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芳 太原科技大学艺术学院
《山海经》曰:“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皇。”[1]凤凰也叫丹鸟、火鸟、鹍鸡、威凤等,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传说中凤凰性格高洁,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据《尔雅·释鸟》的注解,凤凰的特征是:“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2]《说文》的解释为:“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颔及喙,五色备举’。”[3]凤凰在我国古代传说中是神鸟,有着一身无与伦比、光辉灿烂的羽毛。它是美好形象的代表,象征着吉祥如意,是“见则天下安宁”的祥瑞之禽。因此,常有帝王将本朝是否有凤凰出现当成是上天承认自己是圣贤之君的明证。
凤凰的形貌特征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地演化、转变,其形象已逐渐趋于完美,寓意也更加丰富。现在民间所流行的凤形大多是锦鸡首、鹦鹉嘴、孔雀脖、鸳鸯身、大鹏翅、仙鹤足、孔雀毛、如意(或朵云、灵芝)胜冠,且每一处都有不同的寓意表征,即如意胜冠表示称心如意,鹦鹉嘴表示动人的音乐,孔雀毛羽象征吉祥,仙鹤足代表长寿,鸳鸯身寓意为美满的爱情,大鹏翅则表示鹏程万里等。
山西寺观壁画中有关凤凰形象的描绘有十七八处,并且一般在画面中都占有重要的位置,多是伴随着壁画中的女性神祇出现(个别地方有男性神祇),它们或飞翔、或伫立、或俯卧、或暗语,时时伴随在神祇左右。画工对具象的凤凰形象描绘分外精致细腻,它们五彩斑斓,形象丰富饱满,充满了朝气与灵智。而以图案形式呈现的凤凰形象多用沥粉贴金或勾线的手法塑形,它们不仅量感十足,而且古拙华丽、内蕴深厚。这些凤凰形象在时代变迁中逐渐从珍稀的文化现象走向通俗的民间文化装饰。山西寺观壁画中的凤凰形象正是这一演变的活性序列图展,它为研究中国凤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实证资料。本文从以下两个方面对山西寺观壁画中的凤凰形象进行探索分析,以期阐释凤凰图像在历史长河中的演变轨迹和寓意表征。
永乐宫三清殿东壁金母元君前绘有一只凤凰,该凤凰尾部紧邻莲花,侧躯,凤头回勾,面向金母元君,高约50厘米。头部朱色朵云胜冠较小,狭长凤目微眯,青色翎羽飘飞,似鹦鹉的嘴紧勾着,凤凰脖子上的金色羽毛自然柔顺地披覆于颈相上,背部长有青色羽毛和金红色翅膀,长长的金色尾羽倾泻而下,腿部肌肉粗壮劲健,腹部羽毛柔密,昂首伫立于彩云之间。画工在描绘凤凰时匠心独运,不仅造型厚重饱满、线条圆润劲健,而且形体大小与真实孔雀相近,犹如按孔雀原型写照般,只是个别地方增减了凤凰特征,给信众留下了生动自然的真实感受,与壁画中的人物形象相辅相成。在细节处理上,画工用铁线描细细勾勒轮廓后,大部分地方用了平涂填色法着色,唯背部羽毛和翅膀用了退晕法渲染,个别地方还运用了接染法着色(如图1)。
图1 永乐宫三清殿壁画局部
在民俗文化中,凤凰一直是祥瑞的象征,是人们寄托平安、幸福愿望的吉祥物,而在道教文化中凤凰不仅象征祥瑞,同时也是身份地位、坐骑的象征。《山海经·图赞》记载,凤有五种像字纹:“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寓意凤凰唯德高望重之人方能驾驭骑乘。永乐宫三清殿东壁画中的凤鸟一方面寓意为金母元君的坐骑。