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侠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唐·王维《竹里馆》
三、竹笛公园
二〇二〇年农历九月十一,吴德才在一种设定好的生活里自给自足。白天,他在一家罐头厂,对千万个雷同的罐头进行装盖的重复劳作;晚上,他回到出租屋,用油盐酱醋烹制食物以维持这种生活。往返于罐头厂和出租屋之间的生活,就像此时他走着的大理石路面。坚硬冰冷的大理石铺成的路面平坦光滑,因此是安全的,走在上面,既不会像走在山路上,因为道路崎岖而磕磕绊绊;也不会像走在林间,因为荆棘丛生而担心划伤。这让吴德才联想到身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和这大理石路一样平坦。处于这种生活里的人们,所表现出的泰然自若便很合情合理。
在罐头厂工作多年的吴德才,在闻到罐头里散发的顺理成章的单调时,表现出从容淡定。可近日来,他却感到莫名心慌。伴随着这种心慌,他不由自主联想起过去的事情。
这源于一个未知的地方传来的低沉声音。这个声音很熟悉,像是来自过去的。
这低沉的声音犹如一片游云,在吴德才的心里逐渐飘成蒙蒙细雨,吴德才时常会不受控制地微笑或是流泪。这个声音好像有魔力,可具体在说什么?吴德才无法判断。
这声音和过去有着某种联系。他想。
可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努力去想过去,可令他吃惊的是,他为什么没有记忆?他想不起来自己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回想起这段时间里,起初这个声音并不清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声音越来越明亮,便不由吴德才忽视了。这声音里有一只鸟掠过结冰的河面,从纷乱嘈杂的城市中穿过,饱受各种声音的撞击,却不受损耗地来到吴德才的耳朵。他看向周围的人,人们无动于衷,面无表情。面无表情表明他们对此毫不知情。这让吴德才感到诧异,他能听得见,别人没有理由听不到。在万千忐忑中,吴德才走向车间一个人,他很瘦。瘦子给吴德才天然的好感。
一个人在生活面前只要还有想法,他就应该不是胖子。吴德才想。
吴德才神秘兮兮地拍了拍瘦子的肩膀:“嘿,你听。”
也许是吴德才一脸的严肃打动了这个瘦子。瘦子停下来手中的活儿,仔细聆听。瘦子的目光投向车间外的一棵树(可能是一栋房子、一辆车),但他的视线却不在上面。最终瘦子并没有因为吴德才的好感而给予他满意的回馈。瘦子摇了摇头。吴德才不敢再说什么,多少有些失落地转身走开。吴德才太清楚,这么大的声音是不需要这么仔细听的。
问之前,吴德才早就该知道这个结果。可他怎么就不甘心呢?
除了他,没有人听得见。吴德才一脸平静地走开,可内心无比失望。
沿着大理石路面走出去,吴德才置身于街道。
这个时候,这个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传来的感觉和往常大不一样。此前的声音是遥远的、空幻的,他只能远观。
此刻的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無比确定,这是笛声。笛声在吴德才的眼前画出一个画面:一只鸟儿在树梢飞舞,一个吹笛少年坐在树下,他的身后是一座炊烟袅袅升起的村庄。
笛声熟悉,笛声所呈现出的画面也熟悉。这笛声明明从未听过,这画面明明从未见过,为何如此熟悉?吴德才心中暗自吃惊。
更让吴德才吃惊的是,之前无法感知声音的方向和来源,此刻却可以感受到了。往南去,再往南去,穿过拥挤的人群和汹涌的车流,在城郊结合部的公园广场,就能找到吹笛人。
阳光苍白而刺眼,一路向南寻去,吴德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水果,逐渐失去水分,发卷、干枯。
车辆来往穿梭,飞驰而过。太阳伞、墨镜遮着人们,严严实实。他们匆匆忙忙,从街头流逝,并不关注街头被自己错过的人或者事。因此,吴德才和他们擦身而过,人们看着他就像没有看见一样。这种环境让人藏匿其中,感觉莫名地安全。而美妙的笛声藏匿其中无人察觉,让吴德才感觉可惜。
吴德才走进公园,眼看着就要与吹笛人相遇。可笛声忽然消失了。
吴德才走到一个石凳前,又走到另一个石凳前。他寻遍了公园的每一个石凳,怎么也找不到吹笛人。风吹起,公园里,蒲公英纷纷坠落。吹笛人在哪儿呢?让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抓耳挠腮、心痒痒的笛声怎么不见了?吴德才一阵失落。
当他揣着失落转身离开时,不经意间,看见吹笛人坐在公园最角落的一棵树下。他披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宽大得像一块未经修剪的布料,让人联想到风灌进去,瘦削的身躯在空荡荡的布料里摇晃的样子。吹笛人也不过是个少年,脚上是一双破烂脏旧的拖鞋。裤脚颜色发白,线头拉扯出来。这让人联想到他不修边幅,踩着裤脚,走在大街小巷懒散的样子。
吴德才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少年,可少年为什么会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公园里人们的长相没有区别,姿态也大同小异。他们来到或是离开,就像海洋多一滴水少一滴水。而少年,虽然坐在角落里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可当吴德才看到他,一眼就可以轻易将他挑出来。少年不是这人群海洋里的水滴,是远影孤帆,在茫茫人海上漂泊。
广场上的其他人不过是无涯苦海,用来渡他。他想。
少年的头发很长,脸庞被遮住,唯一能看清的是他手中的笛子。那杆横笛让吴德才怦然心动,像是看见多年前的初恋。
