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国君
每到一地,总有地方官吏按惯例来迎,引岸接风叙旧,倒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两岸风物怡人,山光水色变换,“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令人胸襟开阔,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过金陵,走黄山,上九华山,至采石矶,陆游与家人疮疾痊愈。
他站在船头,看采石磯突入江中,峭壁千寻,晚霞落照,大江奔流。晚泊舟后,问诸子曰:“尔等可知采石矶大捷?”
皆曰:“知也。”
陆游又说道:“尔等说其详。”
几个儿子面面相觑,无人可道。
陆游凝望夜色,明月银辉,江波荡漾,说道:“采石矶,古津渡口,江面窄狭,是长江咽喉,自古为兵家所重。采石矶大捷,虞允文之功也。”
陆游说道,虞允文去采石矶,是奉命犒师。阴差阳错,他到采石矶时,帅未到位,敌已大军压境,敌骑嘶鸣,我师三五星散,解甲束鞍,坐于道旁,未战已露败象。
虞允文当机立断,召诸将,言道:“坐待帅来,则误国。立战。”
众曰:“今既有主,请死战。”
人说:“虞公受命犒师,未受命督战,他人坏之,虞公任其咎乎?”虞允文怒道:“危及社稷,吾将安避?”
陆游说到此,钦佩之情溢于言表,神采飞扬,举拳赞赏。
他说,时敌兵四十万,我军一万八千,实力悬殊,谁人敢战?无人也。战,必败。然虞允文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是战史奇迹。而后,又上奏,言金主不甘于大败,必从扬州东进,攻京口(今江苏省镇江),我当急调重兵守之,上从其言。如其所料,金兵果至,攻京口,欲决一死战。怎奈宋军重兵二十万早至,战舰战船布于江中,严阵以待。金兵恃骄而来,不意宋军有备,士气高昂,攻杀果决,金兵溃不成军,大败。 金主完颜亮在此败后,尽杀不战之卒,内部兵变,在扬州被部将所杀。此战,乃虞允文之谋也。众子交相热论,赞不绝口。陆游说道:“依身许国,不计生死。然采石之战,无大勇大智者必败。扬州京口之战,虞允文料敌在前,抢得先机。”后人有曰:“伟哉虞公,千古一人!”实乃公允之论。
陆游讲起虞允文,又说道:“虞允文,蜀人,家在仁寿县。体貌魁伟,慷慨磊落。他六岁诵九经,七岁能属文。母逝,丁母忧,哀毁骨立。既葬,朝夕哭墓侧。墓有枯桑,两鸟来巢。念父之鳏孤,且有疾,七年守候,不离左右。父死,守孝三年,四十四岁始去科考,进士及第,在彭州、黎洲、渠州等地任职,有政声。秦桧当国,摒弃蜀士,不得用。秦桧死,高宗召之。入朝,忠勤无二。使金,金叹其能。察大势,尽忠言,运筹帷幄,料敌攻守之计,每战皆不出其所料。出将入相二十年,屡立功勋。为政,力行减赋安民;治军,精兵汰劣;其所荐能臣,胡铨、周必大、王十朋、赵汝愚、晁公武诸人,上皆收用,政绩彰明。辛弃疾率义军,过淮南,到扬州拜见虞允文,是虞允文见其文武全才,胆识超群,上奏朝廷保荐,可惜辛弃疾未得大用,难尽其能,虞允文抱憾于心。”
陆游又说道:“虞允文度量大,事事以国事为重,不计私怨。御史萧之敏,弹劾虞允文,虞允文获罪,后复用。孝宗贬放萧之敏,虞允文不计恩怨,力言萧之敏正直,请召回以广言路。孝宗谓其言宽厚,命载之《时政记》,彰其德。”
说到此,陆游感喟道:“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正,方可从政;有宽厚之胸怀,方可成大业。宰相起于州郡,武将拔于卒伍,尔等自当奋发。若非其才,耕读可也。学,可以孜孜以求;官,不可孜孜以求。无其能,莫思其位,历练积累;无其才,莫慕其名,苦读积累。否则,必遭祸,切记,切记!”
