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底下好乘凉

2022-05-21 11:41张明润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阳阳樟树爸妈

池河庄前的公共场地耸立着一棵大樟树。大樟树腰身粗壮、枝叶四蔓、树冠如盖,常年散发着香味。没有谁知道大樟树到底有多大岁数,它很早就是池河庄的一个标志物。

庄人的惯例,只要孩子到了学步期,就把孩子抱到大樟树下,放手让孩子撒开腿跑。孩子第一次学步时,长辈都要拿把菜刀,弯腰跟在后面,在孩子走过的地上划上一道道印,并念唱一支古老的学步歌,祈望大樟树给孩子庇护,让孩子在往后的一生中,每走一步路都顺顺当当。那歌是这样念唱的:

儿啊儿你真会走,你昂起头来甩甩手;

儿啊儿你笔直走,走到外婆家喝喜酒;

儿啊儿你放心走,走过了小路走大路;

儿啊儿你好好走,你年年岁岁都顺溜;

…………

孩子在大樟树下的开阔场地学步,似乎走得格外欢畅,也格外顺畅。多少年来,池河庄的孩子几乎都是在大樟树下开始蹒跚学步,而后渐渐长大成人的。也许,大樟树真的有一种神性,有它的庇护,庄里的许多孩子长大后都很优秀。特别是近几十年来,七十多户人家,年年都有孩子考上大学,池河庄都被外人称为“大学生庄”了。

柳兰芳、张正国家离大樟树最近。公共场地那边是水塘,再过去是大片的田野和那条与村庄相连的村级公路。大樟树的这一边,就与柳兰芳家的前院相连,树的枝叶几乎要伸到柳兰芳家的院子里了。平时,庄里人到大樟树下闲坐,柳兰芳总是多情多礼地端出凳子、椅子给人家坐,并把茶水摆在院子门口,让大家随便喝。其实多情多礼是一方面,柳兰芳内心另有一份得意和优越感,她觉得,她家离大樟树最近,她儿子张宏得到大樟树格外的庇护,也就最棒。

张宏的确很棒。那年,张宏以全镇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重点大学,前年研究生毕业后,被省里一家高科技公司錄用。那天,柳兰芳和张正国高高兴兴地把去省城报到的儿子送上了火车,晚上,张正国在家喝了点小酒,酒后张狂,洋兮兮地跟老婆柳兰芳说:

“你柳兰芳这一生没别的本事,就是为我们生了个好儿子!”

“那当然。怎么?还不够呀?”柳兰芳毫不谦让地说。

“够,当然够!不过,我也功不可没啊!”

张正国上来就要抱柳兰芳。

柳兰芳半推半就,嗔怪地说:“你以后不许喝那猫尿,一喝就发疯。”

“嘻嘻,其实我知道,你比我还想疯呢!谁叫我们有那么好的儿子。”

柳兰芳就任由张正国疯着……

转眼,两个年头了,今年春上的一天,儿子又报来喜讯,他谈女朋友了,女朋友叫小米,家就在省城,她也是前年大学毕业的,跟他在一个公司上班。

张宏没有说太多详情。电话是柳兰芳接的,听说儿子谈了女朋友,她激动地心都快跳出来了,正想再问几句,张宏却找个借口挂了电话。柳兰芳忍不住抱怨一句:“这孩子!”一旁的张正国倒是很理解儿子,说:“他害羞呗,我谈你那阵,也这样呢!”

柳兰芳忍不住笑了,嗔怪一句:“你们父子俩一个德行。”

“那当然。”随后,张正国又得意忘形地冒出一句,“今年我们真是双喜临门啊。”

张正国说的另一喜,指的是池河庄美丽乡村建设项目,这是庄里人盼望已久的事,年初时,庄里已成立了建设理事会,村民组长担任理事会会长,张正国也被选为了理事会成员。理事会正抓紧讨论制订项目的初步规划,准备工程分两期进行。制订好规划就可以上报上级有关部门审批,只要审批下来,第一期工程,今年下半年就可以开工了。

不错,是喜上加喜。柳兰芳也喜不自禁,却又叮嘱张正国,不要急着把儿子谈女朋友的事张扬出去,她自己在人面前更是守口如瓶,就是婆婆也没告诉。柳兰芳也不是不想向婆婆报告喜讯,她知道,婆婆要是知道张宏谈了媳妇,肯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柳兰芳也知道,婆婆的嘴不严,跟婆婆说了,等于向全庄人都说了,婆婆一定会在大樟树下闲坐时,把什么话都倒给人家。而在柳兰芳看来,还没见到儿媳之前,就把这事张扬出去,未免太心急了,到时,那些多嘴的庄里人追问她儿媳的情况,她却说不出多少子丑寅卯,岂不笑话?

但他们说话不小心时,还是让婆婆听出了一点端倪。

“你们在说我孙子吧?我孙子怎么了?”婆婆大声问。

柳兰芳的婆婆已经八十三岁了。三年前,张正国的父亲病故,母亲自然就由张正国和他哥哥两家共同赡养,张正国与哥哥协商,他们兄弟二人轮流接母亲在家过,一家一个月。这个月正好在张正国家。婆婆腿脚不利索,平时总是坐在椅子上。她耳朵也有些背,话听不分明,但有时似乎又很灵敏,尤其是听谁说到他孙子,就特别灵敏。

听到母亲问话,张正国知道事情不好再瞒了,就把眼睛瞄了下柳兰芳。柳兰芳当然懂,张正国这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该怎么回答婆婆。自从公公去世后,婆婆对什么事都特别敏感,什么事都想知道,什么事都要管一管。如果有什么事没跟她说,事后她要是知道了,会很不高兴,觉得儿子儿媳把她当作多余的人了。但有些事跟她讲半天都讲不清楚,加上她耳朵有些背,有时把意思都听反了。这常常让张正国他们有些为难,总是想办法把事情尽量往简单上说。不过今天这事并不复杂。柳兰芳自告奋勇地走过去,贴近婆婆耳朵说:

“妈,张宏谈女朋友了。”

“张宏说他找到媳妇了,妈。”张正国跟上来补充一句。

“好啊!这样大的喜事,你们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婆婆望望儿媳,又望望儿子,脸上一下就乐开了花。要是平时,瞒了她这么大的事,她肯定要闹情绪,但今天是喜事,她早就把那么点不高兴忽略了,甚至反过来讥笑他们:“你们也真是的,女朋友就是媳妇,我还不懂?你们说一句我不就明白了吗?你们还要这样一人说一句,我差点都听糊涂了。”

柳兰芳和张正国面面相觑。

“我们是想让您更高兴呗!”还是柳兰芳脑子快,会说话。

婆婆高兴,肯定要跟庄里人说,那就让她老人家去说吧,他们不可能封住婆婆的嘴。现在,她就等着下个月婆婆到哥哥家过时,和张正国去省城看未来的儿媳妇。

张宏所在的公司在省城的高新区,是一家光电子行业的高科技公司。公司有两千多个员工,许多都是年轻人,俊男靓女,眼花缭乱,活力四射。为丰富这些年轻人的业余生活,公司每年都要举行几次文体文娱活动。张宏和小米,一个在技术部,一个在财务部,本来不熟悉,正是在去年“五一”时的文体活动中,他们有缘相遇并碰撞出了爱的火花。

那次活动门类很多。张宏歌舞一类的不太擅长,就报了围棋比赛,他在大学时学过围棋,虽然水平一般,也算贵在参与吧。一进比赛室,张宏没想到,参赛的还有几位女选手,更没想到,第一轮抽签,他竟然就与一个女孩相遇,座位牌上写着小米的名字。

张宏坐下来,对面的小米长发披肩,胸脯高挺,一双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张宏顿时有点莫名慌乱。几招下来,张宏感到小米棋艺并不在他之下,他们可谓棋逢对手。后来,小米的一块大龙露出破绽,张宏只要破去其中一只眼,就可屠龙而胜。张宏拿起一颗白子,正要破眼,猛然发现小米神色紧张,显然她已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并为此十分懊悔。张宏顿时动了恻隐之心,故意将目光移开,随后将棋子投向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这局棋,张宏输了。输了就输了,张宏压根没把名次当回事。但晚上,他还是失眠了,只要闭上眼,脑子里就闪出小米的模样。第二天一早,张宏迷迷糊糊醒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比赛过后,各上各的班,人家小米说不定早就把他忘到了脑后。

没想到,那天吃过晚饭,张宏去公司健身房锻炼时,小米与他不期而遇了。

天气有点热了,小米换了一身米黄色的连衣裙,亭亭玉立。张宏忽然又有些慌乱,小米却大大方方地走过来,问:“你昨天怎么不破我的眼?是不是故意让我?”

