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的自行车(短篇小说)

2022-05-22 08:06徐源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关键词:李婶大梁石榴

徐源

春天,少年骑着自行车在空旷的田野上狂奔,风吹着他蓬乱的头发,油菜花粉在空中肆意飘散,憩在阳光里,贴在鼻头上。青草的气息随着汩汩的流水一路向前,干净的水泥便道像拉开的封口胶带一样,笔直地抵达山谷的尽头,尽头处,便无烟火。沿着沥青公路往东或者往西,就是远方了,远方有多远,阿居从未想过。阿居呼唤一声,四周的山峰好像又被他金属般的声音推远了一里,再推远一里。天空蓝得透明,阿居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了起来。

阿居特想拥有一辆自行车,这想法很迫切,很强烈。放学后,他把书包挎在肩上,漫不经心地溜达,一路上想了许多拥有一辆自行车的理由。走到家门口,看见父亲和那帮中年妇女又在打扑克,他们把扑克高高扬起,又狠狠地摔下,好像不这样做,就没有打扑克的气派。自从与母亲离婚后,打扑克成了他的人生唯一任务,那帮中年妇女猩红的双唇间溜出的暧昧的话语,也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及希望。

阿居想,当着这么多红颜知己的面,父亲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吧。阿居说:“老爸,我想买一辆自行车。”父亲甩扑克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过头,惊奇地看了阿居一眼,脸上的疤痕仿佛又长了一截。

父亲问:“多少钱?”

阿居说:“五百块。”五百块,又不是要了父亲的命。

父亲说:“你有钱吗?”

阿居说:“我没有。”阿居没有钱,但父亲有钱啊,父亲的钱不给儿子花,难道全白送给这帮中年妇女吗?

父亲说:“还有两周就要中考了,别把心思放在玩上。”父亲不再看阿居,继续打扑克,阿姨们都说父亲好抠门,五百块钱也舍不得给儿子花。父亲笑呵呵地说:“我的钱要留着,到时候好去敲你家的门啊。”阿居感觉父亲笑起来就像村里王麻子家的那头种猪,简直一脸淫相。

其实这帮中年妇女也没那么讨厌,她们有时会带一些炒熟的板栗之类的零食给阿居吃,有时也会给阿居洗衣服,可她们为什么总爱把嘴唇涂得那么红呢?红得像一坨鸡屁股。大人们奇怪的审美观,阿居揣测不透。

想拥有一辆自行车的愿望一直折磨着阿居。他那细小的眼睛一眨,心中掩藏的理想就会像电影一帧一帧地出现在眼前。阿居长大后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驴友”,骑着自行车到西藏去,那里的天肯定比乐丰村的天更蓝。如果可以,他要在西藏住上一段时间,让风掏空身子里的欲望。他羡慕那些摇着转经筒度过一生的人,那是他在一个关于西藏的纪录片里看到的,他还看到了多年后自己孤独的身影正被宿命任意拉伸、缩短,脚步间扬起的泥沙,在阳光下飞舞着。

阿居希望中考快一点到来,这中考啊就像暴风雨,只闻雷声阵阵,只见乌云密布,就是久久不下雨,让人等得心焦、恐慌。那些抽象的定义、公式、单词从书本里爬出来,有了具体的形象与质量,像硕大的积木拥挤着,一层一层占满他的卧室。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他必须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在这场战斗打响前,他必须像《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学太极拳一样,把所学的招式忘得一干二净,蜕变升华,才能达到心身合一。

周末,阿居溜達至镇汽车站,坐上一辆车,这辆车通向一个三十公里外的小镇——石榴镇。石榴镇上无石榴,但石榴镇上有一个小酒吧,听说只要在那里转悠,就会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就会遇到想遇到的人。阿居想去看看,等中考结束后就去石榴镇打工。

阿居下车时,阳光正把石榴镇镀得通红,每一座楼房都像一块铜皮。这个镇上的人们喜欢穿着花格子马裤在风里晃荡,好像一生漫长得有足够的闲情去消遣。阿居向一个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打听酒吧的位置,男人像野狗一样瞟了他几眼,带着他那张布满肉疙瘩的脸走开了。旁边的大婶突兀地接过话,说:“别理他,他是哑巴。”

