉下来。她喜欢生气,这是我的女儿吗?
小凡对她吐吐舌头,放下门帘就去看动画片了。这时候,爷爷已经系了围裙站在厨房里,又一顿晚饭开始了。可是妈妈看不见天已经黑了,也看不见动画片里在放些什么,她对着小凡的爸爸嚷,我要不去北京,我这辈子就全完了,像你们这样活着,我得憋死。
妈妈一嚷,小凡就跑过来看热闹,眼睛睁得大大的。
爸爸喜欢抿着嘴笑,抽一支烟,不屑地摇着头笑。妈妈看见小凡来了,自己也笑起来,但是她不能辜负了小凡看热闹的欲望,于是她扑过去,把爸爸掀翻在床上。爸爸挣扎着逃跑,小凡站在门帘那里捧着自己的小肚皮哈哈笑个不停。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吃过晚饭,小凡还要系了拖到地上的围裙和妈妈一起洗碗。妈妈会高着嗓门夸她自己,你看我教出来的孩子,哪里有一点像你们家的人?
这个小凡知道,姑姑的女儿,就是小凡的姐姐,都十二岁了,连扫把都不摸一下;伯伯的儿子,就是小凡的哥哥,只能被使唤着去马路对面打个酱油。
爸爸捧着滚圆的肚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里全是烟味。妈妈拿了抹布擦饭桌,脸又耷拉下来。
小凡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胳膊被水泡得红通通,她骑到爸爸的肚皮上。爸爸看妈妈的脸色不好,只好坐起来,把小凡架到脖子上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小凡的脑袋要顶到吊灯了,吊灯发出黄色的光,她的小手在上面轻轻拂过,暖暖的。她的手抱紧爸爸的脑袋,嘿嘿地笑,妈妈快来,和我们一起玩。
怎么玩呢?让爸爸背妈妈,妈妈再背我。小凡想出来一个人摞人的玩法。妈妈摘了围裙,攀到爸爸的背上,小凡爬到妈妈的背上。爸爸坐在床边,最后用力一声吼,站了起来。他们一家三口走到穿衣镜前,每一个人都咧开了嘴对着镜子里的三个人笑,小凡笑的声音最大。小凡喜欢玩这个游戏。
可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妈妈去了北京以后,小凡自个儿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的家。她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那里有她小时候玩的积木、过家家用的大米,还有好多书和光碟,对了,还有一张拼起来的中国地图。每次拼到北京的时候,妈妈就会盯着上面红色的五角星发怔。
妈妈联系好单位,打算走的时候,小凡得了病毒性角膜炎。被带到医院去往眼皮里打针,几个大人把她按在床上,妈妈和小凡一起哭。针打完了,小凡的眼睛蒙着白纱布,手到处摸,玩起瞎子摸人的游戏。
可是妈妈真的撇下小凡走了。妈妈走的时候拉小凡给外公的遗像下跪,妈妈对着遗像说,爸爸,你要保佑小凡,让她的眼睛快快好起来。
小凡也学了妈妈的样子磕头,闭上眼睛,嘴里说,姥爷,保佑妈妈好好工作。
妈妈吃了一惊,谁教你这么说的?
