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隐藏的力量》等。在《人民文学》《清明》《十月》《作家》《芙蓉》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
嗵的一下,车身一震。女人瞬间获赠一个全新称谓:前车司机。她说:“完了完了,后面的车把咱撞了。”两人回头,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小车。
“哎呀!真不该让你送我,要是不送我就没这事了。”好友立即充满歉意。
“先下去看看吧。”也是一瞬之间,好友的面孔变得可憎起来,五秒钟前,两人还亲热地说话,没有人怀疑她们是情投意合的朋友与闺蜜。两个女人分别下车,看车尾处,保险杠被跐伤了深深的两道,上面粘着一片白漆皮。后车盖凸凹不平,左边车灯罩子磕掉一个小角。
后车全责,没啥说的。二人带着饱满的问责气势走向小白车,车里坐着一个男子,他也刚刚不得已接受了一个称谓:后车司机。他戴着口罩,只露一双眼睛,胆怯地看着女人。
“你追尾了,全责!赶快报案,叫保险公司来。”前车女人理直气壮地说。后车男人拿着手机,屏幕闪亮,嘴里不知说些什么。玻璃只摇下二指宽的一道缝,不知前车女人刚才的话是否能透过缝隙传进他耳朵。车后排坐着两个年轻女子,四只手扒着前座靠背,身子前倾,在和他说着什么。前车女人不禁火起,用力敲玻璃:“你还不下车来看看情况?还不赶快报案?”
“在报,在网上报案。” 他仰头对外面的前车女人说,一双小眼在口罩上方闪烁,那眼神分明透露出,他在说谎。
“网上报什么?打电话多方便。你是什么保险公司?”
“平安。”
“我也是平安,你现在就打电話,让他们快点来人!”
“别急嘛,我先弄好。”他又回头对身后两个年轻女子说着什么。他是一门心思要先弄好眼前的故事,再顾及车窗外的事故。
“网上弄什么?打电话,你是全责,你报案。”前车女人更生气了,她和女友一人一边站在车窗外,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还不下车,还在回头跟两个女子说话。肯定是刚才他边开车边说话,或者打电话、看手机也不一定,导致追尾事故。又在车里磨叽了几秒钟,直到前车女人小拳头砸他玻璃,他才推开车门下来。好高的个子,弓腿弯腰,还是比前车女人高出一头。女人厉声问:“喝酒了没?”他笑眯眯答:“没有,没喝。”
“真没喝吗?没喝怎么犯迷糊,没喝怎么撞我?我好好在路上开着,前面两车相碰,我正常减速,有刹车灯提示,你为什么不减?”
后车男人笑而不答,好像这是件多神秘的事情。
“快打电话呀。” 前车女人说。
“好好。”他说着,用手机拨号,给对方报告事故地点,东张西望,吞吞吐吐说不清地址。“太白路由北向南。” 前车女人说。“市建五公司门口朝南三十米。”女友说。两个女人替他说清地址,他又复述一遍,挂了电话。
前车女人和女友都掏出手机对着车身拍照。
“肯定是跟那俩女的说说笑笑,分神了。” 前车女人说。
“没有没有。”后车男人仍然赔笑。
“没有怎么撞上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新手呀。”身边的车辆呼啸而过,前车女人冷得直打哆嗦,“真是倒霉,你知道出个事故多麻烦吗?认定,理赔,修车,前后得一个礼拜。”
“知道知道。”后车男人好脾气地说。
前车女人问后车司机:“保险公司怎么说,过几分钟到?”
“他们说尽快。”
“尽快是什么时候?现在马上十一点了,他们不是有承诺到达现场的时间吗?”
