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李丞汐是一名演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的个人简历上,没有毕业院校那一栏。
但她去参加剧组面试时,仍会有导演注意到她简历上的留白。
北京大学——李丞汐只好不太情愿地将母校告诉对方。
99%的情况下,导演会惊讶地、困惑地打量她一番,并反問她为什么来当演员。
转行3年,这个问题,李丞汐听过成百上千遍。而她也学会了如何降低沟通成本,用调侃的方法应付过去:“喜欢呗,自己想不开呗。”
2013年,李丞汐以669分的成绩,成为福建省福鼎市的理科状元,进入北京大学元培学院。毕业后,她进了一家头部金融公司,坐上一个发展前景广阔的职位,拿着一份可观的薪水。
直到2018年,李丞汐从金融精英的“正规人生”道路上毅然出走。辞职、转行,她成为了一名在演艺行业底部挣扎的新人演员。
从一套适用于社会上绝大多数人的评价体系进入另外一套,李丞汐承受着落差、挫败和不被理解。圈内圈外,人们都觉得她异想天开。
只有李丞汐自己觉得痛快。
李丞汐是自己要求经纪人把“毕业院校”这一栏从演员资料里删掉的。
经历过几次面试,李丞汐敏锐地察觉到,演艺圈对“学霸”存在着某种普遍的刻板印象。
入行时,选角导演常常问她:“你能演什么?演学霸吗?”
她听得出这个问句背后的推断:你能考进北大,人生前20年一定在疯狂学习,缺乏生活经历和情感素材,演不好戏。
再加上,李丞汐学的是理科,一个在社会上多数行业中占据就业优势的学科,在演艺圈却与“逻辑性强、太过理性,不善于调动感性”画上了等号。
“你会明显地感受到,外界评价标准变化了。”李丞汐说。但她也承认,学习和表演“其实挺不一样的”。
学习,是一个极度理性的过程,需要缜密的逻辑、强大的记忆力和清醒的思维,寻找问题的解法,社会上大多数岗位正看中这一能力。然而,一个好的表演者,需要和人物命运深度共情,充分调动感性的一面,看中的是艺术直觉。
对李丞汐来说,表演最困难的就是“解放天性”,“学会情感的转移,调动过往的情感片段,投入表演”。
偶像选秀节目《创造营2020》里,李丞汐和四位女孩一起排练节目,她为团队制定了一个周详的训练计划,将每一天的目标具体至百分比。采访时,她又用“边际效益”和“沉没成本”等经济学理论分析着自己的练习进度和歌曲选择。
这都需要李丞汐从零学起。
好在,学习方法是共通的。对自我的规划、反思与凝练,是李丞汐在学生时代的制胜法宝。她相信,这同样会帮助她在表演上取得精进。
李丞汐把对待学业的较真劲儿,带到了表演里。比如,台词本上写了一串假的电话号码,她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甚至像是上学时对待课程作业那样——把自己对戏的理解,对角色的分析梳理成文稿,发送给导演。
这令导演大吃一惊:“她是试戏者里第一个细致到这种地步的。”
比如,偶像选秀节目《创造营 2020》里,李丞汐和四位女孩一起排练节目,她为团队制定了一个周详的训练计划,将每一天的目标具体至百分比。采访时,她又用“边际效益”和“沉没成本”等经济学理论分析着自己的练习进度和歌曲选择。旁边的队友听得天花乱坠,形容她:“这可能就是聪明吧,学霸和学渣之间的区别。”
学霸当女团,在当时是个颇具噱头的话题。节目播出后,这段采访在网络上获得了不错的点击量。
但李丞汐的聪明和认真,似乎并未转化为人气。节目的第一轮顺位发布,在101个女孩里,李丞汐排在75名——远低于她学生时期的考试排名。
宣布被淘汰出局时,李丞汐哭了。导师发表作别感言时,李丞汐一直低着头。在女团节目夸张的调色滤镜下,她脸上流过泪水的痕迹仍然看得清。
“我得到了人生的当头一棒。”后来,李丞汐这么形容自己女团落选时的心情。
在福鼎一中的校友眼里,李丞汐是小县城的传奇人物、老师口中的风云学姐。“(我)比她小好几届都能听到她的事迹。”一位同乡得知她参加《创造营2020》后,在网上留言说:“成绩好,会玩,长得好看,心目中的小说女主角。”
在外人看来,李丞汐前22年的人生都充斥着“主角光环”。