金母元君全称“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瑶池大圣西王金母无上清灵元君统御群仙大天尊”[4],简称九灵太妙龟山金母、太虚九光龟台金母元君,俗称王母娘娘、王母、瑶池金母、金母,是众女仙的领袖,其神格早年是瘟神和杀神,执掌“司天之厉及五残”。[5]郭璞解释为:“主知灾厉(瘟疫)五刑残杀之气也。”[6]后历经数代文人道士的渲染,王母娘娘已不再是专司刑罚和瘟疫的凶神恶煞,而是一位赐福、赐寿、赐子、化险消灾的福神了,王母娘娘的坐骑也由原来的白虎变成了青鸾鸟。“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洒扫以待之。’上乃施帷帐,烧兜末香。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色。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有二青鸟如乌,夹侍母旁……”[7]以上记载了王母娘娘乘坐由两只青鸾所拉的紫云车辇,赴汉武帝的邀约,同时也说明了在汉代时青鸾已经是西王母的乘骑,有时也会是坐骑。在汉代以前,王母娘娘的坐骑一般都是白虎,“青龙白虎之说流行于世,应该与西亚人向汉王室进贡狮子有关,东汉画像石上刻有狮子。而青龙白虎也成为中原大神东王公、西王母的宝座。直到北朝时,壁画中还将佛座下的狮子绘成白虎,即白色有髯的虎。”[8]因没有实证资料,无法确定西王母的坐骑由白虎变为青鸾的具体时间,但青鸾在汉代已经是西王母的坐骑,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另外,此处的青鸾还寓意着天降祥瑞之兆。永乐宫是全真道的宫观,全真道在其祖师王重阳的改革下,除遗弊、融三教、顺民意,是上天送给金戈铁马下困苦不堪的中原百姓的福音。全真道创立于金代,由于这一时期的中原大地动荡不安、战争频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全真道所倡导的“长生、为善、戒杀”等思想主张,无疑为中原地区苦难的百姓带来了希望,为他们释放压抑的精神提供了一剂“灵丹妙药”。此时为万民带来福利的全真道无疑是劳苦民众的福音。
洪洞水神庙明应王殿东壁《行雨图》中所绘人物众多,场景开阔自然,主神明应王头顶五彩华盖,身着大红锦袍,右手持青玉色笏板,面目威严地端坐在龙椅上(如图2)。在其正上方乌云翻滚,有一众仙君正在忙碌着施雨,而明应王则双目圆睁、神情威严地面向正前方,似是在等待着外出执行施雨任务的众仙君的佳音。其周边侍立着文武百官、宫娥侍从、商贾小贩、乡绅宾客等,他们或姿态恭谨、或交头低语、或修饰妆容、或侍立待命、或讨价还价,一派乡间生活气息。在明应王正前方绘有莲花宝鼎一个,上置奇珍,宝鼎的左右各画有一只青鸾,左侧的青鸾侧躯直立正向着右侧的青鸾鸣叫,而右侧的青鸾慢条斯理地用嘴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此处的青鸾形象比较特殊,造型倾向装饰性,颈部细长,青鸾头部的冠羽不再是如意胜冠,而是一根红色的孔雀尾羽,这种画法在其他壁画中鲜少出现,却与洪洞当地的民间风俗画有些类似,这应该是当地画工参照洪洞本地风俗对青鸾进行大胆简化、添加、装饰后的效果,其形象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两只青鸾都运用了工笔重彩画法,色彩有青、绿、金、白、橙红五种。只在翅羽部分运用了退晕法,余下部分皆用勾勒填色法完成。两只青鸾的色彩都有后期修复过的痕迹,因文献资料不足,不能判断其修复年代,但总体形象没有太多的改变。
图2 洪洞水神庙壁画局部
“青鸾是一种善于歌唱、五彩具备而以青色为主的鸣禽,体形比凤略小。”[9]此处的两只青鸾活跃在明应王殿的朝堂上,既有充当信使、宠物之意,又营造了欢快的氛围,预示着甘霖降落,百姓将会迎来五谷丰登、万民齐福的欢乐场面。
娲皇庙又称圣母庙,全称娲皇圣母庙,位于山西省霍州市大张村。圣母殿内的壁画是该庙的精华所在,是目前山西留存的清代壁画中的上乘之作,壁画采用重彩勾勒填色法,个别部分略有色彩渲染。壁画的色彩以朱、青、绿、白、黄为主。