后车男人为难地笑笑,不说话。前车女人后脊背发凉,又去看两辆车的情况。后面小白车的前盖已经松动,手一抬呼扇呼扇的,车身漆皮掉了好几处。这么不经碰,啥破车呀。咦,他车上那两个年轻女子不见了,跑得还真快。
女友踩着厚底高跟鞋走过来,说前面两个车是相互剐蹭,比较轻。一辆小白车停在路边,车里钻出一个小伙子,走向前面两车去处理,是他们的保险公司来人了。
女友再次道歉:“真不好意思,要是不送我,就不会出事。” 前车女人心里也懊恼,但嘴上说:“唉,这都是不可控的,谁知道会这样?早知道的话,我给你打滴滴都行。你走吧,现在打个车走,不要管这里了。”
“不不,我不能走,陪着你,前面三百米就是我家,处理完后我走着就回去了。”
车外冷得人受不了,前车女人只想坐进车里,可又操心保险公司的人来了没有,三人站在寒风中的街头。女友说:“他是全责没问题,所有修车费、误工费都是他赔。”
“还有误工费?” 前车女人问。
“有呀,上次一个人把我车撞了,也是全责,除了修理费外,还赔了误工费。你开车去修理厂、上下班打车乘公交,都算到误工费里。这主要看双方怎么谈了,一会儿我来帮你谈。”女友挤眉弄眼小嘴不停,前车女人心里只有烦恼,暗自后悔不该送她。下午女友发微信给前车女人,说有两张票,请她看歌剧。前车女人本不想出门,但一想今天周末,看就看吧。七点半开演,说好七点一刻在剧院门口见。六点半从家里出发,吃饭来不及了,吃了两块点心,将晚饭事宜交代给女儿,说给她留点稀饭就行。她以为女友自己会开车来,没想到她的车今天限号,她乘地铁来的。歌剧结束时前车女人客气了一下说,那我送你吧。女友说不用不用,咱俩又不在一个方向。前车女人就此打住不提此事。散场后,前车女人说,那你打滴滴走吧,我去上厕所。女友说她也上,于是两人又到了一起。从洗手间出来,又遇见卸了妆的女主角被一群人围着在大厅拍照,前车女人跟女主角认识,上去打了招呼,主要是想脱离女友。没想到女友也挤进人群里观看,还要跟女主角合影。照完了相,二人走出剧院大门,前车女人说,那好,再见吧。女友说,没事,我跟你走到停车场出口,那里好打车。用意很明显了,前车女人说,那我把你捎到地铁站。女友立即同意。周末之夜,灯火阑珊,车内暖风暗香,生活如此美好。二人还在讨论剧情,前车女人说,算了把你送家里吧。女友没再客气。
此刻真是后悔,当断不断,自己添乱,那会儿把她放在地铁站多好,就没有后面这事了。唉,再一想,该出事的话,送不送她都会出事,不是在太白路,就是在太乙路,总会有一个事故等着你,总会有一个可恨的冒失鬼从后面咣当一下,然后一切悔之晚矣。
前面那两辆事故车的车主各自上车,开车而去,而他们的保险公司理赔人员还没来。前车女人问后车司机:“怎么还没来?再打电话催。”后车男人肉不叽叽地拨打电话,前车女人在旁边大声说:“都快二十分钟了,怎么还不来?”后车男人挂了电话说:“他在北边二百米处处理一个事故,马上过来。叫咱们拍好照片后,把车挪到路边。”
“这才是奇怪,我们这边紧着报案,他却在处理别的事故。”前车女人不由得火气更大。两人将车挪到路边,仍然女人在前男人在后。站在车外,女人冷得受不了,感觉应该待在车内;钻进车里,她又觉得心绪烦乱坐不住,觉得应当站在路边等待观望才像是出了事故的样子。六点多吃的两块点心早就消化完了,肚子空空如也,前车女人穿着一件薄呢大衣,她本想着只在车里、剧院里,压根就没有要站在深夜街头的预案和准备。此时冷气从后背直透前胸,她赶忙进到车里稍坐一会儿,身子紧紧倚住靠背,暂且暖和一下,再出来站着,叫冷气重新穿透。女友说:“你穿得太薄了。”说得前车女人心下恼火,她倒是穿着一件厚大衣仿佛专门对比自己的无措。钻进车里几分钟,前车女人拿出手机看两眼,烦躁不安,再次出来。三人伸着脖子向北眺望,希望理赔人员从天而降。
