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菡莛
重回阔别许久的故土,是为接奶奶到市区养老。站在颓圮的老屋前,我和童年相伴的苦楝树一同沉默了。
时值深秋,萧条的苦楝树只挂着寥寥几个叶子,枝干也枯瘦了,像靠着墙根晒一整天太阳的留守老人,消磨着无聊的光阴。又像秋暮荷残时结满蛛网的木船,瑟瑟地、载不动清瘦的乡愁。
收拾着奶奶的行囊,我的心被秋风吹得很酸楚。遥想着一场儿时的春雨淅沥,我喧嚣浮躁的灵魂就湿润了,像森林里被舔犊的不谙世事的幼鹿。彼时,惊蛰动,雨帘重重,空气里氤氲着青草与泥土清润的气味。苦楝树叶和贵如油的雨丝落在地上,被人类和小兽的脚印熨成宛若大地最如意的毯子,那是故乡的苦楝树,我的苦楝树。
春日,万物生长,苦楝树抽枝发芽,幼嫩的新叶绿意渐浅,像染上了涨满海藻的太湖水色,淡淡的很有一番风味。家门前那棵楝树古味盎然,枝条错落,藏匿着庭院中丁香似的细花。远观宛若草木繁茂的绿汀间,一只捕食竹麦鱼的修长白鹭,橙喙勾起一串串波光粼粼的水珠串。苦楝树影婆娑,像终年洇不开的绿雾,宛如跨越九十九场江南烟雨后,大自然白描的一首情诗。
我爱披散着头发,任发丝在楝花香的春风里飘舞,偶然一串淡紫而纤细的楝花落于发梢,这般欣喜,好似孩童在草堆里逮住一只会唱歌的蝈蝈,我可以是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穿着丁香紫的紧身旗袍,在花雨中留下一段结着愁怨的倩影。春天毕竟是是春天,吹彻了一整天楝树的山风十分柔软,不会刺痛皮肤。“小雨轻风落楝花”,一树紫岚般的碎花在江南四月里,可以是闺房里挑起的帘幕,亦可以是一炉清雅的香,能熏醉了春风与过客。
二十四番花信风,楝花风是最后一种,她像一只曼舞的银色喇叭,在盛宴里吹奏着一曲暮春的赞歌。我踏着柔软的土壤,风弄蜻蜓,山雀高歌,满地清香的楝花雪,好像湖边的浪穗般软,楝花在泥土之上又绽放了一次,生命本该灿烂如斯的。
这棵苦楝树是爷爷年轻时手植的,长势很喜人。每年夏天,邻里都爱到这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避暑气,奶奶在盛夏的苦楝树底摇着蒲扇,清风是荷塘里戏莲叶的一尾鱼,穿梭过苦楝树梢,又柔情地亲吻我的脸颊。蛙声如荫,如雷雨,如风中飘荡的的青绿篱笆,围住了这多情而无情的人间。劳作了整整一天的疲惫农民聚在树下闲聊,满身泥土的锄头与镰刀也舒坦地在墙角晒着朗润的月色,关于爱情,关于孩童,关于收获与庄稼的密码,是农耕社会流传千年的话题。
奶奶招呼我替邻居添茶倒水,不是城里雅士品茗的碧螺春,而是败火的金银花茶,我吃力地举起半人高的红色的暖瓶,怕泼洒了,就一下一下往搪瓷杯里添热水,一股清苦的香味弥漫在热闹的夏夜里。邻里大婶抓起一把葵花籽塞给我,在月下宛若象牙项链,彼时我甚至不会嗑瓜子,就乱嚼一顿,满嘴油香。
待到葵花籽也吃倦了,我就舒服地躺在竹椅上,听着长辈深奥的对话内容,望着耿耿星河,我突然想起教书先生讲牛郎织女的课文,真的没有船可以渡过银河吗?那织女姐姐为什么不偷偷飞过去见牛郎呢?直到里屋泡苦楝叶花的洗澡水凉下来,奶奶就催我去洗澡,说苦楝能清热除湿,在凉席上我酣然入睡,一夜枕着芬芳的楝树花香,梦也清新了。
到了初秋,楝树枝头青杏般的小果实逐渐长大,被阳光涂抹上金黄色,像是寺庙里挂着的祈福铃铛。买不起五彩斑斓的玻璃珠,我们便拾起满地散落的苦楝籽,它是旧时屋檐下斑驳的灯笼,以荒野的溶溶月色为烛光,清辉满庭。苦楝籽颇有中药铺的气味,宛若爷爷宽厚的庄稼人的手,很让人心安。
我们蹲在泥地上,耐心挑拣着个大粒圆的苦楝籽,然后用衣角揩尽黄土,鼓囊囊地都装到裤兜里,幻想着和彼此开展一场黄沙漫天、万马嘶鸣的鏖战。准备好弹药,我们爬上楝树,折下适合做弹弓的树枝,若捡归根的枯枝则不甚耐用了。新鲜的楝枝散着微辛微甜的草木气,像折断了一座小森林,我将橡皮筋缠绕在树杈间,武器便打磨好了。双方粮草充足,一场金戈铁马似的混战就揭开帷幕。
一番尖叫疯闹后我得胜而归,自豪得像抗击匈奴有功的霍去病大将军。只是楝树籽浸出的汁液会把手指与衣服染成洗不净的浅黄色,回去倘若被奶奶发现身上挂彩一定会遭顿骂:“没有女娃娃的样子!”
