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超华
动物:充满魔力的生命图景,面孔的模糊性,五官趋向于面具的特质。因为,作为自然的一员,它们更像是发明出来的幻象。尤其在童话世界中,每个动物扮演的角色都比人类更具“诗性”。童话若失去动物属性的支撑,那么,它将失去一半的语言活力。
影子:镜中之物,光的对立面和装饰物。特德·休斯说“你走过各种影子,有的影子咬人”(《写给你的诗·孩子:月亮的影子乞丐》潘岳译,晨光出版社出版)。通常情况而言,在童诗中,影子和光具有同样重要的韵律和节奏。在诗的末尾,影子还在前行,如同一束光,穿过针孔流淌的奇迹。
下面,我们进入语言的真正剧场:特德·休斯,一个具有原始活力的诗人,他身上保留了异常珍贵的动物野性。这是诗人奥登赋予我们的启示。他在评论玛丽安娜·摩尔的诗句中动物形象时,这样提及“动物的寓言”:“在这些寓言中,主人公具有动物的身体和人的意识。有时,其意图是为了取乐,但更多的时候是有教育意义的”,“他描述动物的方式就像描述朋友一样,也就是说,动物外貌和举止的每个细节都吸引着他。”(《染匠之手》)。当动物、影子和人这三者的意象重叠在一起,一个动物的影子剧场便搭建好了。诗人之所以将动物搬上舞台,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希望观众“用针扎一个小孔/就能把我的眼睛嵌入”(《鼹鼠》),从而发现自身。
有时,凭借耳朵我就能听出特德·休斯诗歌的节拍和音调。然而,当我开始阅读特德·休斯写给孩子的诗歌时,我发现我的耳朵丧失了其中的大部分功能,他的诗歌的音节使我的心陷入了丛林的迷宫中。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每个动物都是自然的中心,当耳朵陷入沉默时,眼睛会像蝴蝶那样打开翅膀。因为特德·休斯的妻子西尔维娅·普拉斯在《雨天的黑鸦》一诗中已声明:“我只知道一只梳理自己/黑羽毛的黑鸦能如此闪亮地/攫住我的感官,拉开/我的眼皮……”我们必须充分运用我们的眼睛才能看清特德·休斯所描绘的动物的闪光,因为诗人一直以儿童的眼睛观看这个世界,精确地来说是动物的世界。没有谁会像特德·休斯那样,狂热地向孩子吐露他心中的动物的形态、动作、习性和野蛮的生存法则。
无论你如何理解特德·休斯写给孩子的这些诗句的生态机制,它在童诗中营造的语言气候都是变幻莫测的。特德·休斯并不是一个伟大的儿童诗人,但他绝对是最独特的存在,他史诗般地把那么多动物集中在一起,为孩子构造了一个圆形的语言“马戏团”。法国作家布封的《自然史》阐明了这种奇迹,“蕴藏在组成一个动物躯体的这个小小的物质部分里的诗多大的能量,多大的力量,多少的机件,多少的运动啊!其各个部分又是多么紧密相关,多么协调,多么相互配合啊!其中又有多少的组合,多少的安排,多少的因,多少的果,多少的原则在致力于同一个目的,而我们只是通过一些极难明白的结果去了解这一点,而它们又因为我们习惯于根本就不去考虑它们而成为最奇妙的杰作”。
诗人从海洋写到陆地,进而写到极地和月球中想象的物种,几百个动物组成的语言风暴蜂群一样肆虐着诗句的巢穴。特德·休斯成了这个庞大的动物剧场的主人,他通过观摩获得了绘制动物的能力,并且拥有了和它们对话的可能,而这个媒介便是诗歌——写给儿童的诗歌。特德·休斯以孩子气的技艺绘制诗歌的蛛网,捕获那些小小的嬉戏的心灵。下面,我希望通过一个图景来揭示特德·休斯的童诗秘密:
回顾特德·休斯诗中的动物世界,你会发现,在诗人笔下,生物的最高使命是获得自然的梦境,即纯粹想象的诗学游戏。比如,在海洋生物的诗歌中,他这样演绎它们的波浪喜剧:“海洋鼓起/丝绸乳房”(海豹),“海洋之巨锤/敲碎它自身/只为锻造|这细长的小精灵。”(鳚鱼),“小鱼儿/在下边尽情饱餐/错过我的闪电/在我的雷声中入眠。”(苍鹭),“虾唱道:‘大海’/最恶劣的天气/不过是帮我整理|我玻璃般的羽翼”(虾)。这样的诗句不胜枚举,诗人掌握了足够的物种知识,并运用独特的视觉,发掘它们存在的意义。