我自己教自己。小凡认真地说。
真是妈妈的好宝宝。她在笑。小凡的话让她觉得踏实极了,她相信,小凡的性格一定和她一样。
走自己愿意走的路就一定不好吗?妈妈经常问自己。
这个疑问大姨做了回答。
大姨要到北京出差,妈妈给她打电话,姐,你就把小凡捎来吧!我想让她长长见识。
别以为去了北京就怎么样,你可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民。大姨在大学里当老师,说话喜欢居高临下。
妈妈在电话那边说不出话来了。
大姨看不见她的眼泪。怎么不说话了?大姨不依不饶。
没有。妈妈的声音很低,谈话只能到此结束。
虽然这样,小凡还是被大姨带来了。
小凡和爷爷奶奶姑姑挥挥手就跟着大姨上了飞机。
奶奶说,妈妈不在身边,大姨就是妈妈。可是小凡找不到话和大姨说。大姨的脸很好看,眼睛大大的,跟妈妈很像。小凡闭着嘴巴看窗外的白云,白云真像棉花糖。
大姨把小凡座椅前的小桌板放平。服务员推着饮料过来了,小凡看见了橙汁,要了一杯;又过了一会儿,一大摞锡纸包着的盒饭亮闪闪地推过来了,小凡要了面条。吃饱喝足,小凡歪在大姨身上睡了。大姨给她盖上了毛毯,她觉得很温暖很踏实,大姨就像妈妈一样。她的脑袋枕在大姨的腿上,感觉软软的。
北京马上就要到了。妈妈说得没错,睡一觉,喝杯果汁、吃顿饭的工夫,就能见到妈妈了。
妈妈上千遍地对自己说,得找间房子,地下室不能再住了。
妈妈常对自己说的话是,等条件再好一点,就让小凡过来,我不能让她过没有妈妈的生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在和谁赌气,一脸的不快乐。在家的时候她也不快乐,那是因为出不来,现在出来了,她也没有因此快乐起来。
妈妈来北京半年了,还住在地下室里——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没有阳光的隔间。妈妈找来牛皮纸糊在墙上。上完一天班,妈妈就回到地下室,缩在被子里哭到睡着为止。
这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懂得。因为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总是在阳光明媚的白天,妈妈的声音又脆又亮,她只是想小凡,想小凡来北京看她。
小凡真的要来的时候,妈妈决定搬家,要住到地面上去,要能看得见阳光,妈妈只有这一点小小的要求。
房间找到了,是一间平房,窗子又小又高。夏天应该会很凉快。妈妈想。这时已经是春天了,漫长的寒冬终于熬过去了。窗外有一棵大树,新鲜的绿叶沐浴在阳光中,可是阳光照不进这间屋子。妈妈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依然是欢喜的。
要买一张大床,小凡来了得有地方睡。妈妈自言自语。
妈妈还像男人一样查看电线线路,她想,电线可得收拾好了。
她还想,出去找找那个收废品的,看他手上有没有双人床。
妈妈在北京的时候,和收废品的人有了非常频繁的交往。她从他那里买来一张双人铁床、一台电视、一个煤气灶,还有一套木头桌椅。
平房摆得满满当当的时候,小凡就要来了。
妈妈这里养了一只小花猫呢。小凡来北京之前,妈妈在电话里用小猫吸引过她。
可是当妈妈背着小凡的旅行包,领着小凡向那间大树下的平房走过去的时候,小凡不知道,小花猫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春天,每天都刮很猛烈的风。那风很冷很冷,仿佛要穿透小凡小小的身子。她们俩飞快地钻进了屋子。
鞋还没脱下来,小凡的眼睛已经在满房间找了,妈妈,小花猫在哪里?
小花猫呀,它不在这里了。妈妈低头给小凡穿拖鞋,声音小小的,有点迟疑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来了,小花猫就不能住在这里了。小凡的话让妈妈很吃惊。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其实用不着回避。
妈妈拍拍小凡柔弱的肩膀,你说得很对呀!
那只小猫被送回了它出生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地下车库。看车的伯伯慈眉善目,小猫回到他那里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把小猫留下呢?这个问题看似很好解决,但对于每个月交了房租手里只余下三百块的妈妈来说,却伤透了脑筋——小猫每个月要吃一百块的猫粮。
小凡多大了?