“不是,是我没看出来可以破你的眼。”張宏红着脸说。

小米调皮地一歪头:“你撒谎,我看你是故意让我的。”

“你说是让的就是让的吧。”小米的调皮,给了张宏胆量。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

“好男不跟女斗呗。”

小米扑哧笑了,骂一句油嘴滑舌。张宏听出那不是真骂,而是鼓励,胆子就更大了,问小米是怎么学会下棋的。小米说,是小时候她爸爸教的。小米还告诉张宏,她家就在省城,她爸在区文化局上班,她爸有两个业余爱好,一是摄影,二是下围棋。

张宏说:“你爸人肯定好。我听许多人说,喜欢下围棋的人都是好人。”

小米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家,让我爸跟你下棋。”

“那我就不敢了,我的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爸水平也就那样,他无非就是喜欢。”

…………

从这一天起,张宏和小米常常在健身房见面、说话。一开始,张宏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那天健身房人多,张宏小声跟小米说,今天人多,我们最好避开,免得人家说怪话。小米却毫不在乎,大声说,怕什么,我们就是好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张宏猛地感到似有一股电流通过全身。小米已经把话说得如此坚决而明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缩头缩脑,于是他连忙说,喜欢,喜欢。小米就开心地笑了。

秋天的一个礼拜六,小米带张宏去了她家,和小米的爸爸妈妈见了面。

小米肯定之前就跟爸妈介绍过张宏了,所以,张宏刚进门坐了不一会,小米爸就搬来了棋盘和棋子,兴致勃勃地要跟他下围棋。小米妈却在一旁正经着脸,数落说:“你就知道下围棋,人家小伙子来了,你也不好好跟人家说说话。”

小米爸却说:“下棋就是说话,手谈。”

小米妈没再说什么,一边忙活去了。小米爸开始和张宏手谈,小米坐在一旁观看。小米爸非常投入,张宏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偷偷注意小米妈的动静。

结果,两盘棋下下来,张宏都输了。

吃饭了,小米爸似乎棋兴未消,还在评价刚才的棋局。小米妈打断了他,然后问张宏一些话。也许从小米口中,早就了解张宏在公司的工作情况,因而她没怎么问张宏的工作,基本都是问张宏家里的情况,比如他家有哪些人,他爸爸妈妈干些什么。

张宏如实回答,心底却很是忐忑。尽管小米说过多次,根本就不介意他家在农村,但现在被小米妈问话,让他怎么都有些自卑感,刚才输棋都没什么,现在好像汗都出来了。小米看出张宏的窘迫,就说:“妈,你就像查户口似的,让人家好好吃饭啊。”

小米妈连忙赔着笑脸,说:“好,我不说了,来,张宏,你多吃点菜。”

吃过饭后,张宏要回公司。小米平时也住在公司的公寓房,只有礼拜六在家里住。今天,她也要跟张宏一道回去。小米爸妈送他们出门时,小米爸说:“小伙子,下个礼拜六还到我家来下棋,我欢迎。”

回公司的地铁上,小米乐滋滋地说:“看来今天的考察通过了。”

“考察,什么考察?”张宏似乎摸不着头脑。

“你真笨。”小米揪了一下张宏的耳朵,“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让你跟我爸下棋?”

张宏似乎明白过来,嘻嘻笑了。不过,他却没小米那么自信,小米爸看上去的确很喜欢他,但他敏感地觉得,小米妈对他的态度似乎还没到那一步。

张宏不好跟小米说这些,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六,小米都邀他去她家,他也去了。公司的人也都知道了他们的恋情,张宏却一直没跟爸妈说这事,张宏总感觉,小米妈似乎态度还不是那么明确。其实,小米妈也没说过反对的话,每次张宏去,都弄好菜给他吃,赔着笑脸。但张宏还是有那种怪感觉,他有时想,这是不是什么第六感?

转眼,新春来了,一天,小米拉着张宏要去振华小区看房子,说房子马上又要涨价,他们得趁早把房子买了。张宏感觉有点突然,说:“可我们哪有买房的钱?我还没跟我爸妈说我们的事呢,要不,我晚上跟我爸妈打电话,让他们为我们筹点钱。”

“你怎么还没跟你爸妈说啊?你是不是想耍我?”小米有点不高兴了。

张宏赶忙对天发誓,说:“绝对不是,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说呗。”

“那你赶快说。”小米也不再追究,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不要跟你爸妈说筹钱买房的事,我爸说了,我们公积金贷款,他为我们出首付,我妈也答应了。”

张宏激动不已,却也焦躁不安。晚上,他终于拨通了爸妈的那个电话。

下个月,婆婆在哥哥他们家过,柳兰芳与张正国抬脚就去了省城。

一下火车,柳兰芳和张正国就在人群里寻找儿子的身影。这天是礼拜六,是他们挑好的日子。他们出发时就跟儿子说了,坐的是几点的火车,让儿子来火车站接他们。找了一会没见到儿子,柳蘭芳就给儿子打电话,说他们到火车站了。儿子说好,说他和小米是打出租车去的,没想到今天路上有点堵车,现在也快了,十几分钟就到。

听说小米也跟儿子一起来接他们,柳兰芳、张正国很高兴,但也觉得有点突然,甚至有些紧张,心里怦怦直跳。张正国看了看时间,十几分钟好像还挺漫长的,就问柳兰芳:“我看你腿直打哆嗦,是不是有点紧张?”

“我没打哆嗦,但紧张是有点。”柳兰芳老老实实地说。

“怎么个紧张法?”

“就像那年张宏高考,我在学校门口等待一样。”

“其实我也紧张。”张正国说。

“你是怎么个紧张法?”

张正国说:“就像那年你生儿子,我在产房外等候一样。”

“亏你还记得。”柳兰芳说,“我那时正痛着呢。”

正说着,张宏他们到了,张宏老远就高声喊爸爸妈妈。

张正国与柳兰芳赶忙迎了过去。张宏向他们介绍了小米。

柳兰芳朝小米眼睛睁得大大的。小米不仅长得标致漂亮,性格也很开朗、随和,上来就牵着柳兰芳的手,一口一个阿姨,叫得热乎。柳兰芳满心欢喜,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红包作为见面礼,塞到小米手上。小米觉得很突然,一时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等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又将红包还给柳兰芳,不管柳兰芳怎么往她手上推,她都不接。

一旁的张正国急了,对小米说:“小米,这是规矩,你必须收下。”

张正国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小米望望张正国,迟疑了下,就收下了。

晚上,柳兰芳与张正国被儿子安排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小宾馆住下。吃过晚饭,张宏先把小米送回了家,再回来陪爸妈。小米不在,有些话,说起来就方便得多。柳兰芳问张宏:“小米爸妈,还有小米提什么要求没有?按城里规矩,我们家要送多少彩礼?”

“没提什么要求。”张宏说,“城里人也不兴送彩礼。”

张正国说:“我知道,城里人就看重房子,你们可考虑买房的事了?”

张宏如实相告,前几天他和小米去振华小区选中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准备买下。

“多少钱?”张正国迫不及待地问。

“两百一十多万。”

“要这么多?”张正国吃惊。

“我们公积金贷款,可以只先付首付,首付是五十万。”

“五十万也不得了呀!”

于是,张宏把小米爸妈答应为他们出首付的事说了。

张正国与柳兰芳都一时怔住了。

“小米她爸妈是干什么的?”张正国回过神问。

“他爸在区文化局,她妈在一家大医院。”

“当官的?”张正国嘻着脸问。

“不是,不是,就是一般的工作人员。”

“哦。”张正国说:“我说柳兰芳,我们明天得去见见小米的父母。”

张宏说:“爸妈先玩两天,过后再去见小米爸妈也不要紧。”

“好吧,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怎么安排,再告诉你。”张正国说。

张宏一回去,张正国就跟柳兰芳说:“我这么计划着,我们就听儿子的,先好好玩几天,然后再去拜望小米的父母,也好一起说说买房子的事,你看怎么样?”

柳兰芳没有立即表态,只是说:“我今天坐车坐累了,先睡觉。”

没想到,柳兰芳第二天一早,当机立断:张正国的计划取消,现在就回家。

“我说柳兰芳,你这玩哪一出?怎么计划说变就变?”张正国觉得太突然了。

柳兰芳说:“我没心思玩,我要回家。”

张正国说:“玩不玩是无所谓,但小米的父母总得去见见呀!”

柳兰芳却说,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她才要回家。柳兰芳说,她一晚上都没睡好,都在想着小米父母准备付首付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什么坐以待毙?你怎么用这么个怪词!”张正国一时茫然。

柳兰芳说:“我一时急,说不出准确的,你不要在这上面纠缠。”

“好好,不纠缠这个。”张正国说,“那你说怎么不对劲了?”

“你也不想想,事情不明摆着吗?”柳兰芳说,“买房子首付的钱要是让小米爸妈出了,人家就硬着啊。我们现在去看小米的爸妈,不就矮了人家一大截?”

