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那天,他新工作入职的第三天,一个姓王的同事午休时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也关注了‘空想代理人’吗?”
王组长看起来有四十多岁,脸庞方正,眼角、鼻翼、嘴角布满细细的皱纹。但那皱纹并不使人讨厌——当它们像有生命似的聚集在一起,形成某种图案时,似乎使这张脸显得更加亲切了。甚至不笑时,这张脸也像是在笑,而真的笑起来,整体上便有种滑腻感,分明是摆出来的。过犹不及——李鹤想到了这个词。父母总是教育他职场上不要和同事走得太近,尤其是还没了解对方之前。李鹤表面上嗤之以鼻,因为父母大半辈子都没怎么换过工作,年复一年面对的都是相同的等待退休的脸,能有多少职场经验?可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认同这个说法的。因此,他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再无多余反应。
“空想代理人”是一个隐秘的公众号,订阅基数应该不会太多,每篇文章或视频点击量超不过一千。李鹤关注纯粹是由于好奇。一个月前,跟他关系很好的大学班主任孙老师找他喝酒,他才懵懵懂懂地关注的。到现在,他还没弄懂这个公众号究竟是干吗的。视频里的人戴着“马男波杰克”的马头毛绒头套,穿着黑色大衣,声音经过卡通处理,分不出男女。“马男”的动作并不多,端坐在镜头前,讲述如何做“清醒梦”。
这有什么好看的?或者说,有什么意义?每段视频短则五分钟,长则半小时,而李鹤每次点开不到一分钟就关了。实在没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孙老师为何向自己推荐这个公众号,但喝多的时候,孙老师确实会做出一些幼稚的举动,像是个大学生。
比起莫名其妙的公众号,李鹤更在意王组长是怎么知道的,这有种秘密被窥探的不适感。他决定直接发问:“您怎么知道的?”
答案一点也不神秘:王组长加了他的微信后,无意中发现公众号出现了“1位朋友关注”的提示,便猜到了。全公司上下,只有他俩关注了。
李鹤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他基本不会跟同事产生矛盾,但也很难走得太近。之前的两份工作,他发现有些同事之间真的关系很好,下班经常聚餐或喝酒。当然,他们从没叫过李鹤。他总是独来独往,中午吃饭时也是一个人。他偶尔会羡慕同事间的友谊,但从没有主动争取过,恰到好处的距离才最舒服。虽然,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被父母的那条“箴言”困住了。好像一个诅咒。
“要不要一起吃饭?”王组长说。他带李鹤去了公司附近一家西式餐厅,牛排套餐出乎意料地便宜,而且量大。吃饭时,他有点坐立不安,觉得两个人面对面,不聊些什么实在尴尬。正当他绞尽脑汁想话题时,却发现王组长只是一边吃东西一边低头刷手机。他放下了心。
那晚,他们约在老地方见面。学院路附近一家偏僻的酒吧。这条街上,星罗密布着不少酒吧,基本上去的都是学生。如果一个酒吧里塞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指望它安静便是奢望。那样的酒吧里,往往推波助澜似的放着音量超大的舞曲,即使逼仄得根本没有舞池。年轻人们大声喝酒、抽烟、聊天、玩桌游。李鹤清楚记得,自己第一回去酒吧就是孙老师带的,同行的还有两三个同学。此前,在他的教育里酒吧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去的场所,可现在才刚上大学,他就要打破这个禁忌了,并且怂恿他的还是大学班主任。
“大学的班主任不是高中老师,我希望和大家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这是孙老师开学第一堂班会上的开场白。他年纪轻轻就评上了副教授,看起来比学生大不了多少。他确实和他们走得很近,大家公认的好老师。但是,李鹤忘了他俩是怎么真正成为朋友的——不是老师和学生间的友爱,而是朋友间的惺惺相惜;也許是他俩共同的爱好(喜欢相同的书和动漫),也许是性格相投。他俩都属于不太能对别人敞开内心的人,区别在于孙老师掩饰得很好,使接触他的学生误以为会对自己毫无保留。
不知何时起,孙老师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单独叫李鹤一起去酒吧坐坐,或是简单吃点便饭,聊聊天。他们聊的都是很普通的事情,有意思的小事或是小困难,抑或各自的一些奇思怪想。李鹤不认为自己能做到完全地推心置腹,但和孙老师聊天,他很放松,不用思考太多,甚至能说出些不经大脑思考的话,而不必担心惹对方不快。更让他感动的是,孙老师并非一味聆听,也会倾诉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于是他知道孙老师很早就结了婚,刚刚生了女儿,他和妻子是在一列火车上搭讪认识的。
