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
五年前,麦子杨出版长篇小说处女作《可口与可乐》,我读稿后的一段意见,被作为“推荐语”放了书的封底:
《可口与可乐》写了可口、可乐一对男女的爱情悲剧,以此为辐射,写了我们的时代病和社会病,具有较强的社会批判性。 看得出,其中糅合了你多年闯荡北京的生活感受, 充满慷慨激愤之情;语言有个性特色,特别是环境的描写和社会氛围的营造,很有感染力;故事是完整的,人物命运也是清晰的,结局富有苍凉感。
麦子杨是鄙乡的一位作家。1998年秋,我应邀回家乡给作家们看小说, 发现一位青年作家把小说写得像“大赋”一样铺排恣肆,我固然知道青年的自尊心需要爱护,体裁不同,要求各异,还是要讲清楚的,遂按小说的要求提出了批评。 那时候麦子杨不叫这个笔名,他已经用本名杨斌凯发表了很多作品。他先是任职于自治区外贸部门,后到北海日报社工作,是广西党委宣传部招聘的签约作家。新世纪之初,他与朋友来到北京,找广西老乡谢凌洁闲叙。谢凌洁现在已经是海外华人作家了,当时尚在鲁迅文学院就读。我记得因此在作协食堂请俩小老乡午餐。
1957年夏,我不到八岁,随父母家人离乡北上,其间应有二十多年未曾回去, 直到1980年才第一次回乡。 随后就渐渐频繁了。 世纪之交北海的房价甚低,便又置了一套步梯房,以作回乡的寓所。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交通的畅达,北海人到北京来的,也渐渐多了起来。 大凡来自北海的文学青年,找到我的,都是要一起吃一顿饭的。家乡当然是永远的话题。年轻的朋友多为文学而来,讨论文学也不可或缺。
我们聚会的前几天, 加拿大阿尔伯达大学的梁丽芳教授刚刚和我见了面, 她结合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崛起以及我个人的文学道路, 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她问,有没有人从“文化震撼”的角度考察一个作家的创作道路?这话题令我回味。以我对比较文化学的知识,我没有能力进入这一领域,我也从未从这一角度考察过自己的文学之路。 但细细想来,“文化震撼”对创作个体来说,也实在是重要的。
那次闲聊我谈到了老舍, 他二十五岁时如何赴英任教, 如何因文化震惊而拓展了境界, 更新了语言,成就了一生。 当然,夹杂着我也讲了几个更为通俗的故事,说明我自己悟到的某种“震惊”——我说我初到北京时, 跟着我的父亲到人民大学的公共浴室洗澡,一进门看见一群男子赤条条站在更衣室里,大惊大喊,随即大笑,狼狈逃窜——北海人固然不算封建,但洗澡从来是一人一间冲凉房,哪有见过这等画面?我又由北京人的“话又说回来”,说到了上海人的“划得来划不来”,由成都人的“巴适不巴适”,说到河南人的“中不中?”……地域文化的不同,也看得出价值逻辑、伦理逻辑上的差异,给人以文化的震撼是必然的。我感叹,由此,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时时有着一种认同的危机感,置身于文化的震撼之中,或许是我们应该的抉择。
我似乎还和麦子杨们回忆起十年前文场闻名的杭州会议,说到我在会议上的发言,希冀“换一种活法儿、换一种想法儿、换一种写法儿”……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引他进了“歪门邪道”。如果是,那真是罪莫大焉。
随后麦子杨就开始“北漂”了。在他“北漂”前,我已为自己餐桌上的“煽动”而后悔。 我警告过他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也劝诫他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岂知不管我对那三个“换”如何反动,也已回天无术。他铁了心,害得我似乎一直负疚着,北京北海,一次次地替他找工作,也无法救赎自己。
“北漂”十多年,麦子杨却把文学“撂荒”了,与小说成了陌路人。 我偶尔问起,他老实承认“最近不写了”。我深表同情和理解,拖家带口地“北漂”,已经够勇敢了,再小说,那岂不是又害他?
