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博
(赤峰博物馆,内蒙古赤峰 024000)
2012年赤峰博物馆和巴林左旗辽上京博物馆抢救性发掘了后唐妃子伊德妃墓,墓中出土了文物208 件(组),以生活用具居多。出土文物中有一件银执壶(见图1),底部刻有“德妃宅”3 个字,证明是德妃生前使用的器物。《后唐书》记载:德妃伊氏,为山西汾州人,在后唐建立之前已嫁给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后被封为“燕国夫人”。同光二年(公元924年),被立为德妃。公元926年,明宗李亶即位,遣散了庄宗后宫,德妃回到汾州。公元936年,后唐末帝李从珂派大将张敬达征讨石敬瑭,石敬瑭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请求派兵援助。耶律德光亲率5 万大军南下,助石敬瑭灭后唐,建立后晋。此时,耶律德光将伊德妃带到了辽怀州(今赤峰巴林右旗),于辽会同五年(公元942年)去世,去世时61 岁。
图1 银执壶
伊德妃墓中出土了一套银具,其中有残铁釜、银执壶、龙纹银盒(见图2),越窑青瓷碗(见图3)、鎏金台盏(见图4)、银花口尊(见图5),以及银钵(见图6)、银茶匙(见图7)、银渣斗(见图8)。经过分析,为成套银茶具,十分珍贵。伊德妃生活在后唐、后晋,后来在辽地生活,于942年去世,此时正处于后晋时期,北宋尚未建立,她的饮茶方式仍然是受到晚唐饮茶方式的影响。所以笔者多根据陆羽《茶经》分析伊德妃墓出土的茶具,并推测它们在饮茶中的用途。
图2 龙纹银盒
图3 越窑青瓷碗
图4 鎏金台盏
图5 银花口尊
图6 银钵
图7 银茶匙
盒为五瓣连弧形,盒盖盒身为子母口,可以扣合。盖正中錾刻一条三爪龙纹,五曲部分共錾刻有5只鸳鸯图案。盒边缘饰一圈简化的莲瓣纹加联珠纹。盒身下腹錾刻一周莲叶和蔓草。龙纹银盒口径达21.5cm,高15.8cm,器型较大。陆羽《茶经》中提到了一种制茶饼的模具——规:“规,一曰模,一曰棬。以铁制之,或圆,或方,或花。”规用来把茶压紧做成茶饼,唐代很讲究成品茶的美观,所以相应的唐代茶饼的形状就有圆形、方形,或者花型。该银盒呈五瓣花型,有盖,且制作精致,纹饰精美,结合《茶经》中有花形规的形制,推测该银盒是花形茶饼的贮茶用具——茶盒。德妃使用的该套茶具极为考究,大多为银制。陆羽在提到釜时也曾感慨:“用银为之,至洁,但涉于侈丽。雅则雅矣,洁亦洁矣,若用之恒,而卒归于银也。”所以德妃使用的贮茶盒比《茶经》中提到的竹制盒等更为考究,也不足为怪。
唐代将茶叶做成茶饼,其实就是“蒸青饼茶”。其制作方法《茶经》载:“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即在晴好的天气采茶,用甑把蒸茶,蒸后放在杵臼中捣碎,将捣碎的茶叶放在方形、圆形、花型模具中拍压成饼,然后将茶饼穿起晾干再保存。这种做法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茶叶的原味,更便于长久保存。
伊德妃墓出土的铁釜残损严重,一侧有方耳,另一侧耳缺失,釜底残缺。《茶经》:“鍑以生铁为之,今人有业冶者所谓急铁。其铁以耕刀之趄炼而铸之,内摸土而外摸沙土。滑于内,易其摩涤;沙涩于外,吸其炎焰。”这里鍑即是釜,提到釜一般用生铁铸造,唐代“煮茶法”是在釜中煮水,待水开后,倒入筛过后的茶末煮茶,同时再加入葱、姜、盐等调料。所以釜是煮水工具。
