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

2022-05-18 16:50赵淑玲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1期
关键词:圣女李商隐嫦娥

赵淑玲

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人。公元829年,其被令狐楚聘任为幕僚,开成二年(837)登进士第,做过东川节度使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进士入官之后,其陷入牛党之争,官场上备受屈辱,长期被排挤,命途多舛,一生飘零。其工诗文,为晚唐大诗家与骈文名家,与杜牧并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并称“温李”。其诗歌颇多忧怀国运、慨讽时事之作,亦多抒写抱负、感慨身世之篇。其风格受李贺影响,句法和构造则受杜甫、韩愈影响,尤其善于学习杜诗。《石林诗话》云:“唐人学老杜,唯商隐一人而已,虽未尽造其妙,然精密华丽,亦自得其仿佛。”其诗构思新奇,诗韵悠长,高情远意,为抒情诗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天地,对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李商隐是晚唐乃至整个唐代刻意追求诗意境美的诗人,诗歌风格绮丽瑰妍,顿挫曲折,旨意遥深。因诗人自身的政治经历、感情经历及学道经历,其诗歌中呈现出了不少女性人物形象。同时,诗人塑造的女性人物身上亦寄托着他自身的政治意识与情感表达,政治理想与情感理想的落空使得诗人描绘的女主人公大多具有悲戚、愁苦的感情色彩,诗歌风格愈加独特。

李商隐所作诗歌大约有600首,描写女性的诗歌非常多,约有150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嫦娥》《重过圣女祠》《华岳下题西王母庙》《代赠二首》《为有》《无题二首》《石榴》《当句有对》《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别智玄法师》《碧城三首》《燕台四首·秋》等。且诗歌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大多与诗人自身的时运遭遇相对应,感伤时事,寄寓情思。总言之,大致有以下三种女性形象:聪颖生动,婉媚多姿;抑郁不平,孤独苦闷;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一、聪颖生动,婉媚多姿

李商隐在诗歌中描绘女性形象时,一般不直接从正面描绘女子面貌及外部体征,多从侧面或者于情景之中进行衬托,而且更多的是关注女性的情感世界并注重以感悟解无端之心绪。比如《水天闲话旧事》:“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闻声识人,女子婀娜的身姿及纤纤玉指全在想象衬托之中浮现在眼前,极其生动传神。“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无题二首·其一》)一个聪颖早慧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又如《河内二首》:“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刻画的则是一个超出尘世的温柔、含蓄的女性。在清冷的月亮之上,寒衣轻薄,仙骨脱俗,诗人对嫦娥柔美、清丽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李商隐写女子,就像是屈子写香草美人,都是有所寄托,有所比兴。公元822年,年幼的李商隐失去父亲,生活十分艰难,为补贴家用,李商隐开始为人抄写经书,十六岁时便因文章而声名鹊起。其诗中描绘的女性之聪颖美丽,也可看作是诗人自喻满腹才华。另一方面,李商隐进入仕途多年而不得志,满腹才华无处施展,此等境遇诗人也在描绘女性的诗歌中有所表达。如“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二首·其一》),“犹未嫁”则可看到诗人既渴望参与政治生活又忧虑自身前途,“泣春风”借女子恋爱不果来寄托自己怀才不遇之意。清代吴乔《西昆发微》亦评此诗为:“才而不遇之意。”《无题二首》其二:“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意为难得相逢,却也要用如月团扇遮掩,嬌羞之色生动传神地体现出了女主人公内心的渴望与胆怯。

《为有》中“为有云屏无限娇”描写了一位娇妍美丽的富家女子形象,“无限娇”生动表现出女子的楚楚动人、千娇百媚。但“凤城寒尽怕春宵”中的“怕”尤其传神,为何怕呢?应是怨谈春宵苦短。“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则既表现了女子对丈夫的留恋、对春宵的不舍,又表现了夫君无法陪伴左右的寂寞、冷清之苦,含蓄委婉,耐人寻味。此诗的创作时间难以精确考证,大约作于会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间,在此期间,李商隐经历了被贬斥失业到艰难谋求仕途的辛酸历程,故而《为有》中的女性形象也寄托着李商隐自己的怨怼之声,强烈的政治意识与迫切的功名欲望。《玉溪生诗意》云:“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昏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者何异?其怨也宜。”诗人满腹才华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故而发此怨言。正如李白《古风》之四十九首中“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所传达之意相同,皆是借用貌美质洁之美女形象来表达自己一腔抱负不得施展的痛楚与苦闷。

