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煌 袁刚毅
我小时候是在香港九龙油麻地长大,但真正有记忆的是在1941年12月8日,当时正读小学四年级。那天突然天上飞机轰鸣,别人大喊“黑鸟”,我抬头看到机翼上有两个“红膏药”,晓得是日本的国旗,对小伙伴喊“不得了,赶快跑”,话还没落音,炸弹黑压压地扔下来了。落到楼房上楼房就塌了,落到平地就成了池塘。幸好有警察把我们小孩拖到防空洞内,听旁边的大人讲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香港绝粮了,母亲在广州照顾外公,做文员的父亲右小腿被炸伤,医生逃难,药铺关门,仅靠祖母扯点草药赖以救治。三代七口人没有生计来源,饥饿、贫穷、失学兼之停电、停水,生活困苦。祖母把我和哥哥的衣服里多缝补一层,去买点玉米、豆子等度日。在街头巷尾日寇明晃晃的刺刀下,我和哥哥到旧破烂店去拿些书回来,所有年级各科课本都寻到了,完全自学,父亲教点英语和唐诗。后来日军假惺惺地给香港民众发米,大人是每天旧秤的六两四,小孩更少,好歹得以生存。有时到海边捞点死鱼,补充点营养,所以我从来没很胖过。日军号召到学校学日语,但我们有坚定的信念,晓得他們没安好心因而没有去。
香港沦陷没多久,油麻地庙街霍乱流行,音译喊作“虎烈拉”,凄厉异常,整条庙街变成了死街,我们家不得已搬到尖沙咀一个被关日军集中营英军的房子,和他母亲同住。不远处的浸信会成了慰安所,有的慰安妇伺候不如意,被日军随意虐杀扔在街上。我不时看到慰安妇悲惨死去,心想如果有个医生能给她们止血缝合多好呀,她们不就有救了吗?遂萌生了学医的念头,父亲还夸奖我有志气。3年零8个月后,终于挨到香港光复,有钱的老板开始办学。我进到一家学校读初二,但质量不好,后转到教会培正中学直至初中毕业。因成绩第一,免费就读德明中学,完成高中学业。毕业后,有老师推荐我到香港大学医学院读书,虽然父亲在旅馆做账房先生,但他无法供我上学。
1951年6月,我背着17斤行李,打成背包,坐车到广州市中山纪念堂报名、考试,最终被湘雅医学院录取。录取前我还报名抗美援朝招兵,负责的军官嫌我太瘦了。当时想了很多办法,总而一条心就是再也不回香港了。
当时长沙跟香港、广州比不得,没有柏油路,开的是木炭车。我这个年级全国招了183人,湘雅的淘汰率很高,听说曾有一个年级只剩下8个人。当时湘雅还实行负分制,成绩差的话还欠了老师的分。当时学校免学费,吃饭也不要钱,每月7元2角的餐费就省了。也没有教材,只有图书馆的英文教材。老师既讲中文又讲英文,完全靠上课记笔记来读书。读到三年级,父亲因肾功能衰竭去世,我闻讯晚且无盘缠奔丧,一直到现在也没回过香港。在湘雅读书5年,老师看我一次体检肺部有个阴影,怀疑我是结核病,给了助学金名额,还免了讲义费,实习时还每月发津贴费12元。自父亲死后,家中再也无钱寄来,我就靠学校资助自立了。
我从湘雅(后改为湖南医学院)毕业后留校,我与3名同学一个月内没日没夜合作解剖一具尸体以做下学期教学标本之用。随后在基础部教研室从事解剖,后来还教生理课。工作后伙食改善,天天一钵红烧肉、一钵小菜,还有一钵天天变换的小炒,餐餐都是这么好的伙食,身体恢复了。好到什么程度,1956年实习那年,千余人横渡湘江,在同一批下水的人中我是第五名,我那批大约500多人。因为在香港踢过足球,我还参加了医学院足球队。湖南省足球队还想让我加入,我谢绝了,因为那样子就不能学医。
教学期间,组织上见我身体好,时常派我出差。骑自行车跑遍长沙卖医用纱布、绷带的店铺,拿标本回来检验是否合格。我第一次出远差到了安化,益阳最远的一个角落,过去就到新化,全是大山,天天跑出诊。一次晚上出诊,前呼后拥5个人,都打着灯笼。我讲不要这么多人,他们讲:“不行,有老虎,见火光老虎就不会来。”这位得病的村民是“即时封锁喉”,出不来气。由于基础学得扎实,我用治疗过敏性哮喘的办法输液诊治,治好了。这个村民对我伸出大拇指:“到底是省里面来的医生。”
三年困难时期,第二次出差到了醴陵泗汾公社,治疗水肿病,要办住院部。我跟公社书记建议把当地祠堂改作住院部,他同意了。当地的一个中医诊所设为蒸汽疗法场地,我负责重病人,设了103张床,带着一个四年级的学生。我清楚死人无非是因为低血糖,我用葡萄糖股动脉注射,冲击其感受器,没死一个人。醴陵田边地角喜欢栽种豆子,要他们磨豆浆、豆腐,保证病人营养。我把肾性水肿、内分泌水肿、心脏病水肿鉴别开来,分类医治,成功治愈了200多例。此外一些零星出诊蛮多,看麻疹、脊髓灰质炎、疟疾、脑膜炎等,不过时间不长。修京广复线时,也做过工地医生。