“啊!”张正国似有所悟,但显然不完全同意柳兰芳的观点,他说:“我说柳兰芳,你也不要太悲观了,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硬还是不硬,矮还是不矮的问题,人家为女儿结婚买房子,也合情合理的。这也说明我们儿子有福分啊。”

“就是人家不那么想,我们也要那么想。”柳兰芳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说:“儿子讨媳妇,却要让人家女方买房付首付,那不让人家笑话?再说,我们要看长远一点,搞不好,往后,不说我们儿子有福分,恐怕反而也要矮人一截了。”

“啊!就算你说得有理吧。”张正国说,“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柳兰芳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回家,筹上儿子买房的首付钱。”

“问题是,我们上哪去搞五十万?”张正国面有难色,不禁点燃了一支烟。

柳兰芳走过去,冷不防地掐断了他手上的烟,说:“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戒烟。”

“为什么?”张正国被柳兰芳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这还用问?”柳兰芳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省下钱,为儿子买房了。”

“那也是杯水车薪。”张正国不以为然,重新点上了一支烟。

“就是不全部付。我们至少也要付一半,最好是三十万。”柳兰芳说。

第二天,张宏和小米早早来到宾馆,准备陪张正国他们去公园玩。一进门,却见他们收拾好了包裹,准备退房。小米糊涂了,问:“叔叔阿姨,您们这是干啥?”

柳兰芳亲热地拉着小米的手,說真是不巧,他们本来想好好玩玩,并去拜望她爸妈,但村民组长一早来电话,说庄里的新农村建设理事会有急事要议,张宏他爸是理事会成员,得回去开会,等事情落定了,他们再来好好玩玩,也一定要去拜望她爸妈。

柳兰芳编理由简直不用打草稿,却也滴水不漏,不由小米不信。

张宏却觉得怎么都有点蹊跷,晚上,他打了爸妈的微信视频。

柳兰芳在儿子面前倒也不隐瞒,直话直说,他们回家就是为他们买房筹钱,先筹三十万。并说了那一通硬与矮的道理,说空手大巴掌的,他们没那个脸面敢去见小米的爸妈。

张宏这下算是明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说他本来是想跟爸妈说买房子的事,是小米不要他说的,他也觉得爸妈一时凑那么多钱肯定困难,就没忍心说。

张正国在旁听了儿子的解释,很是高兴,儿子懂事了,知道体恤父母,儿子也真是好福气,谈了小米这样一个好姑娘,这也是他们的福气。但他还是责怪:“你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这样的大事应该先跟我们通报,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知道吗?”

张正国说完,望望身边的柳兰芳,心想不管儿子怎么看,柳兰芳应该觉得这话是说到她心坎上了。没想到,柳兰芳并不满意,抢过手机说:“我说儿子,你爸说话总是隔靴搔痒,说不到点子上,妈不怪你,钱的事不难,三十万,我和你爸还是拿得出来的,我们筹钱的事,你暂时也不要跟小米说。现在关键的是,你得好好待小米,不要让她受了委屈。”

张宏应答着。不知为什么,那个第六感却倏然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事情还真就有点怪,几天后,张宏的第六感竟然得到了印证。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小米妈有个高中同学在区税务局,许多年也没怎么来往,那天,她突然打电话给小米妈,寒暄几句后,就问:“你家小米谈没谈男朋友呀?”

小米妈本想实话实说,小米现在正谈了一个,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却鬼使神差地说:“还没有啊,你是不是想给我们家小米介绍一个呀?”

“那当然,老同学的千金,我当然要关心啰。”那同学随后告诉小米妈,他们局里有个男孩长得很帅气,也是大学生,婚房有现成的,他父亲是市里一个行政单位的领导。男孩父亲许诺,只要哪个姑娘跟他儿子结婚,他会给她安排到他们单位,好好培养培养。

小米妈顿时有点心动了,很想攀这门亲,却有些犹豫,说:“老同学啊,谢谢你关心,只是,不瞒你说,小米正与一个男孩在谈呢。”随后,就将小米、张宏的情况说了。

同学一听,马上说:“你们家小米那么好的条件,怎么能跟一个乡下孩子谈,要不这样,我来牵个线,哪天让小米和那男孩到我家来见见面,你看怎么样?”

“这好像不太好吧?他们已经谈大半年了。”小米妈仍然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找对象这事,本来就是公平竞争,择优录取。”

这一晚,小米妈睡不着,反复思考,最后还是把情况跟小米爸说了。

小米爸很不以为然,说:“亏你说得出来,什么年代了?”

“我不是,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那个男孩他爸说了,只要小米跟他儿子结婚,他会把小米安排到他们单位去。要是成了,比在公司上班稳定多了,再说,人家男孩他爸是单位领导,以后许多事情都方便些,而张宏……”

小米爸打断说:“说穿了,你是不是觉得张宏家在农村,你看不起?”

小米妈没承认,也没否定,只是坚持说:“反正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小米爸郑重地说:“这事你可不能强行干涉,得小米自己做主。”

“我没说强行干涉,但可以试试,你劝劝小米,让她去跟男孩见面。”

“我倒是要劝劝你了,小米说过,张宏是公司的技术骨干,公司很重视他,以后他们一起奋斗,有的是前途,再说,张宏人品也好,很诚实,靠得住。”

“你凭什么说他人品好,才多长时间,你看得出来?”

“凭什么?凭我跟他下棋就看得出来。”

“这算什么根据?”小米妈数落说,“我看你还是要劝劝小米。”

“要劝你劝,我可说不出那个口。”小米爸一口回绝。

这个礼拜六,小米妈找个借口,让小米一个人回家。小米一回来,小米妈就跟小米说了那个男孩的事,并说那位阿姨已经约好明天礼拜天到她家与那男孩见面。

小米不觉一怔,然后不假思索地说:“没兴趣,不去。”

“人家都准备了,你不去怎么行?明天我陪你一道。”

“今晚公司要加班,我现在就得回去了。”小米说完,转身就跑远了。

小米爸倒也不追,只是跟小米妈说:“怎么样,我就说小米不愿意吧?”

“她就是被你平时纵容坏了!”小米妈有点气急败坏。

小米回到公司,就去了张宏房间,一股脑地把事情都跟张宏说了。

张宏愣了一下,又似乎早有预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也有点动心?”

“我要是动心,会来跟你说吗?你太差劲了!”小米委屈地哭了。

张宏赶紧把小米抱紧,亲爱的话说个不停。待小米情绪渐渐舒缓下来,张宏说:“我们心是通的,但眼下这事该怎么处理?你妈要是再逼你去见那男孩怎么办?”

“不要紧,我想好了,先跟她来文的,文的不行,就来武的。”

“什么文的?”

“我先跟她说道理,如果不行,就来武的。”

“什么是武的?”

“我们一起私奔。”小米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小米如此情深,张宏激动地把她抱得更紧了。小米也热泪盈眶,紧紧依偎在张宏怀里。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很自然,也很慌乱,他们终于完全融为了一体。

激情过后,张宏有点懵,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了。”

小米也平静下来,她没怪张宏,反倒说:“也好,这下我又有一个厉害的撒手锏了。”

“什么撒手锏?”

“我们都这样了,我妈还能说什么!”

柳兰芳和张正国那天回家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钱。

他们家的情况是,张正国没像村里一些青壮年那样出门打工,他学过砖瓦匠,平时在镇里一个建筑队后面做工,工钱虽不比出门打工的人多,但也算稳定。柳兰芳为镇里一家制包厂做包,人不必在厂里,可以把料子带回家做,这样既不耽误操持家务,更不耽误她侍候婆婆。另外,他们家的田被人统一承包了,那里面还有一笔收入。因而,这些年,他们还是有二十几万的积蓄。他们把这些拢到一起,再找几位亲戚借一点,三十万也就凑齐了。

那天,柳兰芳、张正国高高兴兴又小心翼翼地带上钱,去镇上的农商银行存了一个专户,准备挑个合适的日子,带上存折,并带上一些土特产,再次去省城。

但就在他们准备动身时,庄里的美丽乡村建设倒真的碰上了件急事,也是一个麻烦事,亟待解决。这事关系重大,他们不得不把去省城的事耽搁几天。

理事会初步规划,庄里的美丽乡村建设的第一期工程,是要对水塘和沟渠进行彻底的清淤和疏通,用水泥石块加固塘沿渠坝;将公共场地建成健身广场;将庄屋间的几条主路铺上水泥,让各家各户都能以水泥路连通。但这中间就出现一个难题,那棵大樟树横在公共场地中间,得让道,砍掉吧,大伙说,等于丢了魂,不砍吧,健身广场又该怎么修?

有人提议把大樟树移一个位置。但立即有人反对,说大樟树自古以来就在那,就应该还在那,再说,大樟树都这么大年纪了,要是移一个位置,那么一折腾,还不知能否活下来。

柳兰芳自然反对把大樟树移位置,更反对砍大樟树,那可真是她的魂。她跟张正国说,去省城的事不急,大樟树的事情不解决,她放心不下,儿子的媳妇事大,大樟树的事也大。她还说,你张正国也是理事会成员,这事你要站出来说话。

张正国说:“你瞎嚷嚷什么,理事会当然要开会商议,理事会会长已经说了,在召开理事会会议前,先召集全庄人开会,你到时也可以发言,怎么解决,说出理由和办法来,可不能只顾瞎嚷嚷,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有私心呢。”

“我知道,我这不就是在你面前嚷一嚷吗?”柳兰芳说。

全庄人的会议,明天就要开,晚上,张正国已经睡着了,鼾声震天。柳兰芳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大樟树的事。突然,她脑子一机灵,将身边的张正国扳醒。

张正国睡得正香,不大乐意,说:“你神经呀,半夜把人搞醒。”

“我想到法子了。”柳兰芳顾不上张正国的不乐意。

“什么想到法子了?”