下午要是不答应邀请就好了,或者自己打车上剧院就好了,或者刚才歌剧结束不送她就好了,再或者穿个厚大衣也行,再再或者,出门前下一碗饺子吃多好。唉,凡事到了后悔之时,说啥也晚了,追悔前三秒都没用,何况几小时。人生大多烦恼,皆因钱太少,比如眼前的局面,后车车主如果是个大富豪,当即甩出一万元,姐,私了吧,你拿去修车;或者前车女人是富婆不差钱,挥揮手仪态万方说,大兄弟,去吧去吧,各走各路,我可不愿为这点破事耽误宝贵时间,冻感冒了更划不来;又或者女友钱多得正在烦恼,于是拍着胸脯说,这点小事,不要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不要阻挡我们回家的脚步,一切损失由我来承担。可目前三种情况都不是,他们只好冒着严寒伫立街头,前车女人全身瑟缩发脾气,后车男人点头哈腰赔笑脸,女友不尴不尬地站一边,三人各怀心事,共同等待理赔人员到来。那后车冒失鬼搭讪,说他如何倒霉,俩月内车碰了三回。前车女人不想理他,只是问,到底几点能来,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催他再打电话,他说,三分钟前才打过,说马上来。
“再打,你拨通,我来说。”
他向她笑笑,好像是请求她不要这样。前车女人寒冷空洞的身体里,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火气,喊着让他快打。前车女人今晚很无辜,全身发动四处冒火,仿佛这样可以抵御寒冷。后车男人好脾气地拨通,把手机递给前车女人。女人对着电话说:“报案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你到底能不能来,再不来我投诉……”电话被挂断,一辆小白车哗地从路中间拐到边上,停在两车的前面。车里走下一个小个头年轻人,穿厚皮衣,配毛毛领,很知冷暖的样子。他例行公事般拉出卷尺,比画着用手机拍照。再让后车冒失鬼站在自己车旁,他要照相。后车男人竟像车模那样一手扶车,一手叉腰,身子也站直了些。
小个头年轻人问他:“出事时车上几个人?”
“三个。”
“那两个人呢?”
“我让她们打车走了。”
“你都买了什么保险?”
“交强险。”
“商业险有没有?”
“没有。”
小个头小伙子回到自己的车里打电话,不知说些什么,好几分钟才钻出来,告诉他们说,要找到被撞掉的东西:漆皮或者前车后灯罩上那一小块红壳。几个人又来到马路中间低头寻找,可哪里还找得到,他们挪开车之后,至少跑过了上百辆车,小碎片们早就不知弹跳到哪里去了。四人弯腰伸脖在路上一寸寸看过,各式小车擦身驶过,携带一股寒风。前车女人不幸中有小庆幸,歌剧结束后上过厕所,否则现在更加灾难深重。人若打理不好自己的身体,无论哪处有小动乱,将是最切实的烦恼与痛苦,会使人总忍不住想发火。女友每过五分钟就说一句,真是不好意思,要不送我就没这事了。前车女人要十分克制才没有向她大吼,你别说话了!
东西自然是没有找到,四个人又回到路边。前车女人问理赔员,现在该怎么处理,请尽快有个决定。理赔员说,你们还是报交警吧,做交通事故认定。
“叫你来处理,你照来照去,就是这结论?那你有什么用?”前车女人质问他,“这么清楚的事实 ,后车也承认了他全责,为啥还要交警来认定?”
