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跃
(太原师范学院书法系,山西晋中 030619)
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寿村逸叟,卒赠太师,谥文正,原湖广茶陵人,生于北京,自幼聪慧早有才名,十八岁就进士及第,官至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世称“李文正”“李长沙”。李东阳是明代成化、弘治、正德三朝的文坛盟主,著作颇丰成就斐然,“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文学作品主要有《怀麓堂集》《诗话》《燕对录》等,成为后代研究的重要史学材料,并主持编写了《大明会典》《历代通鉴纂要》《明孝宗实录》等明朝几部大型书籍的修纂。本文着重研究李东阳复古求创新书学思想,以最原始材料诗歌题跋为首要依据,结合当前学界对李东阳思想的研究,以求比较公正客观地再现李东阳复古求新书学思想,论文主要材料来源于李东阳的各部著作和文论,以及他与师友抑或在各名迹上的题画诗和题跋。李东阳在文学和诗歌上观点丰富,从他的文学作品中可以总结归纳出他的治书思想,本文本着求实精神,从他的一系列作品当中简要讨论一下他的复古书学思想[1]。
李东阳的书学思想深受其所处大环境影响,他处在明朝前期到中期转变的重要过渡时期,前期他受台阁体端雅雍容姿态婉丽的书风影响,不敢追求意趣,后期又侧重张扬个性,既是前期书法的殿军,又是中后期书法的先驱和领路人,在明代书法发展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本文将着重论述李东阳复古书艺思想和审美取向。
当前学界对李东阳的研究结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关于他的生平著述的研究。清代文学家法式善为李东阳编写《明李文正公年谱》,在书中对李东阳平生事迹与人格进行了较为公正的评价,为其编撰年谱,还四处寻找他的墓地并自愿出资修建墓祠。钱振民编写的《李东阳著作述考》中澄清了法式善编写的不足,后又编写《李东阳续集》,成为当今学者研究李东阳的重要资料。
第二类研究主要着眼于李东阳的文学理论与创作。以郭预衡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李东阳的理论虽不同于台阁体,但本质上没有突破台阁体的束缚。但也有些学者,如方孝岳,则认为李东阳对明朝诗文有极大的推动作用。也有一些学者保持中立态度,如郭绍虞认为李东阳在诗词创作中加入了道家的辩证法。
第三类就是从书法理论入手研究李东阳思想。明人张南安大力推崇李东阳的复古观念,认为在当时时代十分难得,夸赞他的书法在意不在形。《湖湘历代书法选集》中收录了李东阳的《自书诗卷》,认为其一改台阁体书风,独领风骚。张朝阳也大力褒奖李东阳“在意不在形”的书法思想,讲述了他诗文的传世态度。徐东树认为李东阳的草书长卷是难得的精品,犹如澄净的美玉。王启初认为李东阳的草书不但率真不失法度,可谓翰墨之雄[2]。
李东阳书法为世所重,善篆书,有“篆圣”之美誉,正如王世贞在《艺苑厄言》中称“明人李东阳,真行笔颇秀润,惟篆书颇佳。”自先秦甲骨,殷商金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采纳李斯“同一文字”的建议,为满足秦庞大统一帝国的需要,而对大篆进行简化取舍基础上创新发展,后人称其小篆;两汉以后,由于隶书、楷书、草书等字体的广泛使用,篆书作为古体字不再是人们日常所使用的文字,而只是作为文字学家们研究的对象和特殊场合才使用的字体,唐代篆书复兴,尤其李阳冰在小篆方面成就极大宗为楷模,被誉为“自李斯以仓颉、史籀之际变新之人”,这时候篆书体势变化明显,线条柔和圆润,字形大小保持一致;元朝时,篆书再振于子昂,他言复古,篆书开始复苏,他以小篆写入印章,世称元朱文;到了明朝,以李东阳为首的中期书法家处于一个变动过渡期,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延续与继承了篆书。上承李斯和李阳冰小篆传统,都为中锋用笔。篆书作品多见于历代书画名迹上的引首,例如《怀素自序帖》卷首所题“藏真自序”四字、《陆柬之书陆机文赋卷》引首所题“二陆文翰”四字、宋人马远画卷引首所题“马远水”三字、《赵孟烟江叠嶂诗卷》引首所题“松雪翁真迹”五字均可见他劲健的篆书风格。