既然该铁釜的功用是煮茶,在出土的其他器物中,还有与煮茶过程配套的工具,即银钵、银匜和银茶匙。《茶经》中提到了“鹾簋”这种容器。“以瓷为之,圆径四寸,若合(盒)形,或瓶、或罍,贮盐花也。”盐花即盐组合的结晶体,唐代的盐多来源于“煮海成盐”。鹾盐可以说是唐代特殊的饮茶用具之一了。因为唐代制茶工艺尚没有宋代成熟,不能去除茶叶的苦涩和青草气味,需要用调味品中和。除加盐外,还可加葱、姜等调味品。不过陆羽推崇的是煮茶过程中只加盐的“煎茶法”,不赞成“粥茶法”。“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1]不赞成加入多种调味品。银钵从形制上比较推断,与鹾盐功能相同,是盛放盐等调味品的容器。
银匜一侧有流,与《茶经》中记载的瓢功能相同,“剖匏为之,或刊木为之”,为舀水工具、釜内煮茶的辅助工具。银茶匙的器型比勺的器型要大。在《茶经》中提到煮茶过程中,水二沸时要去掉上面水沫,或一升水每人分5 碗等这样的细节,但未提到需要用什么工具去完成,瓢一侧有流,似乎不太适合去沫、分舀这个过程,银茶匙应该就是完成这些过程的工具。茶匙在宋代成为“击拂工具”,用来在点茶过程中环回击拂。
银葵口盏托由盏、托盘和圈足3 部分组成。盏:敞口,曲腹内收,平底;托盘:五瓣葵花形口沿,口沿至底部有五道凸棱将盘面均匀分成五瓣,敞口,弧腹;高圈足稍外撇。盏托分体打制,焊接成型,盏和托盘焊为一体。盏托用来承托杯盏、茶碗,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说:“托始于唐,前世无有也。”可见盏托在唐代开始使用。盏托除固定茶盏外,还能防止烫手或茶汤散落,即“持托饮茶”。
这套茶具还包括两件越窑青瓷碗,是放在银葵口盏托上使用的。《茶经》提到:“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白红之色。”[2]陆羽认为,越窑青瓷碗无论从质地、功能还是泡茶的颜色上,都是最佳的饮茶具。由此可见伊德妃不但喜爱饮茶,还注重茶具的选择。
还有一件茶具鎏金台盏,托与盏连成一体,中间无焊接,可分拆,模具成型。宋代程大昌《演繁露·托子》载:“古者彝有舟,爵有坫,即今俗称台盏之类也。然台盏亦始于盏托,托始于唐,前世无有也。”[3]可见台盏从盏托发展而来。辽代饮酒、茶也使用台盏。《辽史·礼志三》:“宋使祭奠吊慰仪……大使近前跪,捧台盏,进奠酒三,教坊奏乐,退,再拜。”[4]台盏的特点是一体性,瓷器的台盏较多,可以是一体烧制,也可以是上盏下托,中间是榫卯口安装。辽墓中出土了很多上下一体的单色釉的瓷器台盏,鎏金台盏极为少见。
两件器物为组合使用,执壶正好可以坐落在花口尊内。银执壶长颈,圆形腹,管状流,扁平执柄,壶流和壶柄焊接在壶身上;银花口尊口沿呈花瓣形,造型别致。
执壶本是酒具,唐代因对酒的提纯程度不高,杂质偏多,为了防止堵塞,壶流一般很短,宽口。晚唐五代时执壶颈加高,壶流变成较长的曲流,和这件银执壶的特征相符。在多数辽早期壁画中,执壶也是辽贵族生活场景中经常出现的物品,多数为瓷器,银执壶较为少见。宋徽宗赵佶的《大观茶论》中提到了“瓶”,也就是汤瓶、执壶,他认为“瓶宜金银,大小之制,惟所裁给”。到了宋代,点茶之风盛行,文人墨客比较推崇金银制的执壶作为点茶用具。结合这组茶具和唐代饮茶方式分析,伊德妃使用的银执壶应只是作为向碗中或盏中注水的用具。
在辽代多幅饮茶题材的壁画中出现过瓷花口尊,花口尊出现于晚唐时期。尊外形宽阔,恰好能放置执壶,执壶流刚好在尊口上方。两件器物在组合使用也经常是辽代《备茶图》上的常见器型。花口尊是作为温器使用的,在尊内直接注入沸水,可使执壶保持热度,可做饮茶具或饮酒具。
银执壶的底部刻有“德妃宅”3 个字,不但证明了这套茶具是伊德妃生前使用,而且也说明了这件银执壶和银花口尊是伊德妃生前喜爱之物。12 件茶具中,只有银执壶底部有铭文。