“后车只有交强险,修车费用最高只能赔你两千元,其余的钱要他自己掏。我们的权限就是这些。”
“那又怎么样呢?” 前车女人问。
“所以,我首先要排除各种可能,比如,比如……”他嚅动小嘴。
“比如什么?”女人追问。
“比如说,骗保的可能。”
“什么?”前车女人甩动脑后马尾辫,使它们变成黑色火焰,“你磨磨蹭蹭半夜才来,拿尺子量来量去,坐进车里打电话嘀咕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我们骗保?哎,我跟他素不相识,几十岁的人了,把自己车撞坏来骗保,吃饱了撑的!”饥寒交迫的前车女人真想上去踢这个小个子男人两脚。
理赔员抬着他那张被毛毛领衬托着的小脸蛋,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着,眼睛看向别处,嘴巴一张一合,像背诵公司规定一样。“我只是说有可能。我的根据是,他车上有之前碰撞的痕迹。”
“那是他的事情,他是全责,我没有任何责任,我骗保的动机在哪里?”前车女人冲着他喊。
“我没有说你们百分百骗保,我也没有说你们两人都骗保,我只是根据公司规定程序,把一切可能先排除掉。至于你们什么动机,我就不明白了。”
“你是个蠢货,你明白吗?”女人仗着自己年龄最大,仗着自己无辜遭罪,说话有些放肆,“我几十岁的人了,大半夜冒着寒风站在这里骗保,能骗你多少钱?还不够我去看个感冒呢!”或许是骗保的金额过低,实实羞辱了她。
无数次的行业培训起到了坚实的作用,理赔员脸上现出克制的表情,他的眼睛对着夜空,小嘴再次启动:“现在的问题是,后车只有交强险,公司最高赔付两千元,其余的钱,要他个人来承担。我们见到交警开的责任认定书,就把两千元转给他,他再转给你。”
“那现在怎么办?”前车女人在绝望之中极力忍耐。
“就是我刚才说的办法。”
再看后车男人,高高的个子呈弯曲状,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囫囵话,看样子不是坏人,可也绝不是有用之材。前车女人掏出手机,点开录像,让毛毛领小伙子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然后把镜头对准后车男人,问他:“修车超出两千元的费用,你全部承担,你认不认?”后车男人点头说:“认,认。”前车女人关了录像,对毛毛领说:“好,你走吧,要是我想投诉你,这也是凭证。”毛毛领转身走开,钻进小车,呼地跑没影了。
前车女人只是说狠话,哪里有精力去投诉,她全身哆嗦,膝盖骨冰凉,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想站在路边大哭。折腾了将近一小时,一切白费,毫无进展。她不再指望后车司机报警,亲自打了交警电话,说明情况。交警说,明天上午他俩一起到位于南郊某某处的交警大队处理,那里是他们发生事故的管辖地。从报案时算起,全责者如若24小时内不到,按交通肇事逃逸论处。
于是二人按交警的指示互留电话,再将两人的驾照、行驶证一起摆放在前车后盖上,双方拍照。女人说:“明天上午九点,交警队见。”前车男人面有难色,问:“能不能十点?我家在北郊草滩,从这儿开回去得一个多小时,明天去那儿又是一个多小时,现在时间都快夜里十二点了。”女人说行。
女友再不让送她了,她站在路边,亲眼看着前车女人掉头回家。
前车女人到车库里停好车,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半,喝了点热好的稀饭,洗漱完毕,将自己冰凉僵直的身体一点点打理妥帖,躺在床上,以为能很快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想那后车男人提议的十点,也算不错。
第二天上午九点,前车女人临出发前打通对方电话,提醒他出发,省得自己到了后,他迟迟不来。没想到他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到了交警队,见他还是昨晚那身衣服,还是那样弓着腰,赔着笑脸。事故简单明了,交警很快开出事故认定书,叫他们各自去修车。
前车女人问后车男人:“你看咱们去哪个4S店?修车两千元肯定是不够的,并且这两千也得你先垫付。你带了多少钱?”
