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晨阳
【一】
三月的第一场春雨还未到来,朗照的太阳已经预支了今年的暖意。我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一手插裤兜,一手拎着一大袋刚采购完毕的食品,身上还挂着空荡荡的包。摸出口袋里的手表——下午四点四十五分,距离返校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距离我上次看表过去了十一分钟。这样一路走到学校简直是浪费生命,我得想些什么。
于是我想到我的朋友“半仙”。一个熟人的昵称叫得久了,会猛地想不起他的原名。半仙和我很有缘,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连高中都考入了外地的同一所学校。“半仙”这个名号可谓名副其实,尽管小学爱哭爱闹,上了初中后他似乎慢慢变得无欲无求了。也许是受“佛系青年”影响,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漫不经心,甚至在当时的我看来是相当潇洒,没有大喜大悲,永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如果不是后来从他妹妹那里听得了一些往事,我也许会永远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的患有轻度中二病的少年。
我与半仙住的小城,菜市场边有个专卖玩具的小店。半仙的爷爷,姑且称为老仙吧。老仙在夜饭后便会领着小半仙上那转悠,仙妹对玩具不感兴趣,吃罢饭便窝在电视机前,动画片放完时老小二仙正好到家,小半仙手里常常捏着一个陀螺或者擎天柱。
疼爱归疼爱,老仙的脾气也大,他肝火旺,早有肝疾,但也不在意,直到半仙读到小学四五年级,老仙才偶尔进医院诊疗。在半仙寄宿在学校的日子里,老仙确诊了肝癌,已经飞遍半个中国求医。初中的半仙不懂事,总以为人上了年纪,生点病、住个院不算什么稀奇事,并也自以为长大了,对老仙的病情不太关心,和老仙也不再亲密。
忽然抬眼,我走到了关关书店。作为店名,“关关”确实有个性。店主是个有趣之人,不大在意吉利与否,“关关”大概取自“关关雎鸠”吧。我摸出手表又放了回去,数字映在视网膜上却没有被大脑解读,但我又懒得劳烦胳膊再动一下。应该过了六分钟,我的时间估计是很准的。
初二的暑假,一天中午仙妹找到半仙时,他正瘫在椅子上看小说。仙妹的表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也许是感知到有重大事件要发生,半仙一言不发就跟着仙妹上了小爷爷的车。就这样,三人一路奔到了大城,进了老仙住的医院。这天下午,半仙和仙妹见了老仙最后一面。重症监护室里,老仙插着呼吸机,昏迷着。半仙的姑姑哭成了个泪人,半仙和仙妹只是愣愣的。
回小城的路上,他们慢慢地开着车,三个人仍是一言不发,只是打开了收音机。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超过了他们。
到了第三天,仙妹终于意识到了老仙真正离去,眼泪闸子一开便合不拢。半仙却只是把花圈一个个端详过去,似乎在认亲戚们的名字,或在找自己的名字。从始至终,他都一滴眼泪未流。据说半仙就是从这时成为半仙的。
仙妹老同我抱怨半仙没心没肺,要我做朋友的也劝劝他。她又说半仙其实也不是没心没肺,大概是因为一切都太突然,半仙的潜意识里还未接受老仙的西归。我没有这样的经历,本没有什么话语权,但最近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他谈起现实是如何不可抗拒之类的大道理。
翻过这个小山包就是学校。我回头望了一眼走过来的路,最后回味了一番休息日的自由时光。我料想现在是五点零一分,看一眼手表,数字刚刚闪到五点零二分。站在山顶上,我放下了购物袋和包,坐了下来。偏西的太阳已经泛黄,再等二十分钟应该就会通红吧。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迟到的最后时限,不妨在此等候片刻,最后感受一番冬末干燥的空气,享用一番夕阳西下的美景。
昨天下午放学,我搭半仙家的车回小城。半月未见,家人间自然话题不断,还拉上我天南海北地聊。不知聊到什么话题时,仙母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半仙外公给半仙做的影集——据仙妹说,他们的外公多才多艺,熟练摆弄电子设备是他的才艺之一。
影片里是半仙从出生到初中毕业的时光,放到十几分钟时出现了老仙的画面。满地是雪,小半仙用手压实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雪球,全力地甩了出去。老仙迎上去,让雪球在自己的皮衣上碎开,又从脚边的草丛上扒了两把雪,瞄准小半仙的屁股抛去。小半仙转身想跑,可是屁股还是开了花。
仙母问他还记不记得,半仙答大概是幼儿园的时候。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记得了。
“那时候还下雪啊。”我说。仔细想来,老仙的离开,似乎也帶走了雪。老仙去世前是年年下雪的,如今我已经成了看见飘雪就惊呼的纯粹南方人了。
“是啊,”半仙说,他好像很怀念似的,长吁一口气,更深地陷进车座里,“说起来,今年也飘了点雪呀。”
“那是去年了哥,”我笑道,“仙界是不是还没过年?”