二、抑郁不平,孤独苦闷

李商隐描写女性的诗歌中,着墨最多的形象便是“孤独苦闷、抑郁寡欢之貌”。《代赠二首·其一》:“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楼上”“黄昏”“玉梯”等意象与李白的“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望断归飞翼”词意极为相似,都是表述登高望远之愁绪。“薄暮时分、高楼之上”这样的环境描写,在中国古代诗词作品中,有着很强的暗示性,往往用来渲染离愁之意、相思之情。“玉梯虚”与“玉梯横断”所暗含的意味相近,都是指女子不能与情人相见的焦急无奈之情。“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借未展开的蕉心和丁香来暗语愁思不解。“欲望休”三个字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一个女子黄昏时登高望远,不能与情人相会的愁绪。《代赠二首·其二》同样也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来表现与情人的愁思之苦。“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写女主人公日出时凭楼愁立,哀唱离别之曲。“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将女主人公的眉形容为“春山”,以青山之形状比喻女子郁结难解之神态,“不知供得几多愁”更是传神地表现出女子之愁思,情与景相互交融,构思精巧,意蕴含蓄。

李商隐的无题诗具有“朦胧”“婉曲”的特征,旨意隐秘。《无题四首·其二》东风飒飒,细雨绵绵,轻雷阵阵,香气袅袅,极尽凄美与孤单,颈联则是引用了贾氏窥帘与宓妃留枕之典故,寄寓女子春心之摇荡。《世说新语》中记载晋韩寿俊美,侍中贾充召僚属,其女在帘后窥见韩寿,甚是喜欢,贾充得知,便将女儿嫁与韩寿。《洛神赋》则是说曹植离京回封国途中,宿于洛水之畔,梦见甄妃前来相会,遂作《洛神赋》。这两个典故皆为爱情故事,在女主人公心中,无论是贾氏窥帘的故事,还是宓妃留枕的故事,都是在形容女子对所爱之人的倾心相慕之情,表现出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愿望是无法抑制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然香消梦断,丝尽泪干,相思炽热,终归灰灭。这是深锁于幽闺,渴望爱情的女主人公相思无望的痛苦呼唤,有幻灭的悲哀,也有强烈的愤激不平。短短几句,把女子内心的相思之情描述得极尽深情与苦涩,将含蓄朦胧的表现手法用到了极致,读来令人无尽伤感。

《嫦娥》前两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乃是描写环境,烛光暗淡,屏风之上映衬着淡淡烛影,渲染出一种空寂清冷的气氛,由此衬托女主人公黯然寂寥之境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空自对着碧海青天,夜夜孤寂不眠,语言含蕴,情调感伤,孤寂之况,以“夜夜心”三字尽数语出。《燕台四首·秋》虽是仿“长吉体”,但女主人公形象与诗歌所传达的意境,皆与《嫦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从月上环境描写、云屏西风到表达相思愁苦,再到北斗银河,再到女主人公联想到的亡夫空室,全篇都是想象女子黯然静坐、独自抚琴、孤寂凄冷的境况,这首仿长吉体的诗,意境朦胧、凄美缠绵,孤独苦闷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无题》乃是借女子相思之苦来寄托诗人自己时运曲折,在相思成灰的哀伤爱情中感慨自己仕途失意、孤苦飘零。而《嫦娥》实际也是处境孤寂的主人公对环境的感受和心灵独白。李商隐用女性的后悔与孤闷来表现自己登进士第后仕途不得意的郁闷后悔之情,感世托讽,寓意深沉。作此解的观点还很多,如宋代洪迈的“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不感,笔舌之妙,自不可及”(《唐人万首绝句选评》);姚培谦的“此非咏嫦娥也。从来美人名士,最难持者末路,末二语警醒不少”;沈德潜的“士有争先得路而自悔者,亦作如是观”;刘学锴的“诗中所抒写的孤寂感以及由此引起的‘悔偷灵药’式的情绪,却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现实人生感受,而含有更丰富深刻的意蕴。在黑暗污浊的现实包围中,诗人精神上力图摆脱尘俗,追求高洁的境界,而追求的结果往往使自己陷于更孤独的境地”等。