圣母殿供奉的主神是女娲娘娘,女娲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创世神。《淮南子·览冥训》云:“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于是地平天成。”圣母殿东壁就是依据这些传说,以万世母仪为题,颂扬女娲抟土造人、联姻繁衍的功德;西壁以开天立极为题,颂扬女娲补天葺地济人的功绩;北壁两次间绘娲皇圣母后宫的情景。
在北壁东次间《后宫尚食图》中,一只五彩朱雀立于勾栏和餐桌之间(如图3左),朱雀的造型比较单纯稚拙,头部似鸡,圆眼、尖嘴,躯体上有短墨线整齐排列,似是表现腹羽,其如意胜冠是一根孔雀尾羽,和水神庙壁画中的青鸾造型类同,两通壁画虽相隔四百余年,却绘有相同的凤凰胜冠,这与洪洞、霍州两地相近的乡风民俗有着莫大的关系。其朱雀头、胸、腹部以粉色为主,采用退晕法渲染完成,翅膀则是以绿色为主,同时还间用了红、蓝、青、黄四色,采用退晕法完成。朱雀尾羽似孔雀尾,是用简单的墨线勾勒后,填涂了赭石和绿色。此处的朱雀活跃在后厨的桌凳间,仿佛一只宠物在厅堂中穿梭,备受主人的喜爱。看周围玉女淡定的表情,可知这种情况已经成为常态,所以此处的朱雀极有可能是娲皇圣母的宠物或信使。
图3 霍州娲皇庙壁画局部
在娲皇庙西壁《开天立极图》中,娲皇圣母站立在圣母殿中央,头戴凤冠、身着霞帔、佩金锁、系玉带,姿态端庄,侧身作扶冠状。宫殿外左右两隅的彩云间各有五彩凤凰一只(如图3中、右)。此处的两只五彩凤凰画法类同,唯姿态略有差异,色彩以绿、金为主,间有红、蓝、青为辅。凤凰的造型已高度趋向几何化,装饰意味浓厚,尾羽似金色彩带,已不见孔雀尾羽的羽扇特征。凤头有如意胜冠,嘴似鹦鹉,丹凤眼细而长,是典型的晋南民间凤鸟造型。娲皇娘娘补天葺地、抟土造人的伟大功绩,得到了上天的肯定和万民的爱戴。凤凰作为通灵天地的神兽(信使),它的出现也代表着上天对娲皇圣母伟大功绩的肯定,预示着百姓安居乐业,有“上感皇天而鸾凤至”的美好寓意。
岩山寺弥陀殿西壁北端“鸡生凤凰”一节的榜题是“此是种种吉祥鸡生凤凰之处”。画面中,一只高傲的凤凰侧身站立在殿前的巨石上,凤凰鸡头鹤颈,头有如意胜冠,尾羽很长,一足独立于石上,另一足缩于胸前。由于脱色严重,五彩凤凰今已无色可辨,但据墙面所留色彩痕迹仍能看出原壁的色彩鲜艳明丽。在中国民间凤凰自古就是吉祥之象征,每逢祥瑞之兆必有凤凰出现。《韩诗外传》曰:“得凤之象,一则过之,二则翔之,三则集之,四则春秋下之,五则没身居之。”可见凤具兆瑞的神性。佛寺壁画中很少会出现凤凰图像,多是将五色金翅鸟绘于甬道或佛陀菩提宝座的顶部,代表不空成就如来的坐骑或寓意消除迷障,把毒物变成甘露之意。此处的凤凰是释迦牟尼悟道成佛后,各种象征吉祥福兆的瑞象接踵而来,鸡生凤凰就是其中的一种瑞兆,也是佛教本土化的一处明证。
凤凰纹样是人们把凤凰当作祥瑞的象征后,又把凤凰当作保护神而予以崇拜,经过形象的逐渐演化而来,人们希望通过凤凰图像来获得特殊的、不平凡的能力,求得神灵的庇佑;或以凤凰图像来代表主人公的性别及社会地位。因此,在建筑、服饰、车辇、日用器物上刻画凤纹,绘制凤凰图案,以求获得祥瑞之兆、展现其社会地位,是山西寺观壁画中的常用方式。宋代以前,凤与龙一样,一般用来代表杰出的男性,自北宋皇帝、皇后在舆服上的龙凤开始分化,逐渐明确其性别指向。直到明代,后妃的装饰品、雕饰品、衣服纹饰等上面全是凤纹,此时凤是女性的象征,从制度上已经固定下来。清代,凤凰图像在不断增减、抽象概括中加以完善,应用范围更为宽泛,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民间传统装饰纹样,我们从现存的山西寺观壁画中就能略知一二。
