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露洁
《太阳照常升起》重在呈现患者对残缺身体的感受以及如何改变自我对疾病的感知方式。个人隐疾不仅对杰克造成生理性伤害,而且导致其自我认知出现障碍、社会身份异化。杰克为了疗愈自我而疏离社会、疏离身体、疏离自我,但是这些尝试都无法让他从疾病中找到意义、找到新的自我,恢复原有的社会身份。
《太阳照常升起》的男主人公杰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迷惘的一代”的典型代表,他受战争戕害而身患隐疾,于是他逃离美国,到法国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他穿梭在酒吧和咖啡馆之间,在狂欢的节日氛围中自我沉沦。他嗜酒如命,把所有的时间浪费在夸夸其谈上,却不肯踏实地工作。
从20世纪90年代疾病叙事引起西方学界广泛关注以来,许多国外学者开始研究海明威作品的疾病叙事。疾病叙事分为三类:“一是病人讲述自己的疾病和痛苦,以及重建被疾病摧毁的身份;二是医生使用叙事归纳、传播医疗知识;三是作为治疗工具的叙事,即在医院使用叙事辅助治疗。”亚瑟·弗兰克在《身体、疾病与伦理:受伤的讲故事人》中详细阐述了第一类疾病叙事。他将此类疾病叙事分为三类:恢复型(restitution),指疾病没有引起患者社会身份的变化;错乱型(chaos),指疾病造成了患者社会身份的混乱,使其无法在疾病中找到意义;追求型(quest),指患者追求全新的自我和社会身份。本文通过文本分析,认为个人隐疾进一步造成了杰克的“迷惘”,根据亚瑟·弗兰克的疾病叙事理论,发现《太阳照常升起》属于混乱型疾病叙事,进而对其美学意义进行分析。
一、疾病叙事下混乱的自我认知和社会身份
苏姗·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提到:“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个人隐疾这一类短期内难以疗愈的疾病让杰克从“健康王国”坠落到“疾病王国”,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再维持健康的状态,身体也不再按照他所熟悉的方式受他支配了。进一步来说,疾病引起的改变让身体变成了自我所不熟悉的“他者”,“这种改变不仅仅是身体的变化,也是个人意识逐渐对‘他异性’(alterity)的感知与接受的过程:身体似乎已是‘他者’,一个与自我疏离的他者”。因此,身体的陌生化导致自我认知出现了障碍。
杰克想要继续和布蕾特亲密下去,却遭到布蕾特的拒绝,于是他对布蕾特说谎:“我的遭遇就该当个笑话来看,我从来都不去想它。”但是,通过下文他的内心独白可知,他实际上“曾反反复复,从各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杰克明明很在乎疾病带来的身体变化,却又假装不在意,显然他还不愿意承认身体的他者化,还未与陌生化的身体达成和解。等到夜晚,他回到家,“脱掉衣服,望着床边大衣橱镜子里的自己……哪里受伤不好啊,偏偏伤到那里。想来也是挺好笑的”。杰克通过镜像进行自我凝视时,他的态度很矛盾,既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陌生化而失望至极,又仿佛在审视他人的身体一般对其打趣调侃,这表明杰克尚未完全接受患病的身体已经是自我的一部分这一现实,还未做好与其共生的心理准备。由此可见,疾病“是人们在自我认知与自我接受层面经历的一场危机,这种危机短期内可能无法解决”。