“我给大樟树想到法子了。”

“大樟树?你想到什么法子了?”

柳兰芳说:“到时,把公共场地前的当家塘填一部分,整个健身广场往那边一移,不就给大樟树让出地方来了,反正当家塘有那么大,像个小湖一样,填一点也不妨事。”

“这倒是个办法。”张正国也兴奋地说,“你明天可以在会上提出来。”

“我当然要提。”

“好,现在睡觉。”张正国说,“你把我一个好觉都差点搅黄了。”

“睡觉就睡觉。”柳兰芳挨紧张正国睡下,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全庄人的会开始了,出外打工的人家也都派了代表。会就在公共场地开,离柳兰芳家最近。柳兰芳早早就从家里搬了些凳椅出来,又准备了几瓶茶水,好让开会的人有地方坐,有茶水喝。她想好了,只要理事会会长说过话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但没想到,理事会会长刚把议题说出来,就有几个人抢在柳兰芳前面说了,那几个人竟然与柳兰芳的想法一样。这个想法说出来后,许多人觉得好,柳兰芳如释重负。但很快也有人反对,说是填了部分当家塘,就破坏了庄里的风水。一时,会场上争论起来。

柳兰芳急了,也不知道那几个反对的人是怎么想的,要說填一部分当家塘就破坏了风水,那把大樟树砍了,或是把大樟树移动位置,岂不更是破坏了风水?柳兰芳真想和那几个人大声争辩,但想到张正国叮嘱她不要瞎嚷嚷,就强忍着没叫喊。

其实,会场上说话的人多,柳兰芳就是想说,也说不上前,大多数人和她的想法一样,理事会会长和所有的理事会成员都认为这个办法可行,而且可以说是最佳方案。后来,基本就是大家对那几个反对的人做思想工作,许久下来,那几个人终于被说服了。

接下来,理事会会长又把工程中的几个细节提出来,让大家协商,取得一致意见。会议圆满结束,柳兰芳也彻底放心了,随即打电话给儿子,这个双休日,他们再来省城。

张宏接电话时,正从上海出差回来。公司总部在上海,公司一些技术上的事务常常要与总部对接,公司领导看重张宏,每回总是派张宏和另一位同事去总部处理对接事宜。张宏接过电话,心底有些犯难。也就个把月的时间,爸妈哪会料到事情起了波澜。自从小米妈闹出那个事情,张宏还没去过小米家,小米让他先等等,避一避。小米说,那个撒手锏虽然厉害,但她一时说不出口,这几天都是跟她妈来文的,这就得给她妈一个缓冲期。张宏摸不准,这个时候爸妈去小米家是不是正撞在小米妈的枪口上,反而起了反作用。

晚上,张宏把爸妈要来的事告诉了小米,并问小米妈缓冲期是不是已经过了。

听说张宏爸妈要来,小米很高兴,也有些犯愁。她想了想,说:“我妈还没死那份心。要不这样,我明晚回家跟我妈再来一次文的,如果还不行,我就使出那个撒手锏。”

张宏说:“我看还是等等吧。跟你妈闹僵了可不好。”

“不能拖了。”小米果断地说,“你爸妈这次来,我们正好趁热打铁,把事情彻底解决。”

第二天晚上,小米一回家,就开门见山地跟爸妈说张宏爸妈要来。果然,小米妈不乐意了,说:“这事不急,那边阿姨还在等着呢,你先去跟那男孩见了面再说。”

“妈,不用见面了。”小米急了,说,“我肯定看不上那个人。”

“你还没见面,怎么就知道看不上?人家怎么了,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人家不好。但我就喜欢张宏,我只有和张宏在一起才觉得幸福。”

“我看你就是一时头脑发热,你爸也是个书呆子。”

“妈——”小米差点哭出来,终于使出了撒手锏:“我人都是张宏的了。”

小米刚落话音,小米爸妈都懵了。许久,小米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孩子,你翅膀硬了,你妈管不住你了,只能随你了……”

小米心底最柔软的神经被触动,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猛然,她一头趴在妈妈怀里,说:“妈,您这回答应了我,今后我一定听您的话,您永远是我的好妈妈……”

张正国和柳兰芳如期到了省城。有存折在手,柳兰芳和张正国信心十足,精心商议明天去拜望小米爸妈的一些细节。后来就让张宏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好早点起来。

张宏却在小宾馆陪着他们迟迟不走,虽然小米两天前告知他,她妈的事情完全解决了,但他心里还是感觉有些不踏实。终于,他涨红着脸说:“爸,妈,我实话实说,你们明天去小米家,可得有点心理准备,小米妈很可能脸色有些不好看。”

柳兰芳情绪立马就坏了,说:“怎么回事?你瞒着什么了?”

张宏已经没有退路,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小米妈的情况都说了。

“儿子啊儿子。”柳兰芳重重地往床上一坐,说,“我早看出你神色有些不对。我就说了,小米妈既然看不起我们,想攀高枝,就让她攀去,我还不愿攀小米妈那样的亲家母呢。我看这事算了,免得日后麻烦事多。”

张宏急了,很想把他和小米那晚的事也说了,好让爸妈吃下定心丸,但没那个勇气,只是说:“那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是怕万一,才让您们做点心理准备。”

“你可別说丧气话。”张正国也劝柳兰芳,“这事关键要看小米,既然小米态度坚决,明天,我们照常去拜望小米爸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到时见机行事就是。”

“我没丧气,我也是一时说糊涂了。”柳兰芳想起小米,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妥。

张正国接着提醒:“柳兰芳呀,你也要想清楚,我们毕竟是男方,就是在我们乡下,男方向女方求亲,一般也要客气一些。老话说,一家有女,千家求。既然男方是求,女方也应高傲一点。明天要是小米妈真的摆什么脸色,我们也要忍,该低头时就要低头。”

第二天,刚吃过早点,小米就来接张正国、柳兰芳他们。小米还是那热乎劲儿,这让心绪不大好的柳兰芳宽慰了许多,也愈发觉得昨晚不该说那种丧气话。他们打了个车,半个多小时后,到了小米爸妈住的小区。小米家住的小区大院里,楼房高高的,仰起脸来似乎都望不到顶,而人显得格外小。小米家住在十六楼,小米带他们上了电梯。电梯这东西并不稀罕,柳兰芳与张正国早就见识过,但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今天的楼层太高了,张宏一按按钮,电梯就嗖嗖往上蹿,柳兰芳与张正国却感觉心往下沉,像在云雾里飞一般。

一进小米的家门,小米爸就很热情地上前迎接。小米爸说话斯文,彬彬有礼,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让张正国和柳兰芳感到很亲近随和,但又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小米妈也从里屋出来了,对张正国和柳兰芳他们淡淡地笑一下,而后坐下来,一副很严肃的面孔。小米妈个子有些清瘦,这种人严肃起来,似乎更让人紧张。

张正国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见小米妈这样严肃的样子,心里还是缩紧了一下,不禁瞟了一眼柳兰芳,暗暗希望柳兰芳关键时刻一定要稳住,现在是该低头的时候。

小米爸热情地招呼张正国、柳兰芳和张宏喝茶。

小米妈瞥了小米爸一眼,又清了下嗓子,说:“今天张宏爸妈来了,张宏也在,我想说几句。小米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总希望她嫁个好人,嫁个好人家,我希望张宏,还有张宏爸妈今后不要让我失望。特别是张宏,你今后得对小米好,对小米负责。”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生硬。张正国正想说什么,小米爸说话了:“张宏,小米她妈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小米妈和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和小米以后相互尊重,恩恩爱爱。”

张宏涨红着脸,马上说:“我听清楚了,也记住了。”

“我也听清楚了,记住了。”小米也站出来说。

“这就好。”小米爸很高兴,随后像是有意缓和一下严肃的气氛,找张正国和柳兰芳说起闲话来,说他前两年在一个村里扶贫的情况,又问起张正国他们村的情况。

张正国正准备简单回答几句,柳兰芳却抢在前面说了,她眉飞色舞,大吹大擂,简直把他们池河庄说成了一朵花,尤其是说到庄里那棵大樟树,更是滔滔不绝。接着,又说到他们庄是“大学生庄”,更说到庄里今年就要开始的美丽乡村建设。

小米爸听得很专注。张正国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没料到柳兰芳会这样,今天可是张宏和小米定亲的大事,她显然已经跑题了,小米爸妈可是城里人,哪有兴趣听你说这些乡间的陈芝麻烂谷子?于是张正国偷偷向柳兰芳使眼色:是时候了,该把存折拿出来了。