三、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诗人塑造的第三种女性是“红颜薄命、香消玉殒”的形象,与第二种形象相似,但女性之孤苦较之更甚,其中大部分为女冠形象,女道士生动美丽却饱受孤寂冷清,渴望爱情却要死守清规戒律,最终青春消磨殆尽,花枝凋零,结局尤为凄凉。《华岳下题西王母庙》:“神仙有分岂关情,八马虚随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诗歌中提到的“名姬”指穆天子的盛姬,因遇风寒而死,香消玉殒,令人叹惋。学道对李商隐一生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公元835年,李商隐在玉阳山求道,涉足道观,读道家藏书,与道士交往,并结识了女道士宋华阳姊妹,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很多诗歌作品喜欢运用道家典故,同时也写下了许多与女冠相关的诗篇,女冠形象在他的诗中是那样鲜明生动。“云鬓无端怨别离,十年移易住山期”(《别智玄法师》),“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碧城三首·其二》),“漳宫旧样博山炉,楚娇捧笑开芙蕖”(《烧香曲》),“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等。这些人物形象赋予诗歌神秘瑰丽的色彩,成为李商隐诗歌中的特殊意象,丰富着读者的想象,也大大增添了李商隐诗歌的艺术特点与魅力,启发了不少诗人的诗歌创作。

《当句有对》也是一首描写女冠爱情的诗。“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描写的是女道士的生活环境,居住的地方覆盖着鸳鸯瓦,但她们却受到清规戒律的约束,无法获得正常的爱情,只有无尽的孤寂与冷清。“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紫府路程遥远,嫁娶无期,道观封锁着她的自由,更消磨着她的青春,极尽哀婉含蓄地描写了女冠对爱情的无望和孤寂的内心。这首诗含蓄婉转又扑朔迷离,清姚培谦评曰:“讥恩倖之争进也。”

《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上句写重过圣女祠所见,门旁已长满苔藓,显得寂寥、凄清,下句点明原因,原是因为圣女被贬谪下界。“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以女仙萼绿华、杜兰香的“来无定所,去未移时”来反衬“沦谪归迟”的圣女寂寥落寞、无所凭依的感情。颈联“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描绘那神秘凄凉的圣女祠,暗示诗人朦胧含蓄的爱情思绪。总体来说,诗人所描述之景,所塑造的圣女形象及其遭遇,都与诗人漂泊不定的人生相对应,借用圣女的遭遇来抒发自己被贬谪的无奈与困顿失意的身世之感。整首诗歌运用象征的表现方式,通过对圣女和圣女祠的描绘来追忆一段逝去爱情的愁绪,也曲折地倾诉出诗人多年“天阶问紫芝”而至今“上清沦谪”的痛苦与怨恨之情。更多作此解释的有“此则又托圣女以抒迁谪之怨也”(《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沦谪’二字,一篇之眼,义山自慨由秘省清资而久外斥也”(《玉溪生诗集笺注》);“玉溪此篇,借以寓身世之感,起结皆表明其意……收笔承第二句‘上清沦谪’之意,言曾侍玉皇香案,采芝往事,长忆天阶。全篇皆空灵缥缈之词,极才人之能事矣”(《诗境浅说》)等等。

李商隱生活的时代,大唐盛世的辉煌已成隔世。繁华散尽,诗人迫切的功名抱负无处施展,只能将其寄托于诗中,寄托于描摹的女性人物形象之中。或由于仕途不济,或由于情感失意,造就了李商隐笔下女性角色的悲剧命运。她们像花一样美丽芬芳、娇妍婉丽,却又爱而不得、饱受孤寂。正如诗人自身一样,满腹才华却时运曲折、孤苦飘零。女性人物的香消玉殒、易逝凋零喻示着诗人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情感理想的落空。同时,这些女性人物的出现,真实又含蓄地映射着诗人的内心世界,映射着他灵魂深处的激愤与苦楚,同时赋予了李商隐诗歌的特殊风格与独特色彩,也成为李商隐诗歌中特殊的意象,大大增添了诗歌的艺术魅力,造意幽邃,感人尤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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