一辆飞驰的自行车差点挂了阿居一个踉跄,车上的人骂了一句“找死”,然后向着小镇深处飞奔而去。沿着这条大街直走五百米,到了十字路口往左转,再拐上几个弯就是石榴酒吧了。

阿居四处张望,一束阳光从街道旁的树梢上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他推开门,这是一个充满乡村颓废气息的酒吧,慢摇滚音乐、跷着二郎腿的服务员,以及打着呼噜的酒鬼,让阿居的心里有了一种亲切感。阿居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服务员站起来走向阿居,他戴着歪斜的牛仔帽,嘴角上扬起一撮八字须。他说:“靓仔,想喝点什么?”

阿居说:“来一瓶红牛。”此时,阿居感觉口有点渴了。

八字须笑了笑,说:“大哥,这儿没有饮料,只有酒。”他凑近阿居的耳廓,神秘地强调,“酒,酒!那可是好东西!”

“来一瓶啤酒嘛。”阿居说。阿居只喝过啤酒,而且只喝过一杯。那是在一位女同学的生日聚会上,在大家的怂恿下,他第一次开戒。那马尿般的味道让他至今难忘,可现在他实在是太渴了。

八字须给阿居送来啤酒。阿居怯生生地问:“大哥,传说在你们这可以找到工作?”

八字须诡异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传说。”

阿居正要往杯里倒酒,从另一桌突然蹿出一个中年大汉,毫不客气地坐在阿居身边。那人身材短小粗壮、脑壳方正,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大汉说:“啤酒不是这样喝的,要对着瓶子饮。”

大汉说着,把自己手里提着的半瓶啤酒塞进嘴里,头一扬,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阿居学着大汉的模样,把瓶口塞在嘴里,头一扬,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大汉说:“小弟,你不是这个镇上的人吧?”

阿居摇了摇头。大汉拍着胸脯,接着说:“他们都叫我老疤。”他用手指夸张地在自己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上划了一下,“要找工作,找老疤,保你赚大钱。”

阿居有点欣喜:“老疤大哥,这话当真?”

“当真!保你一天挣五百块钱。”老疤再次拍了拍他那厚实的胸膛,仿佛钱都堆积在他的胸膛里,拍一下,就会掉出一坨。

“老疤大哥,我跟定你了。”阿居说着,再次把瓶口塞在嘴里。阿居喝完,老疤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人笑着说着,喝了个干净。

酒吧里人来人往,石榴镇上的人们仿佛把喝酒当成了唯一的爱好,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在酒的江湖上,个个侠义,人人豪爽。

阿居醒来时,天才刚刚黑,他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凌乱的房间里,每件物品都散发着浓浓的烟味。阿居正在找鞋子,老疤推门而入,将灯打开后,说:“小弟,醒了?”

阿居的头有点疼,他用手拍了拍脑壳,说:“老疤大哥,我要回家了,过几天就要中考了,等到暑假再来跟你混。”

“猴急什么!一天五百块钱,你不要了?我保证先让你挣几千块钱,在中考前就把你送回家。”老疤说。

“不用挣这么多,只挣五百块钱,买一辆自行车就行了。”阿居说。

“自行车?”老疤说着,一把将阿居拉到门外,老疤指着一辆自行车,“这就是自行车,我前两天才买的,两千块钱呢。”那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流畅的线条、结实的轮子、圆润的钢架、真皮包制的变速把手,让阿居仿佛听到了自行车行驶时发出的细腻声音,多么令人神往。

“我这两天工期忙,人手又不够,你就当帮哥一个忙,给哥干两天,两天后,这自行车就是你的了。”老疤拍了拍阿居的肩膀说。

“真的?”阿居有些欣喜。

“真的。”老疤坚定地说。

老疤带着阿居到了餐馆里,点了折耳根炒腊肉、牛肉爆大虾、红烧河鱼,两人吃得满嘴流油。老疤摸着胀鼓鼓的肚子,满意地说:“小弟,我给你说,这人啊,生下来就为吃喝二字。有肉你就吃,有酒你就喝,天塌下来顶多一个死。”