已经三岁半了。
妈妈很久没有照顾小凡睡觉了。
妈妈,看我的书。小凡在幼儿园拿到新书的时候希望有妈妈和她一起学,所以这次出门前,小凡往包里装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她的英文书。
我给你念一首英文儿歌。小凡靠在妈妈的臂弯里,熟练地翻到了有英文歌的那一页。儿歌的题目是《我的家》。小凡读得很流利,当读到最后一句“我的家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时,妈妈的眼睛热了一下,她立刻响亮地鼓起掌来。小凡得意地看着妈妈笑了。
北京有天安門,电视里可以看见,小画书里也能看见。
北京还有什么?妈妈和小凡美美地睡了一觉,坐在床上想着去哪玩。
动物园?妈妈知道小孩子都喜欢看猴子呀老虎呀小鹿呀什么的。
嗯,就去动物园。小凡来了劲,跳下床。她想先好好打量一下妈妈的小屋子。
一个大大的衣柜搁在屋子正中间,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妈妈睡觉的大床看上去黑魆魆的,一进门就得开灯。衣柜后面隔出来一间小屋子,里面空空荡荡。
妈妈,你干吗弄出来一间小房子?小凡很好奇。
妈妈想找个女孩和妈妈一起住,两个人交房租就能省一点钱。妈妈不知道这么说小凡能不能听懂。
嘿,还可以跳绳!小凡取下妈妈的跳绳笨笨地跳了起来,一次只能跳一下。
妈妈住的小屋窗户好高,窗外有很多高高的房子,很严实地遮住了阳光,所以屋子里很暗,很凉。小凡认真地跳着,一下接着一下,她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爷爷奶奶家院子里的大孩子一次能连着跳一百下呢。
妈妈,你教我吧!小凡从衣柜那里探出脑袋。
两个人跳不开,以后吧。妈妈开始收拾床铺,她要带小凡去“永和”喝豆浆。她住的这里没有通煤气,她其实很想给小凡亲手做点好吃的,就像在家里那样系着花围裙。
妈妈给同事打电话请假,顺便问了一下动物园的门票多少钱。
五十呀?!妈妈对着电话叫了一声。
妈妈挂了电话,小凡一直没说话。
等小凡坐在“永和”里,拿起一根巨大的油条开始吃的时候,她突然说,妈妈,我们不要去动物园了。
为什么?妈妈的声音很温柔。
反正就是不要去了,我在家的时候已经去过了。小凡像大人一样坚决地表态。
家里的动物园?那倒也是,动物园其实哪里的都一样……
所以小凡在北京的日子,除了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去了一趟天安门外,哪里也没有去过。
长安街很长很宽,妈妈的自行车骑得很快,小凡抱着妈妈的腰看了北京城。妈妈和小凡在北京的春风里疾驰的时候,她觉得她们俩是那么小,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大,大得让人快要喘不上气来。
妈妈,你和我一起回家吧?小凡央求妈妈。
既然出来了,妈妈就不能回去了。妈妈抓着小凡的手认真地回答。
小凡虽然听不大懂妈妈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小凡见着了妈妈。
小凡从北京回去以后,看着大街摇头说,这里可真脏,北京就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笑。
有人问她,那你还愿意去北京吗?
不去。小凡回答得很坚决。
妈妈再打电话来邀请她去北京,她同样坚决地拒绝了。她对来看她的外婆说,妈妈屋子里的窗户又高又小。
外婆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牛奶工
三五辆牛奶车聚集在地下室的出口。这是深夜十一点半的王府井某住宅区,空旷的草坪上影影绰绰地现着许多健身器材的轮廓。
这时候,喜欢在那里逗留的老人和孩子领着他们的狗都各自回家去了。
这时候,如果你站在草坪中央,仰起头,环视四周的高楼,你会看见一片金色的灯光在闪烁,那里面藏着离你远去多年的温暖,它们会穿透你的胸腹,让你双眼充满泪水。
这是送奶工李小勇的感受。还不到四月,李小勇已经换上了红白条相间的长袖T恤,配一条蓝色牛仔,腰上挂着一个小包。他走近我的时候,必然会扬起一张笑脸——疲倦的、年轻的、从容的笑脸。
我就对他喊,今天好潇洒啊!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好像这种赞美于他是多余的。
送奶工回到各自的房间里换上拖鞋便开始吃晚饭。饭桌摆在地下室一进门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较为空旷的场地。一张圆桌,五六张小塑料矮凳。四五个炒菜已经摆上桌了。
做饭的女人是送奶工朱老大的媳妇。皮肤很白,个头不高,一口婉转清脆的成都方言。因为要做三顿饭,还要洗三顿饭的碗,就总看见她在卫生间里的洗衣池里忙碌。
二十来平方米的卫生间有四大功用——洗衣、洗澡、如厕、做饭。后两者依照地下室老板娘的法令被严格地安排在了一起。一个白色的柜子被命名为地下室共用厨房,柜子上方有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面有一个电源插座,再上方是一只专用电表。做饭的人端了自己的电磁炉来这里炒菜,以电表上的数字和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脚尖踮起来,眯起细长的眼睛,仔细看清了数字便接过一沓毛票来。地下室有自己的电费计量标准,一元一度,比市面上高出两倍,但没有人表示抗议。因为老板娘很大方地表示,水费就免交了,谁爱怎么用都行。
话虽这么说,但真正住下来就有许多不痛快了。首先是因为老板娘不痛快。她在卫生间里安装了一个监视器探头,来来往往的人都出现在她值班室的一台旧电视上。如果不在走廊里转悠,她就必然坐在自己的床上看那台电视。电视里的人很多,人人都像极讲究、有洁癖的人,端了一大盆衣服尽情地洗,水也哗哗尽情地流,于是老板娘的心情就会变得焦灼起来,她锁了值班室的门,大步向卫生间走去。
那个谁呀!你这盆水都满了,水龙头怎么还开着呀?说着顺手关了龙头。
那个谁呀!你把清衣服的水倒进大桶里,我好用它冲厕所。
那个谁呀!……
老板娘是长春人,喜欢穿裙子配运动鞋,脑后绾一个髻,脸上抹一层粉,看着很齐整的样子。不生气的时候她见了谁都很客气;生气的时候,动不动就直着嗓子呵斥,要把对方吃进肚子里似的,你的房租我催了几次了?次次不交,现在趁我吃饭的时候跑来了?一边待着去,现在你急我不急了!