后车男人看看她,看看车,嗫嚅道:“姐,能不能不去4S店,他们净宰人。我看了你车的情况,只要换个后保险杠,后备箱盖不用换的,磕掉那点灯壳,也不影响什么。”
“不去4S店,去哪里修?”
“找一个,嗯,小一点的修车店。”
“为啥要去小一点的修车店?修不好怎么办?”
“不会修不好的,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而且……小一点的修车店好讲价。”
“我都已经答应你不换后备箱盖了,你还要讲价?你现在到底有多少钱?现金多少,微信里多少?来,叫我看看。”
“没,没钱。”
“开什么玩笑?来给我修车,你不拿钱?”
“真没钱。”他拍拍自己的口袋。
“没有钱回家拿呀,你昨晚不是回家了吗?”
“是回家了,没敢进家门,在门外的车上睡了一觉。”
“到家门口了为啥不回家?”
“怕媳妇骂我,出来跑车一天,没挣到钱,还损失几千块。不瞒你说,我昨天晚饭都没吃,想接单多跑几趟,回家再吃,省了饭钱。撞你那会儿,我有点犯困,一迷糊,没看清,就追尾了。”
“碰到你算倒了八辈子霉,没听说出来给人修车不带钱的,编这么多故事干吗?哪里有四十多岁大男人没钱的?没多总有少吧,没几千总有几百吧,你撞了我,给我修车,总得有点诚意吧。”假如一个人本来只有三分讨厌,可当他说出“没钱”二字,就变得八分可恶十分可恨了。
“诚意我有,钱,没有。”他说。他还戴着昨晚那个口罩,不是为防疫,而是为了盖住没洗的脸。
“骗谁哩,没钱?郊区农民钱最多,谁不知道!你们那儿现在都建开发区了,家家户户,卖地都分不少钱哩。”
“是分了一些钱,可是都给我爸看病花光了。现在俩娃上学,学费都交不齐,媳妇成天闹离婚……”
“得得,别说这么多没用的。我没时间听你讲故事,咱俩现在去修车,你说去哪儿吧。没有钱你借,打电话借也得把修车钱借来。”前车女人昨晚没有睡好,火气一时不能消解。
“要不,到我们村子附近,那里有个修车的,老板我认识,修得挺好。”
“不可能!叫我跟着你跑到大北郊草滩?几十公里,我还怕被人劫道呢。”
“姐,那你说去哪儿修?你们西安城里,我也不太熟。”
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前车女人坚硬的心有所松动。“到我家附近修理店吧,我在那儿洗过车,服务还行。”
“好,那咱去。姐,你好好还还价,能修的就不要换,啊?”他殷殷切切地说。
两人各自上车,前车女人头前带路,他后面跟着。前车女人从倒车镜里看见他那辆破烂小白车战战兢兢地尾随自己,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一个大男人,不知早饭吃了没有,坐在小小的车里,头顶快要挨到车顶。唉,前车女人叹口气,火气有所消散。她小时候常听奶奶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在这个男人,本就不是英雄汉,又被几千块钱难住,刚才训斥他那些话,搁一般男人,早受不了冒火了,可他只是赔着笑脸不还嘴。
到家门口修车也好,4S店确实胡乱要价。前年她的车也是被人追尾,在高速公路隧道里出了事故,后车一个没刹住,一碰六响,全是后车的责任。好在后車所有的保险都买齐了,爽快地承担了五辆车全部的修理费。当时,她的车尾部被撞的情况跟这次差不多,前面跐了一点漆皮,可4S店估价下来要七千多,明明后灯罩没问题,却以给她修车的名义让厂家发过来一对灯罩。反正不用自己掏钱,她也睁只眼闭只眼。
到地方停下,后车男人迟迟不下车,前车女人走过去,伸手拉他的车门,见他坐在里面抹眼泪。过一会儿他钻出车来,叫出修车店老板来估价。老板看来看去,后车男人在一边说,这不用换那不必换,只需修补上漆恢复形状。老板估价三千六,两人一起还价,最后还到三千元,再也不能少了。
他说:“姐,修车费你能不能全部先垫上?我先欠着你。”
“不可能!你还真的一分钱没有?谁信啊。”
“姐,按理赔程序,交警队的认定书已经发给保险公司,他们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把钱给我,我一收到钱就转给你。”他递过自己的手机叫她看。