阿居点点头。老疤接着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今晚玩个够,明天好好上班。”

晚上,热气还在地表上继续散发,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的松香味。石榴镇上昏暗的灯光像过时的窗帘,劣质,褪色,整个石榴镇被庞大的黑暗和静谧包裹着。

老疤带着阿居绕过一个木工厂,转到一个幽深的巷道。巷道两边房屋的房檐上挂着闪烁的霓虹灯,不知是电力太弱,还是霓虹灯太老化,阿居觉得它们闪烁得有些吃力,好像有人拿着鞭子抽它们一下,它们才勉强闪烁一次。

老疤说:“就是这里了,小弟,尽情地玩,过了今晚,就没有这个机会了。”老疤推开按摩店的玻璃门,把阿居一把塞了进去。沙发上坐着两位姑娘,阿居不敢看她们,房间里的光线红得让他有点窒息,他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仿佛进入了幻境。

在幻境中,阿居被一位姑娘搀着从这个房间的后门走出,转到了另一个房间,他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像一张纸一样。那儿的光线红得更加诡异,它们涂在阿居的脸庞上,涂在阿居的发丝上,涂在阿居紧张的呼吸上。姑娘为阿居宽衣解带,阿居看着她,她像一株会笑的马尾草,姑娘梦呓般地说:“小弟,摸摸我。”这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阿居不敢摸她,阿居怕一伸出手指,她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掉。

阿居不知自己在幻境中待了多久,醒来时,他正与老疤坐在一条小河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老疤把空酒瓶狠狠地扔进河里,然后又坐回宽大的石头上,继续抽烟、喝酒。他说:“小弟,大家都叫我坏人,但他妈的谁不想当一个好人?”老疤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弟,我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此时,阿居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老疤把阿居摇醒,两人踉踉跄跄,左一脚右一脚,踩着月光和虫鸣,向着老疤家走去。

这一夜,阿居睡得很沉。

天还没亮,老疤又把他揪醒了:“小弟,上班了。”阿居才十五岁,是不能上班的,老疤给了阿居一个新身份:钱来喜,十八岁,大荒镇荞嘎村人,老疤的侄子。大荒镇离石榴镇有一百多公里,属于不同的县份。洗漱完毕,天已渐亮,老疤骑着他那两千元钱买的崭新的自行车,带着阿居向矿山驶去。薄雾正从大地上袅袅升起,一缕一缕的,汇聚成庞大的一团后继续升腾,轻柔、缥缈,笼罩着树梢,笼罩着石榴镇寂静的黎明。

阿居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那条长长的、细细的车辙不断被老疤的喘息拉长,拉长。风从阿居的耳廓上刮过,让他想起了老家那片空旷的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想起了自由的梦,等他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他就可以畅游在春日的花香鸟语里了。

这是一个年产十万吨的小型煤矿,一排长长的大车早就停在煤场里等待装载煤炭了,这些煤炭行业的“黄牛”,每倒卖一吨煤炭就可净赚两三百元,一天仅运载一车就可净赚三四千元。天長日久,煤矿周边的建筑设施被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煤粉,就像多年不洗澡的老汉积淀在脖子上的污垢。老疤领着阿居办了手续,现在煤炭供不应求,矿长催促工人们赶紧下井,那挖出来的可都是沉甸甸的乌金、沉甸甸的钱。

阿居跟着老疤走进潮湿的矿井,矿井很深,话才从嘴巴里吐出来,立刻像被放大镜一样放大。阿居不知道,一直走下去,会不会走到地球的中心。在地理课上,老师说过,地壳下面是地幔,地幔下面是地核,再往下就是地心了,地心里会不会有一个小人王国,或者其他异形生物?