要是平时,张正国使个什么眼色,柳兰芳立马就懂,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柳兰芳竟一点反应没有,心思也不知飘到哪去了,这把张正国急的,好在柳兰芳像突然回过神来,笑脸满盈地从怀里掏出存折,递到小米爸妈前,说:“亲家,亲家母,我们凑了一点钱,准备给张宏和小米买房子用,这钱先放你们这,我们路远,还望你们照看着他们用。”

小米爸推辞说:“我们准备好买房的首付了,这钱还是你们先急着用吧。”

“这钱其实就是我们早为他们准备的。”柳兰芳边说,边往小米妈手上推。

小米妈似乎很惊讶,迟疑了一下,把存折接下了,严肃的面孔也松下了许多。

一回到小宾馆,柳兰芳就说:“怎么样?我就说了,一定要筹钱来,不然,我们今天怎么在小米家坐得住?现在好了,小米她妈接下了钱,再想翻,也翻不了天了。”

张正国说:“钱是重要,不过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小米的态度,小米妈一开始摆点脸色是正常的。儿子,你以后要好好待小米,也要尊重小米她妈,我们也一样,以和为贵,这是你爷爷在世时常说的。”顿了顿,张正国又对柳兰芳说:“你呀,在小米家可有些跑题了,说我们庄子那么多事情干什么?也不想想小米妈愿不愿意听。”

“你不是说要见机行事吗?”柳兰芳说,“我那就是见机行事,我这样说,也是要杀杀小米妈的锐气,不管她愿不愿意听,反正我说了那些,心里舒坦了许多。”

张宏嘻嘻笑着说:“妈妈心里舒坦了,我心里也就舒坦了。”

“你就会嘻嘻笑!”柳兰芳说,“儿子呀儿子,你可得争气,尊重当然要尊重,但也要挺直腰杆,不要让小米妈看不起你,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们乡下。”

国庆节,张宏与小米顺利举行了婚礼。婚礼是在城里一家酒店举行的,前来恭贺的亲戚和张宏、小米的同事朋友早早都坐满了。小米爸妈和张正国、柳兰芳坐在一个桌子上。柳兰芳挨紧小米妈坐着,不停地给小米妈加茶水,为她剥喜糖。小米妈今天也很高兴,说:“亲家母,小米、张宏今天就要结婚了,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您不用太客气。”

晚上六点五十八分,婚礼准时举行。主持人把喜庆吉祥的气氛步步推向高潮。小米的父亲牵着小米走到彩门前,郑重地将小米交到了张宏的手上,张宏激动地牵起了小米的手。此时,全场掌声雷鸣,大家都用手机对准了他们,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柳兰芳和张正国也激动地举起手机。那一刻,大家都看到,小米的父亲紧紧拥抱着张宏和小米,泪水盈眶,想说什么,却哽咽着没说出来。张正国和柳兰芳顿时发现,身边的小米妈也哭了。柳兰芳心一下软了,想起在乡下,人家的女儿出嫁时,女儿的妈妈都要哭嫁,那年,她嫁给张正国时,她妈妈也是哭得伤心不已,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啊。

柳蘭芳禁不住也泪水涟涟,上前紧紧抱着小米妈妈,说:“亲家母,您不要舍不得。您放心,张宏,还有我们一家人都会待小米好的。”

“小米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怎么能舍得啊。”小米妈哽咽着说。

柳兰芳又劝:“您是该舍不得,不过,小米结婚了,也还在您身边呢。”

…………

婚礼过后,张宏与小米来乡下张宏家里待了半个多月。

此时,池河庄美丽乡村建设第一期工程已经施工,健身广场已基本完工,施工人员正在给场地前的水塘用水泥石块加固塘沿。健身广场建成后,丝毫没动那棵大樟树。现在,大樟树依然高高矗立着。那些天,张宏带小米在庄里庄外走了个遍。乡下的一切都让小米感到新鲜,充满趣味。而最让她觉得新奇的,还是那棵大樟树。大樟树那么高,树叶那么青翠,在这金秋时节,大樟树所散发的香味更加浓郁。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小米陶醉不已。

小米看奶奶每天都要到大樟树下坐着,便也搬个小椅子,拉着张宏,陪坐在奶奶身边。在奶奶身边,小米似乎有问不完的话,一会就冒出一句:“奶奶,这大樟树有多大?是您年龄大,还是大樟树年龄大?”

“奶奶,这大樟树真香,您晚上睡觉时肯定也闻得着吧?”

奶奶简直太乐了。说到大樟树,庄上人还有谁比她知道得更多呢?她就是一整天都说不完啊!奶奶一个个地回答着小米的问题。奶奶的嘴瘪了,关不住风,加上方言重,小米有的听不懂,这时,她就拉着旁边的张宏当翻译。张宏非常乐于当这个翻译。当小米通过张宏的翻译明白了奶奶的话后,往往就惊奇地感叹:“哇,真的呀?奶奶!”

庄里人,还有施工的人,见到小米这个性格开朗的城里女孩也很兴奋,他们休息时也凑过来,和小米一起,津津有味地听张宏奶奶说大樟树。后来有人告诉小米,这大樟树下是庄里孩子小时候学走路的地方,当年张宏也是在这树下学会走路的,并把张宏当年学走路时的一些细节,绘声绘色、略有夸张,却饶有趣味地跟小米描述。

“真的呀,哇!”小米听了,惊呼,“张宏,你小时候原来是那样的呀?”

张宏被小米说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着。

“是啊,是啊。”说起张宏小时候在大樟树下走路,奶奶又情不自禁地念唱起庄里那首古老的学步歌:“儿啊儿你真会走,你昂起头来甩甩手……”当年,张宏第一次学走路时,就是奶奶边跟在张宏身后划刀印,边念唱学步歌的,至今,奶奶一句都没忘。

小米听奶奶念唱完,兴奋地拍着手,不停地说:“真好听,真好听!”小米还说,她回家一定要把这歌背给她爸听,说她爸这段时间正整理收集民间歌谣,准备编一本民间歌谣的小书,这么好听的歌,她爸得到了,一定会如获至宝,收进他编的书里。

这些天来,小米过得非常愉快。庄里人一直把老婆称作“堂客”,堂客,堂客,堂上的客人。柳兰芳自然是好吃、好喝、好脸色,着着实实把小米当作最珍贵的客人相待。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小米和张宏该回城里了。

柳兰芳按庄里的风俗,做了许多象征喜庆吉利的点了红印的米粑和圆子,准备带给小米爸妈吃。小米见这米粑和圆子很新鲜,开心地说:“妈,这么多,我们怎么带得了啊!”

“带得了,我明天送你们回去。”柳兰芳见小米那高兴劲,乐不可支。

晚上,一回到小米家,小米妈一把抱住小米说:“让妈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

小米跳起来说:“妈,当然是胖了,张宏家那个庄子可真好,特别是那棵大樟树,都不知道多大岁数了,又高又香。庄子空气好,庄子里人也好,对我可亲热呢。”

小米妈笑了,说:“你这孩子,就会跟妈说好听的。”

忽然有人敲门。小米妈开门,进来的是一位和小米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柳兰芳见那女人感觉面熟,很快记起来,在张宏、小米的婚礼上,这个女人也来了,那时,小米偷偷地跟她说过,她就是那个给她介绍男孩的人。柳兰芳顿时警觉起来,想这女人来干什么呢?小米跟张宏都结婚了,难道她还想纠缠什么。

那女人也认出了柳兰芳和张宏,脸色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她就笑脸盈盈地跟他们打招呼,又跟小米妈说:“老同学啊,你家女婿和亲家母可真好。”

柳兰芳听不准那女人的话音,说一句:“我们乡下人呢。”

那女人脸色又陡得有些难堪,但很快,她就对小米妈说:“老同学,我是专门来跟你和小米爸说个事的,没想到你亲家母和女婿也在,不知还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小米爸说,“都不是外人。”

那女人就说:“老同学啊,我是给你们赔礼来了,我差点害了你,害了你家小米,人心难测啊,那个男孩的爸出事了,说不定很快都要进去了……”

“出什么事了?”

“听说主要是经济问题。”那女人说:“已经有人举报了。”

“啊!”小米妈也不禁惊叹一声,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所以我说,还是你家亲家母和女婿好,一看就叫人踏实。”

柳兰芳听明白了,刚才的警觉一下释然了,她马上打开包裹,拿出许多米粑和圆子送到那女人手上,说:“您带回去蒸热了吃,乡下东西不如城里东西金贵,但香着呢。”

“香,肯定香!”那女人高兴地接下了米粑和圆子。

转眼到了下年的农历九月,小米的预产期要到了。

快当奶奶了,柳兰芳自然在家坐不住,为儿媳买了不少营养品,还花几个晚上,亲手为即将出生的孙子或孙女准备尿布、兜肚,等等。张正国见柳兰芳那么忙活,少不了要称赞几句柳兰芳的手艺,但也不无担忧地说,说不定柳兰芳忙活的这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为什么派不上用场?”柳兰芳说,“生孩子这方面的事,我还不如你?”

