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 秋

2022-05-19 10:44刘锦佃
山东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谷穗晒干豆角

刘锦佃

玉米挂在墙上,花生摊在地上。

花椒盛放在圆筐里,圆筐搁置在磨台上。

那些谷物和瓜果,都曝晒在阳光下。

木橛子插在土坯墙的缝隙里,一吊吊的玉米整齐地排列开来,从西厢房的墙面,铺过北墙,拐到东厢房的墙面上,一色耀眼的金黄。

那年父亲在羊栏新开了一块地,收获的玉米多,父亲就搭一个木架子,把成吊的玉米吊挂在架子上。五根粗壮的槐木,两两交叉,斜埋在地下一截,父亲再用粗麻绳把上边绑了,搭上一根横木。父亲做的木架结实墩壮,挂满玉米吊子,还能横放上几袋子核桃。我把几头向日葵挂在横木的南端,我得让葵花籽朝下,转个眼花,那些鸟儿就能啄走我的瓜籽粒。

从猪圈门框到木架上,母亲拴一根绳条,绳条上搭着长短不齐的长豆角,母亲从土地的边边角角上挎回来的豆角。那些豆角套种在玉米地里,或是长在地堰边上,秋忙伊始,母亲无暇去摘,待想起时,那些豆角已是手指粗细。紫红的豆角,黄绿色的豆角,紫色的豆粒,花色的豆粒,饱满的豆粒。母亲在大锅里馏熟了那些豆角,我一根根把它们从锅里捞出来,我踩着方凳,再一根根搭在猪圈旁边的绳条上。馏熟的豆角,黏溜溜的,我随手扒几个豆粒填在嘴里咬嚼。偶尔掉下几个豆粒,鸡和狗都争着去抢食。

几只麻雀不时地落在玉米吊子上啄食,母亲抬手吆喝一声,麻雀就飞上屋檐。老鼠会爬上木架啃食玉米。朗朗日光之下,老鼠大方方地爬上木架,钻进玉米吊子里啃食。我听见老鼠啃啮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却无能为力。我绕着木架子打转,却捉不住半只老鼠。有很多的日子,我和老鼠就那么耗着。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和老鼠,我和麻雀,都在各忙各的。阳光会晒干我们的食物,却从来不会慢待一只最普通的麻雀和老鼠。阳光究竟在晾晒谁的食物,我又在为谁储蓄食物,那些食物填充了谁的肠胃,阳光和食物都不一定会计较。

几小捆芝麻秸斜斜地依在磨台上,葛条捆扎着那些芝麻秸。芝麻秸的下面还铺着一层塑料布。芝麻的荚已经晒裂,芝麻微小的颗粒抖落在塑料布上。我经常拣食那些芝麻粒,我用手指蘸蘸唇舌的津液,沾起一些芝麻粒放进嘴里。我一次需沾起很多的芝麻粒,才会咬嚼咂摸出芝麻的清香。父亲从东沟里扛回那些芝麻秸,有些荚在地里就已经炸裂,父亲用宽大的塑料布围裹着捆扎,才留得住那些芝麻粒。

我得看住那些麻雀,我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不让麻雀下来啄食。

花生铺晒在院子里,那是刚从花生秧上摘下来的花生。父亲从南沟子顶上的长条地里把那些花生秧挑回来,摆放在南墙根的几根槐木上。我一边轰赶麻雀,一边择花生。我把花生放在荆条篮子里,花生秧摆放在槐木上。依然新鲜翠绿的花生秧,几天就可以晒干,父亲把晒干的花生秧苫垛在二叔闲置的老宅里,可以打发几只山羊漫长的冬日。

我择满一篮花生,起身倒在北墙根的水管旁边。我蹲在地上,我把那些花生摊开,我不让那些花生罗叠着,我把它们一个个单摆开。我拿捏着那些花生,从心里感念阳光的温度。阳光促使那些花生抽芽分蘖,阳光让那些花生变得成熟饱满,阳光还会送花生最后一程,阳光会收回那些水分,阳光给每一粒花生输入阳光的味道。秋日的阳光,才会曝晒出花生的香味。我曾经从花生秧里找出遗落的花生,那些没有经过阳光曝晒的花生,霉变得涩口乏味。