李鹤经常在外国电影里看到忏悔的场景。一个人站在狭小的忏悔室,对着木窗后的牧师滔滔不绝。他总是觉得牧师很可怜,要接受那么多与己无关的情感宣泄。但如果非要选择,他宁愿选牧师的角色。但最理想的情况是:双方既可以是牧师,也可以是忏悔者。
他感受到了孙老师的信任,因为他发现,在自己面前,孙老师会流露出少见的疲态。有时他会表现得比李鹤还沮丧,说起与妻子的争吵,女儿的多病,与系领导的不和……这时,李鹤自觉承担了牧师的角色,并未有任何不安。
毕业后,他们的小聚仍在持续,只是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经过这几年,他们聚会的场所固定在了“老故事”酒吧。他们都喜欢这个名字。这里位置偏僻,附近的学生很少来,背景音乐也大多是安静的爵士乐,像低调的壁纸,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客人们仿佛受了音乐感染,从不大声喧哗。当然,它的顾客稀少,很多时候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李鹤担心它总有一天会垮掉。
正是那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孙老师讲起了那个困扰他已久的梦。
这件事非常怪异。死者虽然是被烧死的,但是周围的物体——包括床单、枕头、木质床头柜等,都没有燃烧起来。除了他躺着的地方,受损的就只有墙壁被烘得有些发黄,放在床头柜的塑料手机壳由于高温有融化现象,且手机并未损坏。
这不是第一例了。一周前,另一处小区里也发生了类似情况,更骇人听闻的是当时死者的妻子就睡在他旁边。半夜里,她被叫喊声惊醒,发现丈夫全身冒起蓝色火焰,四肢像是溺水的人不停扑腾。惊恐之中她用被子和枕头扑打火焰,却毫无帮助。当她起身跑到卫生间用脸盆接水,再跑回卧室时,丈夫已经成为灰烬。火焰渐渐自行熄灭,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屋子其他地方并未起火。经过警方调查,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认定为“意外”。
这件事立刻成为热议话题,许多电视台推出了专题节目。李鹤和父亲一起看了其中一期。两个专家外加一个主持人,专门就“人体自燃”现象讨论了半个小时。人体自燃最早见于17世纪的医学报告,有一名叫柏里西安的意大利男子躺在草垫上差不多全都化成灰烬,仅剩下头骨与几根指骨,但令人吃惊的是草垫除了他躺的地方被烧以外,其他地方全都保持着原状。
对此,专家给出的解释有球形闪电、静电、烛芯效应和钠超标等,还从衣服的材质,气温,当事人是否饮酒、吸烟等角度进行了猜测。不过,节目最后,主持人引述了更为专业的研究机构的调查,说明人体自燃现象直到今日仍有许多未解之处,许多人也将其视为超自然现象。具体情况,还需要做进一步研究。
“多可怕啊。”父亲忽然说道,“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李鹤看着父亲。他意识到自己很久没跟父亲聊天了,但眼前这个身体变得臃肿、虚弱,已经完全可以被称为“老人”的男人,说话时还像以前一样,眼睛习惯盯着另一个地方。此时,他凝视着屏幕,好像在跟广告里的人对话。
这时,从厨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锅里全是油,根本没洗干净。”
父亲装作没有听见,但脸上的烦躁显然暴露了他。他的左手不停地挠着右手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挠得又干又白。李鹤注意到,父亲手上的皮肤已经像是老年人那样粗糙了。
“睡觉前一定要关电源。”父亲嘱咐着,“还有,手机不要充一宿电。有的火灾就是这么引起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父亲叹了口气,“你只有到了我这个岁数,才知道活着不容易。”
他理解父亲。一年内,父亲参加了两场葬礼,一个是曾经的同事,一个是父亲的表弟,他们的年龄都要比父亲小很多。
说话时,父亲左手的动作停止了,皮肤又恢复成原先的颜色。
“您有什么特别渴望的东西吗?”李鹤问。
“什么?”父亲扭过脸,左手又开始焦躁地挠起来。
李鹤没再说什么。
“记住我说的话。”父亲站起身,走进厨房,重新洗那只没洗干净的锅。
前一天——他和王组长已经认识两个多月后,才终于再次无意中聊起了那个公众号,似乎他俩都忘了最初交谈的源头。那时,他们已成了固定的饭搭子,几乎每天中午都一起吃饭。依然是,王组长刷手机,李鹤闷头吃,只有在涉及工作时才偶尔聊几句。而那天是个例外。
“那个公众号……”王组长说,“被封了。”
李鹤抬头,看到王组长仍盯着手机屏幕。如果身边还有别人,他一定以为是在对其他人说话。
他放下筷子,拿出手机。确实,“空想代理人”的页面已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他开了个新号。”王组长突然将手机翻转,让李鹤看他的手机屏幕。从布满裂痕的屏幕上,李鹤艰难辨认出“空想代理人2”的页面。
“怎么不换个手机屏?”