对方是个急性子的小伙子,也是个东北来的,这时候全然没有老乡的概念了,眼神凶恶,用一根手指指着老板娘的鼻尖嚷,你等着,我哪天用刀砍死你。
老板娘面无惧色,声音更高了,你以为我怕你?老娘走南闯北几十年,你这样的小混混我见得多了。还砍人呢?就你那瘦猴样!
架吵到这个程度,基本就算到了尾声。众人纷纷劝道,一人让一步!小伙子别再发狠话了,老板娘把押金退了。
老板娘对人性是深表怀疑的。她找来老虎钳子,把水管阀门拧得很紧,只有一丝水软绵绵地流出来。然后她就放心了,又转回了值班室。
这时候,朱老大的媳妇刚刚把山一样的一堆碗装进碗柜里,又端起满满一盆衣服来到卫生间。没想到就这一转身的工夫,水就失去了力气,只剩下弱不禁风的一条线。
她去值班室找老板娘。老板娘一脸茫然地说,可能是水压的问题吧,你找我也没办法。
那盆衣服一直洗到傍晚。
李小勇的老板是个四川人,在北京有属于自己的两个奶站。李小勇说,建一个奶站要投进去五六万,而且还有风险,万一没了客户,奶就白订了。
做生意哪有不担风险的?我劝李小勇,多攒几个钱,将来自己建奶站。
李小勇摇摇头说,那得等到哪一年?刨去吃喝落下的那点钱要存到什么年月才能做投资?
李小勇他们几个,包括朱老大的媳妇,都是四川人。在北京闯,基本都得靠老乡提携,这样双方都能彼此放心,信任很重要。送奶工还负责收奶钱,一次收上万,要是找不知根知底的人来做,很容易发生卷款潜逃的事。
一天当中,吃晚饭的时候是最轻松的。这一天,饭桌上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皆穿着花呢西装,打着领带。饭桌上的气氛比平时也热烈了许多,人们吃完了饭也不散去。其中一个穿白衬衣的抱着吉他唱起了歌,《铁窗泪》《把根留住》《水手》,都是九十年代初流行的歌曲。
这两个穿花呢西装的人是奶站来的促销员。听李小勇说,他们第一天就订出去了400户,他们也觉出了自己的价值,很自豪地在走廊里来回走,见了每一个人都要点头致意,好显出促销员的素养。
李小勇说他做不了促销员。促销员要说普通话,而且要穿得体面,不然连门都敲不开。
吃过晚饭,李小勇他们就进了各自的房间小憩,但不能睡过去。到了十一点,牛奶厂送奶的卡车就开来了,他们还得到小区大门口卸货,然后把牛奶和酸奶装进奶箱,加上大锁,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彻底结束。
李小勇這天没回去休息,因为他看见我的饭桌上摆了一瓶酒。我对他说,这是你们老家的酒,来尝尝?