阿居和老疤转到一个正在作业的井道后,空间变得更加狭小,井道深处,有两位工人正往手推车里铲煤,看见老疤和阿居,两人停了下来,说:“疤哥来了。”

“这是我侄子,钱来喜。”老疤指着阿居说。两人点头附和:“钱来喜,钱来喜。”

老疤给阿居介绍了这两人。叫大梁的那位,身子干瘦,个头高大,窄小的脸上镶着一对牛鼓眼;叫二呆的那位,个头和老疤差不多,但肚子比老疤的还小,说话结巴,笑起来一副傻样,憨厚可爱。阿居想,要是他们三人同台演小品,准能叫座。阿居知道中考结束后将会有一场盛大的毕业晚会,所有青春年少的理想,都会在那心身自由的时刻得到释放。

大梁说:“什么时候动手?”老疤说:“急个铲铲?等等看。”

二呆说:“昨、昨天弄、弄下的这堆、堆煤,我、我们仨、仨弟兄,两、两天也干、干不完。”老疤学着二呆说:“干、干得完。”

现在是四个人了,老疤和阿呆拉手推车,大梁和阿居铲煤。黑黝黝的、亮晶晶的煤炭,一铲一铲地从阿居的铁铲滑到手推车里,一会儿装满一车,一会儿又装满一车,就像解了一道又一道数学应用题,阿居感觉很有成就感。遇到大煤块,大梁就主动搬运,实在搬不动,他就挥动大锤,把它们砸开。

大梁问阿居:“小弟,长大以后你要干哪一行?”

阿居说:“骑自行车,到西藏去,这是我的梦想。”

大梁问:“西藏在哪儿?”

阿居说:“在天上。”

大梁笑了笑。阿居问大梁:“大梁哥,你有梦想吗?”

大梁更乐了:“有啊,我天天晚上梦到女人,我的梦想就是女人。”

老疤和阿呆又推着空车回来了。阿呆接过话,对大梁说:“过、过、了今天,梦、梦个球……”

老疤狠狠拍了阿呆脑袋一巴掌。阿居想,阿呆估计就是这样一巴掌一巴掌被老疤拍傻的。

矿上有自己的食堂,中午四菜一汤,几十号工人吃得津津有味。其实不叫吃,一碗满满的白米饭,泡上汤,只听得几声响,碗就空了。做饭的李婶眼睛是斜的,第一次与她打交道的人,都会认为她在蔑视自己。老疤对阿居说:“其实她心眼很好,你对她笑一笑,她会多舀给你几片肉。”

阿居看着李婶,笑了笑,李婶一下子热情起来,向阿居招手,说:“小伙子,过来过来!”

阿居走近李婶,李婶问:“刚来的吧?”阿居点了点头。李婶从锅里舀了一瓢肉,压在阿居的饭上:“吃!吃!吃!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

吃完饭,工人们都去午休了,阿居帮着李婶收碗洗碗,老疤三人坐在树阴下斗地主。李婶问阿居:“那三人你认识?”阿居点了点头:“都是我认的大哥。”

李婶说:“我儿子也和你一般大小,他很听话。”李婶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蝉在树上不停地鸣叫,中午,没有大车的辗压,没有机器的轰鸣,山谷显得异常空寂。阳光很锋利,一刀一刀砍在草木上,草木耷拉着身子,懒洋洋地匍匐在闷热的空气里。李婶很健谈,她给阿居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李婶的儿子叫李寻欢。李寻欢生下来时足足八斤,所以也叫“李八斤”。李八斤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李婶也不知道李八斤的爹是谁。李八斤长到五岁的时候就能认许多字了,他那时还没进学堂,是跟着电视里学的。等李八斤读一年级时,次次考一百分,人们都说,李八斤以后可是栋梁之材。李婶每天给他浇水、施肥,李八斤就像树苗一样,长啊长啊,年年是“三好学生”,小学毕业考试还得了全镇第一名。李八斤从不给李婶惹事,他懂事、勤快、孝顺,在初一时,他的作文被评为了全县一等奖。家里的四面墙壁贴满了李八斤的奖状,没贴完,还剩下厚厚的一沓放进了抽屉里。初二时,某一天李八斤去上学,在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伤在李八斤脚上,疼在李婶心上。李婶带李八斤打了狂犬疫苗,后来李八斤好了,继续上学。今年中考,李八斤考了全县第一,被免费保送到城里一个重点高中。以后,李八斤還要读大学,读博士,李八斤可是栋梁之材。