纵观山西寺观壁画,当数永乐宫三清殿壁画中的凤凰图案最为精彩,东西两壁在金母元君和后土皇地祇的座椅、服饰、头饰等处都绘有大量的凤凰图案(如图4),这些凤凰图案因受写实性绘画风格的浸染,表现形式极富自由性和艺术性。观元代石刻双凤戏珠纹也有同样的艺术感受(如图5)。三清殿的凤凰图案,“凤首高扬,结构惟妙惟肖;颈部弯曲,羽毛飞扬飘动;凤身的描绘更是精妙绝伦,双翅飞翔得悠然浪漫,身上的鳞片状羽毛勾画得细腻繁密,清晰可见;凤尾卷曲流畅……”[10]在华贵大气之中不乏精细,部分凤凰图案还运用了沥粉贴金手法来强化其华贵的质感。其勾形严谨,庄严华丽、雕琢感极强,充分体现了元代凤纹的独特魅力。尤其是在凤纹的形态与组合上显得特别突出,大概有团凤纹、双凤纹、龙凤纹、凤穿牡丹等。此处凤凰图案不仅有装饰性功能,同时也是主人公社会地位的象征。
图4 三清殿壁画局部
图5 元代石刻双凤戏珠纹
汾阳圣母庙壁画中,在宫扇、旗帜、头饰、衣饰、食盒等处皆饰有凤凰图案,这些凤凰图案都用了沥粉贴金手法塑造,皆呈飞翔状,勾形线条简洁,图案夸张、概括,抽象化意为明确。如宫扇上的两只凤凰,颈部因过度夸张,呈纤细弯曲状(如图6)。凤尾处虽弯曲,但每根羽毛粘接在一起,形成一组自由曲面。飞翔的羽翅开张,颈项后倾,头部翎羽飘飞,它们似在缠斗。绘在明代织锦、瓷器、瓦当、玉器上的凤凰纹样为翱翔状态(如图7),如这些足以说明凤纹在明代的形态大多为飞翔状态。明代工匠在注重形似的基础上,更加注重于凤之神韵的表现。明代的凤纹造型虽简率粗犷,但姿态灵动,形神兼备,圣母庙的凤纹就是很好的明证。圣母庙的凤纹除在与圣母有关的饰品上使用外,在个别宫女的头饰、衣饰上也有使用,可见此时期凤纹已逐渐向普通百姓的生活靠近,它们不再是贵族特权的专利,而是女性文化的象征,也是普通百姓美好愿望的一种寄托。
图6 汾阳圣母庙壁画局部
图7 明代织锦凤纹
在霍州娲皇庙壁画中,娲皇圣母的发髻上插有多支凤凰步摇、凤凰金钗等,她使用的羽扇、服饰上皆绘有凤形纹样。除此之外,在宫殿的阑额、画舫中也绘有凤穿牡丹、龙凤呈祥图案。这一时期的凤凰形象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仅延续了宋元时期凤凰纹饰的写实风格,而且融入了晋南地域风格特点。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时期凤凰饰品的应用也更加广泛,宫殿中几乎每位玉女头上都戴有凤钗(如图8)。虽说凤凰纹饰在史前的彩陶上就有应用,但在等级森严的宗教性绘画中却不曾泛用。娲皇庙壁画中凤凰饰品的广泛普及,充分说明随着宗教信仰的逐渐没落,民间神祠的大力兴建,清代凤纹造型被进一步规范化、共性化(如图9),凤纹也由官方走向了民间。它们不仅可以象征女性神祇,同时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普通百姓皆可使用,以期美好愿望能尽早实现。
图8 霍州娲皇庙壁画局部
图9 清代刺绣龙凤呈祥纹局部
总之,辉煌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无处不有凤文化的踪影,它与龙文化一样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凤有“六象九苞”之说,“六象”是头象天、目象日、背象月、翼象风、足象地、尾象纬,“九苞”是口包命、心合度、耳聪达、舌诎伸、色光彩、冠矩朱、距锐钩、音激扬、腹文户,这些都反映了凤秉德的神性。凤之秉德与人们对理想社会、理想人杰的期待是分不开的,在高速发展的现代工业化大生产的今天,亟须具备凤之“六象九苞”的时代杰出青年来担负社会发展之重任,秉凤之美德,开行业新风,铸时代楷模。山西寺观壁画中的凤凰形象从写实到抽象、繁复到简洁,再到颇具地域风格的装饰纹样,虽几经变化更迭,但其背后的美好寓意却不曾有减缺,反而人们赋予它的美好愿望越来越多。它不仅反映了中华民族对凤文化的崇拜与热爱,而且也反映了广大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