张正国说:“我是说,你这些都是古董了,人家或许早就准备了现代化的。”

柳兰芳知道张正国不服,为了让张正国信服,她举了一个张正国身上活生生的例子,她说,家里的电扇是现代化的吧?可你张正国为什么不在家吹电扇,而要去大樟树树荫下吹自然风,说电扇扇的是火风,没吹自然风舒服?

这的确是事实,但张正国认为这是两码事,这个现代化不是那个现代化。但看柳兰芳忙活得那热乎劲儿,不好再打击柳兰芳的积极性,也就没再作声了。

那天,柳兰芳带了一大包裹,只身去了省城儿子儿媳那里。

小米已经请了产假,挺着大肚子在家等待分娩。柳兰芳一进门,就高兴地把包裹打开,小米见了,惊呼:“哇!这么多呀!这么漂亮呀!妈,这都是你做的?”

“当然。”柳兰芳自豪地回答。

半个月后,小米顺利地生了,是个男孩,取名阳阳。

柳兰芳第一时间跟张正国报了喜。张正国自然也很高兴,不过,他也给柳兰芳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婆婆病了。婆婆有个老毛病,天凉了就犯哮喘。张正国说,就是前几天,晚上气溫突降,婆婆不小心受了凉,犯病了,这回好像特别厉害,他和哥嫂都急得不行。

柳兰芳一心是要在城里照顾儿媳坐月子的,听说婆婆病了,她也慌了。虽然这个月,婆婆在哥嫂家过,但婆婆是大家的婆婆,她怎能不急?

小米爸妈听说张宏奶奶病了,也很着急,小米妈跟柳兰芳说:“亲家母,你赶快回去,这里我们请个月嫂就行,老人要是病情不好,就把老人接到我们医院来。”

小米和张宏也劝妈妈早点回家。柳兰芳抱起小孙子亲了亲,就赶去搭火车。

柳兰芳一回家,婆婆的情况果然不太好。婆婆躺在木椅上,都没力气说话了。柳兰芳上前拉着婆婆的手,婆婆想和她说什么,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柳兰芳一阵心痛,就跟哥嫂和张正国说了小米爸妈的意思。哥哥说,这敢情好,他们正准备送老人到县医院,既然小米妈在省城医院,有这个好条件,那我们就尽快送奶奶到省城小米妈医院去看吧。

第二天一早,张正国和柳兰芳就专门请了一辆小车,送婆婆到省城去。但临行前,婆婆无论如何都不愿上车。柳兰芳他们急了,不停地劝。但婆婆坚持说,她不想离开庄子,不想离开大樟树,说不定她离开了庄子,离开了大樟树,就可能要死了。

柳兰芳突然急中生智,拿出手机,一连拍了几张大樟树的照片,随后打开给婆婆看,说:“妈,我把大樟树照下来了,您到了省城,在这手机上随时都能看到大樟树。再说,省城的医生水平高,很快就能把您的病看好,说不准,也就几天工夫,您就能回来了。”

张正国也说:“妈,您不是想看曾孙吗,到省城您就能看到了。”

好说歹说,老人终于上了车。

老人住上小米妈所在的医院后,张正国就回去了,留下柳兰芳在婆婆病床前陪护。柳兰芳买了个折叠床,晚上就睡在婆婆身边。婆婆一晚上要起来许多次,柳兰芳都要起来照护,几乎一整夜都睡不安稳。白天里,婆婆要打吊水,柳兰芳怕婆婆急,就不时拿出手机,给婆婆看大樟树。张宏只要有时间就来看奶奶。他也拍了许多阳阳和小米的照片给奶奶看。

小米爸也来看过奶奶,并买来一些营养品,陪奶奶说几句话。小米妈就在医院,更是不时来看看。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告诉柳兰芳,婆婆的病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好。

柳兰芳一心陪护着婆婆,但也挂念孙子阳阳。张宏来看奶奶时,高兴地说,阳阳好着呢,几天工夫就长了不少。他让妈妈和奶奶放心,他们请的月嫂阿姨是经过专业培训的,给小米服侍月子没问题。张宏还说,月嫂阿姨已把妈妈做的尿布、兜肚都用上了,月嫂阿姨还说手工的东西就是好使,妈妈做的尿布、兜肚用起来方便,阳阳换上去也舒适。

听张宏这么说,柳兰芳既高兴,又安心。

婆婆的病快好了,那天,婆婆对柳兰芳说,什么人家人就是什么人家人啊,你看小米多好的姑娘,就是因为她有那么好的爸爸,那么好的妈妈啊。

柳兰芳听婆婆这么说,心里也一下暖了,想想婆婆来住院的那天,小米妈一直忙前忙后,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些天,又不时来看婆婆,真的让她很感激,也很愧疚,觉得她对小米妈曾经有过不满,实在有些不应该。

小米妈这天又来看婆婆了,离开时,柳兰芳送她出病房,终于忍不住对小米妈说:“亲家母,真是麻烦你了,你真好。婆婆要我好好谢谢你呢!”

小米妈似乎愣了一下,随后说:“亲家母不要这样说啊,我们已是一家人了。我在医院,能帮上的忙当然要帮了。你人才好呢,我早就听小米说,你对婆婆孝顺,这些天我也看到了,你精心陪护婆婆,把婆婆当自己的亲妈妈,值得我们学习。”

“看您说的,我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啊?”柳兰芳不好意思了。

小米妈说:“我说的是真话,我们许多人做不到你这样的。”

听小米妈这么说,柳兰芳更是心头一热,不觉上前拉紧小米妈的手。

小米妈也握紧柳兰芳的手,说:“亲家母,我有句话早想跟你说,你也知道,在小米、张宏谈恋爱的中途,我一时糊涂,劝小米和我那位同学介绍的男孩谈,差点误了孩子。我现在是真的想通了,只要孩子他们好就好,就像我那位同学说的,你们虽然在乡下,但叫人踏实。你和亲家第一次来我家的那天,我说话生硬了些,请你和亲家不要怪罪。”

“不,不,不。”柳兰芳难为情起来,说:“亲家母,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做娘的谁不想自己的女儿过得好啊,你那天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一点都不怪。”

婆婆出院了,柳兰芳陪婆婆回了家。很快,春节也到了。

今年池河庄春节时的阵式,比以往更为壮观。庄里的美丽乡村建设第二期工程已完全竣工了,村前的那条公路加宽了,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换上了红瓦,统一建了像城里人家一样的卫生间,代替从前的老式厕所,一些老旧的、不规则的小边屋被拆除,集中整齐地建起新的实用的小边屋,整个庄子的面貌焕然一新。在外工作的人和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许多人都是开私家车回来的,健身广场几乎被车辆占满,这里俨然成了一个临时停车场。

张宏、小米带着几个月大的阳阳也回庄里过春节了。柳兰芳高兴地抱着孙子在大樟树下玩,小家伙眼睛骨碌碌地仰望着大樟树,一双小手向上划动着,小嘴不停地“啊啊”地叫着。柳兰芳没想到孙子也这么喜欢大樟树,就高举着孙子,尽量让他够到大樟树的树叶。这时,许多来看阳阳的人都说,真是怪事,这孩子一点都不认生,天生就认得家一样。

大年三十下午,庄里人都忙着贴春联,贴年画,弄年饭,祭祖先……过年的喜庆和庄重在整个村庄洋溢着。快要吃年夜饭前,庄里人都把花炮摆满了广场。这是庄里多年以来的规矩,大家一起放花炮,一起庆贺新年。今年大家格外高兴,因为美丽乡村建设全部圆满完工了,整个村庄都变亮丽了,得好好庆贺一下,于是,许多人家都备了双份的花炮。张正国也把花炮摆上去了,他当然更要备双份的,他早就说了,他家可是双喜临门。

时间到了,广场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花炮被一齐点燃了,顿时,花炮的焰火冲向天空,呈现出漫天的五彩斑斓的色彩,十分美麗,十分壮观。

春节过了,小米的产假也很快要结束。小米上班后,谁来带阳阳就成了一个问题。柳兰芳和张正国商量由她去带几个月,他们又找哥嫂和婆婆商量,近几个月,轮到婆婆在他们家时,就请哥嫂他们代一下。哥嫂说只要婆婆同意,有什么不行的。

婆婆当然同意,于是,柳兰芳再次赶到省城。

张宏、小米上班,来回要坐个把小时的公交车,因此,他们中午都不回来,在单位食堂吃饭,这样就必须给孩子断奶。开始,小米不忍心,柳兰芳更不忍心。柳兰芳说,小米照常上班,她天天送阳阳去喝奶。小米说,那样妈妈太辛苦,她在单位影响也不好,反正是要断奶的,还是狠狠心断了吧,许多人都这样的。柳兰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听小米的。

整个白天,柳兰芳就一人在家带阳阳,按时给他喂奶粉。小家伙是男孩子,一刻也不消停,柳兰芳跟在身后,也就一刻都不得消停。头几天,柳兰芳让阳阳玩各种玩具,但后来小家伙不听话了,吵闹着要去外面玩。于是,柳兰芳开始带孩子去楼下小区的活动广场玩。柳兰芳刚带孩子到广场,就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姐迎上来,问柳兰芳:“你是哪一家的保姆?”