阿居说:“李婶,今年的中考时间还没到呢。”

李婶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哦,我记错了。但是,小伙子,以后你可要记住了,白天走路时要经常回头看看,以免被疯狗咬,很疼的;晚上走路时也要经常回头看看,以免被鬼附身,也很疼的。”

阿居身上的毛孔不禁收缩了一下,他感觉李婶说话逻辑有点问题,但又不好意思细问,洗完碗,便借故走开了。

下井时间要到了,老疤三人还在树阴下斗地主。阿居想,估计二呆每个月的工资大都输给了老疤和大梁。阿居走过去催老疤下井,老疤说:“她是不是给你说她有一个儿子叫李寻欢?”阿居点了点头,老疤说:“我还小李飞刀呢。”

大梁接过话,说:“她儿子李八斤,前年被疯狗咬了后发狂犬病死了。”

二呆说:“听、听说,是晚、晚上被鬼、鬼附身,才让、让狗咬的,死、死得很惨。”二呆说着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

阿居回过头,看见李婶还在抹桌子,夏天这么美好,哪来的悲伤?阳光照着她,她仿佛对生活充满了信心。老疤把扑克装在包里,四人说着笑着,在阳光的推动下,往矿井里走去。

下午,还是老疤和阿呆拉手推车,大梁和阿居铲煤。阿居的手掌已磨起了水泡,煤块快乐地从井里蹦跳着到了手推车里,每一块煤都是一坨钱,阿居感觉正在铲着的都是真金白银,这种劳作比银行里数钱的工作还让人来劲。李婶的斜眼时常在阿居的脑子里晃,他感觉她真是一个可怜的人,要是她的儿子不死,十年后,也许她就当奶奶了,每天背着孙子窝在一群老太太中,说张家长李家短。要怪就怪那可恶的疯狗,还有那附身的鬼,不知这深邃阴森的矿井里,会不会也有鬼?

阿居正弯下腰铲煤,无意中回过头,看见大梁正站在他身后。大梁笑了笑,说:“小弟,铲得好,铲得好。”

大梁每铲一次煤,嘴里就会发出一声“嘿”,好像这样,他的力气就会加大一倍。阿居再次回过头,老疤、二呆站在他身后,大梁也停下了手上的活。

老疤脸上的疤绷得紧紧的,好像要裂开一样。二呆傻傻地笑着,嘴角淌着一串黏稠的口水。大梁的眼珠如果没有一层厚厚的血丝缠住,估计就瞪出来了。

阿居说:“干吗?”

老疤说:“今天,我们矿里发生了塌方,死了一个人。”阿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谁?”

老疤说:“我的侄子——钱来喜。”

大梁扬着铁铲向阿居劈去,阿居一闪,躲开了。老疤和二呆正要围拢上来,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阿居感觉整个地球都摇晃起来,眼前一片漆黑。片刻之后,矿井里安静下来,阿居发现自己还没死,他摸索着剖开一层厚厚的细煤块,拾起从安全帽上掉下的矿灯,慢慢站了起来。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大梁和二呆。

大梁说:“他妈的,真的塌方了。”

“老疤呢,老疤呢?”阿居急问。

二呆用矿灯四下照了照,傻笑着说:“老疤死、死球了。”

几块大煤层下传出了微弱的呻吟,三人一起推开一块煤块,老疤的脸露了出来。二呆说:“老、老疤,你、你还没死、死啊?”

老疤吃力地说:“死不了,只是身子被压住了,幸好塌方不大。快救我出来!”二呆和阿居正要动手搬煤块,被大梁喝住了。

老疤说:“大梁,你干吗呢?说好了的把这小子解决了,咱哥三个领赔偿费走人。你们不救我出来,你们咋拿到钱?他可是我侄子钱来喜,我不签字,咋能在矿上领到他的死亡赔偿费?快救我出来!”