图1 明·李东阳《怀素自序帖》卷引首所题“藏真自序”
晚明李日华曾注意到李东阳篆书的来历,其云“昭代篆法惟李西涯擅长,余细玩期颐浑朴高古,纯以禹碑、周鼓为宗,无一笔阳冰、择木,所以深当涯翁之意也。”他的小篆上承李斯和李阳冰小篆传统,都为中锋用笔,笔势圆匀劲健,行笔稳健不失灵活,不漏锋芒圆润饱满,字形匀称疏朗,人称“玉箸篆”。李东阳一生擅写篆、隶、行、草,对篆书一体用力尤勤。他在《与杨邃庵书》中云“至于笔墨点画,未尝有百日之功,今日所写明日已不欲观,独篆法颇觉顿悟,此业若成,则于前辈不敢多让。”可见他在篆书上所下功夫之深,对自己篆书十分自负。王世贞也认为“涯翁篆胜古隶”。明朝文学家顾也在《国宝新编》中提到自明代赵孟亡,书学逐渐微,篆书亦趋日下,李文正却远追其绪,时则徐于仁直诣堂室,绰登神品。他能融会贯通,将篆书笔法运用到他的行草书中,风格劲健,自成一体。李东阳写篆书注重笔画和墨色均匀饱满,藏锋内转,笔画粗细均匀给人以庄重、典雅、圆润的静态美,所写篆字在气势上超过前人,明代书法家以行草居多,盛行成风气,李东阳确能潜心习篆,沉稳大气,实属不易[3]。
李东阳受父亲李淳书法家学影响,在闲暇时收集各家书籍进行整理,然后刻在金石上保存下来,他重视金石传世,书在金石,天下人重之,主张与文字留千年。李东阳学术思维非常严谨,他阅读古书纠正错误,考证古书读音,六书的来源,鉴定真伪差别,遇到疑义一一查清,因声考文,因文会意,对初学者帮助非常大,影响了他的一大批学生,他的弟子邵宝曾说,西涯公德行文章重天下,尤重金石。李东阳能够复兴篆书,承前启下,使篆书一脉相承,不失正法,上追秦篆余绪,下开清代篆书高潮,他的复古思想影响了他的学生和清代吴熙载赵之谦等人,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
李东阳在文学观点上其实也极为丰富,近年来的学者对其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就,大多是从他的文体、音律与意趣着手。李东阳反对当时盛行一时的台阁体,拥护学古之风,他的这种观点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明朝时期,文体辨析风气异常兴盛,究其主因,是由于当时各种文体类型发展日渐成熟定型,而网罗天下士人的科举考试要求应试答题,不可任意私写,于是诗道大废,诗歌也失去了其原本散发抒情气息的特色与论调。此时一些思想先进的士人,如李东阳等人尝试变革诗文,主张恢复诗歌抒情的本来面目。他们嘲讽当时的一些士人以文章为诗,不知所以然,不能求真知。李东阳认为诗歌虽时过境迁,但也不能混淆文与诗。人们应该不断深化细化对诗歌的了解认识,诗与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并有各自的风格。他主张恢复诗歌的本来面目,追根溯源,其实是由于他的复古思想所致,他主张从诗歌的最本源出发去深入探寻诗歌的真正用途,保持一个士人所应该持有的文学态度。明朝中期的文坛,以“三杨”为首的台阁体大为盛行,而台阁体的显著特点是只知道追求所谓的“雍容典雅”,大肆颂扬明朝政府的开明之治和皇帝的英明神武,只知过分地溜须拍马,讨巧逢迎,强调所谓的盛世安明,对当时存在的社会问题与各种弊端避而不谈,毫无创新,毫无生气,诗文不分,混乱不堪。
而以李东阳为首的进步士人特意强调诗文的区别,要求还原诗歌的本色,这不仅是对台阁体的反叛与讽刺,也是诗歌发展道路上的一大创新。李东阳在《类博篇》中提到书法必穷尽汉晋之源,论文章必及马韩之趣,他提倡师要以晋唐书家为师,帖要以晋唐字帖为帖,书法其实和文章一样,都要从晋唐入手,追汉晋之源,临帖是书法学习者最基本的途径,一切创作的源头必从古帖中来,否则无源无本,怎可有流,无根无基,怎可登极。这对我们学书有很多启示,不得不说临帖在古代士人心中理解和地位与现在相比,重要许多。他在《太原宋生灏手刻,先君字法手稿》中提到晋帖唐书饱探索,教导我们字要传神,必定从汉晋唐字帖入手,一句“晋唐诗书饱探索”道出了李东阳学书的方法,摹古学古,而他的师古观也影响了他的学生[4]。李东阳认为凡事古今书法大家都应该学古摹古,要有所师法,赵孟临王羲之十七帖,不营数十本,可见功夫之深。