“习惯了。”王组长微笑,“换了反而不适应。”
李鹤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该到上班的时间了,可对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是怎么关注这个号的?”王组长问。
“是我大学一个老师。”李鶴说。他眼前又浮现出孙老师那晚落寞的眼神,像是一只被抛弃的狗。
王组长没继续追问。“你不太经常看吧?”他向后仰了仰,靠在餐厅沙发椅背上,见李鹤点头,他又说:“那你也没做过清醒梦咯?”
“我不做梦。”
王组长出神地望着水杯。他这样的神态李鹤在平日工作中是很少见的,谁都知道,王组长做事麻利、果断,从不多说废话。
“你有什么特别渴望的东西吗?”王组长突然说。
“什么?”李鹤不太明白对方的用意。这个问题莫名使他有些紧张。因此,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而是静静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他知道,提出问题的人往往是因为自己有话要说。
“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好玩。”王组长说,“清醒梦嘛,就是你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而且知道以后不会醒来。自从我学习了做梦的方法,每晚都能清醒地进入梦里。很奇妙,真的。看过《盗梦空间》吧?没那么夸张,但亲身体验完全不一样。就是怎么说呢……”他做了一个开会时经常会做的手势:“容易上瘾。”
李鹤安静听着。
“后来我经常会梦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路,还是在飞翔,因为没有任何参照,只有黑暗。但我知道自己是在往前移动的。我可以随时选择醒来,可我想看看黑暗尽头究竟有什么。很多次,我实在太累了,就醒来了。”王组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下后,洁净的玻璃壁面上沾着他的指痕。
“再后来,我好像终于走到头了。”
那是一道眩目的光,像是隧道尽头的艳阳。沉重的黑暗瞬间扫除殆尽。光亮越来越大,你知道自己正离它越来越近。你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可是,与此同时,一股灼热的气流包裹了你。你觉得身体的水分正迅速流失,衣服变得滚烫,皮肤像是要燃烧。在梦里,你依然清楚地感受到了现实中的炙烤。你知道,再往前,自己就会化为灰烬。
“所以我每次都放弃了。但我真的很渴望看看那光亮处到底是什么。”王组长再一次拿起水杯,发现水喝光了。他整理了一下后脖领,然后起身,对李鹤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梦境并不复杂:他总是反复梦到同一个女孩。在他还没有结婚的时候,那时他已说不上特别年轻,正在往成熟男人靠拢。他读博时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很快确定了关系,曾一起去国外旅行。回国途中的飞机上,他无意中侧过头,发现她正在流泪。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女孩说,“我只是太开心了。”
就是这样。梦到此结束,像是之后的记忆那般。他已经忘了后面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之后不到两个月,他们就分手告终。他再也没见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梦到这个场景。”他对李鹤说。两杯威士忌下肚,他的脸红润,眼里泛着光,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几岁。
“你爱她吗?”李鹤问。
“我不知道。”孙老师摇摇头,随即露出笑容,“不知道可能就是不爱。但那会儿我的真实想法是,我和她不会有未来。我俩相差太大了,她喜欢陌生、刺激,带点危险性的东西。我不行,我更想要一个稳定的未来。”
“就像现在这样。”李鹤说。
“对。”孙老师喝完了第二杯酒,陷入沉思,“如果是她,可能会任由自己喝个烂醉。而我必须要考虑喝醉的后果。即使我很想要,但理性告诉我,不能再喝第三杯了。”
“理性。”李鹤重复了一遍。今晚,他是牧师。
“我们再坐会儿吧。”孙老师说,“时间还早。”
“老故事”酒吧依然来客稀落,服务生无所事事地靠在吧台玩手机。吧台后的酒架上,摆满了不同种类的啤酒和威士忌,黯淡的灯照在这些玻璃制品上面,闪烁着好看的光。
“就是這个公众号,我推给你。”孙老师快速地点了几下手机,李鹤就收到了名为“空想代理人”的公众号推送。他随意点开,看了看那个戴马男面具的人,不明所以。
“所以回到梦里,你做了什么?”李鹤好奇地问。
“也没做什么。”孙老师放下手机,头向后仰,望着李鹤头顶悬挂的一具作为装饰品的塑料人体骨架。