吴德才大吃一惊。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联想到此前被笛声吸引,吴德才更加不能自拔,他加快步伐走向了吹笛少年。
吴德才穿过公园里的人群,一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人体汗味,一边感受着飞速流逝的面孔。因为吹笛人的形象格外醒目,所以当吴德才的视线不得不被其他人充斥时,其他人就显得灰暗无比,令他心生厌恶。
吴德才和少年只有一步之遥。吴德才看着少年,少年的眼睛在头发下闪烁,那闪烁的目光是冲着吴德才的。这目光是对吴德才发出的邀请。吴德才想。
吴德才猜测少年来自某个遥远的农村。吴德才的猜测是根据少年的眼神,少年的眼神里有一座炊烟袅袅升起的村庄。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吴德才无比激动。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了五个人。他们向少年围了过去。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破旧汗衫的汉子,脸庞黝黑、肌肉健硕。紧跟在后面的是个戴墨镜的小混混,一边走一边说“我叫山鸡”。在汗衫男子和小混混后面的是个留着三七分发型的中年男人,他身穿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在中山装男人旁边是个穿着花花绿绿异域服饰的人,他的身上缠着蛇。蛇吐着信子,令人望之生畏。走在最后的是个鼻涕挂在嘴巴上的小孩。他们趾高气扬,他们昂首挺胸,他们势不可挡,是咆哮的狂风,是黑压压的乌云,他们脚步声如滚滚闷雷。
这五人组乌云般向吹笛少年聚拢过去,少年的身影便在乌云中淹没了。
起先,五人组只是围住吹笛少年,他们冲着少年吼叫。那些声音让吴德才联想到乌云里的电闪雷鸣。五人组如乌云般笼罩着少年,光线杂乱,不能看清里面。吴德才只能隐约听见呼喊求救的声音。
五人组让吴德才心惊胆战,他犹豫了。他要不要拔刀相助帮帮少年,或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他只在心里默念: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可事与愿违,在吴德才犹豫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好像有肋骨被踢断的声音。吴德才看向被五人组围住的少年,他眼前浮现的是密布的乌云笼罩着孤独的小船,闪电杂乱无章地砸向小船。
吴德才握紧拳头,牙齿打颤。他想要吼出“住手”,可是他的喉咙就像被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喊不出来。
吴德才焦躁地在公园里打转。他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公园里的其他人。公园里的人们或是散步,或是聊天。他们冷漠得就像没有看到吴德才所看到的这一幕。
豆大的汗珠沿着吴德才的额头如雨水般往下落。
如果在以前,吴德才应该会和公园里的其他人一样无动于衷。自顾不暇,何来兼济众生?冷漠处之,置身事外,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
可为何在此刻,他会满怀负罪感,悲伤、惊恐、失落等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
五人组更加猖狂地教训着吹笛少年。少年倒地,汗衫汉子一把扯住少年的头发,将少年提了起来。少年痛苦地咬着牙,可他没求一声饶。也是在这一刻,吴德才大吃一惊,他看清了少年的脸庞。
少年和吴德才长得很像,准确地说,和吴德才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一些。
眼前的一切让他百感交集,他又无计可施。吴德才无法面对,他掩面而泣,夺路而逃。
当离公园越来越远,吴德才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摸了摸脸,脸上全都是水,他分不清是泪还是汗。而眼睛里还止不住地涌出泪。泪水的存在让吴德才惊讶,他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吴德才忘记了。吴德才努力去想什么时候流过泪,就往记忆深处走。吴德才似乎看见了一个画面。
月色下,一个少年往森林深处走去。雾气弥漫。少年瘦削单薄,他身上那件破旧宽大的衣服在夜风中晃动。他趿拉着拖鞋,裤脚因为踩在鞋底,已經裂开。他的背影又寂寞又落拓。
这背影让吴德才联想到公园里看见的吹笛少年。
往森林深处走去的少年是谁?这个吹笛少年又是谁?吴德才隐约觉得,自己的过去和这个往森林深处走去的少年以及公园里的吹笛少年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是什么,吴德才无从得知。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脚步声打断了吴德才的思绪。从脚步声里,吴德才听得出急促和紧张。这种急促紧张的脚步声让他不觉联想到了公园那个吹笛少年。就在吴德才要转身往后看的时候,脚下一阵剧痛。吴德才蹲下来,脱下鞋子,鲜血染红脚底。是一块碎镜子扎进脚心。他拔出染红的镜子碎片,愤怒地丢了出去。碎镜片撞击路面,磕磕绊绊地掉进旁边的下水管道里,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吴德才再回头,是五人组追了上来。吴德才暗自奇怪,刚才明明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此时怎么出现了五个人?
五人组在岔路口站住了脚,四处张望。
蒲公英在道路上飞舞起来。
穿中山装的人道:“他会不会已经回家了?”
