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睿
以《回归语文学》(沈卫荣著,2019)的出版为标志,语文学(Philology)高调回归中国人文科学研究领域;2021年,《何谓语文学:现代人文科学的方法与实践》(沈卫荣、姚霜编)出版。前者是随笔集,后者是论文集,内容涵盖从传统文本语文学到现代新语文学的多维解读,其目的都在于复兴和普及语文学。于是“什么是语文学”“语文学的意义何在”就成为问题的关键。就此,我們可以通过一幅画作——《书房里的圣哲罗姆》(Saint Jerome in His Study,1435)来寻求答案。
《书房里的圣哲罗姆》是《回归语文学》的封面,学界介绍语文学的文章也多选其为配图。它是一幅布上油画(20cm×12.4cm),据传是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家扬·凡·艾克(Jan Van Eyck,约1395—1441)所作,现藏于底特律美术馆。哲罗姆(Jerome,约345—420)出生于罗马,学识渊博,热爱阅读,尤其喜爱古希腊文学,还建立了古典晚期最著名的私人图书馆。他是早期基督教的伟大学者,四位西方“教会圣师”之一,被尊为“圣哲罗姆”,其绘画是图像语文学的重要来源。
凡·艾克是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奠基者,擅长油画和微图绘画。德国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在研究早期尼德兰绘画的过程中指出,凡·艾克的画作具有“精神的物质隐喻”特性。由此,我们得以从图像学角度解读画作中视觉现实与精神表现之间微妙且全面的融合。
“所有的意义都呈现出现实的形态;或者说,所有现实都充满了意义”是解锁的密钥。远观此图,入目便是光线的流泻。“光线”是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重要因素,也是学者们最常用来描述文艺复兴的词。光透过玻璃点亮整间书房,喻示人文主义的启蒙。意大利“文艺复兴之父”彼特拉克在用拉丁六韵步体创作的《阿非利加》(Africa)一诗中就表达了“恢复纯洁质朴的光辉”的盼望,此处的“光辉”指的就是古典时期的优美语言。细察此图,则可以发现桌子上摆放着书籍、科学仪器和许多精细物件,这些正是当时的人文主义者的书房里最常见的物品。书籍所代表的语文学、仪器所代表的认知实践以及哲罗姆的学术研究,再现的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现实境况。它们象征着人文主义者以阅读文本的语文学为基础,同时进行具体实践,从而发现现实世界和人的存在。语文学的意义正在此处。
哲罗姆最为世人熟知的事迹是翻译《圣经》。他放弃使用希腊语的《七十士译本》(Septuagint),从希伯来语文本入手,在与诸多版本的比较中,最终将其翻译成为通行至今的拉丁语《武加大译本》(Vulgate)。
哲罗姆选择翻译希伯来语文本,是因为他发现希腊语文本看似逐字对应地实现了对上帝的绝对忠诚,但佶屈聱牙的语法使整部经典变得死气沉沉,多处讹误令人产生曲解和误读。忠于文本的哲罗姆认为只有回到最初的语言版本才能传达经典本义。于是他通过对不同版本的对勘和精校,翻译、制造出了这部“现存真正文本的最可靠权威”。
哲罗姆的做法继承了早期希腊的“文本语文学”传统,即“通过文本批评(指文本对勘和文本比较研究),还原文本的语言和历史语境,以重构和理解文本的本来意义”。但事实上,使用语文学勘对译校的“权威”依旧存在漏洞。因为哲罗姆使用的希伯来语文本并非《圣经》的最初版本,语文学的“还原”只是对原文本的无限趋近,仍需后世的修订和完善。所以语文学不仅是广泛阅读的文献之学,更是勘校审订的实践之学。这也就是为何哲罗姆的桌上除了有供翻阅参考的书籍,还会有实践操作中使用的仪器。
实践意味着人为的参与和更改,这无疑与“天启经典”的教义相违背,哲罗姆因此被部分基督教徒指责为“异端”。但哲罗姆并非否定上帝,他只是从语文学家的角度,将《圣经》视作“基督教的人文主义作品”,因为其中修改、校订的痕迹证明了人在历史中的独立存在,也只有通过对这些痕迹的解读,才能抵达真正的上帝之道,所以文本文献的深入阅读格外重要。为此,哲罗姆翻译了许多希腊文的历史著作,如尤西比乌(Eusebius,约260—339)的《编年史》(Chronicon),同时收集和撰写了大量关于教义经典的文章。哲罗姆的语文学方法与他的老师——艾利乌斯·多纳图斯(Aelius Donatus,约325—375)也有着密切关系,这位精通修辞与辩论技巧的罗马语法学家将自由七艺中教人如何理解文字、运用语言以通晓明畅地阐释思想的初级三艺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了哲罗姆。
从古典晚期开始,“自由七艺”逐渐成为中世纪学问和教育体系的核心课程:包括以语文学为主的“三艺”(即语法、修辞、逻辑)和以数算为主的“四艺”(即算术、几何、天文、音乐)。但由于学科划分逐渐细致,语文学陷入了难以分类的尴尬境地,再加上经院教育强调文本与神学的联系,语文学方法逐渐式微。换言之,文本仅是当下主义的教义阐释,但鲜有人发掘其历史主义或传统主义的真相,因此大学里的文艺复兴首先是语文主义者的反叛。
哲罗姆通过回归历史语境的语文学勘校翻译,否定经典是上帝意志的承载物,而强调人在其中的显现,使文本挣脱教义阐释的桎梏而重新获得生命力,使历史主义的活力取代了本质主义的腐朽。正是由于哲罗姆人文主义者的身份和对古典文学文献的热爱,与文艺复兴启蒙思想相契合,他才受到当时人们的追捧并成为这一时期绘画所选择的重要题材。
