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洁
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被视为20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她从25岁开始过着隐居生活,终身栖居于诗的世界,留下诗稿1800余首。100多年来狄金森的诗歌以及对她的相关研究使她成为一位经典诗人。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non)中对狄金森高度评价:“除了莎士比亚,狄金森是但丁以来西方诗人中显示了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作家。”全世界对狄诗研究的论文、论著已浩如烟海,西方文论、宗教、历史背景、社会思潮和哲学为研究狄金森奠定了基础,但由于文化背景不同,对诗歌的解读也会不自觉融入跨文化意识。基于中国背景下,用道家哲学观念来解读狄诗,深入挖掘狄诗内涵,拓宽狄诗研究路径,对研究狄金森哲学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一、“有无相生”“反者道之动”的朴素辩证思维
《道德经》五千言中,老子着墨论述了“有无相生”“反者道之动”的朴素辩证法思维。《道德经》第二章指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恒也。”事物是对立统一的,没有一方另一方也不存在。
老子也强调对立的双方可相互转化。《道德经》第四十章提到“反者道之动”,事物向对立面转化是“道”的运动方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灾祸总是被幸福所依傍,幸福中往往也潜伏着灾祸。谁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变化有没有终点,福与祸没有确定的标准。正常可以变得反常,善良可以变得邪恶。道家思想包含形成了对立、转化的朴素辩证法思想。狄金森的第135首诗写道:
水的价值,要由干渴讲授
认识陆地,在飘洋过海之后
理解销魂的极乐,须尝过剧痛—
和平,由赢得和平的战斗解释—
爱,以纪念的原型—
鸟雀的意义,由冰雪揭示
诗中包含了六对儿对立的事物,水对干渴、陆地对海洋、极乐对剧痛、和平对战争、爱情对纪念、鸟雀对冰雪。只有经历过饥渴,才能懂水的珍贵;只有在海上漂泊之后,才能真正认识陆地;只有在品尝剧烈的痛苦过后,才能理解极致的快乐;只有在打了胜仗之后,才能解释和平;只有爱情逝去已成纪念时,才能对爱情幡然醒悟;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寒冬之后,才能懂得作为春天使者的鸟雀所代表的意义。对事物的认识不是孤立的,必须与其相对立的事物联系起来,才能全面认知,且两者是相互依存,失去任何一方,都无法获得透彻深刻的体验。在第1269首诗《谷壳与麦子》中狄金森写道:
我为赚到谷壳努力,当拿到麦子时
感到义愤与背叛
田地有何权利仲裁
已签订的事情
我尝到麦子后即憎恨谷壳
而感谢那位慷慨的朋友—
从远处视察智慧
比近看还准
“谷壳”隐喻生活中的努力耕耘辛勤付出以求收获的东西,但天不遂人愿,我们得到了另外的东西。我们会忿忿不平,怨声载道,感受到了付出的背叛与求而不得的痛苦,进而怨天尤人,质问命运为何不公。但经过一段时间,当我们尝到“麦子”后,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自己收获的是意料不到的礼物,而自己本来深信不疑的珍宝也许只是披上诱人外衣的赝品。厄运转化成幸运,祸转化为福,福祸相依,是福是祸难以立即判断,两者可以相互转化。而如何做出好的判断取决于“从远处视察智慧”,与事物保持一定的距离,将远观与统观结合起来,远与近,部分与统一两者对立、转化。
二、“四时有序”“万物齐一”的自然观
《道德经》第五章写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意思是天地没有人的思维,所以没有仁慈之心,将世间万物看作祭坛上用喂牲畜的草所扎成的狗,让它们自荣自枯、自生自灭。《庄子·知北游》写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天地具有伟大的美德却不言语,四时运行具有显明的规律却不评议,万物的变化具有现成的定规却不说话,自然之道有其自己的运动规律。
道家认为“道”是世界的本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自然世界里,没有一方凌驾于另一方之说,人和万物受到自然惠泽皆平等。庄子继承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在《庄子·齐物论》中,他写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梦见自己成了蝴蝶,不知是庄周做梦化成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化为了庄周,庄周与蝴蝶,必然有分别。这种物我的转变叫做“物化”。“道”是“物化”的起点和条件,“化”是其途径和过程,齐物而逍遥游又是其目的和结果。在物化的“化境”中,主客体的界限已经消失,不仅精神融通,而且也摆脱了万物纷繁复杂的形躯的局限,两者完全合而为一。物我同化,万物是一个整体,没有分别,“通天地,一气也”。
一只鸟走在小径上—
没察觉我在看它—
它咬半一只蚯蚓
然后生吞下肚
从近便的一株草
饮一滴露水—
接着跳到墙边
好让甲虫通过—
它以敏捷的双眼
向四周急急张望—
看来像是受惊吓的珠子,我想—
它转动丝绒的头
像身处险境的人,小心翼翼地
我给她一片面包屑
它却展翅
轻轻地划向回家的路—
比船桨划破海洋还轻
银白得无一缝
或比蝴蝶轻盈地从正午的海岸
跳下,不溅一丝浪花地在空中泅泳
在狄诗第328首中,“我”在观察一只鸟,它却没有察觉“我”的注视,安然地吃一条蚯蚓,喝着露水。不必觉得鸟儿残忍,这是自然之道,万物自生自灭各有定时。而道家“齐物”思想认为,万物平等,因此这只鸟也能如人一般有灵性,能够为一只甲虫让路。第四诗节第一行,“像身处险境的人,小心翼翼地”可以修饰第三诗节最后一节的“鸟”,也可以修饰下一行的“我”。主语的模糊导致了语意的含糊,主客体之间的界限也模糊化了,“我”就是“鸟”,“鸟”就是“我”,这与庄周梦蝶异曲同工,产生了精神上融入一体的效果,分不清是“我”变成了“鸟”,还是“鸟”变成了“我”,达到了物化的无我之境。诗人接着又说,鸟儿比蝴蝶更轻盈飘然,飞向了万里晴空,也就象征着“我”的精神摆脱了身体的束缚,如鸟儿一般飞跃九天之上,达到“逍遥游”的状态。《庄子·逍遥游》开篇前两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与下一句写到鸟儿一跃而下变成了一条在空中游泳的鱼,天空在诗人笔下又变成了一片安详的海洋不谋而合。“天空”化为“海洋”、“鳥”化为“鱼”在海洋里自由畅游,显现出道家“万物齐一”“物我化一”的思想。
三、“少私寡欲”“无争无为”的人生观
老子提倡“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也就是现其本真,守其纯朴,不为外物所牵,减少自私的欲望。此外,老子盛赞“无为不争”,“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指不违反自然规律,不妄为,不乱为。“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为而不争”是人生修养的最高境界,做到“功成而弗居”“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狄金森一辈子过着与世隔绝、绝俗弃欲的隐居生活,在她的第288首诗《我是个无名小卒!你呢?》中可以更强烈地感受到她无欲、无争的人生态度:
我是个无名小卒!你呢?