她长舒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不是个坏人,只是个窝囊废而已,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这样吧,两千元我先垫上,来,加个微信,你发条消息,写明欠我两千元,二十四小时内转给我。剩余的一千元你必须拿,你现在借也得把钱借来。”
“姐,那我一次性问你借三千元,我会还你的,真的。”
“不行!我跟你素不相识,到哪儿找你去?你现在打电话,问亲戚朋友借。我就不信,现代社会,一个大男人借不来一千块钱。”
他打开手机上的照片给她看,一张借条,又一张借条,再一张借条,都是同样的字体,后面署着他的名字。有两千的,有五千的,有八百的,甚至还有个三百的。啥人嘛,三百元也要借。
“碰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欠条再多跟我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是真是假。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修车费省到不能再省了,那个后灯罩,掉了指甲盖一样大的漆,也不换了,凑合用。我再不能让步了。”她头一甩,辫子打在他胳膊上。世上数“没钱”二字最使人绝望,人生在世,每天睁开眼样样事情都需要钱,而他们永远是以不变应万变。没钱,人生主题就是填不完的坑借不完的债。她胸口起伏,说不出话。她不再是硬碰硬的气恼,而是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借来一千块钱。我招谁惹谁了,怎么摊上个这事?她命令他打电话,打!现在就打!她的车开进了修理店,两人站在路边,路人看来,只道是一对生气的男女,不知是什么关系,女的仰着脑袋伸着指头把男的训得低头不语。
他在路边走动,她保持两三步的距离,竖着耳朵听。他打通一个电话:“哥,手头有没有一千块钱,先借我使使。唉!开车不小心把人给撞咧,修车要用钱。”她听不清对方说啥,跨一步上去,脑袋伸向他的手机。他挂了电话,说:“没钱。”
再打下一个,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挂了电话对她说:“人家说要考虑考虑。”
又打一个,再次复述。她想,你真该写好文字,给大家群发。他挂了电话对她说:“钱在人媳妇手里,人媳妇没在家。”
再打一个,向她汇报:“我上次借他的八百还没还,昨天他妈看病,还想问我要呢。”
他在路边徘徊,高挑的身影快要蜷缩起来,他拿着电话坐回到车上。她怕他开车跑掉,拉开副驾驶车门,也坐上去。这真是她今天所见的一个“奇观”,她呼呼喘气,恨那些接电话的人,真不够意思,一千块钱都不借,算什么朋友。在她目光的威逼下,他继续打,有的人压根不接他电话。她脑袋扭向窗外,给他个后脑勺。她不缺这一千块钱,她微信钱包里有好几千,甚至此刻她的包里也有八百元面额不等的钞票,夹在一个小本子里,从郑州大水的新闻后就放在里面,一直没有用过。就是说,她有没有这一千块都没事,这一千块钱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可她就是生气,莫名被撞,差点冻死,搭时间赔工夫,还要自己垫钱,凭什么?脑袋后面没有声息,她扭回头看,他低头对着手里的电话沉默。她开始心软,立即又提醒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或许是装的。