李东阳极力推崇复古思想,但这并不是说人云亦云,斤斤计较,只关注简单的机械模仿,讲求形似,不求实际相似,他主张书法起笔,要效仿古人,同时要有所变通,不可全盘照搬,要讲究融会变通,学以致用,化为自用,而后自成一家,一枝独秀。钱谦益在评价李东阳时曾说“西涯之诗,有少陵、有随州、香山、有眉山、道园,要其自为西涯者,宛然也。”从此可知,李东阳在诗歌创作方面仿效各家,把众人的风格融汇成李氏一家之言,自成一家,成为茶陵派代表人物,而后又独具一格。他主张通变,就是强调学效古人要心领神会,吸取前人长处与优点,收其大意,不落窠臼,领会内在,后自有所思,终成一家之言,切不可锱铢必较,字字推敲。他的复古主义讲究以汉魏、晋唐为原宗,这与他书学复古思想一脉而流,对六朝诸朝的名作佳作极力赞赏,然而并不排斥当时的大家著作[5]。
李东阳师法广泛,师古之法高明,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他反对机械式的模拟,并且都可以化成己用。不拘于古。复古,然而并不是简单地模仿古代,因此复古中就融入了思变色彩,以复古求通变的书学思想不仅影响了他的学生,也影响了后世。李东阳对于馆阁派与山林派其实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认为最终应该达到一种不野不俗的风格,从这里可以看出他质疑台阁体声音的渊源,也体现出他复古尚法的原始思想。李东阳一生在京,为官几十年,仅有三次外出,因此他不愿看到千篇一律的台阁体在文坛肆虐,但他也并非对台阁体完全敌视,他只是想改变拯救台阁体的腐朽风格,一洗陈旧气,有所创新。他身居首辅之位,作为当时少数几个智者,察觉到台阁体的缺点已实属不易,他倡导以复古求通变,在当时已是独树一帜。《跋张汝弼书蒋玉山既醉轩诗卷》中说“醉于醒,异趣而同,适醉者常警醒者,为拘醒者常病,醉者为服,屈原曰‘众人皆醉我独醒’。”明朝士人皆处于馆阁中,受台阁之风影响颇深,李东阳不随波逐流、另辟蹊径,创新书学思想受用至今。
李东阳主张无论诗歌创作还是书法创作都应该具备创新精神,这是非常重要的。在书法学习上,李东阳主张“故为其道,始于模拟肖似,而极于变化,上下数千百年……变而为数十百家,其所为所见亦有不同。”临帖和创作是学书人必做的两件事,创作必须从临帖中来,而临帖必须为创作服务。临创不分家,究其缘由,都讲究一个实用二字,是集实用与欣赏为一起的。他主张把临帖与创作联系在一起。临帖时首先应该讲求“形临”,即先讲形似,得其笔法,而后讲究“意临”,即捉其神韵,显己神韵。这种对创新精神的追求突出体现在他对张弼书法的赞赏中。“南安太守东海翁,归来两袖乘大风,一从篆书变行草,世间此艺难为功。”李东阳对张弼的草书评价极高,收放自如,勇于突破,小篆中变革行草,李东阳同样拥有这种创新思想。篆书自唐李阳冰达到巅峰,直到清末人们才广泛临习,同时出现了很多篆书大家。究其原因就是由于书画的实用性大为减弱,当时篆书已经不再是官方社会通用书体,于是渐渐走上了被人遗忘的道路。李东阳开始重新推崇篆书,在明朝朝廷掀起了学习篆书的潮流,一时大为流行。当今时代,书法作品其实早已脱离其原本的实用性,大多悬挂于客厅或展示于展厅,只是发挥其审美功能而已。而李东阳那个时代,他应该是要变革当时的书法普遍状态[6]。
同时在诗歌方面,李东阳也是主张创新的。自从诗歌出现,诗人们不断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不断变革文体诗风,每朝每代都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诗歌大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名篇佳作。李东阳坚持认为诗歌二字,其真正意义就在于发感于自身,讲求真实感受,诗歌真情才是其追求的唯一宗旨,他把音律视为诗歌最原始的基本特征,倡导诗乐二合一,这是他诗学理论的重要线索。不仅如此,诗歌的语言表达形式也应该创新,诗歌传达出来的情感也随作者心境不同发生改变。他认为诗歌创作应该随时而变,应时而生,穷物之理在于变,诗歌之道亦在于变,创新可以给诗歌融入新鲜的血液与活力。因此他大力倡导诗歌创新。
李东阳作为明朝中期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文坛领袖人物和茶陵派的开创者,以宗唐复古,出入宋、元为自己的鲜明标识,强调“诗贵不经人道语”。他对明朝书法理论的完善和丰富的创作实践,有效地纠正了明朝前期文坛上台阁体书风的重大弊端与不良习气,虽力量影响有限,却实现了茶陵派一枝独秀的重大书法理论突破,而且也为明朝中后期浪漫书风奠定了重要基础,也对中后期书法审美取向产生了深远影响,是“台阁体”向明中后期书风变化的一个重要过渡,由此奠定了李东阳在明朝历史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