刚刚自称“山鸡”的混混道:“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不过一面镜子而已。”
山鸡这时候注意到吴德才的存在,走了过来。他看着吴德才被鲜血染红的脚底,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看到一个年轻人了吗?长头发,穿拖鞋,吹笛子,很瘦的那个。”
很显然,他并没有发现吴德才刚刚看到他们殴打吹笛少年。
吴德才看着这人脸上的刀疤,摇了摇头。
山鸡看着吴德才的眼睛,吴德才眼中什么都没有。他悻悻地骂道:“咱们接着找!”说着,五个人追了出去。
阳光汹涌,可吴德才却冷得瑟瑟发抖。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头的岔路口,吴德才想,如果他看到吹笛少年、知道他的行踪,他会告诉这些人吗?他不知道。吴德才转眼看向右边。右边是一栋破旧的楼房,二楼的窗口对着路面。楼房上剥落的墙皮让吴德才想起那个吹笛少年裂开的裤脚。吴德才想,这房子和那个吹笛少年是相似的,外表看起来不起眼,内部却无比温暖。
二、月光森林
二〇一〇年农历九月十一的傍晚,一个乞丐抵达南方一座被称作“石头”的城市。说他是乞丐,是因为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宽大,像一块未经剪裁披在身上的布料。他穿着一双拖鞋,已经开裂的裤脚踩在鞋底。很难想象,他竟然是从遥远的北方徒步而来。
他是个吹笛少年,以吹笛卖艺为生。当他站在通往城市的道路旁,往前一步是城市,往后一步是森林。他并没有急着向前,而是站在那里,远远看着这座城市。傍晚的风正好吹过来,将他的头发吹起,露出略显疲惫的脸庞。这张脸庞略显稚嫩,却因为眉头紧锁而显出一种向内生长的老成。在缓缓沉落的夕阳下,南方城市显得恬淡清新。这让少年严肃的脸上多了一丝柔情。相较于北方,南方的空气要湿润很多,也柔软很多。他做了个深呼吸,低头看着手心的羽毛,不由得感觉踏实了些。
他来这里不是旅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穿白裙的女孩。
这是他曾在心中默念了半年的城市。他曾无数次想过在这个城市的某一条街、某一棵树下遇到她。她嫣然一笑,然后缓缓向他走来。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却犹豫了。远离人潮,漂泊太久,早已习惯离群索居,现在忽然要走进人海,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人类的错综复杂。
一辆车从旁边疾驰而过,奔向城市,扬起一片尘土。
在这个城市不到一个月,他找遍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棵树,他努力寻找有关女孩的蛛丝马迹。可很快,他便感觉到周围浓烈的敌意。这种敌意和刚刚进入这座城市时所感受到的恬淡清新形成极大的反差,他完全被排斥在这个匆忙的城市之外。他看出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时都带着敌意。
这又怎样呢?他来到这里,又不是为了他们。少年想。
吹笛少年背着女孩在城市的街头狂奔。
腳步声和心跳声重合。起先,背上的女孩是很轻的,像一片羽毛。可很快,少年觉得背着的不再是羽毛,而是棉被。棉被沉重冰冷,压得他满头大汗,举步维艰。
而他身后,是紧紧追赶的五个人,追赶者的脚步声里有乌云。一个脚步声里有锄头挥动,汗水如注,这个声音最扎实。一个脚步声里夹杂着流里流气的口哨,喊着“山鸡”什么的。一个脚步声是文雅从容的,在其他几种脚步声衬托下却仍显得和谐。一个脚步声里有一条蟒蛇吐信发出的呼呼声,诡异而神秘。一个脚步声里有鼻涕摇晃,在风中改变了形状。
这五种脚步声所对应的五个人,少年已经非常熟悉。上一次少年的逃脱让五人组非常恼火。五人组要抓住他,他们一定是要杀死他背着的女孩。少年想。
从公园穿过街头,从街头穿过小巷,再从小巷尽头来到另一个街头。不只是五人组要置他和他背上的她于死地,街头的每个人都是同谋,少年觉得。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跑都摆脱不了追赶,只要他出现在有人的地方。那些路人,那些商贩,无一例外,都是五人组的同谋,少年觉得。
这些同谋者在少年视线的余光里无比忙碌。他们故作忙碌的样子让少年联想到古装电视剧里伪装成街头小贩、路人的杀手——这些同谋者的衣服下面一定藏着匕首。他们一定会在少年走过他们身边时,乘其不备,将匕首刺入他的后腰。然后他就会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瘫软在地。
他气喘吁吁,他慌不择路。这个城市太拥挤,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街道、每一辆车子里都有人。他们占据了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是监视器,监视着吹笛少年,监视着彼此,监视着全世界。即便五人组一时跟丢,通过这些人的监视和揭发,他们也能轻而易举找到吹笛少年。
只有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少年和他背上的女孩才有出路。
他从街头钻进了小巷,他试图通过这一方式来摆脱追踪的五个人。小巷狭窄昏暗,他的存在犹如悬挂在下水道管壁上的一滴水。他的脚步在幽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就像水滴落在管壁上发出的回音。吹笛少年幸运地发现,在这里自己的听觉发挥出优势,而追踪者更多地是靠视力来判断方位。他拐过三个小巷,终于将他们甩掉了。想到这里,少年不禁做了一个深呼吸。少年回想起之前逃跑时发生的一切,不禁唏嘘起来。
那时,他从公园逃到出租屋楼下时,一个人已经等待多时。这个人背对着少年——似乎就等着少年自投罗网。少年正担忧着怎么办,可当他再仔细打量,却发现这个人正是刚才在自己吹笛时,专注而陶醉地聆听的那个人。这让少年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眼睛让吹笛少年联想到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可这个人在自己和女孩受到袭击时却转身走开,这让吹笛少年非常矛盾,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走过去、走过去是否安全。
一个声音传来,阻止了他的思考——被甩开的五人组追来了。少年露出悲哀的神色。五人组为何能如此快速地赶到?想来是前面的这个背影和五人组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他,也是五人组的帮凶,对,一定是他暗中通知五人组。他,一定怀揣匕首。少年想。
吹笛少年当然不会将自己和背上的女孩作为赌注押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听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少年果断转身,拐进岔路口。
脚步声再次传来,将少年从回忆拉回到现实。
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在这无人的暗巷中?