她看看表,马上下午一点半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知他饿不饿,昨晚在哪儿吃的饭,今早怎么吃的饭。管他呢,现在好人做不得。她好似受着莫大委屈,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你倒是能不能借来钱?”他用个可怜无奈的眼神回答她。她说:“别耍花招,现在的社会,借不来一千块钱,谁信?一个大男人,看你混成啥样了!肯定是平常借得太多,或者借了不还,失去信誉,没人理你了。”他还是不语,她继续说:“碰到你我倒了八辈子霉,反正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把钱给我借来。”她打开车门出来,抱着膀子靠到汽车前面,任由他自己在车里捣鼓,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听不清,想来是在跟电话那边的人哀告。事后她想,这人也真够窝囊的,换一个男人,哪能受得了被一个女人这样喋喋不休地数落,早恼了、躁了,早一个巴掌上来升级为暴力事件进派出所了。可他没有,他要么笑脸要么沉默。不如此还能怎样呢?或许他也曾恼过躁过巴掌上来过,事后发现不解决任何问题。你自己打碎在地的东西,必得自己收拾起来,吃够了生活的教训,还是得向现实和金钱俯首称臣,就像此刻这样。生活棱角分明坚硬不可摧,你只能变得无比柔软才可缠绕在它身上,否则就会被剥离开来甩脱下来,而我们都不愿被生活抛弃,万般无奈死乞白赖也要攀附上它。她回头看去,见他在车里低头弯腰对着电话赔笑脸,笑容岌岌可危,不小心就沦为哭相。她再次提醒自己,可怜人多了,在世上行走,心肠要硬一点,不然就是受骗受欺,让别人把你当傻子骗当侃子编。无论怎样,今天必须让他拿出一千块,到哪儿论都是这个理。
直到快下午两点,他打开车门叫她:“姐,凑齐了。现在给你转钱。”他脸上竟然有胜利的笑。她走到车门口,微信叮咚一声,一千元到账。事实再次证明,钱是润滑剂是和事佬是驱散阴霾的和煦春风是化解矛盾的万能神药,她心里的火气呼的一下没了,继而允许自己涌出对他的理解与同情。她问他:“那你午饭咋解决?”他说:“姐你别管了,下午我收到保险公司的钱,就转给你。”他关好车门,挥手而去。
她往家里走,想起一上午的场景,心有不忍,微信转给他16.8元,留言说:路上吃一碗面吧。过五分钟,他回复:谢谢姐,给你添麻烦了。钱却没有收。
下午四点多,他转来两千元钱,留言道:姐,保险公司的钱到了,转给你。兄弟虽然没钱,但不是胡来的人。她回复:好的,今后开车要注意安全,祝你一切顺利。他回复了几朵玫瑰花。
这人解脱了后车司机的称谓,又变回一个纯粹的滴滴司机。早出晚归地跑车,发朋友圈,截屏他每天所跑的时间、里程和收入,有一张图显示,半天跑了51.5公里,收入17.3元。“太难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发一发牢骚而已,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下去,天天出车跑下去,因为你无可选择,不论你对生活是歌颂、诅咒还是抱怨,你必须乖乖地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还要时时小心,不能追尾,也最好不要被别人追尾。
疫情突然扩散,全市封锁,连门也出不了,大家天天在家看电视,他偶尔发个朋友圈:都快在家待疯了,一毛钱收入都没有。
临近年底,各种要账的发信息、打电话,让他还钱。幸亏封控,要不他们会亲自来人,把门砸得咣咣响,进得屋来,坐着不走,就像往年一样。这么说来,还得感谢疫情?今年年底落个清净。他关了手机,只在每天夜里临睡前打开一会儿。
前车女人发来好几条信息,竟然还有一千元转款。
“赶在封城之前取出了车,修得还行。灯罩缺那一小块,不仔细盯也看不出来。你还是要去办个商业险。不要找借口,想办的话,就能凑出钱来。生活与行车,都要有所保障。” 他将这几条信息看了至少三遍,没看出对他有什么不利,他松了一口气。
再看转款,确凿无疑一千元。他想先客套一下再说。
“谢谢姐,钱是我该赔的,给你添那么大麻烦,你再把钱退给我,多不好意思。”
信息發送不成功。
“疫情防控期间,你多保重。”再发送,还是失败。两个红圈感叹号像两只充血的小眼睛,下面显示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发送消息。过几分钟,他再次发送,还是不行。
只有一个解释,她删除了他。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