我那时是忙于工作, 有好多年起码有一半以上时间不在京, 所以, 有时一年半载也没麦子杨的音讯,他也鲜见主动联系。 尽管同城,但感觉在京与麦子杨见面的次数,还不如在家乡北海。 而且,各忙各的。 北京之大,别说北海人看来会惊悚,就是北京人都自顾不暇。何况“辞赋小道壮夫不为”,文学已渐成边缘化的一抹,除了作家自己或会焦虑,别人何以为此操心?小说就让它埋于心底,啥时发芽,发不发芽,随他了。
但他还是爆发式写了, 一出手就是洋洋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
那是前两年,麦子杨闺女高考要回乡考,接着家里有点事儿,他挣扎了好一阵又好一阵,终暂且辞职南归,把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好后,就地在家乡工作。麦子杨这部长篇小说《可口与可乐》,用他北京团队朋友的话来说,是一部“黑青春”长篇,人设非常独特,悲剧富有寓意。我在《文艺报》以《迷失与突围》为题,对此评论道:
曾有评论家评价麦子杨的小说流淌着 “小夜曲的抒情调子”,这部长篇新作显然延续了麦子杨的叙事特色。 即使是写如此惨烈的人生悲剧, 这部小说的调式也始终洋溢着文学的纯净气息,笔调优美抒情。它描写少男少女青春朦胧中的蛮勇,本能的尝试,浓郁而纯净,真诚而羞涩,颇具民谣气息。麦子杨语言上的个性也十分突出,每有生机勃勃的语句使读者内心一颤。这位诗人出身的小说家,即使是讲故事,也保持着诗化的意境和语言特质。 有论者说,《可口与可乐》是一部独具南方气质的“北漂爱情小说”,或可说是对这一作品的较为准确的概括。
《文学报》在当年度长篇小说综评中,也把麦子杨这部《可口与可乐》列入其中。可能就是常说的“厚积薄发”吧,看来,那颗蕴藏着文学深情的种子并没有因生活的重负而干瘪,反而越发饱满丰厚起来。
果然,暂回南方这两年,麦子杨接连发表了十多个中短篇小说。 说实话,发给我的稿件里,有几篇我并不看好,所谓“不看好”,也就是并不看好这些小说发表的前景。 有些是“不合时宜”,有些是“未臻化境”。 但仍有刊物编辑独具只眼,发表出来了。 西人有谚:不发表,就发臭。 可见写作者一般都是期待发表的。但发表了,并不意味着成功;而不发表,也未必不可以藏之名山,更未必不可以赢得未来的读者。因此,不管是麦子杨还是其他写作人,我都不以发表不发表论成败,而以自己读过后,喜欢不喜欢为标准。当然,我之喜欢不喜欢,只是我的标准,我只是想说明,发表与不发表,出版与不出版,固然要紧,却也不必纠结于此。一个以心灵书写为旨归的写作人,只求心灵表现得最为真实、个性呈现得最为丰富、文字展现得最为畅达。 自信和自省,便是向着远方的快乐。
麦子杨的“远方”是什么? 我在他《可口与可乐》的“跋”里读到,他在京十年,艰辛备尝,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回顾自己如何从一个局促的文化环境,走入一个多元文化会聚的“大舞台”,他庆幸自己告别了过去,“那样的人生和小说因失去多种可能性而了无生趣”。 他回顾2006年初那个伤心的寒冬,他“来回在建外大街徒步取暖,借着西长安街的路灯, 看见橱窗里的一份报纸有一个小标题回答这个问题,就一句话:你要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看来每个怀有“远方”者,都有相同的“远方”却不相同的故事。
然而, 遭遇了一次远方的历练,“我” 还是那个“我”吗?
难道这一次由“远方”的归来,不会成为一个作家心路、艺术旅程的转折点?
“北漂”,对于麦子杨来说,真是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
正如他自己所体会到的, 不甘于按部就班的人生,不甘于千人一面的容貌,不甘于人云亦云的腔调。
这就是作家之异于他人的禀赋——他时时需要有对人生认同危机的拷问。
或许, 这就是解开麦子杨回北海后井喷式创作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