可是,从背后传来的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另外两个人呢?小巷前方两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解答了他内心的疑惑。中山装男人和身上缠蛇的人堵住了巷口。
往前还是往后,都无法脱身。
五个人步步紧逼,将少年和他背着的女孩堵在巷子里。
昏暗的小巷里,往头顶看去,是狭窄的天空。漏进的光线原本就很微弱,此刻堵住前后去路的五人组,更是让少年能看见的光所剩无几。
高墙耸立,置身其中,犹如坐井观天。人高马大的壮汉也未必能翻墙而出。何况,少年这般瘦削。
可是,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少年从最矮的那个人肩上踏过,腾空而起,像弹簧一般弹了出去。在五人组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骑在了墙上。
高墙之内,昏暗无光。高墙之外,竟然是一片森林。
少年小声地说道:“没事吧?”他是对趴在自己肩头的女孩说的。远处吹来一阵风,女孩气若游丝的声音被风淹没了。少年看向高墙里咆哮的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在喊什么。他有些疲惫地对着墙里说道:
“如果再也不能见到你们,祝你们早安、午安和晚安。”
说着,他向高墙的另一边跳了下去。当他落地的瞬间,一不小心将脚崴了。所幸,他的身体是平稳的。趴在后背上的女孩气息散乱,女孩伤得不轻。
远处的晚霞洒下来,落在少年的脸上很细腻。沿着晚霞的方向看去,森林以神秘而美丽的姿态呈现在眼前。他静静地看着森林,深深叹了口气。他想和上次一样,牵着女孩的手站在这里。可现在,女孩只能伏在他的背上。
没有别的选择,少年鼓足勇气向森林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当他背着女孩走进森林时,这一个月来进入叫作“石头”的城市后所发生的一切浮现在他眼前。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
少年在进入石头城第十五天的黄昏,终于找到了女孩,但也同时被五人组盯上。
当时他坐在一棵杨树下,吹着笛子。黄昏的夕阳落下来,一阵晚风吹来,树上传来银铃般的歌声。这歌声是那么忧郁,竟然和他的笛声相合。他向树梢上望去,转过头的瞬间,白色花朵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树上坐着穿白裙子的女孩,她的小腿在秋天清爽的风中摇晃。这是少年寻觅许久的女孩,在这座叫石头的城市终于找到了。少年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拔,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两行热泪滑落在风里。
女孩看着少年,脸上无限温柔,她的歌声传达着想要交流的想法。
少年两只手抱緊树干,一只脚踩在树杈上,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他看上去那么瘦削,可身手竟然如此矫捷,很快坐在了树梢上女孩的旁边。
坐在树梢上的少年看着远处。他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城市很有意思。道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就像匆忙的蚂蚁。这么一想,少年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女孩坐在树梢上听风的样子无比轻盈。风将他和女孩的头发吹起,他们的笑容和晚霞融为一体。少年吹起了笛子,白裙女孩竟然默契地哼起了歌。
若此刻可以久一点、更久一点,他希望是永远。
他还没来得及去想,找到女孩之后要带女孩去哪里,但此刻,他只想全身心投入,并铭记这一刻。
一记流里流气的口哨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口哨声打断了少年和女孩的和声。他看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那个人喊着什么“我是山鸡,收保护费”。这个人少年自然是陌生的。这个人招呼着少年,他招呼的姿态和语气并不正常,少年直觉此人并非善类。少年拉着女孩从树梢上一起跳下来。
没人敢想,这么高的地方,他居然敢跳下来。没人敢想,少年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竟然毫发无损。
少年拉着穿白裙的女孩满大街跑起来,“山鸡”在后面追。
他厌倦暴力,并不想和别人动手。所以,他拉着女孩的手拐进一条小巷,想要甩开紧追不舍的“山鸡”。
穿过五六条小巷,“山鸡”并不肯放弃,少年终于忍不住了。少年故意放慢脚步,当紧跟的“山鸡”追至身后时,他猛地转身,一脚往“山鸡”的裆部踹去。“山鸡”捂着裆部,伴随一声痛苦的呻吟,倒了下去。
当“山鸡”被放倒后,他终于可以和女孩安心地走进暗巷。昏暗中,女孩的体香让他联想到北方农村田野上的野花。她先是走在自己旁边,渐渐放慢脚步,走在自己身后。女孩并不想走出小巷、置身街头,并不想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站在高墙下,女孩的呼吸很平稳,好像在说,这墙太高了。
少年不以为意,嘴角轻轻上扬,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半蹲下来,女孩已经伏在他的背上了。他做了个深呼吸,纵身跳起,攀住墙壁,一脚蹬了上去。
他骑在墙头上,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看森林。也只有这一次,他感觉森林美得很从容。月亮刚刚爬上来,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那是树叶和树叶在摩挲。有点像你的歌声,少年窃窃私语道。
朦胧的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微风里,她的头发落在他的脖子上,有河岸上青草的气息。
蜂巢状的月亮升入了空中。
月光是无数的蜜蜂钻进森林。
眼角辛辣炙热而疼痛,犹如被蜜蜂般的月光蜇伤。吹笛少年还不知道,他的眼角因为翻墙而划出伤口,从此留下一道疤痕。他将女孩放在一块铺满青草的地方。风从森林深处吹来,有植物的清凉气息。植物的枝叶抚摸他疲软的身体,也抚摸着躺在青草上的白裙女孩。女孩陷入沉睡,她的脸上透着陶瓷的光泽。她还会醒来吗?少年一脸茫然。
他坐在巨大的黑色石头旁,掏出怀中的笛子。笛子残留着身体的温度。这场逃亡,他虽然遍体鳞伤,可笛子是完好的。月光下,笛子的轮廓格外柔软。
整个森林里雾气弥漫,在风的吹动下,雾气以不规则的形状变幻。少年望着身边昏迷中的女孩痛苦呓语,想起自己从北方村落一路追寻到南方城市的艰辛,吹起了忧伤的笛子。
月光汹涌,风声汹涌。那雾气似乎也因为笛声而动。
魔鬼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眼前忽然出现的这张脸让少年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张脸漆黑一片,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唯一能看见的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少年很快就平静下来,可他还是有些疑惑。他不确定,擦了擦眼睛,确定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实。
魔鬼告诉他,女孩很快就会消失。但现在,如果少年愿意做个交易,他可以帮助他拥有她。
魔鬼似乎很早就看穿了少年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屑于解释。魔鬼告诉少年,它可以让女孩复活,但需要做个交易。用什么做交易呢?魔鬼悄声对少年说出了它想要的,少年顿时有些慌张,他义正辞严地告诉魔鬼,他不会和一个魔鬼谈判,更不会交易。魔鬼看着少年恼怒的样子,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和谁都可以交易,什么都可以交易。”
月色洒在少年的脸上,冰冷异常,他没有说话。他看着旁边躺在青草上的女孩。月光从几片叶子间漏出来,落在女孩脸上。女孩一脸痛苦。看得出来,女孩命不久矣。
“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可以救活她。”
“我可以永远陪着她吗?”少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魔鬼已经看出他动摇了。
魔鬼笑了,他摇了摇头。
少年心有不甘:“为什么?”