“在梦里,我又看见了她。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光线,她盯着前排座椅流泪。同样的对话,我问她‘怎么了’,她回答我‘我只是太开心了’。然后,我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你学习做清醒梦,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也许吧。”孙老师还是招了招手,点了第三杯酒,只是没有那么烈。睡眼蒙眬的服务生走开后,他说:“可能这是一种补偿。因为我曾经真的很喜欢她,但是当时她非常怀疑这件事。”
于是,他把这句话在梦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李鹤心里想。
离开前,他俩站在酒吧门口抽烟。孙老师告诉李鹤,自己要去国外学术交流,可能得去个一年半载,“临走前来家里吃饭吧。”
李鹤去过几次孙老师的家。师母总是热情好客,在厨房里忙活完,又去切水果。蹒跚学步的孩子独坐在屋内一角,浑身洒满阳光。
孙老师叫到的快车先来了。他扔掉烟头,黑暗中朝李鹤挥了挥手,钻入车内。李鹤望着车消失在路口,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游泳馆大门紧锁,灯都关了。父亲让李鹤在台阶前等会儿,用手机跟什么人说话。“老张,是我,对对……”他听到父亲说,“到门口了……好,不急,还有我儿子……”
李鹤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上,看着大学广场昏暗的灯影里,几乎都是出来遛弯的附近居民,还有不少孩子。他想象父母并排走着,母亲不时掏出手机,拍路边的野花,或者明晃晃的月亮。
父亲打完了电话,走上台阶。
有什么响声。他俩一起转过身,看到游泳馆的门开了半扇,有个男人在悄声招呼他们。馆里一股子消毒水味。灯都关着,窗子映照进来的幽蓝的光浮动在毫无起伏的水面上。那水看上去浑浊、滞重,犹如石油。三个男人浸在里面,也不游动,像是在泡温泉;还有四五个人躺在泳池周围的躺椅上。有人见到他们,跟李鹤的父亲打招呼。
“嘘——”泳池管理员及时提醒,“小点声。”
李鹤想起晚间新闻时,眉清目秀的男主持人播报的关于近期那五起“人体自燃”的情况。其中两起发生于本市,另外三起在其他城市,和之前的一样,均是发生于睡梦中。演播室里请来的两个专家分别提出了自己的推测——全球气温上升、城市热岛效应、紫外线强度增强和衣物的材料都成为议论的焦点。不过,他们显然底气不足,不断重复“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可靠的依据”,也就是说,原因仍然成谜。
接二连三的自燃事件,引起了部分恐慌和疑虑。但真正推波助澜的是各种自媒体平台和网络写手,大量关于人体自燃真真假假的文章在人们的朋友圈里疯传,其中大多危言耸听,却都收获了上百万的阅读量。
只剩了一把躺椅,父亲有些为难地看着李鹤。
“没事的,”李鹤说,“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回去?”父亲嗤之以鼻,“下一秒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起码这里能安全点儿。”
按照父亲(以及这里的其他人)的想法,就算是真的发生自燃,可以第一时间跳进水里,因此泳池是最安全不过的过夜地点了。
李鹤看着那些浸泡在泳池里,以及躺在泳池周围的人,他们的身体都覆盖着一层暗影。月光从游泳馆的窗子照进来,水面闪烁、细碎的反光映照在幽蓝的墙面上。他觉得眼前这一幕既荒诞,又无比真实,就像是他第一次听见父亲对母亲喊“我恨你”,那时他刚上中学,回家时他们正在吵架。再后来,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互相之间说过许多次“我恨你”,但相比第一次,都印象模糊了。李鹤一度认为父母会离婚。最终,他们都变老了,没了吵架的力气。他们一直都生活在一起。
母亲正独自待在家里,应该已经早早睡下了。她不相信这么小概率的厄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同时,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拥有什么好运。她觉得自己就是最普通的那类人,没有大风大浪,安安静静过完一生。
李鹤没再说什么,转身朝泳池门口走去,决定不再在这个场景里过多停留。走出大门前,他回过一次头,看见父亲已经躺在了躺椅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公司里,小道消息总是不胫而走。起初,人们都觉得这是谣言,只是其中有些许模糊的、不确定的真实性。奇怪的是,这样的消息最后都会被证实。
早会结束后,王组长当众宣布了他的决定。根据流传的版本,公司的某个项目出了大问题,他必须离开,尽管明显是为别人背了黑锅。会上,他感谢大家多年来对他的支持与理解,希望自己的离去不会耽误其他项目的推进。
然后,他回到工位收拾东西。需要带走的并不多,就像电视剧里被解雇的员工那样,他也找了几个折叠的纸箱子,将桌子上的文件、水杯、书、充电器等杂物统统塞了进去。还有一张他与上小学的儿子的合影,但没人见过孩子的妈妈。
他叫了快递上门,帮忙送走。其他人依旧在他旁边忙碌着,经过时交谈的声音也会低下来。接着,他又跑了几次办公室,办理一些手续。一切完成后,已经是中午。
这一次,是李鹤主动走过去,问:“吃饭吗?”