杰克的身体处在“疾病王国”,而“健康王国”是身体所处的社会大环境,那么处在交接地带的个体又该如何支配“不正常”的身体,继续在“正常”的“健康王国”中继续生活下去呢?福柯认为:“身体是连接个人自我同整个社会的必要环节。”而且,皇甫铮认为,“个体的身体长久地处于社会环境中,并在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中进行全新的调整和审视”。所以,在社会的凝视下,杰克不得不有意识地对异化的身体进行规训,自我的调整和约束不仅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合群,也是在自我規训的过程中试图达到符合社会预期的正常男性形象。杰克每次见到布蕾特和不同的男性厮混在一起时,尽管愤怒和痛苦已经在内心翻江倒海,但是杰克竭力维持潇洒自如、风度翩翩、波澜不惊、优越阔绰的绅士形象。
然而,无论杰克如何努力自我规训,社会依旧否定杰克所扮演的正常男性这一身份。杰克不能通过婚姻、生育及其所产生的社会功能而获得正常男性的社会身份,杰克不再是和布蕾特的未婚夫迈克尔、情夫罗梅罗那样符合父权制意识形态的“硬汉”“绅士”形象。尽管杰克和布蕾特心意相通,但由于杰克身患隐疾,追求男女之爱的布蕾特果断拒绝与其建立爱情关系,杰克只能妥协,忍受布蕾特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周旋,正常男性在爱情中本该有的强烈占有欲最终只能化作“能相互见面总是好的”小小希冀。杰克与布蕾特之间若即若离的相处方式充分展现了患者在社会生活中角色和定位的异化。
疾病引起的社会身份困境不仅体现在杰克与异性一波三折的“不正常”关系中,也体现在杰克与同性友人的相处中。早上杰克敦促友人比尔赶紧起床,比尔开玩笑道:“Get up? I never get up.”。这是一句双关语,既指起床,又暗指男性生育功能障碍。若杰克依旧保持原来的正常男性身份,他和比尔之间的俏皮玩笑话就能流畅进行下去。但是,比尔在意识到这句玩笑话戳中了杰克的痛点后,立刻转变话题,他开始称赞杰克“绝对是个大好人”云云。杰克从他的话语中也察觉到了比尔对他态度的大转变。可见,疾病让患者产生被当作社会异类的感受,原先的社会身份无法再得到肯定。
二、疾病的治疗:寻找自我和社会身份之旅
帕特里夏·斯坦利认为:“疾病叙事对疏离状态(isolation)的关注分为疏离健康人群、疏离所爱之人、疏离身体、疏离自我。”通过以上四种疏离行为,患者可以暂时忘记疾病引起的生理性变化造成了身体、自我、社会身份的异化。
无论在美国还是在法国巴黎,杰克都不得不接受外界对身体的审视,异化的身体持久地暴露于社会的目光之下,在巴黎的所见所闻所感不停提醒着杰克——疾病对他的自我认知和社会身份造成的困境。杰克在街边勾搭上了一名女郎,可是,他一想到自己的隐疾就拒绝了女郎的投怀送抱。当杰克在跳舞俱乐部看到一群头发卷曲、皮肤雪白的时髦青年围绕在布蕾特左右时,他暗恨道:“把他们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假模假式、故作镇定的做派给砸个稀巴烂。”这群青年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健康王国”的公民身份,对比之下,杰克相形见绌。
于是,杰克决定动身前往西班牙,疏远“健康王国”的社交圈,疏远他的爱人布蕾特。他和比尔来到人迹罕至的偏远乡野,享受美不胜收的自然风景,尽情享受垂钓之乐。本书开篇至此,杰克第一次显露出由内而发的生命活力,一扫他之前在社交中压抑欲望、委曲求全的阴霾,显然他暂时忘却了身体和社会身份的异化。然而,杰克和布蕾特等人在西班牙再次见面时,他又为无法与布蕾特结合而辗转难眠,懊恼于疾病引起的变化导致他正常男性的社会身份消失。