越铜陵,过阳山矶。初见芦苇丛中,群群长尾小鸟飞起又落,振翅唧唧而鸣。渐而岸边荻花如雪,随风飘摇。片刻,漫天飞舞,奇幻炫目,遮空蔽日,家人首见。
陆游对家人说道:“苇塘,这一带甚大甚多。枫叶荻花,美矣。《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到秋用荻絮做被,轻而暖,家乡难得。”忽然,两小儿指水上,大声喊道:“怪牛犊!怪牛犊!”陆游循声望去,见是十多条出奇巨鱼聚群,苍白色,出没水中,激起白浪冲天,十分奇丽。鱼之大,确如黄牛犊。又见江豚三五跃出水面,忽而鱼群畅游,家人争观,惊喜异常。
过庐山后,又见江中有物,双角,远望亦似小犊,出没水中,有声嘭然,几子孙莫不称见所未见,陆游说道:“天赐万物,各有其性,如此之大,天养也,物我一体,万勿相伤!长江,长江,万物之江耶。”过池州(今安徽省贵池)后,两天惊险。初时,江南群山,苍翠万叠,如列屏障,连绵数十里。舟顺风,行甚速,江面浩渺,眼界无限,悠闲自在。渐而,风起微波,忽而大风骤至,掀起白浪滔天,排击翻腾,陆游所乘大船,随浪头上下剧烈起伏,好似一叶扁舟。
至马当,突然天气又变。船行石壁下,瞬间昼晦,暗无天日。风势横甚,摧地倒天,群山为之震动,舟人大惊失色,急落帆,进小港,竭力牵挽,已进港者四五舟人,皆来助牵。水上相助,民间良俗。
入夜,风愈厉,似天哭地号,啸声愈加恐怖,舟人增十余根特粗缆绳,仍有船毁人亡之险。直至次日晚,风少定,怒涛未息,“嘭嘭”击船,终夜有声,惊心动魄,人仍惶恐难安。陆游镇定自若,将两小孙搂于怀中,连声叮嘱“莫怕,莫怕”。
八月二日晚,泊江州(浔阳县,今江西省九江)湓浦口。
江州,当年白居易上书言事,遭贬,左迁来此,任司马,是知州属官,闲差。次年,夜送客,湓浦口遇舟中漂泊沦落琵琶女。
翌日,陆游移泊琵琶亭。
知州、通判等人来拜访。寒暄过后,知州周强仲讲起白居易在江州之事,通判胡羹吟《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周强仲感叹:“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陆游说,白居易悯民,诗传广远,“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众人交谈,联想苏东坡贬黄州、惠州、儋州,六十一岁时,贬海南岛儋州六年,苦尤甚。前后贬谪合计十三四年,殊不堪言。陆游缓缓而言:“儋州绝艰,居茅屋,躬耕野田,不悲苦,不移志,教人掘井,开办学堂。东坡独好陶渊明诗,唱和百余首。磨难、阅历、读书、见识,人之师也。”
几人陪陆游看过白鹿洞书院、濂溪书院旧址,皆已残败。过濂溪书院,诵读周敦颐《爱莲说》,似悟其讲学情景。众人交谈,说起周敦颐十五岁与母寄住舅家,官至提点广南西路刑狱,为民数洗冤狱,兴教办学。致仕,居庐山。其风骨清正,爱莲、植莲,四十七岁写《爱莲说》,一百一十九字,一挥而就。厚积薄发,传世经典。陆游说,诸公所言甚是,传世经典,皆厚积薄发,未见薄积而成者也。
次日晨,登庐山。极目远望,庐山北邻大江,气象雄丽,天气澄霁,诸峰尽见。
陆游对通判说,三四年前春冬,周必大曾两次来庐山。通判说他读过周必大写的庐山游记,文中分析庐山的几度兴衰,确有见地。
陆游说:“周公,独具眼界,治国安邦之才。触亊而发之文,见解独到。”
途中,陆游请几位叙说诗文掌故,知州打拱,手指前方说道,陶渊明家在庐山南麓。辞官彭泽令后,常居庐山,读书、吟诗、抚琴。生计困顿,友人相助,时靠乞贷。李白求仕,失意,五上庐山,五十五岁时第三次上庐山,筑庐五老峰旁,居半年余。应永王李璘召,入幕府。事变,李璘败,李白入狱,流放夜郎,过白帝城遇大赦,“朝辞白帝彩云间……”
当夜,宿山中。初更,听人唤,忽见奇观。夜幕下,远方,数百河灯从天降,莹莹点点,由远而来,飘摇水上。至眼前,似满目落霞,倒映夜空,蔽江而下。家人争观,小孙拍手而呼,连连称奇。至水宽处,渐散渐远,赫然如繁星丽天,倏然隐没夜幕。船工说,此乃一富家,放五百河灯,禳灾祈福。凡船相遇,皆敬畏避让,视为吉祥,此乃本地风俗。