1958年,衡南地区常宁县蓬莱公社在山里建了15个土高炉,我们一行3个人组成了医疗室巡诊。有一次高炉泄漏,一氧化碳中毒一下子倒了10多人。我与护士对重病人口对口呼吸,心脏按摩;轻病人则输液、打兴奋剂,结果10多人都被救活了。当地炼钢司令部授给我模范共青团员的奖状和奖品。
1959年初回来,湖南医学院的内科医生告缺,我就被调到湖南医学院附二院,分在急救室工作。省内各地病人求诊压力很大,晚上经常熬到凌晨时分,但增长了不少治疗经验。1961年调到九病室心血管病室,在留美的王肇勋教授手下工作。
1963年,人事科的负责人跟我讲,湖南医学院想派人去湘潭建附属第三医院,考虑让我去。当时都是坚决服从分配,我爽快地答应了。我跑去看,要去的工人医院(现湘潭市第一人民医院)是由江南、江麓、湘钢、湘机、湘纺五个厂出资办的,为工人服务。不少医生都是我的老师。1963年4月我来到工人医院,但不到3个月,我的老师们又都回湖南医学院了。我作为负责医生,撑起了工人医院的内科,任务很重:负责5个厂矿医院的会诊,管一个急救室,还有一个传染病房、一个内科病房,压力很大。
我从中学到不少知识,湘钢一次烧伤百十人,我又由内科转到外科;“文革”期间武斗中打伤的、骨折的、脑震荡病人多,还有一次48人翻车出车祸,取子弹、治骨折,我的临床水平逐步得到了提高。红卫兵串联时,韶山人多就出现了流脑,工人医院改为流脑医院。市卫生局党委动员全市力量参战,在湘钢召开医卫系统千人大会,要我作了《关于如何抢救和治疗流脑病人》的报告。卫生部派了秦皇岛传染病医院医生来潭,帮助治疗流脑。我们合作,在全市人民的支持下,这一仗我们打赢了。市卫生局防治科组织编写了一本《流脑防治手册》,我参与其中。湘潭这次疫情死亡率是3.2%,比上海低0.2%。1968年抢救完流脑病人后,我又从事内科诊疗工作。
1969年1月的一天中午,医院书记来到我住的宿舍,跟我讲:“你收拾好行李下去找吴司机,他会带你去。”我起初以为是出诊,书记强调不是,称到哪里吴司机晓得。旁边好心人告诉我:“可能你这次去,这一辈子就不会回来了。”我当时就蒙了,其实是毛主席的“6·26”指示——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在同他的保健医生谈话时,针对农村医疗卫生的落后面貌,指示卫生部“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为广大农民服务,解决长期以来农村一无医二无药的困境,保证人民群众的健康。
急救车经过长沙,我到岳父家里要了一件五屉柜和一张床,下午5点才到目的地浏阳西乡镇头。镇头街上不过一条石板街而已,100米左右。那个地方管辖14.5万人,最远距离35里,到长沙只有水路。当地什么医疗设备都没有,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医院,仅上市庙有个门诊部。只有一个在卫生厅学过一年的中医,其他都是赤脚医生,还有一个抗战时期留下来的西医。没有桥,病人只能靠一条渡船摆渡,喊急救车要花费48元,急性病人很难得到及时的治疗。
起初3个月,我不能诊治病人,因为当地医生不准我碰病人。看到部分病人抬出去是活的,抬回来是死的,我非常难过。1970年春节后不久,我对镇头区委张书记说:“最大的感受就是有本事不能发挥,不为农民服务不甘心,为农民服务也是改造思想的好办法。”张书记同意让我开始为病人治病。同期湘潭地区派来了一个妇产科医生、一个护士长、一个护士、一个检验员,加上我组成一个医疗小组。
当时门诊部的赤脚医生工资22元一个月,伙食费就要12元。无论诊疗水平还是设备条件都不能满足群众要求。我建议卜院长把办公室腾出来做医院。他同意了,旋即到浏阳县购领医疗器械,买布做床单、被服等。一阵忙活,7个病房、13张病床的简易医院办起来了。在医疗上,卜院长和我共同负责,其他人听我俩指挥调度。因为有检验员,可以配血,我组织当地村民成为输血员为病人输血,由病人付费。这样脑膜炎、流脑、乙脑、麻疹、妇科病及宫外孕难产等病人,还有些疑难杂症都可以留下來抢救诊疗。