花生壳上凹凸不平的坑洼沾满了泥土,待阳光晒过,那些泥土纷纷落下,把晒干的花生放置在蛇皮袋子里,每次搬动都是哗啦哗啦的响声。

那些年的秋日,我根本无心去留意庭院里弥漫的诗情,我直白的内里,除了装填眼前的瓜果和谷物,还没有酝酿诗情的能力,偶尔萌发的美好感觉,我也不知道用怎样的情感容器去留存,果腹的欲望挤走了我所有的浪漫情怀。站在玉米吊子下面,我压根就不曾想到,秋阳下的庄稼和山果,会晒成我永久的记忆。我眼前最为稀松平常的玉米和花生,一经和阳光融合,会生发出几十年氤氲不断的记忆烟云。我翘着屁股,双膝跪行在庭院的谷穗上,阳光透过我的老蓝布裤,晒得我周身暖意融融,那一缕缕的阳光穿透了老蓝布裤,也穿透了这么深远的岁月。

剥皮后的核桃摊在大门过道上的平台上。松鼠从树上就摘走了大部分的核桃,父亲攀爬到高高的树杈间,用长长的竹竿敲打下松鼠吃剩的核桃。我常常想,那些松鼠会把核桃晒在何处,它们是否也会找一处撒满阳光的去处,晒出太阳的味道。那年我去狼莽狗砍柴,我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一小堆板栗,板栗带着刺蓬碗,摆放得非常整齐,那应该是松鼠的家当,或者是山鼠的库存。

很安静的山谷,很安静的阳光,很安静的秋日。村庄的秋日是一层层地揭开的,当阳光把第一株玉米晒成赭黄,潘家沟的秋日就次第展开,秋日的阳光开始一茬茬晒那些土地和山坡上产出的庄稼和瓜果。几乎所有的产出都要交给阳光,没有经过阳光曝晒的庄稼几乎无法储藏。

我和老鼠、松鼠、麻雀,都是在借着阳光的温度,经营着各自的生计。在庭院里翻晒花生的那些年,我还没有想那么多。我还不会把一场普通的秋日晾晒,搞得那么深刻。只是在许多年以后,我才读出秋日阳光曝晒的意义。

阳光几乎晒出了我身上的油脂,我皮肤黝黑,都是那些年月的阳光留下的印痕,我的皮肤吸足了太阳的光源色。我想躲避阳光,可我必须在阳光下劳作,我得顶着日头翻晒那些庄稼和瓜果。我不会考虑我肌肤的白嫩和粗糙,我还顾及不到我皮肤下黑色素的分裂蔓延。走在村庄里,谁的皮肤都是统一的麦皮色,相互之间读不出半点娇嫩。

我们晒秋,也晒出了自己。

我们没晒老时光,却一次次地晒黑了自己。

有一年秋假,我在那个叫作山楂面子的山坡上晒谷穗。谷穗摊在小场院里,父亲自己用碌碡轧平的场院,几担谷穗就摊排得满满当当。我在场院边上看守着谷穗,我少年的一些时光就消磨在了谷穗里,就像我现在的时光消磨在我的文字里一样。

父亲在场院边上扎一个稻草人。父亲的稻草人,其实没有填充稻草,那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件棉袄里子。他把一长一短两根木棍绑成十字,把我红色的棉袄里子披在上面。村庄里,站立着很多的稻草人。我曾躲在一边,静静地看鸟雀下来啄食谷穗,鸟儿全然无视稻草人的存在,吃得畅快淋漓。父亲低估了鸟儿的智商,鸟儿和他一样,都把眼前的谷穗看得很重。