“我没有胃口。”王组长有些抱歉似的说,“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正好我也不饿。”李鹤说。
他们来到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尽管是工作日,这里仍然挤满了人。没有位子坐,他们手捧纸杯,站在走廊里,像是避雨的人,而外面是一片明媚的阳光。
“我在这儿工作了十五年。”王组长说,“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补补觉了。”
“要去看看光亮里面有什么吗?”
王組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了不了,我希望什么梦也不要做。尤其是清醒梦,是很累的。”他挥了挥手,露出惯常的笑容,“所以我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
“你说过从不做梦。”
李鹤转动两下手里的咖啡杯——手持的地方加了一层厚纸圈,为了不会烫手。他将纸圈拿掉,用手直接握住纸杯。咖啡已经变温了。
“我做过。”他说。这一次,他是忏悔者。
那是一个他觉得有些滑稽的梦。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经常会梦到自己向着太阳飞去。下面是一片映照成血色的大海,像是要被日光点燃。他感觉自己离海面越来越远,离太阳越来越近。光线像是利剑一样穿透他的身体。
“然后呢?”王组长问。
他忽然能够看到自己的全貌。他看到光线真的刺穿了皮肤,脸上、脖子、胳膊……裸露的皮肤裂开了缝隙,仿佛就要脱落。每到这时,他就吓醒了。
王组长点点头。
“这跟我的隧道梦似乎是一体两面。我想要看清光亮里面是什么,而你想看清自己里面是什么。所以我们都是蛾子。”
“蛾子?”
“蛾子往电灯上扑。它们可能也想搞清楚电灯到底是什么东西。”王组长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随手扔进旁边的铁质垃圾桶里,“知道为什么吗?”
李鹤默然等待答案揭晓。
“因为它们不理解。”王组长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而不是往常那种为展示亲切的微笑。他为这句废话差点笑出眼泪。
李鹤每天下班后,独自去吃饭,都是家门口固定的几个餐馆。有时他也会自己做点简单的晚饭,但因为隔壁室友每天都要做饭,所以他尽量不去厨房。他也几乎不待在客厅。他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玩玩手机,然后睡觉。他喜欢这种私密的氛围。
大学毕业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跟其他人共享居住空间了。或者说,他意识到必须有一间只属于自己、他人不能染指的地方,这近乎本能的渴望。于是,他租了一间房,价格他还承受得起。面积不大,只要有这么一个房间就够了。
他从不轻易走进别人的房间,也不邀请别人进来。即使是父母,即使是孙老师,他也没有告诉过他们地址,好像这是理所应当的。
大概在孙老师出国一个半月时,李鹤接到了孙老师的视频通话。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孙老师的头像,犹豫了十几秒才接。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孙老师理了发,脸在屏幕里显得有些臃肿。身后是一片白墙。
“还没,看了看新闻。”李鹤说。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脸,于是挪得远了些。
“什么新闻?”
“人体自燃。”李鹤说。最近又接连出现了人体自燃事件,一时间在网上搞得人心惶惶。虽然至今加在一起不过十几个,但由于没有确凿原因,像是没有侦破的连环杀人案,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几率平等。
“你能听到吗?”孙老师忽然说。
“听到什么?”