回到画作,凡·艾克是通过再现现实以表现精神的画家,他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哲罗姆的形象,使人物显得真实丰满,从而直接传达出思想的力量。哲罗姆如此专心于手中的书籍,不由得吸引了观赏者的凝视,在一间狭小书房里独自阅读的场景也与当下疫情中的隔离独居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不同的是,哲罗姆的阅读和苦修是为了理解文本之义,隔离则是人类与病毒的鏖战。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有机会放下浅薄和碎片化的快速阅读,重新感受深度阅读的美妙。
2020年,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大卫·丹穆若什( David Damrosch)发起了“80本书环游地球”(Around the World in 80 Books)的世界文学阅读项目。丹穆若什的本意是通过实地的环球旅行重塑世界文学,但由于疫情的缘故不得不转为虚拟的文学之旅。他的形式酷似中国古代文人的“卧游”([南朝宋]宗炳“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在有限的文本里体悟无限的精神,这些感受被撰写成博客供世界各地的人们阅读。在项目的最后,他写道:“有效的疫情治疗方案依旧光芒黯淡,但以我们所能采用的方式联结对我们所有人都重要的事情就很好了,就如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环游世界一样。”
丹穆若什出于一名人文学者的担当,呼吁人类在黑暗的疫情时刻通过重读文学经典获取对抗危机的人文力量。有表达,自然有解读,这些文字经过多种语言翻译,得到来自全球的回应与评论,地理意义上被分隔的人,通过文学的脉络钩稽相连,人文主义精神由此体现。丹穆若什最终将这场“旅行”成集出版,代码印刷成为书籍,这无疑更突出了实体文本在当下的特殊价值。但网络发布的做法也暴露了21世纪的现实:文本的形式更加多样,数量更加庞大,意义在世界性的联结中扩大了影响,网络起到了推波助澜的迅速传播作用,人类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不断更新改变。如果说文献资料需要学者使用语文学的方法“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那么当大量碎片化、数字化的信息涌来时,语文学就不再局限为一种学术路径,而成为一种关乎世界和平、人类幸福的人生哲学。因为通过语文学厘定、分辨这些信息,溯其源流,延其未来,我们能更真切地体认其中的人性温度和世界之多元,也就是恩斯特·斯坦因凯勒教授(1937— ,国际著名佛学家、梵学家,奥地利“佛教语文学学派”领军人物)所主张的“语文学式地生活”(living philologically)。
作为一门滥觞于古希腊的古老学科,语文学早在20世纪初就已经传入中国,以陈寅恪、傅斯年为代表的学者在留学归来之后开展的系列研究,正是基于语文学的方法。但是曾在现代中国学术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语文学,为何在之后逐渐边缘化以至需要“回归”呢?
《回归语文学》中解释了语文学的意义:“philology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philologia,它由philo和logos两个词组成,前者意为‘亲爱’‘喜爱’‘朋友’等,而后者意为‘言语’‘语言表达’和‘推论’等,合起来之大意为‘学问之爱’‘文学[献]之爱’等。”
正如陈寅恪谈论金石资料研究时所强调的,“群经诸史,乃古史资料多数之所汇集。金文石刻则其少数脱离之片段,未有不了解多数汇集之资料,而能考释少数之片段不误者”。对语文学来说,阅读文献的语言能力和勘校文献的实践能力是缺一不可的,但二者都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训练成熟。所以语文学的“销声匿迹”既是因其不适应现代学术细化的学科分类,也是因为它对语言功底、勘校能力的高要求,对阅读广度、理解深度的高标准以及 “十年磨一剑”的低产出,令研究者们只敢“敬而远之”。
当今学界吹响回归语文学的号角,必然有其学科性和社会性的多重原因,这需要更长的篇幅来论述。但联系哲罗姆和语文学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意义,我们或许也能理解一二。别忘了,哲罗姆除了是杰出的历史学家和圣经学者,还是一位“满怀激情的语文学家”。语文学从一开始便贯通文史哲不同学科,是人文科学研究最基本的学术方法,它不仅符合如今学术研究中跨学科的要求,其基于文本的考据更能将学术做得扎实。在繁杂资料的整理与阐释中,人类文明的丰富内涵和源远流长得以展现。因此,语文学的复兴和普及不仅是人文科学研究的学术要求,更在提醒我們警惕信息爆炸时代下历史断裂和文化解构的口号,在喧哗与骚动之中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代代相传的文本中获得整一和延续的人文主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