这样我将会被被狠狠地拽着胳膊,拖去洗手。奶奶用蜂花牌肥皂打出充裕的泡沫,抓着我的手搓了又搓,我的小手被刺骨的井水蹂躏地通红,宛若发酵的海棠果。当时骁勇善战的我居然连凉水都忍不了,想到这,我悲伤得很,眼泪像掉出荚的豌豆般落了下来。
清霜似雪,十一月南方的土地覆盖着绵密的蛤蜊油,像素手把芙蓉的仙女,冰清玉洁不染纤尘。苦楝树叶也似宋朝往事般随风飘落。去学校的一段路,需爬过苦楝沙沙的小山坡。初冬山林阒静,只有流浪的野犬留下清晰而凌乱的踪迹,偶尔有一两声短笛似的寒虫鸣和风摇树枝的簌簌声,天地准备冬眠,淡漠起来,宛若独自扫雪的老僧般清心寡欲。
小树林像火柴点燃了受了潮的松枝,薄雾缭绕。楝树披着一身蚕丝素纱,裹起了萌芽的心事,骨骼清晰可见。这上学一路上我寂寞地走着,嘴里哈出团团的白雾好像琼花。实在冷得厉害,我就一路小跑起来。铁皮饭盒在书包里哐当响,像欢快前进的绿皮火车。晨起的白霜将落地的楝树叶边缝上一条蕾丝花边,那大概是苦楝写给大地的信笺罢,美得我不忍踩碎这楝树林的梦。
饭盒里装着冷而硬的白饭,上面铺几片茶棕色的腌黄瓜,鲜美的酱汁渗进一小片半透明的米粒里,每次中午我都都吃得津津有味。成年之后奶奶还是爱给我寄几罐我腌黄瓜,吃惯了食堂里的大鱼大肉,乡愁大概就是两块越嚼越入味的酱黄瓜罢。
行囊收拾完,我带着奶奶坐上了回城的小轿车,我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后退,那棵大苦楝树离我远去了,就像许多童年美好的回忆都消散在风里。天下大概没有不散的宴席,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绿梅,又称绿萼梅,因萼绿花白、小枝青绿而得名,乃江南初春的一种风物。
外婆的院子里有一棵凌寒而开的绿梅树,像是闺阁里手捧书卷的婉约才女,娉婷独立。出暖阳的日子,常有一只的流浪橘猫在树下打盹,宛若成熟落地的桔子,很是喜气。
绿梅的花骨朵,好像是凌晨时分唤不醒的睡莲。那种花颜是物哀的美,像枯叶和草灰覆盖着的旧雪消融后,露出的屋檐上的几片深深青瓦,浓绿得像揉碎了一整个夏天的藤蔓。梅树恍若卷起的翡翠珠帘,昭示着春日将至的祈愿。
粒粒绿梅在料峭的春寒里微颤,好像白釉瓷盛一碗糖渍青梅般清新纯粹。那是母亲珍藏的青玉雕镂耳坠,戴在纤若鹤腿的梅枝上,神似三千年前屈原一袭芙蓉衣裳,玉树般独立湘江畔,腰佩的昆仑玉在含着香草的清风里叮当作响。
《红楼梦》里妙玉以五年的红梅雪水烹茶:她在墓蟠香寺住着,收得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作为体己茶与宝黛二人品茗。雨露霜雪乃无根之水,出家人推崇,认为不沾染因果。梅上雪不过新剥豆蔻仁一般大,妙玉却能集满一瓮,来年屋里煮茶,恍若初春满树的绿梅盛开,果是清高的雅趣。而我不过是槛外人,若花瓣是薄壁的琉璃茶碗,不如以初上树梢的阳光为柴禾,用梅上融雪沏一碗碧螺春罢,敬这万物可爱的自然。
等春日的号角再嘹亮些,绿梅树的木荫就成了一张疏离的渔网,捕满了阳春的熏风。梅花枝木窗格般将清晨的青霭划破,惊醒的蛰鸣雨后春笋般涌现。阳光透过炼乳似积聚的云层透了出来,斑驳地替梅花瓣鎏上缕缕金丝。那绿梅宛若晨光熹微的青绿森林般凝结在树梢,那是青鸾衔来的信物——碧玉簪,自然让人觉得未来可期,春意盎然起来。细赏薄似研磨青砂粉的花瓣,很像是被丰草绿褥的烟汀上一点白鹭搅碎的浮萍,娇嫩柔软。我用指尖拈住一朵绿梅,嗅着那缕梅魂的芬芳,心里竟然有些惆怅,虽绿梅清高无意争春,但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蔷薇的花期终会来临。梅花也终将离场,在万花丛中成为一种黯然的淤泥。芳华易逝,微风无语,满地飘落的绿梅花瓣,宛若生着苔藓的城门遮掩,藏匿了九百年前李清照落一地的玉笛声。