日出,山上放目,江山烟云,近若几席间。时见几百年古物与唐碑,几处古宫旧寺,皆有先贤题字。陆游在冷翠亭故址,闻溪声,若风大雨骤,毛骨寒栗,言道:“冷翠亭,名副其实,冷也!”仰望太一宫钟楼,高百尺余,三层,砖砌,飞檐斗拱,不用一木,赞叹先人良工绝技,不舍离去。观主、名士胡思齐告陆游,此楼建费三万缗,钟重两万四千余斤,三年而竣,历经百年风雨,屹然如初。陆游与众人啧啧有声。随后,去东林,登香炉峰,众皆气喘吁吁,接连擦汗,言语断续。九日,游西林。山上夕夜极寒,甚可拥炉。
连日在山中,遍历奇峰秀水,亦见香炉峰下白居易草堂,及诸多先人遗迹。陆游感叹,山上方七日,一揽几百年。众人问陆公庐山如何,他言道:“庐山,奇哉,天下至境也,久之必兴焉。”有客曰:“风云多变。”七百多年后,近代以来成为避暑胜地,庐山几度冠盖如云,却曾惊动朝野。牯牛岭已成山中市镇,演绎庐山故事多耶。
十日晚,回舟中,秋暑未艾,陆游挥扇,二子曰山上山下两重天,陆游怡然自得,言曰:“登泰山而小天下,上庐山而知天下。”
十一日,陆游一家谢别众人。
过刘官矶,泊船登岸。得小径,至山后。有陂湖,烟水渺然,沿湖多木芙蓉。夕阳中,数家芦藩茅舍,宛有幽致,寂然无声。有大梨,欲买之,拒售。湖中有小艇采菱,呼之,不应。欲问其故,见道边有机关,似防虎狼,避之而归。
子龙回望,说道:“世外桃源。”
子虡不屑:“世外桃源焉能这般待人!”
陆游笑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过药市蕲口,闻远处人声,陆游登岸。市井俨然,购薄荷、乌梅等当地特产,皆成药。陆游说药肆善贾,想过客所想,到手即可用,经营有智,用心可嘉。
抵黄州,知州杨由义、通判陈绍复和主簿等几人久知陆公,陪伴遍访苏轼遗迹。
杨由义曰:“苏轼任湖州太守,写诗,暗讽变法,言民生与便民之事,御史中丞李定等三人,断章取义,诬其‘诽谤,‘包藏祸心,押进乌台牢狱。广搜苏诗苏文,构造飞语,深纳罗织,酝酿百端,久拖不决,必欲滞之以死。”
陆游说道:“乌台诗案,沈括诸人,皆曰苏轼该杀,独有政敌王安石与章惇、曹太后为其缓颊。此时王安石已罢官,谪居南京半山园,上书神宗曰:“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神宗虽不喜苏轼,亦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遣来此地‘思过,不得问政事。若神宗不怜,久拖不决,苏公必死无疑。那年苏公四十四岁(1079年)。”
言语间登冈垄,去东坡,观垄地。此处乃久荒营地,友人为其请得,苏轼领童仆,辟荒地,斩荆棘,去石砾,种粮种菜。在此筑室,黄芦苦竹,自号“东坡居士”,乡民与其相善。
通判陈绍复曰:“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手执一卷,送夕阳,迎素月,不亦谪居之胜概也?”
知州杨由义叹曰:“苏公来黄州,甘苦寸心知!”
陆游说道:“时艰,苦甚,却在黄芦苦竹中写出了杰作《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
再去雪堂,四壁皆画雪,隐喻高洁。堂中苏公像仍在,乌帽紫裘,横按竹杖,气象萧然。堂外其手植大柳处,只见片石。南坡,残伐无几。至安国寺,当年苏公尝寓居,兵火之余,无复遗迹。栖霞楼还在,下临大江,烟树微茫,远山点点。知州杨由义说,楼主与苏公友善,时邀饮酒赋诗,苏公名句“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正出此楼,惜乎茂林修竹早不见矣。又几处,残毁依然,不复当年,惟鸟声可闻。
主簿有感:“苏公留此五年,后又起落,斗转星移……”
知州感言:“苏轼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超然远见。”
出栖霞楼,循小径,过竹楼,其下稍东,乃茅冈,当地称赤鼻矶,后人有说是赤壁。苏轼来游,写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写“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轼一笔点出:只是人说而已。无争,置身度外。
(未完待续)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