他不喝酒,但他对酒产生了兴趣,拿起酒瓶看上面的商标。
是我们老家的,我们老家是射洪的,这酒也是射洪的。李小勇很激动。
因为激动,李小勇就不打算进屋去了。他索性蹲在地上和我聊了起来。
我十四岁就进工厂了,在我们射洪大理石厂做工,给装修的人家里做橱柜面板。做了一年,我有个同学从南京打来电话要我过去做生意,说是搞贸易,好多人都发了。在大理石厂做工很辛苦,切割石料时粉末呛得人受不了,所以我立刻就去了南京。
去了才知道他们是在搞传销,我的初中同学把我拉来了,我就得把身上的钱掏出来买产品。我在大理石厂挣的几千块钱就这么全扔了进去。我如果想把它们挣回来就得再拉人进来,我开始给我认识的人打电话,没办法,人不来我也走不了。这一待就待了两个月。四五个人住在一间小平房里,没钱买东西吃,就喝稀饭,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可就是不想走,总觉得明天就会有人来找我,我的钱就能回来了,甚至变得更多。
我妈急了,给我发电报,说我爷爷住院了,要我立刻回去。我不放心,就打了114查号打到医院。医院说,那里没有我爷爷的名字,但我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于是就借这个机会逃走了。
我回射洪休養了半个多月之后打算出门。我在南京的时候认识了在一家挂面店里做工的女孩。她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就悄悄劝我,传销都是骗人的,你别再等下去了。她说话的时候还左右睃了两眼,生怕被监视我的人听见。
这个女孩瘦瘦小小的,手和脸上总是沾着面粉,像个小雪人。在南京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能见到她,然后和她聊上一会儿。
我离开南京之前,她跟我说过,她打算去东莞,她有两个堂姐在那里的电子厂做工,说那里的工钱要比南京多一点。
我从南京逃回老家后就和她通了电话。她已经到了东莞,她说,你要是也想来就来找我好了。
我就去了。她住的地方也不宽敞,她们三姐妹挤在一间房里。她给我铺了一张席子让我睡在地上。我不干,我不想和女孩子们睡在一个房间里。她要去厂里上班,到半夜才能回来,我就出门去了,坐在马路边上抽烟。
坐到后半夜的时候,远处一个专门给下夜班的人开门的老汉看见了我,朝我大声喊,问我想干什么。我走过去跟他说,我什么也不干,我今天才到东莞,还没找到住处,所以才坐在马路边上发呆。
老汉不相信,他把我看成了当地的小混混,要进屋打110,让警察来抓我。见他不相信我只好拔腿就跑。马路尽头有一小片菜地,我还没跑到跟前,警车就叫着开了过来。我这么一跑,老汉就更加相信我是个坏人了,帮着警察抓我。我一跃,跳进了菜地。他们没有抓到我,我带着一身泥回到了那个女孩的住处。
我在东莞做工并不苦。和南京受的苦比,后来的什么苦都不会觉得苦了。
我和那个女孩后来也没有发展成男女朋友,她从东莞又去了深圳。她说深圳像个大花园,死也要死在花园里。
我不想再跑下去了,第二年,我又北上,来到了北京。大老板是我的表哥,我们家里人都觉得我要是跟着我哥干,他们就不用再担心了。我也这样觉得。
李小勇一边说着往事,一边把玩着酒瓶。他说,我们射洪那里四月是最美的,满山坡都开油菜花,像黄色的海浪,起起伏伏。
那你不想回去吗?
回去看看可以,待下去可挣不到钱。李小勇很老练地判定。
送奶工凌晨四点出发,挨家挨户送牛奶,一直要送到早晨九点。然后回来接着睡,睡到下午四点出门送第二拨奶,送到晚上八点。
地下室的白天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出去上班了。送奶工和另外几个人在睡觉,有14号房的体育教练和他的运动员女朋友,还有7号房的一个女孩和她老公。
运动员女朋友个头有一米八,嗓音粗哑,喜欢开着门看电视。门上垂了一个帘子,可以从门帘脚下看见他们家的地上铺了红黑格的人造革。她躺在床上和体育教练说话。
平时两人穿得很是体面。教练喜欢穿细格毛料西裤、黑白相间的羊绒衫,头发黑亮,走在地下室的走廊里显得很不协调,但是大家看着也许很惬意——教练在无形中提高了我们的档次。但教练却时刻注意维持自己的尊严,比如你说想吃饺子了,他就会很坚定地告诉你,这时节,我们北京人都吃茴香馅的。于是你便知道了,他应该是地道的北京人,或者最起码是个有北京户口的人。
你如果两天没见到他了,正好碰见他风尘仆仆地提着吃喝用度钻进地下室来,他就会主动告诉你,回家住了两晚就被儿子赶出来了,儿子嫌我呼噜声太大。
于是就更搞不明白他和运动员俩人的关系了。
但起码也是男女朋友关系。
两人闲得发慌了就会吵架。男人穿上细格毛料的西裤要往外钻的时候,运动员嘶哑着声音对他喊,你要是走了,就别回来!
