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功才
梁实秋《雅舍小品》之《鸟》篇,有这样一段:“只是清早遇到烟突冒烟的时候,一群麻雀挤在檐下的烟突旁边取暖,隔着窗纸有时还能看见伏在窗棂上的雀儿的映影。”烟突大约就是烟囱吧。这情景让我一下子想起远在几千里外的故乡,想起那里的祖屋,想起祖屋檐下的燕子和麻雀,想起冬天屋檐下那修长而瘦削的冰棱……
我曾经也是有祖屋的。自我记事起,就有两间可供我们一家人居住的泥墙石板屋。一边是泥巴墙,一边是木栅子。我至今都不甚清楚祖辈的渊源,父亲没说过,爷爷也没说过。父亲是上门女婿,外公自然要改口叫爷爷。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那时的家境大多格外窘迫。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谁还有心思去追问自己的来龙去脉?直至我渐渐长大,且在生活的砥砺中将四十多载岁月抛在身后,某天突然一个惊醒的回头,才发现爷爷辈和父辈相继作古,我不仅远离了故土,还在别人的城市里苟且。像我这样背景的外省人,在这座城市里太多太多。我们似乎都走着同一条与故土渐行渐远的道路。
所谓祖屋,就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而我们家老房子充其量也就几十年的历史。听爷爷讲,我们住的房子是父母结婚时建的。真正的老房子,则是我幺幺住的那两间又破又小的土墙屋,连转个身都不容易,大白天都是黑咕隆咚的。据说是爷爷那辈人从后山青龙河迁过来建成的。真正的祖屋,其实也不足百年,而且我还从未在里面住过。在我看来,祖屋就是我跟父母所居住的那两间土墙石板屋。盖的石板是从对门苏家坡石场开采而来。很小时,靠西面的木栅子还是亮架子,平时用一些打捆的枞树枝条排起来遮风挡雨,堂屋楼上也只是空寥寥的面着一些花楼板。晚上,一家人就挤在吊脚楼的厢房里,算是有个安歇的窝。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父亲不得不下狠心扩建房子。其时,我上初中不久,大我两岁的哥哥已辍学,两个弟弟也将近小学毕业,正是家大口阔,想建起几间房子着实不易。况且山上也没有几根像样的可供建房用的木材。我所住的地方叫麻岩包,一听这名,你就知道该地出产的除了麻岩还是麻岩。麻岩极硬不易炸开,且要在老房子边开山放炮,难度和危险之大可想而知。苞谷面饭和洋芋合渣滋养出我们浑身的气力。我们拼尽气力,也要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父母白天要出工,趁了难得的农闲和夜晚,一家人就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夜以继日地奋战。经历了种种困苦艰辛后,我们在堂屋旁边接了一间,并将堂屋和新建的楼上都填成了紧楼。这个六口之家算是有了三间稍微像样点的房子。此后,我们算是与父母的卧室分开了。尽管是土墙石板屋,尽管刮风下雨楼上会受些影响,我们却有种无法言说的自豪与满足。就连燕子们也主动示好,在檐下筑起了暖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听老辈人讲,燕子筑巢蛮讲究。它们的到来,预示着这家人即时的发达或将来的富贵。燕子在家门口筑巢,一个家就有了生机,一个家更像一个完整的家。当然,还得有诸多元素的辅佐,譬如门前有吊脚楼和大树,大树最好是核桃树或者柿子树。屋后有竹林,林边有各式果树,旁边最好还有水井。这些都不是太大问题。惟独燕子筑巢,是你无法选择或者左右的。新屋建成,燕子像庆贺一般筑巢檐下,我们别提有多高兴。冬天,同样是冰凌钩,完整屋檐下的冰凌钩,似乎格外饱满而富有生机。于是,我少年的色彩也因此更为饱满而富有弹性。
有人说,幸福的童年要么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就得用一生来治愈。同样,一个人下半生的整个想象力或者幸福感,几乎全部来自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整个躯体都在别人的城市里,惟独心思不在。古语言,乐不思蜀。我却是身在异乡思故土,说明现在的我并不快乐。有人说小时候我们没有钱,只有快乐。而现在的我们既没有钱也并不快乐。究其原因,我想与祖屋有着不少关系。我在这座城市里见到过许多和我有着相似境遇的长者,他们的后人都在海外过着优渥的生活,他们自己却跑回来,在祖屋里独居。多年前遇到这样的情景,我无法理解,或者说不太理解。现在我懂得他们是要落叶归根,是要寿终在自己的祖屋。纵使有些老人因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祖屋安享晚年,也始终不肯卖掉。这些远在乡村的祖屋,一排一排沉默地立着,在等待着属于它们的归人。有些人终于归去了,有些人始终归不去。空寂的祖屋,成为乡村孤独的守望者。由于年久失修残损严重,或者归人迟迟不归,这些祖屋正在一步步变成历史和秘密。
这些年,岳父母跟着我来到这座南方的城市,一直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总想着某一天还要回去。是我断了他们的后路,将老家所有的不动产全部贱卖了。当某天我回到老家祭奠父母转身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曾经的祖屋也已被弟弟贱卖给了他人。站在当年那么熟悉的屋檐下,同我说话的却不是至亲。当家的说:“二哥回来哒?到家里喝杯茶!”我是要在自己家里做客吗?愣了短暂的一瞬,我随即回答:“改天吧!”改天?这天会改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
惶惑着,失落着,空荡着,我来到幺幺屋檐坎下。一如前文所言,我真正意义上的祖屋,便是幺幺曾经居住的那几间土墙屋。这几间土墙屋早已被推倒,在坎下几十丈远的地方重建了新居。幺幺也跟着我表弟打工去了。站在幺幺屋檐坎下,我又喊:“小幺!小幺!”空寂的房子不理会我,不应答我。那无人回答的喊声,在我内心里激荡,在岁月里激荡。这流年,微微一震,便是多少个春秋。眼前的一切,早已物非人也非。我没在祖屋喝上一杯热茶,一瓢凉水,就回到了别人的城市。
二十多年来,家中变化也很大。我们四兄弟先后成家立业。老大在清江边做了上门女婿;老三将原来分给他的石墙厢房推倒,在他一步之遥的岳父家门口建了新屋;老幺先是不断在祖屋上推陈出新,直至最后还是贱卖给了别人,也在清江边上重建了新居。我们四兄弟,尽管性格各异,接受的教育也不同,却有一个非常默契的做法,那就是远离甚至不惜抛弃祖屋,寻找更为广阔的天地,作为此生的居所。
我与他们唯一的区别,是走得更远。他们从不曾走出清江的视线。也许就是距离决定着乡愁的同时,也决定着我们精神的最后归宿。我们不约而同地离开祖屋,抛弃祖屋,最后,我们又无比怀念祖屋。在这片广袤大地上,我们几兄弟,定居各处,只是定居,不是归宿。我们的归宿,永远在麻岩包的祖屋。而祖屋里,已经住着别人。在如今这个信息化时代,通讯发达,为距离做了必要的缓冲。但要真正缓解乡愁,一如诗人乔木所言,就得在老房子里住上几天。现在,我去哪里住?哪里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我可以随时回到那个地理意义上的故土,却没有一块真正安放自己灵魂的归宿。
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的棉絮般软弱无力。而在当下,与我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何止千万啊。我在慨叹自己灵魂游荡的同时,也在为与我有着相似境遇的人而担忧:你们的祖屋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