大梁说:“救个球!又不是我们把你压在下面的,你死球了,我们同样可以拿着你的死亡赔偿费走人。”

二呆附和着,结结巴巴地说:“救、救个球!”二呆说着傻笑起来,还往老疤的脸上吐了一口。

老疤大喊:“阿居小弟,你救救我!”阿居被老疤一叫,才回过神,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想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老疤喊着喊着就哭起来:“阿居小弟,我也不想这样啊,这个月我拿不到十万块钱,那帮放高利贷的杂种会把我的手脚砍断的,我也是被逼的!他妈的,谁不想当一个好人?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有自己的梦想,我想去看大海,去当一名渔夫,海水泡着我,海风吹着我,傍晚的时候,我还可以坐在沙滩上喝酒。但我活了几十岁,至今还没看过大海,我感觉自己活得很失败,很失败啊!你救救我!”

大梁用手指着阿居,吼道:“你敢!”阿居向后退了一下,突然惊醒过来。大梁说:“今天连你也要死。”

二呆在一旁掐着手指头计算:“一个六、六十万,两个一、一百万,一百一十万,一百二、二十万。”

大梁对老疤说:“我们不动你,也不救你。我们就这样守着,守着,等你断气了,再去向老板报告。”

阿居说:“要是他还没断气,有人进来咋办?”

大梁和二呆对视了一下,二呆说:“咋、咋办?”

阿居说:“我去放哨。”说着,绕过大梁和二呆准备往外走。

大梁看着傻傻的二呆,说:“不行!两个都要弄死。”

老疤又呻吟起来,对大梁说:“你不是喜欢王大花吗?你把我救出来,我把她让给你,我让你和她上床。”

大梁说:“你死了,王大花自然就是我的了。”

老疤又哀求道:“我不求你救我,兄弟一场,你帮我一个忙可好?我身上还有五千块钱的现金,你行行好,把它掏出来,我死了,你把它给王大花。你给她说,这是我欠她的。”

五千块,埋在地下也是浪费,不如取出来,还可去嫖一个月的娼。大梁和二呆走近老疤,阿居趁机往外狂跑,大梁和二呆在后面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穷追。大梁捡了一块煤炭扔向阿居,可他的手法太差,煤炭击在洞壁上泄气地弹了回来。追了一半见追不上,他俩相互抱怨着折了回来,他们还要守着老疤,等他断气呢。

阿居跑到井道口,阳光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前面的煤场上,一排排大車又在等着装载煤炭。那个开铲车的人嘴里叼着香烟,双手不停地忙碌,那个硕大又笨拙的机器在他的操作下娴熟地工作着。阿居继续往前跑,他听到阳光哐当哐当地在后面响。几个司机站在一块大大的石头上,手叉在腰间正在聊天,其中一个还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居看见李婶正坐在中午老疤三人斗地主的那片树阴下剥洋葱。阿居跑近她,她斜了阿居一眼,盆里的洋葱粗壮而洁白。阿居气喘吁吁地奔到食堂门口的水缸边,低下头,猛喝了一口水。阿居的脸在水中,随着波纹扩散着,扩散着,铺满了整个水面。

老疤的自行车就停放在窗子边,阿居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走过去把锁砸开了,而后骑着自行车往石榴镇街上飞驰而去。风在阿居的衣袖间快乐地响着,整个石榴镇在阳光下仿佛一面明亮的镜子。那些青春年少的理想及际遇,有时回过头来看,让人觉得就是一场幻象。

阿居看见父亲和那帮中年妇女又在打扑克了,蝉在树上不厌其烦地叫着,电线杆上停着几只灰鸟,它们已忘记飞翔。风吹来,新鲜的松香味使这闷热的午后有了生气。广播里还在播放着关于那则煤矿事故的旧闻,下一条就是新闻了,石榴镇要种石榴了。

阿居说:“老爸,我想买一辆自行车。”父亲甩扑克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过头,冷漠地看了阿居一眼,父亲的眼神比咬死李八斤那只野狗的眼神还令人厌恶。李婶等不及了,斜了父亲一眼,伸出她那根白如洋葱的食指,指着父亲说:“老疤,快出牌啊,又不是让你下蛋,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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