说这么多,并不是我太八卦,而是地下室就那么大一点空间,隔开房间的三合板也不隔音。家家户户都在走廊里支桌子吃饭,谁家说什么,旁边的人都能听得一字不差。
7号房的那个女孩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的职业。
寒冬腊月间,地下室走廊的铁丝上挂着一件吊带小裙子,裙子上缀着花边和闪亮的珠子。这件吊带裙的主人被我们锁定为7号房里的。7号的女主人绝对是个美女,经常穿一件粉色的睡袍洗衣服或者去洗澡。她不做饭,她的老公经常蹲在地上炒菜。炒韭菜或者萝卜。女人八点就出门了,似乎从来不在家吃晚饭。男人送她出门,然后冻得哆哆嗦嗦地跑回来继续做饭。
女人有时候会在值班室里打电话。打长途。她的声音很好听,和她的眼神一样妩媚绵软,想爸爸妈妈了吗?下次回去,想让妈妈给你买什么?
那边当然是他们的孩子,放下电话之后她满脸喜色。
有一天,男人忽然消失了,或许是回家看孩子去了。女人依然穿着粉色的睡袍矜持地洗衣服或者去洗澡。她去值班室买洗衣粉的时候特意嘱咐老板娘,若是有人打电话找我,就说我已经搬走了。走出门之后又补充一句,若是我老公的,一定记得叫我呀!
老板娘对她很温和,漂亮的女人谁都喜欢。
李小勇骑三轮车送奶。车是铁龙牌,据说是产地在北京的名牌。李小勇骑着铁龙车像一阵风穿梭在朝阳门附近的胡同、大宅院和林立的高楼大厦间。没有电梯就爬楼梯,规定的时间内牛奶送不到家,就会被投诉。空奶瓶也得小心地收进奶筐里。奶筐里有一个一个的小格子,车骑得再快它们也不会被碰碎。一个空瓶一块钱,差不多值一瓶奶的钱,李小勇很小心。他每天都会喝一瓶奶。牛奶是补钙的,这样他的骨头才会结实,他才能一直在北京待下去。
李小勇现在身体很棒,大腿上的肌肉像石头一样硬。
肌肉结实的两条腿使劲蹬着三轮车,三轮车穿过人群、车流,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八点的北京城,天已经黑了下来。这是北京的四月天,路中央花池里的月季长出小小的绿叶,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见到一人多高的月季绽开艳丽的花朵。从它们旁边驶过的时候,李小勇仿佛能闻见甜丝丝的香气。
李小勇远远地看见十字路口的绿灯亮着,他想冲过去,他觉得饿,朱老大的媳妇说今天晚上给他们炒回锅肉吃。朱老大每天赶早去朝阳门早市买三元一斤的肉给大伙吃。肉呈现出可疑的暗红色,大家都说这是注水肉,但朱老大只买这种肉。这样的肉依然能吊起李小勇的胃口。这时从胡同口里钻出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李小勇赶紧刹车,从车上跳下来。两辆车挨得很近,李小勇把自己的三轮车往后退了退,他等着轿车过去。可是轿车却停下了,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四个男人。路灯下,他们的脸看上去是红色的,每一张脸上都散发着咄咄逼人的酒气。
你们检查一下,我没碰到你们的车。李小勇急忙说。
没碰到最好,说明你小子有福气。可是我们老大刚才被你吓着了,怎么说?
李小勇还没想明白该怎么说的时候,对方一个人一拳就砸了过来,另外几个男人也跑到他背后开始对他拳打脚踢。李小勇想,不能还手,如果还了手,今天就回不去了。他就站在原地左躲右闪。
街上的灯全都亮起来了,李小勇爬上他的铁龙车向十字路口骑去的时候,他很想哭。
这天晚上,大家照旧在屋门口摆上了饭桌。李小勇从走廊那头一瘸一拐地远远走过来,大家看见了,都问他,摔着了吗?
和一辆自行车碰上了,还好没伤着骨头。
李小勇咧着嘴角使劲笑。
李小勇今年二十岁,但李小勇笑得很成熟。
他的家乡在射洪,四月正是油菜花开满山坡的时候,那一片黄色的花海一定在他的梦里来回流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