酒是刘伶的酒。在雨打梅花的黄昏,等着外婆烧晚饭的时候,不锈钢的温酒炉被小火慢煮着,炉壁上的白雾与米酒香朦胧,火苗像几尾游窜的红鲤鱼,底部被燎得黎黑,让人安心而温暖。面前摆着一小碗盐渍的红花生米,乌黑的老式录音机上盖着玫瑰蕾丝的花布,里面是名伶用吴侬软语唱的《珍珠塔》,我痴痴地趴在饭桌上,想象着临水的红幕戏台上,涂脂抹粉的古装女子,一颦一笑间满袖风动,足底生莲,婉转的笙歌好似河岸雎鸠一般飞入兰因絮果的春梦里。然后是酒煮沸的声音,宛若绿梅林里雪簌簌落下。红烧鱼与山药排骨汤冒着白雾,我会抢着替外公斟酒,在那琉璃一样的酒杯里,有许多规矩。第一次是浅浅地铺着杯底,第二次才能倒半满,寓意着好事成双,这大抵是刻在基因里的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罢,在血管般的细枝末节里流淌着家庭的习惯。饭后外婆将三碗赤豆汤端上了桌,珍珠糯米丸在紫红的豆沙里若隐若现。我用汤羹舀起滚烫而软糯的圆子,细细吹凉,红豆馅从白瓷碗沿淌下来,像梅花泥里的两道车辙,逐渐凝固了。
若在夏令时,外公爱喝的是玻璃瓮里的杨梅烧酒。敲碎的冰糖甘甜,慢慢氤氲到红玛瑙一般的杨梅中,细碎的果肉玫瑰舟般漂浮着,像是古法酿制的鲜花胭脂,等待浸染美人两瓣朱红的樱唇。外公只是从橱里取一根尾端刻着梅花的檀木筷子,在他的添了半盏杨梅酒的酒杯里蘸一点,就喂给我吃。旧木筷头微微发黑,有着古拙的清香。我咬住筷子不肯松口,杨梅发酵后的酸甜与烧酒的辛辣融合起来,果香四溢。
下酒菜是一只青瓷小碟里装的醋溜海蜇头,搛起撒着碎生姜的海蜇丝,好像是琼枝挂星粒,嚼着鲜脆无比。有时是凉拌的泡发海带,和薄荷草一样可以消暑。我总是趁外公不留神偷偷喝一口杨梅酒,在一树蝉鸣的盛夏风里,小花裙被撩起,酒劲渐渐地像淡粉的桃花落在面颊上与心头,遂想写被春风吹散的诗,关于微醺时候的遐想与爱情。
可惜我成年以后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烧酒,也没有再遇见那么美的绿梅。日本清酒寡淡得像穿竹林而过的山泉水,工业酿造的啤酒也毫无麦芽与田野的香气。或许只有外婆亲自泡的,融着冰糖的杨梅酒,才能勾起我无垠的愁思罢。
友人曾约我夜赏梅园,当晚她穿着新春气息很浓的明制汉服,琵琶襟上缝着兔毛,马面裙上用金线绣着几朵祥云。她向我跑来,两只蝴蝶发簪颤动着,好像是雪里一枝娇俏的红梅。我们挽着手臂,兴致勃勃地诉说着对梅花的热爱,最终在一株绿梅树下驻足,我愣住了,与淡银月色一同倾泻而下的除却绿梅螺黛粉般的清香,还有满地愁思。突然我意识到我骨子里是时空错乱的农民,在黄昏倦鸟般归家时肩上永远荷着一把锄头,为了耕种灵魂与诗意栖居的寓所,沉重的犁具上沾满了白霜与绿梅的清香。“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纳兰性德曾幻想着与心爱的姑娘泛舟溪上,就在遍地垂柳的江南。
借问酒家何处有?苏北的春日来得那样迟,想再见一眼满树浅绿的梅花,恐怕要等来年回到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