你也是—无名小卒吗?
竟然还会有两个!
不要说!他们会张扬—你该知道!
做个名人多无聊啊!
多暴露—像只青蛙—
对着钦羡你的一方沼泽—
在长长的六月喧嚣你的名字。
19世纪后期的美国社会,商业化带来了贪婪、自私、功利主义、拜金主义和物质主义。人们对名声趋之若鹜,都想成为“大人物”。狄金森批判了追名逐利的价值取向。“竟然还会有两个!”表达了诗人的震惊,在喧嚣浮躁的时代里,居然有人和她一样保持默默无闻,实在不可思议。诗人呼吁“他”保持噤声,不要刻意张扬,主张“无为之为”。做“名人”很无聊,意味着受到“钦羡者”的追捧,失去隐私,无法做到保持内心的空虚与宁静,周围变得嘈杂不安,如青蛙聒噪。诗人又把“名人”比作对着青蛙嘶鸣的“一方沼泽”。“沼泽”是危险地带,一不留神,人们会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名声如沼泽地,拥有它的人战战兢兢,很可能被名声吞噬堕入深渊。诗人对得到名声和追捧的人都表达了嗤之以鼻的态度。她推崇“不争”的思想,不显摆自己的功劳,不寻求他人的追捧,做到功成而身退,深藏功与名。
四、“樂死善死”“死而不亡”的生死观
道家不恶死不惧死,勇于且乐于接受死亡,对死亡有超然的态度。在道家哲人看来,生是辛勤劳作的过程,而死是休憩,一种可喜的解脱。《庄子·大宗师》写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道家的生死哲学观还认为,生是四处漂泊,死是回归。“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此外,道家思想认为,肉身是招致祸事的罪魁祸首,“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因此庄子说:“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死亡可以超越肉体的存在,达到死而不亡的境界,也就是永生。
第712首诗《因为我不能为死亡驻足等候》是狄金森最为著名的死亡诗:
因为我不能为死亡驻足等候
他仍慷慨为我停下
马车上只乘载我俩
和永生
我们慢慢前行—他不匆不忙
而我也收拾起
生前的劳动和闲暇
只因他的殷勤
我们路过学校—正是休息的时间
学童们在游戏场玩斗
我们路过一田田凝神注视的谷物—
我们路过西下的太阳—
或者说—他路过我们—
露珠让我们颤抖且寒意透骨
因为我的长服仅是游丝—
我的披肩是—薄纱
我们在一座屋前停下,它像
地上的一块隆起—
屋檐几乎看不见—
而飞檐在地下—
从此以后—过了好几世纪—但是
感觉上却比那天还短—
那天我才发现马匹的头
朝望永恒—
死亡像位绅士驾车接“我”去死后的地方,因为他的殷勤“我”收拾起“生前的劳作”,死亡意味着从繁忙的世俗生活解脱出来,所以可以死后得到休憩。“我们路过西下的太阳”,夕阳西下堕入黑夜,象征着死亡的漫漫长夜来临,“露珠”暗示夜晚,也就是死亡的来临。《庄子·至乐》篇也有“死生为昼夜”之说。生死如昼夜交替,所以等于永生。第四诗节,诗人把自己安息之地—坟墓,描写成一座“屋檐几乎看不见”“而飞檐在地下”的房屋,让死亡有归家之感,也就是道家生死哲学中的“回归”。“回归”是“道”的运动规律,宇宙万物运动循环往复,因此所有事物都将返璞归真,回到其最原本、自然的状态。坟墓就如生前的屋宇,“死亡”犹如漂泊归乡。最后一诗节“感觉上却比那天还短”,诗人死后被埋葬坟墓里,却能发现马车载着她走向永恒,说明诗人死后还保留着“感觉”,有时间概念和方向概念,死亡只带走了一具腐烂的躯体,并没有剥夺诗人所有的感官与意识,达到了“死而不亡”的境界。正是因为“死而不亡”,所以时间刻度没法丈量出“生”和“死”的距离,因此走向“永恒”。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主题涉及自然、生命、永恒、信仰、友谊和爱情等,她的诗风精练婉约、意象新奇自然、感情真挚纯朴、思想深刻富有哲理,极具独创性。中国道家哲学推崇“有无相生”“反者道之动”的朴素辩证思维,“四时有序”“万物齐一”的自然观,“少私寡欲”“无争无为”的人生观和“乐死善死”“死而不亡”的生死观,运用道家视角来解读狄金森的诗歌,为狄诗的研究提供了东方智慧,对狄金森哲学思想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