特德·休斯如此精确地通过动物之口,萌发生机勃勃的语言花束,他为动物的声音注入了音乐和节奏以及幻想的色彩。诚如诗人所言:“诗歌就是一种动物,像动物一样有自己的生命。”诗歌与动物的彼此渗透超越了语言的沉默地带。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中指出:“事实上,动物并非没有语言;相反,它们始终而且从总体上就是语言。”当孩子阅读关于动物的诗歌时,他们等于获得了观赏动物园的路线图,语言编织的图谱一点点浮现出来。在诗人众多描写动物的童诗中,都有着这样的特征:一是作为想象的动物云图,它们只是语言中的装饰或镜子;二是意象的活力和情感流露,动物成了引出诗句、活跃诗句的诱饵;三是宠物或单调的户外动物,通常以家畜、鸟类为主,偶尔展示动物的部分属性和行为。当然,真实的情景往往如此,在孩子的世界中,动物就是他们的主人和充满神秘的空白领域,这一点从童话中动物的频繁出现就能得到印证。
诗人除了模拟动物生存的习性以外,最重要的是,他还重新创造了那些他深爱的动物,用语言包裹它们,“带斑点的画眉/会唱美妙歌声/鸟喙探进暗夜/就让太阳东升/于是他呼叫蜗牛:‘上帝再次降临!’/你尽可闭目祈祷/我来唱诵阿门/‘颂毕阿门欢欣!欢欣!’/随后他舀一勺晨露/濯洗他的清音”(《画眉》)。
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特德·休斯出生于英国一个偏远而荒凉的小镇米索尔姆洛伊德,那里质朴、原始的高沼地风景,在他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迹。这部诗集也是诗人为自己的孩子创作的一部诗集,一方面,诗人并不回避自然界残酷的生存法则;另一方面,诗人对笔下的动物又充满了想象——一切都在还原自然最真实的样子。这个主题也一直延伸到他的那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寓言故事集中。于是,各种奇特的动物纷纷登场,充满着神秘的原始气息,“黑夜国度里的猫头鹰”足智多谋,长在上帝后花园里的鲸鱼被扔进了大海,在魔鬼身上采蜜的蜜蜂,以及北极熊、豹子、乌龟、猫咪、驴子、野兔大象都来了,带着它们身上的童话气息,花粉一样扩散。诗人与他的诗歌融为一体,正因为如此,诗人在童诗中植入了童话和寓言的魔法,动物的宇宙在我们心中开始运转。
想象力不停繁衍着特德·休斯心中的自然图景,所有的幻象在动物身上肆意涂抹,给孩子带来巨大的诱惑。这个幻象和刘易斯·卡罗尔的《猎鲨记》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构建了动物语言的图谱。刘易斯·卡罗尔在作品中让动物进入了自我意识的扩张,它们因为拥有语言而变得和人类无异:“海狸从丰富的物质中/拿出纸张、文件夹、钢笔和墨水:/用一双充满惊奇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从洞穴中倾巢而出。”动物不再受沉默的庇护,它们也逃离咕哝和吼叫的方式,从而获得了诗人的语言。
童诗写作的一个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让动物开口说话,特德·休斯就是让无数个动物在语言中完成这一跳跃,接着进入一个更广阔博大的领域,一个儿童喜爱和了解的领域。事实上,从诗人为孩子写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了和那些生物一起接受语言的洗礼。或者说,儿童诗人必须具备倾听动物说话的能力,他是一个魔法师。整个动物的世界就是一个微型宇宙,它们身体里星辰运行的轨道、血液循环的路线图以及它们玩耍奔跑的方向,都最终汇入那个核心——纯真的语言。
这时诗人的视角进入到“北极星下”,也就是说诗人并不满足于白昼生物带给他心灵冲击,他还喜爱夜色中那些动物组成的地平线,而在白昼与黑夜的接壤地带,动物之光时隐时现,通过它们,诗人找到了更多观察动物的路线。每条路线都像是一种传奇,孩子会抽丝剥茧,找到它们的源头,因为诗人早已为孩子指明了方向——动物的世界:“没有脚。雪/耳朵——一只星型花样的/静默水晶/世界悬置着被观察/脆薄如冰的双颌/大嚼着某种/无味之物的白霜——羽毛的雪片/森林叹息/呼吸的皮毛/空如月光/有着蓝色的影子。”(《北极狐》)当动物们“闻到北极光的第一朵花”时,它们的影子淡蓝如梦,因为极光,意味着神秘,它折射的影子跳跃着、变幻着、奔跑着,就像一个孩子在梦里回忆自己白天的游戏。