柳兰芳很是不悦,也不管人家脸色,直当当地说:“什么保姆?我是孩子的奶奶!”

没想到,那位大姐立即和颜悦色地与柳兰芳套起近乎来,说她也是孩子的奶奶。然后亲热地拉着柳兰芳的手说,往后,我们到这里来带孩子,也好有个伴。

柳兰芳见大姐这样,刚才的不悦立刻烟消云散,也十分亲热地与大姐攀谈起来。这位大姐也是从乡下来的,只不过老家隔得更远。她们很快就谈得投机,只是方言不一样,交流有点困难,两人就各自都尽量往普通话上靠,虽都有点蹩脚,但基本能听明白。

柳兰芳很快发现,小区里除了她和那位大姐,还有许多人也带孩子来玩,许多都是爷爷奶奶,也有保姆。很快,柳兰芳也和那些爷爷奶奶、保姆们混熟了。那些爷爷奶奶有的是城里人,有的也像她一样,从乡下来的。不过,柳兰芳觉得最投缘的,还是最初认识的那位大姐,她们有时还一起悄悄对几位保姆进行评价,说哪个最负责,哪个责任心要差一些。评价完了,她们一致的感慨是,带孩子请保姆是没办法的办法,最好是孩子的奶奶带。

柳兰芳每天在广场带孩子,心情很好,但也有不好的时候。

那天,她刚带孩子到广场,一个几岁的小男孩就举着玩具手枪对准了她,并“啪啪”地扣响了扳机,柳兰芳被吓了一大跳。刚出门就被人打了一枪,太不吉利了!柳兰芳十分气恼,伸手去抓那孩子,厉声教训:“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随便就朝人开枪?”没想到那孩子根本不在乎,“啪啪”地朝柳兰芳又开了几枪,而后挣脱着跑远了。

晚上,柳兰芳仍愤愤不平,把这事跟张宏和小米说了。张宏以为妈妈说着好玩的,就笑起来。柳兰芳没好气地说:“妈妈被人打了一枪,你还笑得起来?”

一听妈妈的语气不对头,张宏顿时知道自己错了,就劝妈妈说:“人家孩子不懂事,妈妈别跟他计较。那孩子我知道,是那边楼上人家的,很小就是个顽皮头,上回我就看他也用枪打了他爷爷,并且用的是冲锋枪。”

“孩子是不懂事,但他家大人要管教他呀。”柳兰芳说,“他那个做爷爷的,被孙子用冲锋枪打了一回,也不好好教训,以后那孩子长大了还得了?”

小米说:“妈妈说得对。大人教育孩子很重要。”

张宏说:“我估计那爷爷想教训也教训不了,我看到许多城里孩子都这样,常常无理取闹,把大人的劝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而且动不动就朝人开枪。”

柳兰芳说:“这要在我们池河庄,绝对不行,家里人教训不了,人家也要教训。”

也许是这事影响了心情,柳兰芳竟有点想家了。那天,她无意看了看日历,才忽然发现,自己到省城来,都快三个月了,都已经进入夏天了。

其實,在这三个月里,柳兰芳也常常与张正国通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比如,婆婆的身体好不好?你张正国烧饭的水平长点没有?家里的菜地是不是都种上菜了,菜长得怎么样,等等。张正国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柳兰芳在省城安安心心带孙子。

但柳兰芳还是放不下一份牵挂。电话里说话是一回事,见面又是一回事。此时,她越发想回家看看。于是,她与儿子儿媳商量,趁他们双休日,她想回家一趟,看看婆婆,也顺便拿些她夏天穿的衣服来。张宏、小米一听,突然醒悟似的,赶忙为妈妈订了火车票。

柳兰芳回到家。家里的情况与张正国说的一样,的确是样样都好,尤其是奶奶,哮喘的毛病完全好了,正与一些人在大樟树下坐着说笑呢。

许久没见到柳兰芳,张正国自然很高兴,到了晚上,张正国就急了。柳兰芳却在屋子里磨磨蹭蹭的,一会摸摸这样,一会摸摸那样。张正国说,怎么了,都是家里的东西,你难道不认识了?柳兰芳说,认识,认识,就是不认识你。

张正国就势将柳兰芳往床上一拉……

柳兰芳那天再去省城,是由张正国骑摩托车送到火车站的。

柳兰芳不在家,其实张正国瘦了不少。出村口时,柳兰芳不禁回望了一眼村子,竟有些不舍。尤其在火车站检过票,张正国朝她挥手再见时,她内心倏然涌动一股莫名的伤感,差点要掉眼泪了。柳兰芳生怕张正国看到,就一扭头,上了火车。

回到省城,一天天热起来。张宏和小米跟妈妈说,家里的电扇、空调,妈妈可以随便开。但柳兰芳跟张正国的脾性差不多,不太喜欢电扇和空调,有时她也想开,但又怕阳阳受了凉要感冒。孩子热时,免不了吵闹,柳兰芳就把阳阳抱到楼下的活动广场玩。

广场上也热,那些爷爷奶奶、保姆们也很少带孩子来玩了。那天,柳兰芳抱阳阳到广场时,忽然想起来,她都许多天没见到那位大姐带孩子来广场了。她忍不住问旁边一位带孩子的爷爷。爷爷说,那位大姐已经回乡下去了。柳兰芳问,她为什么回去了,她还来不?爷爷说,这些他也搞不清楚。随后就带孩子回家了,说广场上热,还是回家开空调凉快一些。

广场上没几个带孩子的了,柳兰芳一时感到很孤单,空落落的,也只好抱着阳阳回到了楼上。楼上还是热,阳阳又哭闹,柳兰芳只好把空调开了,尽量把温度打高一点,避免让孩子受凉。但空调的温度高不高,低不低的,似乎叫人更难受。

这时,柳兰芳就想起庄里的大樟树,在村里,她和张正国热得难受时,总是到大樟树下吹吹自然风,她想,要是这楼下有棵庄里那样的大樟树多好啊!

也就在这时,柳兰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天晚上,柳兰芳跟张宏和小米说,她想把阳阳带回庄里。

小米听了,没怎么在意,随口说:“好啊。”

“那我明天就带阳阳回去。”柳兰芳马上说。

小米似乎一下怔住了,惊愕地说:“妈妈,你是说真的?”

“当然说真的了。”柳兰芳说。

“这,这……”小米不禁有些吞吞吐吐的。

于是柳兰芳跟小米说了带孩子去庄里的一大堆理由。她说,小米,这天太热了,过几天更热,家里是有空调,但空调不能多吹啊,万一把孩子吹感冒了怎么好?你也知道,我家院子前就有棵大樟树,这热天,人在树下吹自然风可凉快呢。

许久,小米说:“妈,您说得都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柳兰芳追问。

小米说:“妈,这事也不能太急,我们再考虑考虑,过几天再决定好不好?”

柳兰芳没再说什么。到了晚上却睡不着,她觉得城里与庄里真的好大不一样,城里好像是越到晚上越热,而在庄里,尤其是他们池河庄,这么热的天,只要到了晚上,很快就会凉下来。庄里人都说,这都是大樟树的好,大樟树那茂密的枝叶,白天遮挡着烈日,晚上又能很快把暑热吸收了。这一点,柳兰芳的体会当然更深,因为她家离大樟树最近。现在,柳兰芳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大樟树,而带孩子回庄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看来,儿媳的思想工作一时做不好,等她同意也许根本就不能实现。由此,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产生了。

第二天,儿子儿媳照常上班。柳兰芳给孙子弄了吃的,就开始收拾包裹,然后找了纸笔,给儿子儿媳留了个字条,大意是说,她带孩子回庄里了,让他们放心。柳兰芳想,等儿子儿媳下班回来看到字条时,她早就已经把阳阳带回庄里了。

柳兰芳把字条压在客厅桌子显眼的位置,然后冷静而果断地出门了。她背着包裹,将孙子抱在怀里。奇怪的是,阳阳竟然一点都不吵闹,很听话的。

柳兰芳对火车站已经很熟悉了,准确地搭上那路公交车,直达火车站。

火车到站下车后,柳兰芳就打电话给张正国,让他马上来接她。

不一会,张正国就骑着摩托车来了,一见柳兰芳带着孙子,又惊又喜,问是怎么回事。柳兰芳长话短说,把情况简单说了。张正国听说儿子儿媳还不知道柳兰芳把阳阳带回来了,惊愕不已,说你柳兰芳胆子也太大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简直就是拐骗儿童。柳兰芳说,你也真会吓人,你把我当法盲了?我这算拐骗?我是孩子的奶奶,我这是带孙子回家,好不好?