我在场院边上支起一个小窝棚。我用稻谷的秸秆斜斜地搭接起来,再在里面铺上一些草,我的小窝棚简单却能遮阴。我躺在窝棚里,枕着一块石头,看着我的小人书。风吹过山梁,吹过我的小窝棚,秸秆上的叶子簌簌作响。

鸟儿也飞过山梁,却不敢啄食我的谷穗。

那些年,我在阳光下经营着我的小生活。我盘算着我一天的活计,我摊排开花生和谷穗,我在木架子下和一只老鼠斗智斗勇,我根本没有去想象将来的世界。我一直以为,日子跟着日头,就那么不停地循环下去,每一年的秋天,都会是吊挂起我的玉米,再去晒干我的谷穗。晒着晒着,就把秋日晒成了另一番景象;晒着晒着,就把生活晒出了另一种色泽。

阳光会晒干每一株草。

待父亲收起谷穗,我得去割草,我边割草边等着那些草儿晒干。

晴好的秋日,我去割草,我记不住是哪一天,我割草晒草和具体日期关系不大,只和阳光有关。

我躺在南沟子北坡的石梁上,一棵洋槐树遮蔽着光滑的石梁,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把石梁镂成花格样的图案。我光着膀子,用草帽盖住我的眼,阳光的影子晃动在我干瘦的肋骨上,我摸排着我的肋骨,就像摸排着一根根野苘麻的秸秆。石梁的不远处,就是我割倒的草,爆仗草、山马扎菜、阴柳秧、鬼葛针、大青蒿,铺排在山坡上。那些草躺卧的姿势惬意舒适,我随手搁放了那些草,不论我怎样搁放,那些野草都是温顺地趴伏在阳光下。趁着太阳不热,我在石梁边草最茂盛的地方开镰收割,天好日晴,那些草儿会晒得干蹦脆。不是我们种了那些草,那些草却能养活我们的牛羊。

阳光晒出了每一根草的味道,满坡的草香,透过草帽的缝隙,我看见光束里晒出的隐隐蒸腾的气息,丝丝缕缕。阳光晒不干一株活着的草,几个白天却会将割断的草晒得酥脆。阳光不会轻易丢掉一株草,阳光不让一株草快速腐烂,阳光记挂着那些靠着草儿活命的生灵。我其实没必要守护着那些草儿,鸟不吃那些草,家家都有成片的山坡,也没人来南沟子北坡闲逛。除了我的娘爷,没人知道我正躺在南沟子的石梁上,守望着日头下慢慢变干的草。我正躺在石梁上捱过我少年和青年的时光,我只是在不经意间陪同满坡的草儿,晾晒了我一段草色的岁月。

日头几次轮回就会晒干那些草,父亲拿两缕大黄蒿接起来当捆绳,把晒干的草束扎成捆。我把干透的草捆一个个扛下山坡,码垛在二叔的老宅里。晒干后的草儿不失草青色,深冬时节,我拉开草垛,抽出一个个的草捆喂羊,青草的香味依然沁人心脾。青草的味里有阳光的味道掺和着,羊一咬嚼,那种香味,更是绵绵不绝。

站在我的草间,我眺望脚下的村庄。玉米的金黄色把村庄点缀得亮丽晃眼,我看见三婶在平房顶上翻晒核桃,大嫂在河东的大门口挑晒牛草。山谷间的地头上,玉米秸攒成一团一团的,站立在阳光下,待秋后闲下来,再运回村庄里,垛在河边空地。大东沟的梯田边上晒满了地瓜秧。刨完地瓜,人们都是很随意地摆放了那些秸秧。有一年的秋天雨水多,那些秸秧都烂在了地堰边上。父亲还是挑回了腐烂的地瓜秧,羊儿只是嗅嗅,就是不肯尝一尝。