魔鬼没有说什么,似乎这个问题不具备讨论的价值。
少年威胁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做这个交易。”
但少年的威胁没有任何力量,一切都在魔鬼的掌握之中:“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同意交易。但我要告诉你,错过这次,下次你再见到我时就是你临死时,而且女孩也会死。”
魔鬼的这番话,让少年看起来别无选择。魔鬼继续说道:“和人交易你会被骗,但和魔鬼交易你不会,无论这种交易看上去有多丑陋、多冷酷。”
少年沉默了。魔鬼对少年真的太了解了:“你不是一直都很自卑,都在自怨自艾吗?”
少年语塞,因为魔鬼说进了他的心坎。
少年看着魔鬼,他觉得魔鬼的眼神像钉子一样钉进自己心中:
“让你自己强大起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从你和我做第一个交易开始,不仅可以救活女孩,你也可以变得强大起来。”
“我真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敏感、容易受伤?”少年并不是特别有信心。
“你的脑子在过去的记忆里浸泡得太久,所以,要想真正强大,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交易是走向强大的第一步。”
那时候,他的心就可以变得硬起来,不再被任何事情牵动情绪。他想。
这么想着,他觉得月光不再像是蜜蜂,而是从树叶上倾泻下来的蜂蜜,在草丛上流淌、滴落。夜色像一杯咖啡,在蜂蜜般的月光搅拌下,无比甜蜜,令人沉醉。魔鬼靠在了吹笛少年耳边,说了一件事情。而少年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但终于他还是点了点头。
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一只忧郁的白色鸟儿从夜色树顶飞走了。
回到出租屋里,他看见自己的房间已经被破门而入。这出租屋里空空荡荡,放在窗台上的唯一一面镜子早已被打碎。这是他唯一的财产,每次出门前他都要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镜子里的自己额头饱满,他对自己的额头非常满意。他知道这个脑袋里蕴藏着丰富的情感。这些情感会轻而易举地化作神奇的音符,从他的指间、从笛子里源源不绝地流出。可现在镜子破碎了,他却没有一丝心疼。
从森林里走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少年都以为自己和魔鬼的对话不过是一次幻觉。
他终于告别了长期以来居无定所的状态,选择在一家罐头厂工作。他每天的工作是给千篇一律的罐头封上盖子,以此养家糊口。伴随着在工厂的工作,少年的身体也逐渐发生细微的变化。他的下巴上冒出密密的胡须,腰部长出一圈赘肉,肚子也不知不觉变大了。说也奇怪,当他进入工厂成天劳碌后,再也没有遭受过别人的追赶和威胁。
他不再像此前那么忧郁,对笛子的喜爱也越来越淡。直到有一天,曾经形影不离的笛子被搁在了房间的最角落,可能还落满了灰尘,只有在收拾房屋的时候,少年才会与这旧物重逢。这时候,少年的心会升起一股温暖而疼痛的感觉。不过这不会持续太久,他会将其放在不惹眼的角落,继续过着不惹眼的生活。此时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盘,将他牢牢地吸引。终于,他将过去将女孩将笛子都忘记了。
只是偶尔,少年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会站起来,凝视着窗外的世界。月光照下来,一片森林便浮现在他心头。他已经不记得这片森林到底是怎么回事,更想不起自己曾去过一片森林。他只是单纯觉得,月光下的森林是如此富饶迷人。而生活,为什么这么乏味这么空洞?
四、石器时代
吴德才从广场回到出租屋,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机一直很吵,可脑海里的笛声并没有因此消失或者被压制。相反,笛声更加鲜明了。那个穿着破烂的乞丐少年到底是谁?
直觉告诉吴德才,乞丐少年和他的过去有某种联系。可吴德才对自己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开始翻箱倒柜,企图从生活的物件里找到蛛丝马迹。可除了将衣服丢得到处都是,耗费了一下午时间,吴德才一无所获。他累得一头倒在床上。
夕阳是在这个时候,透过紧闭的窗口照射进来的。
夕阳的来到,令吴德才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被风吹动的森林。森林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他不知道。森林的树叶和树叶在风中相互摩挲,像少女小腿的摩挲。与此同时,楼道里一个脚步声传来,很轻柔,能让人联想到洁白的脚踝和脚后跟。
吴德才从床上果断地爬起来,推门出去,往楼道里看。楼道空空如也。吴德才很疑惑,便走出门,更仔细地打量楼道。依然不见人迹,只有隔壁传来电视剧芜杂的对白。
再回到房间,一个女孩已经坐在吴德才的房间里。她穿着白裙,面容疲倦,赤着脚掌,脚心鲜红,神情幽怨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吴德才竟转移不开视线。她的眼睛像忧郁的月光照下。一瞬间,所有的懦弱和羞耻都像月光下的影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在女孩的注视里,所有往事一瞬间犹如泄堤,淹没了吴德才。往事里有一座村庄、一棵树、一条冰封的河,以及笛子和少年。這些和吴德才现在的生活无关,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心头,让他心酸和疼痛。
这些事情都真实存在于他的过去,而过去和现在泾渭分明,没有任何交集。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进罐头厂之后,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吴德才从往事中回过神,白裙女孩已经消失。女孩去哪儿了?