到家后,张正国下午也索性没去上班,在家准备摇篮什么的,帮柳兰芳安顿孩子。张正国心里高兴,却也有些忧虑,他一边忙着,一边批评柳兰芳,说你柳兰芳只顾自己,却不考虑儿子,特别是儿媳的感受,他说:“你可知道?阳阳是我们的孙子,但更是儿子儿媳的儿子,你当奶奶的,是疼爱孙子,但儿子儿媳更疼爱他们的儿子啊,孩子还这么小,你就把他带这么远,他们能放得下心?就是放得下心,但孩子不在身边,他们也会想念得苦啊!”

张正国不停地唠叨,柳兰芳渐渐也冷静了不少,觉得张正国说的是有道理,这事儿她干的是有些冲动了。将心比心,张宏小的时候,她一天没见着孩子,就心里乱着,现在她把儿媳的儿子一下就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儿媳心里又该怎么受?柳兰芳开始不停地看时间,估摸着儿子儿媳差不多下班回家了,就准备给他们打电话,正拨号时,手机先响了,是小米打来的。

小米第一句话就是:“妈,你真把阳阳带回庄里了?”

小米的语气听上去还算平稳,但柳兰芳还是有些慌了,说:“是啊,小米,我留了字条在桌上,你看到了吧?我们早就到家了,你放心,阳阳好着呢!”

“妈。”小米说:“我不是不放心……”

小米说到这,突然停住了,好像在哽咽。

柳兰芳听出来了,心就一下全软了,眼泪竟然猛地夺眶而出,也哽咽着说:“小米,是妈不对,妈没有好好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把孩子带回来了,妈知道你念想孩子,妈向你赔不是!只是小米,你真的一千个放心,孩子在我们这会过得好呢!我会天天在手机上让你看孩子,就像孩子天天在你身边一样。”

那边的小米终于平静了,一连说了几声:“谢谢妈!谢谢妈!……”

十一

其实,在庄里,不只是柳兰芳一个人带孩子,庄里的长辈都喜欢孩子,没事就来逗逗阳阳。柳兰芳的婆婆自从柳兰芳带她的曾孙子回来后,更是高兴,不止一次称赞柳兰芳这事做得漂亮。婆婆只要是好天,就到大樟树下坐着陪阳阳。早上很凉快,空气也好,婆婆睡眠少,很早就让张正国他们把她的木椅子摆在大樟树下,让她坐好,然后就专等柳兰芳把阳阳抱过来。

早上,柳兰芳帮阳阳穿好了衣、洗好了脸、搽好了香香,就把那辆老式木制儿童座车搬到大樟树下婆婆的身边,然后把阳阳抱到座车里坐下,再回头把一篮衣服拎到大樟树那边的水塘洗。庄里女人基本都在早上来塘边洗衣服,塘边一溜儿的石板全被她们占满。洗衣服对女人来说,是一项劳作,但也是一种享受,她们一边将手上的木槌砸得山响,一边是家长里短、各种八卦新闻说个没完。女人天生能一心多用,此时不管是怎么说话,丝毫不影响手上的动作。而柳兰芳,又多了一份心,不时要望一眼大樟树下的阳阳,不时逗逗他。其实也不是柳兰芳一个人多一份心,别的女人也帮着她多一份心,不时望望阳阳,逗逗阳阳。

而阳阳呢,也格外精神。在城里那座楼房里,他哪见过这种阵式?女人们一木槌砸下去,青石板上一声响,水里又闷出一声响,屋场的墙壁上又撞一声响,一响变成三响,把个小阳阳都搞糊涂了,眼睛骨骨碌碌地转着,四处张望,似乎是想搞清这到底是咋回事?怎么到处都是响声?后来就兴奋地在座车上跳跃着身子,划动着一双小手,“荷荷”地叫唤着。

转眼就进入八月了,阳阳慢慢长大,开始牙牙学语了。那天,柳兰芳跟婆婆说,阳阳学走路时,肯定也要让他到大樟树下走,还要让婆婆拿着菜刀在阳阳身后划印,念唱学步歌。婆婆却说她老了,腿脚不利索了,这事她想干也干不了了,当然还是要她柳兰芳来干。柳兰芳其实知道这事非她莫属,跟婆婆说,只是谦虚谦虚,也好让婆婆高兴高兴。

那天早上,天气晴好,柳兰芳像往常一样,抱阳阳来到大樟树下,准备让他在座车上坐好,自己去拿衣服洗。阳阳这回却不坐车,挣脱着要往地上跑。柳兰芳一激灵,阳阳是不是要走路了?她把孩子抱到地上,孩子果然迈开了脚,就和张宏小时学步一个样。

柳兰芳激动起来,大声呼叫:“不得了了!妈,阳阳要走路了,阳阳要走路了!张正国,你听见没有,你快拿菜刀来,快,快!”

张正国听到柳兰芳的呼叫,及时地拿来菜刀递给了柳兰芳。塘边石板上那些洗衣服的女人也兴奋地丢下衣服,麻麻利利地上前替柳兰芳照护阳阳学步。柳兰芳拿着菜刀,弯腰跟在阳阳身后,阳阳往前走一步,她就在阳阳走过的地上划上一道深深的印,划一道印,就念唱一句:

儿啊儿你真会走,你昂起头来甩甩手;

儿啊儿你笔直走,走到外婆家喝喜酒;

儿啊儿你放心走,走过了小路走大路;

儿啊儿你好好走,你年年岁岁都顺溜;

…………

阳阳真的像张宏小时候刚学步一样,越走越顺畅,越走越欢畅。在场的人都高兴地说不少吉利的话。特别是太奶奶,不仅对曾孙子赞不绝口,并且对柳兰芳今天的表现也十分满意,连连称赞柳兰芳今天这印划得好,学步歌也念唱得好,一句都没念唱错。

傍晚,柳兰芳估摸着儿子儿媳下班回家了,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报告喜讯:阳阳今天会走路了。张正国还把他拍的现场照片和视频发给儿子和儿媳。

“哇,厉害了!太厉害了!”小米激动地在电话里连声大叫。柳兰芳问小米“厉害了”什么意思?小米说,阳阳会走路了,阳阳强大,妈也强大!柳兰芳明白了,更乐了,说,哈,还有你爸,你奶奶,還有全庄的人,还有大樟树,都强大,都厉害了!

很快,阳阳满周岁的日子要到了,小米、张宏,还有小米爸妈都要来庆贺。

柳兰芳一早给阳阳换新衣,边穿边说:“阳阳满周岁了!阳阳长大就要考大学了……”阳阳似乎也知道今天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格外听话,也格外有精神。

上午十点钟左右,一辆小车从村公路驶了过来。车一进庄,小米的爸妈最先下车。张正国、柳兰芳早就出门迎接,张正国的哥嫂也来了,张母也过来了,庄里许多人都来了。一进屋,女人们便围着小米和小米妈问候这,问候那的。小米对庄里女人基本都熟悉了,大婶大娘、奶奶的,一个个亲热地招呼着,又高兴地对她妈妈说,妈,我就说吧,庄里人对我可亲热呢。小米妈也开心地笑了,不停地感谢大家,并拿出带来的点心分给大家吃。小米妈还专门买了一件保暖衣送给张母。张母紧紧拉住她的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另一边,男人们陪小米爸说笑着。村民组长也来了。张正国一个个介绍了,小米爸亲热地和大家握手,随后就从包里拿出几本书送给大家。这是他编的那本民间歌谣的集子,前段时间刚刚出版的,里面收了池河庄那首古老的学步歌。

看到庄里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学步歌被收进了书里,大家既高兴,又新鲜。村民组长代表庄里人向小米爸表示感谢,并请小米爸今后多为池河庄做些宣传。

小米爸谦逊地笑笑,连连称赞庄里的风景好,新农村建设做得也好。又从包里拿出一架相机,说省文旅厅正举办“绿水青山”杯摄影展,他想在庄里拍几张好照片参展。

村民组长一听,特别高兴,马上和张正国领小米爸到庄里各处转,一边转,一边为小米爸介绍庄里的情况。小米爸兴致很浓,拍了许多张照,特别是大樟树,他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十分满意。随后,他把小米妈喊出来,一起在树下绕了好几个圈,一会仰望树枝树冠,一会在树干上抚摸抚摸,一会又贴上去闻闻树的香味,好不陶醉!

柳兰芳请庄里人都来吃生日蛋糕,把阳阳的周岁生日办得热热闹闹,喜气盈盈。中午,柳兰芳弄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虽大都是土菜,但柳兰芳手巧,弄得味儿特香。小米妈也许是第一次吃乡下的喜宴,感到很新鲜,也很高兴,吃得津津有味。

小米他们终于要回程了。庄里人都来客客气气地送行。柳兰芳让阳阳跟他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再见。阳阳就不停地舞动着手,还一连做了几个飞吻。快上车时,小米爸妈不约而同地仰望了一眼大樟树,见村民三五一群地聚在树荫下说笑,那笑声经久不衰,像气根一样扎进树下的土地。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感叹——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作者简介:张明润,系安徽省作协会员。发表文学作品百万余字,作品散见于《诗刊》《清明》《安徽文學》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头顶上的亮色》《仰望大地》、长篇小说《花窗下的光与影》。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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