和大多数中国小孩一样,李丞汐小时候的梦想是“上北大清华”。但和大多数小孩不一样的是,她完成了这个梦想。
她坦荡地告诉南风窗记者,自己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没有过特别苦读书的经历”,用在学习上的时间挺少的,经常不怎么写作业。
也许是突然意识到这会被解读成某种炫耀,或者造成误导,李丞汐紧接着补充道:“当然,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事实上,李丞汐是值得骄傲的。
李丞汐对自己的学业有着强大的规划能力。那些平时一片空白的试卷,是她留到考试之前的练习材料,用以直观地检查自己的复习情况。
方法、效率、天赋——可以说,李丞汐灵活掌握了这三件事,她认为这“比坐在书桌前自我感动地投入学习时间更有意义”。
至于“北大清华”,其实不是李丞汐唯一的梦想。在李丞汐的成长经历里,学业和文艺活动,不是一个单选题。她也梦想着上北电、中戏,梦想成为一名演员。
李丞汐形容自己是个“表现欲望强烈”的小孩。一家人看电视,她会主动模仿电视里的桥段;去卡拉OK,她会兴奋地跳上沙发,随着大人们的歌声跳起舞。
而“清华北大”和“北电中戏”,终归是两条平行不相交的路。在她成长的那个小县城里,如果孩子成绩不错,“肯定是正儿八经地上普高,参加高考”。
那会儿,不仅是老师家长们这么认为,李丞汐自己也默认这是理所当然。只有如今回想的片刻,她会用“保守”和“传统”两个词来形容那时的想法。
不过,尽管李丞汐当时把学表演的梦想藏在了心里,但还是把文艺当业余爱好坚持了下来。哪怕是高三的时候,李丞汐仍然保持着一星期3次、一次2小时舞蹈练习的习惯。
上了大学,学校组织的文艺活动是她的舞台。指挥歌咏比赛,主持体育节、成人礼,李丞汐永远是全校师生的视线中心。
被人们注视着,让李丞汐感受到一种炫目的快乐。在表演的过程中,她仿佛成为另一个自己,体悟到一些日常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的新鲜感受。
她形容:“很痛快。”
这种很难为外人所理解的快感,令李丞汐着迷,以至于在金融行业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她还对它恋恋不忘。于是,李丞汐斟酌许久后,在2018年决心放手一搏。
这一年,李丞汐23岁。
转行后,很快,李丞汐得到了客串一个小角色的机会。
第一次拍戏,在现场看到的事情却令她困惑了。
有些比自己戏份更重的演员,连台词都背不下来,导演甚至需要在对讲机里给对方示范,台词该怎么念、重音该放在哪里。
那天收工后,李丞汐回到酒店,抱着探究之心,她在微博上搜索了那些演员的背景资料。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结果发现,“要么是公司还挺厉害的,要么是粉丝还挺多的”。
李丞汐意识到了,演艺行业的评价维度,不光是演技和态度。在市场上,作品也是商品,一个演员的人气、话题度,与专业能力同样重要,有时更甚。
于是,李丞汐报名了《创造营2020》。她希望通过选秀节目得到一些曝光,给自己在这个严酷的考评体系里附加一些额外的价值。
结果,远低于预期。
她在一次活动上真诚地与观众分享,自己和同伴们在那时感到的迷茫和沮丧:“好像,在这一场竞争中,实力好的比不上起点低但是有进步的,努力训练的比不上偷懒的但有话题点的,能忍耐的比不上會哭的。”
这段视频后来流传至网络上,引来超过2000条留言。一些人敬佩她的直言不讳,一些人则觉得被冒犯。但几乎所有评论都一致认同:观众缘是一门玄学,演艺圈的上升通道非常狭窄,不像竞技体育或者考试排名,没有公平可言。
李丞汐作为所谓的圈内人、亲历者,比人们更清楚这一点。
业内大多数演员都觉得跑组面试没什么意义,通过公开面试获得一个好的出演机会,其可能性几乎为0。李丞汐称,自己有一个制片朋友,目前正在负责一部微短剧项目,已经有无数朋友向这位朋友打招呼,要给某某演员留个位置,甚至有人还提出带资出演。
近两三年,受疫情影响,影视剧市场不景气,部分项目资金缩水,多数演员的工作机会稀缺。“不说站在行业底部和腰部的演员了,就连站在山顶上的演员,现在也有大段的空闲时间,无戏可演。”