孙老师面露微笑。随着屏幕摇晃,他站起身,朝阳台走去。李鹤这才认出孙老师应该是在大学的教师公寓内。
阳台门打开了。孙老师调转了镜头——下面,距离公寓不远的地方,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像巨大的丝绸铺展开来,波光粼粼。
“这地方很美。”镜头外响起孙老师的声音。
“确实很美。”李鹤说。他仔细看着缓慢浮动的海浪,上面白帆点点,还有云朵的投影。
“你有没有想过,你曾经有机会能过另一种生活。”孙老师的声音说。镜头一直面对着大海,凝固不动。
“比如说,我可以去一个比这里还美的地方定居。只要我辞掉现在的工作,还有……”
“抛弃家庭。”李鹤接着说。
那声音沉默了。真的有海浪声传过来,隐隐约约。还有汽车的喇叭声。异国的广告牌矗立在阳光下。
“我最近又做了梦。”孙老师的声音又盖过了一切声响。
“还是那个梦吗?”
“是的,”孙老师说,“但有点不同……还是在那个飞机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我和她。我们做爱了。”
再次沉默的间隙,李鹤看到屏幕里有一只鸟落在了阳台的栏杆上,探头探脑。孙老师伸出手,掌心里有两粒花生米。鸟飞走了。
“李鹤,”孙老师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说真的,我有点害怕。”
李鹤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像往常一样,像一个尽责的牧师那样,问忏悔者“害怕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孙老师的镜头重新转了过来。
“我可以看看你的房间吗?”
“我的房间?”
“我好像还从没见过你住的地方。”孙老师有些犹豫,“这个请求确实有点奇怪,但我就是想看看,一眼就好。”
李鹤默默地将镜头调转。他下了床,举着手机,慢慢地原地转了一圈。这时网络中断了,视频界面自动退出。他松了口气,坐在床沿,觉得一切都很滑稽。后来直到他睡着,孙老师再也没发信息。
王组长离职后,他们没有联系过。偶尔,李鹤会看到他发的朋友圈,都是一些老家的景色。他似乎迷恋上了摄影,照片水准日益精进。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王组长的朋友圈变成了一道冷冰冰的直线。
就像是之前的同事一样,大家一旦不在一起工作,无论关系再好,最后还是会淡下来,重归陌路。李鹤又恢复成了自己一个人吃午饭,有时懒得下楼,就叫外卖。天气冷下来了,李鹤每次穿过公司大楼前的马路时,都会下意识地裹紧衣领。
新闻里依然隔三岔五有人体自燃发生,但人们的关注度明显降低了。更新鲜、更迅猛的消息无时无刻不在冲击著这个世界。与此相对地,“空想代理人”屡屡被封,现在已经进化到了“空想代理人07”。李鹤不知道原因,因为他根本从未打开过。每回都是孙老师将新的公众号推送给他,然后便静静地躺在他的关注列表里。
又是一个夜晚。睡觉前,李鹤打开了那个公众号。依旧是套着马男面具的人,依旧是经过处理的声音,在视频里讲解清醒梦的技巧。他随手打开一个视频,那是马男在镜头前回答后台读者的留言。
问:每次入梦,我总是很紧张,没等有什么进展就醒了。请问该怎么办?
马男一本正经地将手肘支在桌面上,竖起食指。
“首先,做清醒梦最重要的一点……”那个经过处理的声音说,“不要恐惧。”
他一口气看完了所有视频,然后睡觉。他不习惯黑漆漆的房间,所以每晚都将床头灯调至最暗的模式,开着灯睡。
他再一次翱翔在熟悉又陌生的海面上,可以看到自己投下的倒影。太阳炽烈又美丽,射出万道光芒,燃烧着天际。他不由自主地离太阳愈加接近,海面的倒影则愈加渺小。他又感觉到了皮肤的刺痛,像是细小的针扎。疼痛蔓延。随着那个火球变得巨大、滚烫,皮肤的灼痛已渐渐无法忍受。他看到了逐渐裂开的缝隙,像是即将剥落的墙皮。但是他不愿放弃,依然奔着太阳而去。日光就这样刺穿了他的双眼,世界变成一片耀眼的纯白。他举起手,捂住了眼睛。
他醒来时,天花板上正流淌过荧荧的光。他低下头,看见左手背燃起了一蓬幽蓝的火苗,安静地烧着,没有温度,像是一朵寂静绽放的睡莲。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火苗慢慢消失了。他抬起左手,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异样的感觉。刚才的一幕仿佛幻觉。
床头灯仍然暗暗地亮着。拉开窗帘,外面依然有许多楼房里亮着灯。他想到许许多多的人,分布在这世界的不同角落。一同生活,一同忍耐。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