影子就是用梦的光束编织而成,我们再来看看特德·休斯对动物做了什么?他通过影子不停地扩张动物的疆域,其中就包括时间的迷宫,一旦动物们组成了自己的影子剧场,它们的表演将永无止境。同时,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以想象为中心,这也是孩子们喜爱的轴点,动物们的表演和孩子的嬉戏并无不同,只是观察者是作为精灵、巫师、炼金术师还是食人怪出现而已。正如特德·休斯所说:“每一个出生的孩子的天性都是改正成人错误的一次机会。”动物的天性也是如此,如果你真正进入它们灵魂深处的话,它们会“将世界像盘子一样舔净”。
诗人并不满足于描绘水中和陆地生物,他还将视线转入到天空的月亮之中。可以看出,诗人对月亮有着疯狂的迷恋和臆想,因为在五十五首关于月亮的诗歌中,几乎每个月亮都不同,每个月亮中的生物,通过诗人赋予的动物或植物的形象展现得如此精妙、夸张、怪诞。比如在诗人描写的动物意象中出现了月亮鲸、狼、羊、猫头鹰、蜗牛、鬣狗、乌鸦、野兔等,而植物更是奇特:月亮百合、玫瑰、郁金香、旱金莲、卷心菜、刺藤、毛地黄等。可以说月亮不再是单纯的月亮,而是各种生物的混合物。下面,是节选其中的某些片段:“它们在月亮上挺进/就在地表之下/拱起月亮的表皮”(《月亮鲸》),“月亮橡树/是一种植物鹰鹫/他的爪子拎着月球”(《月亮橡树》),“月亮上的犬雏菊/成群飞奔/它们的习惯是背着月亮蜜蜂”(《月亮犬雏菊》),“月亮上的蘑菇很美味/可那些吃过的人都变成了鸟类、兽类或鱼类”(《月亮上的蘑菇》)。
不难看出,特德·休斯极尽荒诞、变形的艺术,他像占星术士绘制星图一般将生物拼接在一起,或者说是将他的梦拼接在一起。这种变形具有神秘的力量,因为诗人在推动一个童话和寓言的星盘,这让我想起《山海经》中那些与山川、草木焊接在一起的生物,一切都来源于语言的魔力。这样的词语拼接游戏通过五十多首关于月亮的诗歌,将语言的极限地带不断延伸至想象的镜中。
这时,“月亮剧场”已经准备就绪,充满冲突、碰撞、暴力的游戏开始了,特德·休斯赋予生物各种童话般的能力,它们在宇宙的生态中拥有了焊接银河的可能。护身符便是诗歌,孩子们坐在舞台下面,屏息凝神,静静等待故事的上演:“布置舞台用的是/一只茶杯、一把餐刀、一本随意翻开的书籍/一块手表、一朵花和一把椅子/然后敲下开场鼓,你可要两眼凝神看仔细/茶杯里突然跳出个公主/刚刚逃脱一场战斗。荆棘刮破了她的裙子”(《月亮剧场》)。月亮,类似于动物的肉身,它的精神之光构建了宇宙的心灵,普拉斯称之为“沿幻象之梯攀向月亮”(《公主与小精灵》)。特德·休斯为了给生物创造更宽广的生存空间,不惜将它们带到了月亮之中,通过一场小小的舞台剧,吸引孩子的目光:“她身处一座荒山。餐刀/一闪,食人魔现身,她娶她为妻,咯咯窃笑/扛着她进入书籍的黑暗洞窟/它几乎完全被书页遮住……”
这时,我们已经对特德·休斯的童诗有了初步的认知,尤其是他描述动物的角度和语言永远都充满活力,像野生动物一样奔腾不息,而它们的影子也开始从身上滑落,在儿童幻象的蓝图中,“我”即“动物”,带着原始之力。特德·休斯的狂想与魔法演奏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动物影子剧,因为想象本身就是影子的化身。当诗人站在舞台中央,挥舞着魔法棒,动物的叫声(或者称之为语言)也开始跳舞——童诗本是“跳舞的句子”。
值得一提的是,通常情况下,一个儿童诗人都是在极力构建语言的内核。令人惊异的是,特德·休斯似乎要在语言中摧毁这一切,他要打乱动物的出场法则,无论是在陆地、海洋、星空还是月亮之上,特德·休斯似乎都在践行叶芝的那句名言:“一切溃散了,再也守不住中心。”
因此,《写给你的诗·孩子:月亮的影子乞丐》可以说是一部“动物寓言集”“奇趣生物合唱团”或“动物的影子剧场”。如同普拉斯的童话中公麦克斯那件芥末黄的《没问题的套装》那样,“没问题”就是魔法,当他用套装钓鱼、猎狐、逗猫狗时,“没问题”成了一句咒语,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特德·休斯解决了儿童语言的新“问题”,他找到了动物存在的魔法。至此,所有的表演都缓缓落幕,孩子们四散走出门外,涌入人流之中,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