半仙没回答,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道一声“困高(睡觉的方言)”,便把外套往头上一蒙,再无动静。
高速公路上看到的落日不同于静坐时看到的。炽红的火球浮在紫色的丘陵上方,下面高矮不齐的绿色防护栏在奔跑,映得太阳也在上下浮动。落日余晖慷慨地洒在半仙的外套上,阴影随着半仙的呼吸,轻轻起落。忽而幅度大了起来,半仙全身轻轻颤抖,我想我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吸气声,是那种抽泣时特有的吸鼻涕的声音。落日的光影出卖了半仙。
落日的到来同我预期的时间差不多。漆黑的柏油路被染成发白的橙色,街旁的房屋则是清一色的橙红,简直让人忘记它们本来的颜色。
差不多该走了。
【二】
春雨等不及春雷,先行到来。自修下课,还未出教室门就听见狂躁的雨声。跨出门槛,迎接我的是潮湿的春泥的气味。
从教学楼到宿舍楼有一段路要走,我没有带伞。外套湿了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担心包里的书本。忽然,人群中出现了半仙的身影,于是我跑去抓那救命的稻草。
“久不见若影。”我拍着他的肩说。
“不过三天没见。”不出所料,他很镇静。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拿腔拿调起来。
“见伞眼开。”他果然毫不留情。
之后是沉默,我们各自思考自己的事,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半路,半仙突然发话:“好大的雨。”
半仙原不是会感慨自然风物之人,但我也没有深究,只是应了一声。
半仙又道:“已经是春天了。下个月就是清明,什么打算?”
“出去见见世面。”
“果然是好学生。我要和家人去扫墓……”半仙的语气似乎准备滔滔不绝,但我的心并不在此处。他大约看出我的心思,吸饱气,刚要吐字又及时打住,最后悠悠地吐了一口气。
雨已经下了一周,回宿舍的夜路上,地还是湿漉漉的。这样的夜晚,我又同半仙并排走着,只是这次半仙令我感到沉重,总感觉他身上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
“我妹老是说我没心没肺。说起来,我确实没有因为老爷子哭过。”半仙平淡地开口,“我老妈倒是说想得开就好,不过我想我大概还是哭一哭比较好。”
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为半仙的谎言发笑,但还是忍住了。这是一道坎,既然半仙的内心已经接受了老仙不在的现实,也算是长大了一些吧。这本该是值得欣慰的事,可是不知为何在其深处仿佛能触摸到坚如磐石、冷若冰霜的悲哀。
“很难吗?”
“是啊,是很难。你知道脑子里总有些画面,明知道是自己的过往,但又感觉不是自己的。就是那种,怎么说呢,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点点头,旧时的记忆确实总会被时间罩上玻璃罩,看得见但摸不着,余下的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印象。我忽然想到,那日车上,半仙抹去了车玻璃上的灰尘,定睛注视那团刺眼的光影时的模样。我突然感到难以遏制的愧疚。半仙的心确实是伤了,但立即结了痂,止了血,等待着时间来愈合。而我、仙妹,还有他周围的所有人,却固执地一次次揭开伤疤,残忍地让他直视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
“你怎么看?”半仙突然发问,打断了我的思绪。
“什么怎么看?”思想在我的心中冲撞,我一時不敢回答。
“我怎么办。”半仙说。
惊惶充斥的心房中,思想与感情合流奔过,轰隆轰隆震得耳朵发响。无数的语言想要夺口而出,可又都挤在已经张开的嘴里,竟吐不出一字。我张开嘴,又合上嘴。
“你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终于答,“我可负不了责,这得看你自己。”我果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雨终于停了,日夜思念的阳光回来了。春日不同于冬阳,后者是让人觉得爽朗,使人精神的;而前者是温暖,使人欲眠的。正午的食堂弥漫着慵懒气味,大家都在酝酿着饭后午休的睡意。半仙坐在我对面,我不愿直视他的眼,只是盯着碗里的菠菜。
“喂,我前两天做了个梦。”半仙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
“说来听听。”我略安了心。
“奶奶不是老问我老爷子有没有托梦给我吗,我这几天还真梦到了。昨天还是前天来着,这不重要。我梦到我跟老爷子对面坐着,剥花生。他剥出三颗,放在手心里,伸到我面前,我要去拿,他居然自己一口吞了。”半仙笑得让我想起一周前刚告别的冬阳。
指导老师:王德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