吴德才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这时候,隔壁电视机里传来的芜杂的对白更加清晰了。吴德才再也站不住了,他推门而出,将满地狼藉的房屋丢在了夕阳里。
天边晚霞再次映在他的脸上,映着他不安的心。吴德才站在森林外,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忽然想起来,他好多年都不曾来这里了。在来这之前的路上,他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森林可能早已颓败,甚至消失,可现在他站在这里,亲眼看到森林还是这样葱郁、茂密。
森林从未消失,消失的只不过是自己。吴德才百感交集,一边为自己羞愧,一边为森林依然存在而稍稍心安。
夕阳落满了森林,森林深处再次升起迷雾。
吴德才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找到魔鬼。找到魔鬼之后,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一阵风吹进森林,深处的雾气以门推开般的形状散开。这一切似乎在催促吴德才:该进去了。
吴德才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吴德才走进森林。雾气再次合上,将他吞没。
森林深处。
吴德才坐在一块黑色石头前,静静等待。夜色带着阵阵寒意,无声碾压过夕阳最后的温暖。吴德才不禁有些哆嗦。虽然如此,他也只能在这里等着。似乎只有在夜色里,魔鬼才会到来。
长夜漫漫,虫鸣显示着时间静寂的存在。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白色的鸟儿引起了吴德才的注意。鸟儿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再从另一根树枝飞到下一根树枝,树叶因此响成一片。清朗的月光在响声里被打碎,以水的形状从树冠上流淌下坠,将吴德才沾湿。
吴德才仰起头,注视着同样被月光沾湿的白色鸟儿,小鸟也歪着小脑袋注视着他。它的眼神让吴德才联想到此前出现在房间里的白裙少女。
白裙少女和白色鸟儿的眼神是一致的。
“你是在找魔鬼吧?”
他四处打量,不确定这个声音来自何处。如果说月光柔软得像是水滴落在森林,那么这声音轻盈得像鱼,在这深邃如海的森林中游动。可他举目四望,并没有看到别人,只有白色鸟儿凝视着吴德才。吴德才想,是不是鸟儿在说话?
“你想的没错,是我。我等你很久了。”
吴德才没想过一只鸟儿会说话,也没想到自己竟可以听懂鸟的语言。
鸟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它说道:“那天我也在场。”
吴德才很吃惊,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
鸟儿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它飞到了一块黑色石头上:“这里。”
吴德才以为鸟儿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说道:“我说的是魔鬼,不是石头。”
鸟儿没有辩解,它继续说道:
“世界上并没有魔鬼,是你太脆弱了。”
吴德才摇摇头:“是这个世界太坚硬了。”为了进一步解释,吴德才想告诉鸟儿他的心事。
可鸟儿打断了他:“那天晚上你对着一块石头说了一夜。其实好几次我想和你说话,但你宁可相信一块石头。”
鸟儿的话让吴德才惊讶万分。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一块石头?他却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在和魔鬼交易?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吴德才看着石头,伸手抚摸。石头光滑得让吴德才联想到一面镜子,于是他对着黑色石头照了照,想看看从石头上能看到什么。
巨大的石头,在月光照射下漆黑一片。石头上什么也看不到。
吴德才有些不甘心,追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鸟儿看着吴德才一脸的忧郁,它思考片刻,从树梢上飞了起来。不过它还是和吴德才保持了一段距离。它拍着翅膀对吴德才说起了一个地方,然后飞走了。
鸟儿飞走的时候,月亮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晨的阳光。
吴德才站起身来,满身是清晨的露水。
一、初春少女
一九九〇年农历九月十一,少年在北方的一个村落里居住了很久。但是他并不认识村里任何人,因为他不喜欢他们。这些年,少年眼看着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年轻人都去了城里,眼看着老弱妇孺留在村上。他无动于衷,他自得其乐,过着一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沉迷于钻研吹笛技艺不能自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满足的、喜悦的,只是在这一年的春天,他突然烦恼了,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向对世界无欲无求的少年怎么会烦恼呢,怎么会整夜整夜失眠呢?在这个春天的某个午后,他在树下吹笛,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正好路过。过路老人听着少年的笛声,有些入神。少年对自己的笛声很满意,当他看见老人入神的模样,以为会获得老人的赞美。谁知这老人说,你这笛子吹得好是好,但可惜还是少了点东西。也就是在这个午后,老人向少年展示了他从未听过的美妙笛声。当老人吹起笛子,笛声时而如长空飞雪,荡尽污垢尘埃;时而如欢脱山泉,在山谷石块之间撞击跳动;又时而如清风徐徐,诉说神秘古老的传说。少年抬起头,惊呆了,天空的云朵全部停止了。
当少年从笛声中回过神来,老人已经不见了。也是从这个春天的午后开始,他发现了自己笛声中的一个缺陷——老人的笛声可以让自然环境共情,而自己的不能。这让他极度烦躁。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笛子旋律很干巴。他看向村庄旁边的河流。在这个初春的季节,河面冰封,丝毫没有春的气象。他看着头顶,树枝在萧瑟的风中摇摆,也没有一丝绿意。与此同时,村庄不远处响起了巨大的电锯声,那是伐木工人在砍树。直到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在那个初春出現的女孩,才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有所领悟。或许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到来所做的铺垫,尽管,这些铺垫当时让他不安。
那些在村庄生长多年的树木,接二连三地倒下。从少年的角度看去,光秃秃的地表犹如中年男人脱发的额头,尴尬丑陋。不过此时沉迷于钻研笛子技艺的少年并没有关心这些。他吹着笛子,想着如何能够和大自然共情,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歌声和自己的笛声合在一起。
当这个和声来到后,少年的笛声便显得不那么呆板了。少年闭上眼睛,想象着河流开始流动,尽管流速还很缓慢。在歌声的帮助下,少年的笛声逐渐充盈。但此时的他并不确定,不确定这歌声是真的懂他的笛声,还是只是碰巧而已。因为,少年自信地认为,尽管自己的笛技还没登峰造极,但能听懂的人已寥寥无几;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老人那个境界。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他的旋律顿时急变,百转千回,更加激越。于是在他脑海里呈现的音符不再是安静流淌的河水,而是高空坠落的瀑布,在石头上跳跃,砸出浪花。那个声音在这个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停顿意味着惊讶,但很快这个声音调整过来,紧贴瀑布一般的旋律,像长出翅膀。于是少年的笛声就飞了起来。
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睁开眼,初春的河开始破冰,河水汹涌,碎裂的冰碴也一起被冲出去。少年无比激动,他的笛声竟然也可以与大自然共情了!