疾病迫使杰克不得不接受现在“疾病王国”的公民身份,而比尔、布蕾特等至少从生理层面上看依旧是“健康王国”的公民,本文暂且排除他们患有其他精神疾病的情况。“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健康/疾病这一对逻各斯中,疾病是被排斥和边缘化的一方,自然,被排挤的疾病也就没有其本身应有的与健康同等的身份和地位。”可见,杰克在和“健康王国”公民的交往中处于弱势、边缘化的一方。因此,杰克借助酒精营造幻想。他几乎时时刻刻沉溺于酒精,在觥筹交错的酒吧、在火车的餐室、在乡野的湖畔、在斗牛场的看台,酒杯、皮酒袋从不离手,一日三餐无酒不欢。酒精能促成无所不能的幻想。杰克在虚幻中从“疾病王國”飞跃到主流文化的“健康王国”,幻想自己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和男性的尊严,想象自己恢复了正常男性的社会身份。杰克在头脑清醒时乞求布蕾特和他同居,遭到布蕾特的冷硬拒绝,此时杰克在对话关系中处于被动地位。然而,在他喝了三瓶香槟后,当伯爵问到他和布蕾特为何不结婚时,在酒精的作用下杰克重拾男性尊严,冷淡而疏离地回应这段感情,“我们想各过各的生活”。
参加狂欢节也是杰克疗愈之旅的重要一站。“巴赫金所言的狂欢节式世界感受的精神内核:既毁坏一切又更新一切。”狂欢氛围促使杰克和“具有固定性、不变性、永恒性的”患病身体决裂,越过“疾病王国”与“健康王国”之间不平等的藩篱,享受纯粹的人类关系,体验重生为“健康王国”公民的喜悦。狂欢节的主要精神之一是平等对话。狂欢节的氛围消弭了杰克和友人之间我他的差异,暂时模糊了“疾病王国”和“健康王国”的界限,促使杰克和“健康王国”的公民恢复平等的对话关系。狂欢节前的最后一天,酒过三巡后,杰克内心独白道:“酒醉之余,我那种厌烦的情绪也终究烟消云散,我终于也快活了起来。醉眼望去,大家都显得可亲可爱。”
杰克为了疗愈自我而疏离社会、疏离身体、疏离自我,但是这些尝试的疗效是短暂的、具有欺骗性,无法让他真正从疾病中找到意义、找到新的自我,恢复原有的社会身份。由此可见,《太阳照常升起》属于混乱型疾病叙事。
三、混乱型疾病叙事的美学意义
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中通过安排一名受战争毒害而身患隐疾的男性作为故事的叙述者,以此在创作过程中充分应用其所提倡的“冰山理论”。他把写作比作冰山,提议作者应该只描写露出水面1/8的冰山,对于水下7/8的冰山,任由读者发挥想象,这样有助于增强故事性。患者在社会交往过程中很少会主动提及自己的病情,毕竟对于患者来说谈论个人的病痛并不轻松,杰克也不例外,更何况个人隐疾对于一名成年男性而言有损尊严,更是令他难以启齿。所以,当杰克谈及个人疾病时他常常轻描淡写。读者只能从杰克的内心独白、杰克为了忍受爱人和别的男人欢爱而彻夜难眠、比尔无意的玩笑话等细节之处捕捉蛛丝马迹,对杰克的疾病进行大胆猜测。海明威让患者作为叙事人,既让故事情节、人物语言和行为符合逻辑,增强故事真实性,也让读者发挥想象力,深刻体会患者内心的煎熬、痛苦挣扎,以及患病后重新建构自我认知和社会身份、融入正常社会的尝试和努力。
《太阳照常升起》中线性叙事与非线性叙事的双向位移,体现了疾病叙事进程的动态性和多维性。“叙事进程的线性向度提供了一个总的经验参照系,具备了疾病疗救、精神重生和人生续航的象征功能;非线性向度可以生动再现人的创伤之痛和人性行为。”杰克逃离母国后生活在异国他乡、沉溺于喝酒、沉浸在狂欢氛围中、安逸闲适地度假,以此暂缓疾病造成的创伤。杰克的这段重建自我疗愈之旅意味着人生意义的不断航行,体现了疾病叙事中的线性进程。但是,社交生活的受挫、布蕾特的多次出现时不时地刺激杰克,一而再地让他痛苦地意识到疾病对身体、自我、社会身份的异化。疾病致使杰克在自我疗愈之旅中时不时地碰壁。
四、结语
疾病造成了杰克自我认知混乱、社会身份异化,于是,他开启自我疗愈之旅,通过疏离社会、疏离自我、疏离身体的方式减轻疾病对身体、自我、社会身份造成的伤害。至于杰克是否成功重建身份、找回自我,海明威并没有给出答案,故事便戛然而止了。疏离社会并不能帮助他重新建立社会身份,酒精和狂欢节营造的幻象并不能让他接纳真正的自我。因此,本文认为疾病加重了杰克的“迷惘”。通过文本分析,《太阳照常升起》属于错乱型疾病叙事,而且线性叙事和非线性叙事的双向位移构成混乱型疾病叙事的独特叙事结构,体现叙事进程的动态性和多维性。
(南京理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