李丞汐以平静的语气陈述着,听起来并不焦虑。有些事实,她已坦然接受。
比如,那些圈子里混不下去的演员,常常不得不去饭局作陪。不过,同桌的投资人、制片、影视公司老板们,“都不想用正眼瞧你”。
但当饭桌上介绍李丞汐的教育背景时,李丞汐发现,桌上的人会多看她一眼。“不说更加尊重,至少不再那么轻视我。”
这时,北大所赋予的学霸、理性等标签,不再是娱乐圈里的异类,而变成了李丞汐的一个护身符。
电影《爆裂鼓手》里,少年安德鲁一心想成为顶级爵士乐鼓手,遇上一位暴躁和喜怒无常的魔鬼导师,以非常规手段挑战极限、追逐梦想。
安德鲁通宵达旦地练习爵士鼓,虎口磨出了血泡,放进冰块里短暂止痛后立刻又投入练习,直到鼓面都渐染上血迹;被导师扇耳光、出了车祸,都要不顾一切地赶到现场,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地完成演出,状态近乎疯魔。
一些观众讨厌这部电影,不认同其传递的价值观,觉得太过偏激,那样几近自毁的努力方法,简直称得上病态和残忍。但李丞汐看过后,只觉得“好爽好过瘾”。
她说,自己是个喜欢一件事,“就会很享受被它折磨的那种人”。
小时候上舞蹈课,几乎所有小孩都最讨厌软度练习。老师要求他们把双腿分开,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老师再用脚把他们的腿往地上踩,直至贴近地面,韧带那撕裂一样的疼痛令人难以忍受。李丞汐的外婆送她去上舞蹈课,看到这一幕,心疼不已,执意不再送她去学。
但李丞汐不觉得难熬。她说:“生理上的折磨,或者是生活中经历的打击,挫折感一定会有,但我自己也从里面得到痛快的感觉。”
“痛快”,她再次提到这个词。
也许是因为性格里的这一面,李丞汐才从“康庄大道”出走。她有些天真地相信,熬过这一切,自己会像电影里的鼓手安德鲁一样,接近极致,实现梦想。
如今,她比较聊得来的朋友,依然是在北大认识的那群同学。而同学们的工作要么在投行、基金公司,要么在律所,并在北京买了房、买了车,结了婚,人生进度迅速且顺利。
李丞汐不会感到特别大的同辈压力,反倒暗暗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早早过上两点一线的生活。
不被社会对成功的定义绑架,李丞汐表现得轻松自在。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任性对妈妈不太公平。
“照理说,她培养出一个考上北大的孩子,毕业这么几年了,应该反哺家庭。”李丞汐说,可她现在的收入时有时无,有时还要接受妈妈的补贴。
有一天,李丞汐敲开学院办公室的门,告诉北京大学元培学院的党委书记,自己以后有进入演藝行业的打算。她没有料到,书记兴奋地称赞她:“这就是我们元培的孩子,元培人就应该大胆地追求自己想做的事!”
她给自己设定的最后期限是30岁。到了30岁,在这个圈子里还没闯出名堂,李丞汐就转行,寻找别的出路。
距离最后期限还有3年,她决心不顾一切,全力以赴。
李丞汐想起自己准备从北大毕业的那年。有一天,李丞汐敲开学院办公室的门,告诉北京大学元培学院的党委书记,自己以后有进入演艺行业的打算。她没有料到,书记兴奋地称赞她:“这就是我们元培的孩子,元培人就应该大胆地追求自己想做的事!”
那一刻,李丞汐心中的澎湃,把整个学院大楼都点亮了。
书记说,等她在演艺圈成功了,邀请她回到北大,和学弟学妹们交流经验。
那之后过了5年,李丞汐觉得有点惭愧。以自己目前的成绩,她还不能自豪地告诉老师,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还没有底气鼓励学弟学妹们像自己一样,不顾一切地追求梦想。
选秀节目结束的那个秋天,李丞汐发了条微博。她放弃出游,选择和咖啡、海边的残阳,还有一本散文集度过慵懒的午后。
微博配图是散文集上的一段话:“世事离戏只有一步之远,人生离梦也只有一步之遥。”
在27岁的年纪,李丞汐还想在梦里再沉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