一曲终了,他转身看去,一个白裙女孩坐在树梢上。女孩的脸灿若桃花,可神情却非常慵懒。这个唯一可以听懂自己笛声的女孩,她身穿白裙,赤着双脚。她的小腿在初春的空气里摩挲,像风铃摇晃的声音。这让少年迷惑起来,他分不清刚才是女孩的歌声还是她小腿的摩挲声。
初春萧瑟的风吹着她的长发。
女孩面朝南方,眼神中似乎含着一个故事。
少年心想,她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岂不危险?但少年看着女孩,女孩似乎毫不畏惧。
女孩虽然没有看向少年,但少年知道女孩是注意到他的。他觉得女孩看着南方,是对自己的一个暗示。树很高,可他并不在意,他将竹笛塞进腰间,轻而易举就爬上了树。
少年坐在女孩旁边,女孩的长发在风中拂过他的脸庞。这让少年情迷意乱。少年闭上眼睛,一串水滴在他的心头缓缓下滴。水滴有淡淡的青草气息。他猜想。
他和女孩并肩坐在树上,他想不起来他们是否发生过对话了,一直到夕阳下山、月亮逐渐爬上来。他原本想邀请女孩一起回家的。一个女孩怎么能一个人坐在夜晚的树上呢?可当他再看着女孩,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里有一片树叶掉落下来。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为自己狭隘的想法感到可笑。女孩已经用行为告诉他,树就是她的家啊。
这一夜和此前所有的夜晚都不一样。少年好像听见了此前听不到的声音,比如树叶和风的对话,比如野花和蝴蝶的对话,甚至他还听见了天上的星星歌唱。少年无比诧异,他怀揣着忐忑的心睡下,打算明天一早就去问女孩这是为什么。
少年与春天清晨的阳光一起醒来。
醒来的还有村庄上的树。一夜过后,树上抽出淡绿色的新芽,长出满树的小白花。一夜之间,这树木怎么就如此绿意盎然了?昨夜居住在树上的女孩是否听见万物生长的声音?他不知道,他看着树上的女孩,想从女孩的眼里找到答案。居住在树上的白裙女孩也看着他,眼睛里流动着漆黑的光。
远处稀疏的炊烟飘向天空。女孩轻轻哼起了歌,少年吹起笛子。笛声和女孩的歌声相互辉映,少年似乎听到树木旺盛生长的声音,自己和女孩坐的树枝也正在生长。这是笛声和自然万物共情的结果,他想。
伐木工人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他身后跟着几个头发斑白牙齿零落的老人。伐木工人砍下一片树,就会掏出一沓钞票递给老人,然后老人带着伐木工人找下一片树。伐木工人的到来在少年心头引出了乌云状的阴影。这和初春早晨的绿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对即将发生的事已心知肚明。这是女孩的家,他不能允许他们就这么毁了它。这么想着,少年走向了伐木工人。
伐木工人走过来,他看着少年,就像没有看见一般。
少年迎了上去,他告诉伐木工人,树不能砍。至于为什么不能砍,少年说这是女孩的家,女孩住在树上。伐木工人往树上一看,花朵盛放的树冠上刚刚抽出新芽。伐木工人将少年一把推开。
“树上的人呢?”伐木工人冷笑一声,一脚揣在树上。摇晃的树,白花纷纷落下。
站在一旁的村里老人流露出狡诈的神色,这时候插话了:
“他的脑子一直不太好使。”
少年久居村庄,却不与任何人来往,早已成为村上公认的怪胎、异类。少年并不在意,也没有理睬,他抬头看着树梢上的女孩。因为刚才树的震动,女孩露出恐惧的神色,好像还失声惊叫了。
少年瘦削单薄,可他毫不畏惧,再次站在了伐木工人和树之间。
健硕的伐木工人推开少年,但少年拦了上去。伐木工人这次不是将他推开,而是不耐烦地将他一脚踹开。
少年再次站起来,看着背对自己的伐木工人。他抬起头,女孩在树枝上发抖。电锯已经没入树干,白色的木屑像泡沫一样,从树干里喷出来。
刚刚抽出新芽的树木缓缓倒下,树叶纷纷掉落,这在少年的心里是整个春天刚刚复苏就已经死去。
一股怒气从脚底升起,推着少年向前。尽管有一千只虫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笛子塞在腰间。少年走了上去,像按螺丝钉一般将伐木工人按了下去。按下去的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老人慌张的呼喊,然后他看见伐木工人被自己击倒,但很快伐木工人就站起身来。伐木工人常年从事体力活,很轻易地将少年摁倒在地。
少年倒地的时候,树也倒了下去。树倒下的时候,少年隐约听见女孩说出了一个地点,在南方一个叫作“石头”的城市,这是女孩将要去寻找家园的地方。
他在倒下的树冠里寻找女孩。可树冠里没有人的踪迹。
树冠里的白花和叶子注定颓败枯萎。少年听见了白花和叶子的哭泣。在伐木工人的拳打脚踢下,少年动弹不得。伴随着伐木工人往他脸上吐的一口痰的,是村里老人热烘烘的尿液浇在他头上。
夏末的夜晚,在一座被人们称为“石头”的城市里,同时响起数百只鸟的叫声。
城市中,所有的鸟儿都关在笼子里,这么多的鸟叫声同时响起,到底是什么原因?无数的车辆和人在街头匆忙穿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鸟叫声来自一个少年;准确地说,来自少年手中的笛子。
北方村庄的树木全部被砍光的那天,少年也离开了。他从北方的村庄离开,并不是因为失望,也不是因为悲伤。他徒步穿越大半个国家,跋涉千里,不顾一切,只为了寻找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直到二〇一〇年农历九月十一的傍晚,他来到南方一个叫作“石头”的城市。在此期间,少年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者。当他来到这座南方城市,住在桥洞里、大树下或者地铁里,当他寻找了数十日却没有头绪,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吹笛子。如果那個白裙女孩听到,一定会来和他相见。于是,在秋风沉醉的夜晚,少年掏出心爱的笛子,吹起一段和女孩共处时的旋律,与这座南方小城隔着夜色对峙。
月光下的城市以疲惫的状态呈现在面前。吹奏许久,他觉得自己有些困了。这时候他听见树顶上传来哗哗声,就像流水。他抬头望去,月光漏过树顶,清晰地照在一朵白色的花上。
五、冬日村落
在森林里和一只白色鸟儿对话之后,吴德才便辞掉了罐头厂的工作。他背上简单的行囊,往北前行。这一路,他看到很多奇妙的人和风景,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感觉,让他深感不虚此行。
旅途中,有一个地方让他印象很深,那是北方一座人烟稀少的村庄。那天的村庄下着大雪。他是在一条河边停下脚步的,因为他在河边看到了一块奇怪的镜子碎片,似乎残留着血迹。镜片上的纹路像年轮的形状。暗红色勾勒出纹路,错综复杂,让人联想到迷宫。吴德才忽然想起那天从公园逃离时脚掌被一块石片扎破,也想起自己出租屋里那面被打碎的镜子。就是在这一刻,他对往事有了新的感悟,他想,人总是在劝自己往前走,可是谁又能真的彻底忘记过去呢?谁又能在回忆往事时,不被镜子碎片一样的记忆扎伤?