榆树窑北坡,晒满了地瓜干。

东沟西沟北沟,向阳的山坡上,都晒满了地瓜干。

满坡的地瓜干,像满坡开放的山马扎菜花,在晚秋的枯黄里,铺排成大片的耀眼的白。

这是潘家沟晚秋最大规模的晒场。

我圪蹴在榆树窑的山坡上,把地瓜干一块块地摆开来。山坡上长满了香蒿和荆棵,父亲早就用镰刀割去了那些荆棵,留下小半截尖尖的荆棵茬子。我蹲坐的时候,一不小心,那些荆棵茬子能刺破我的屁股。我从父亲割出的晒场的顶端开始摆放,我把地瓜干摆放在香蒿上,摆放在荆棵茬子上,摆放在几块小石光梁上。我不能把地瓜干摆放得太靠近山梁顶端的小路,三奶奶会撵着羊群从那里来回,羊不讨厌那些地瓜干,干湿咸宜,干的酥脆,湿的香甜。羊群跑过像一阵风,三奶奶撵不上那些羊。羊能快速地叼起一块地瓜干,迎风咬嚼,那神态,像极了我第一次吃烤肠。

父亲把刨出的地瓜堆放在地头,母亲用镟刀一块块地镟成片。母亲手里的镟刀快速地来回,地瓜干啪啪地落到花筐和提篮里,清脆悦耳。我不会用镟刀,几次都差点镟了我的手。榆树窑下边,叫桃科南崖的方形地里,我的大娘,也在镟着地瓜。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镟刀吱扭吱扭的声响。我的堂伯,趴伏在羊栏下边的晒场,摆晒着地瓜干。他那边多是平滑的石梁,地瓜干好摆晒,也能早早地晒干。

父亲和我一起摆晒地瓜干。父亲直接坐在山坡上,一点点地往下挪动着屁股。地瓜干不会嫌弃他的慢条斯理,地瓜干很享受。父亲摆出的地瓜干稠密整齐有型,父亲把每一块地瓜干安置得很是舒适熨帖。他不让草挡住阳光,他把草摁倒,压上石块,再把地瓜干摆晒在石块上。榆树窑的北坡上,地瓜干吸足了阳光,也吸足了父亲悠然的心性,静静地曝晒在阳光下,沉默不语。

晒地瓜干晒的是天时地利,连续几个晴日才会晒干那些地瓜干。父亲很是关注天气变化,有一天夜晚听说小雨将至,父亲母亲喊上我,去榆树窑北坡,连夜把快要晒干的地瓜干捡拾回家。夜很黑,地瓜干很白,我能隐约看得见地瓜干粉白色的存在。我们打着手电筒,伏身在山坡之上,怎么摆放了那些地瓜干,再怎么捡拾起来。山谷里晃动着很多条手电筒的光束,我听见不远的山坡上,往蛇皮袋里倾倒地瓜干时哗啦哗啦的声响。我和父亲母亲在夜色深浓中,捡拾完满坡的地瓜干,装袋推回家里。

没晒过地瓜干,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你也不会攥出一块地瓜干的温度。那些年,我是如此地理解阳光和地瓜干带给我们的力量和底气,母亲用地瓜干养肥几头猪,我们用地瓜干充实一个家庭。

那些年,生活很透明,我们彼此都能看清各自的拥有。我们的所有,都曾经曝晒在阳光下,我们的玉米,我们的谷穗,我们的花生和芝麻,还有满坡的地瓜干。

凡晒过的,天都知道。

村庄里,依然有人在晒玉米和谷穗。

我们晒不老时光,我们只是晒老了自己。

阳光没有晒老那些土地和山坡,却把我们晒得满脸沧桑,把我们的年齿晒得骨缩肉衰。

阳光会晒老一个村庄,阳光会晒老我们的记忆。

晒过六七十个秋日,我的父亲母亲相继离开西山的庭院,移居到包袱地的土层深处,阳光一天天晒过他们的坟头。

潘家沟的太阳依旧晒过我西山的庭院,庭院里,却再也没有晒过玉米,再也没有晒过花生和芝麻。

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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