印象很深的是抢救成功过一个休克67小时的病人,不少病人家属喊我为“郭神仙”。一次抬来一个危重病人,深度黄疸、肾前性肾衰竭,她丈夫对我讲:“郭神仙,我连棺材都放到门口了。你诊得就诊,诊不得就抬回去。抬进来是担架,抬出去的是棺材,我不会怪你。”我守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整晚,见到病人的第一滴尿,我放心了。最终病人转危为安,住了四五天院,高兴地背起被子走了。即便过去50年,至今还能记起病人及其家属高兴的神情。
1970年,我们抢救成功了一名难产产妇,她的丈夫是湘潭市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出于感谢,他说:“你们这样一个平房如何为群众治病,你们要建一栋好点的医院,我来设计图纸。”后来区里同意建,县里、区里出了钱,当地百姓踊跃为建院出工出力。每天从白天忙到黑夜,尤其半夜敲门的多——“郭神仙,刘娭毑(婶婶),起床啦!”这是病人家属在喊我和妻子。
1974年湘潭卫校复课,地区把我妻子调回湘潭教书。卜院长舍不得我走,对我说:“你培养接班人再走。”因为这时医院已越办越好,指标设定30床,我们又加30床,结扎高峰到过131床,每天要做30个结扎手术。不久成为湖南医学院、湖南中医学院、湘潭卫校、株洲卫校的实习医院,现在已办成浏阳市第四人民医院。
后来检验员和护士结婚都走了,我着意培养医务人才,加强医疗点的设置,增添X光机、心电图、超声波及化验设备等。还与当地医生一起培养了七届赤脚医生,最短3个月,最长1年,一届最少50人,充实基层医疗力量。
1976年7月到湘潭卫校教书。1980年到上海医学院进修一年,我自己觉得对现代医学如超声波、透视、CT等认识不足,必须吸收新的知识。1983年,进修回来后,我担任卫校教学副校长。由于班子领导有方,卫校教学质量还算不错:全省14个卫校妇幼保健专业连续三届统考夺冠;我到卫生厅开会,了解到27万人才有一个所谓口腔科医生,执意申请办了口腔学科,系湖南省首办,当时湖南医学院都没有口腔专业。我当副校长也上课,一直到1998年退休。准确地说是退而未休,我是从校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旋即接受学校返聘,担任教学工作,主要为学生讲授内科学,兼授其他学科,直至2010年方才停止教学,当时年近80岁了。我记得刚参加工作不久,清华大学倡扬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这样一种体育精神;我为祖国健康工作了50多年,深感荣幸。
1983年农工民主党湖南省委和中共湘潭市委统战部相关负责人找我谈话征询,当年17个党员成立了农工党湘潭市支部,我成为第一批党员。1985年成立农工党湘潭市委会,我被选为副主委。1990年在党校脱产学习1年,1992年当选农工党湘潭市委主委,兼任湘潭市政协副主席。
我今年满90岁了,经历不算丰富,但一生与医结缘,无负医者无负师。一生职业生涯概而言之就是做到了“两个一万”——虽然无法精确计算,作为医者,大约诊治了万名重危病人;作为师者,培养了万名学生,聊以欣慰。座右铭三句:一是实事求是,客观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社会。二是报效祖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三是救死扶伤,发挥革命的人道主义。
回首一生,我总结为六个字:从出生到1951年前是一个“穷”字,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害得我生活穷困,没得书读。1951年到1963年,一个字“学”,无论是前期的基础部,还是到医院的病房、急诊室,都是靠学而立身。1963年到1969年,是“干”字,什么事情自己去干,管理了医院、病房、急救室等。1969年到1976年则是“放”字,一个是下放,跟农民在一起;另外一个是放胆工作,释放自己的全能量来为人民群众工作,救死扶伤。1976年到1998年则是“教”字,虽然行政事务多,但从没离开教学,精心讲好每堂课,且非按照教材呆板地照本宣科,医学技术日新月异,把医学进展吸收后,我再教给学生。1998年到现在,一个“休”字,从岗位退下来休息,一直遵循联合国卫生组织“健康四大基石”生活:合理膳食、坚持运动、戒烟限酒、心态平衡。我多次为全市归侨侨眷进行健康知识讲座,组织老归侨开展学习交流活动,发挥余热。
责任编辑/孙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