因为这块镜子碎片,吴德才隐隐约约觉得,这个村庄和他似乎有着某种联系。远远看去,村落耸立着烟囱,冒出淡淡的白烟,消融在雪花里。在这里,吴德才再次遇见了他,吹笛少年。吹笛少年盘坐在一棵树下,仰起脸看着吴德才,长长的头发全部倒向后面,露出了脸庞。
他的脸让吴德才看见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自己。少年冻得通红的脸颊上透着淡淡的光,青涩腼腆。和上次在公园里看见的一样,他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可表情却像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他的眼睛里干净纯粹,有一片森林。在少年的瞳孔里他看见大雪飞舞。就像粉碎的月光从林间洒落下来,掉在和魔鬼交易的夜晚,那个吹笛少年身上。
他是个少年,永远的少年。
看着他的眼睛,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忐忑和羞愧袭上吴德才心头。而少年脸上的微笑似乎是对吴德才焦虑的一种安抚。于是吴德才走了过去,脱下外套,披在少年身上。吴德才将衣服披在少年身上的时候,少年一脸温暖,吴德才感觉那不是他在施舍和怜悯,而是少年在对自己怜悯和施舍。
雪花缓缓落下来。吴德才安静地坐在少年身旁,对少年说出了心中的困惑: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
少年坦然告诉吴德才,他什么都能接受,怜悯、施舍,甚至是鄙视、唾骂。他说道:
“虽然我会有些失落,但我知道这都不重要。就像今天,我十七岁生日,却没有人祝我生日快乐。”
吴德才什么都知道,吴德才什么都明白。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深沉地说道:“生日快乐。”
因为吴德才这句话,少年脸上露出愉悦的感动。没想到他曾经是那么容易感动,那么容易满足。这个世界给他一点点温暖,他都会那么快乐。
“我在这待了很久,一转眼都二〇〇七年了。”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还能待多久。从前,有人对我说,当你拥有了成功,你会满足,你会为这种满足而固步自封。”
吴德才笑了,他是从过去走到了现在,也将从现在走到未来。吴德才觉得应该让他明白未来,因为未来和现在其实就一直存在于过去。吴德才很快乐地说道:“有的人,绝不会因为得到而固步自封,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了。”
然后吴德才善意地提醒少年:“不过,那是三十年前,现在是二〇二〇年农历九月十一。”
少年搖了摇头:“今天是二〇〇七年农历九月十一。”
少年说出的这句话,令吴德才猛然想起了什么。是的,今天是二〇〇七年农历九月十一。吴德才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那年的他孤独、寂寞,对未来既迷茫又有信心,这个风雪中的少年是多美好啊。
然后吴德才只是有些疼惜地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感激你的真诚和执着。人和人之间,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你又何苦?”
少年笑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角留有一道疤痕的吴德才。
在少年的眼睛里,吴德才看见背后的那片麦田以及自己。麦田覆盖在厚厚的雪里。
他的眼睛吴德才看不透。吴德才竟然已经看不透他了。
过了很久,少年开口:“现在的你,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现在的自己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吴德才不知道。他于是和少年讲起了魔鬼以及一只白色小鸟的故事。自始至终,吹笛少年都没有插话,以至于好几次,吴德才以为他神游了。待吴德才说完,少年脸上浮现动人的神色,他告诉吴德才:
“那只鸟儿并没有骗你,那确实只是一块石头。”
吴德才看着少年的眼睛,感觉到他和那只鸟儿之间发生过一段故事。于是吴德才追问:
“你认识那只鸟儿?”
少年没有说话,拿起笛子吹了起来。笛声悠扬,在飘雪的村落上飘荡。吴德才忽然觉得少年的笛声竟然是如此嚣张跋扈,放荡不羁,天不怕地不怕。吴德才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笛声了。没过多久,吴德才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儿飞了过来,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吴德才看着鸟儿,发现它的眼睛里有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女孩缓缓从森林深处向吴德才走来。
少年脸上荡漾着无与伦比的笑容。树顶上一簇雪落了下来,掉在他的头上,碎了。吴德才看着砸碎的雪片,隐隐约约想起森林中一样粉碎的月光。
村庄上的雪还在下。
远处的烟囱冒着白烟,白烟升入飘着雪花的天空,悄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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