值得注意的是,这套饮茶具中还包括一件渣斗,宽口沿小口径,宣化辽墓壁画上也经常出现渣斗,陈国公主墓中也出土过一件类似形制的金花银渣斗(见图8)。《茶经》中并没有提及渣斗,但渣斗的出现要早于唐代,是卫生用具。该件渣斗口径很小,应是在饮茶中作为倾倒废水之用。
图8 银渣斗
辽墓壁画中的饮茶题材丰富,考古中也不乏单件茶具出土,像伊德妃墓中出土种类基本齐全的实物茶具,尚属首次,这12 件饮茶用具的出土填补了辽代完整饮茶具出土的空白。
茶本南方嘉木,辽代疆域大部分处于松漠,气候寒冷,不产茶叶。茶叶多通过与五代和北宋的贸易交流、互相馈赠而得来。契丹受中原影响喜爱饮茶,这从辽墓考古出土的多幅《饮茶图》《备茶图》中可知,饮茶已经是契丹上层社会一种普遍风尚。
中原输往契丹的茶叶多是饼茶,《辽史·礼志》行饼茶,契丹上层社会还流行一种“团茶”。宋张舜民《画墁录》载:“有贵公子使辽,广贮团茶,自称辽人非团茶不纳也,非小团茶不贵也。彼以二团易蕃罗一疋,此以一罗酬四团。”[5]可见契丹人对茶叶选择的考究。
关于辽代的饮茶习俗,河北下八里宣化辽墓壁画为学者提供了丰富的研究材料。通过杨泓等学者对张世卿墓中壁画《备茶图》进行研究,从茶具上分析辽中晚期,饮茶习俗受到北宋饮茶方式影响,使用点茶法。宋徽宗赵佶,文臣蔡襄都对点菜有独到的见解,“点茶不一,而调膏继刻,以汤注之,手重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谓之静面点”[6],“钞茶一钱匕,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四分则止。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为绝佳”[7]。辽代中晚期饮茶方式也深受点茶法影响,这从壁画中的点茶具可以窥探一二,同时辽墓中出土的建窑盏也不在少数。与唐代认为越窑青瓷是绝佳的饮茶具不同,宋代认为建窑盏是最佳点茶和斗茶具。
而伊德妃墓属于早期辽墓,德妃去世时处于后晋时期,北宋尚未建立,通过前述对茶具的使用功能分析,德妃使用的还是唐代的“煮茶法”。同时这也说明了辽早期的饮茶方式受唐影响较大。
唐代饮茶方式分为粥茶法和煎茶法,粥茶法即前面提到的将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放在釜中煮,也可称之为“吃茶”,文人雅士不提倡这种方式。《茶经》之后,世人推崇其中的饮茶方式,即炙茶、研磨、注水、煎茶、品茶,虽过程繁琐,但体现的是一种饮茶的境界和平静的心态。从伊德妃墓出土茶具中也可以看出“煎茶法”对辽代也影响至深。
《茶经》中记载的煎茶法,先将茶饼炙烤,冷却后用茶碾碾成茶末,用茶罗过筛。釜中煮沸水,初沸时水泡如鱼眼,将少量盐投入沸水中。二沸时釜边如涌泉,此时要从釜中出水一瓢,以备三沸茶沫要溢出之时,救沸之用,有如煮水饺时以冷水汤点止沸。与此同时以竹夹绕沸水中心环绕搅动,以使沸水温度较为均衡。并及时将备好的茶末按与水量相应的比例投入沸水之中。水三沸时,势若奔涛,釜中茶的浮沫溢出,要随时以备好的二沸水浇点茶汤,止沸育华,保持水面上的茶之精华(亦称之为“茶花”)不被溅出,但应将浮在水面上的黑色沫子除去,以保持所煎茶汤的香醇。当水再开时,茶之沫饽渐生于水面之上,如雪似花,茶香满室。
伊德妃墓这套银茶具中,除没有茶碾、茶罗,其余茶具均都适用于“煎茶法”。这也是辽早期契丹的主要饮茶方式。
在伊德妃墓中出土了一方墓志,侧面说明了德妃的家世、德行以及生活格调。嫁给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前“惠敏非常,聪巧难继,妇仪克俻,女德无亏。玉管朱丝,乃得生知之妙,宝刀金尺,咸推神助之奇,而又别蕴智谋,好攻词术,世重幄环之见,时成赋雪之辞”。这反映了伊德妃待字闺中时琴棋书画皆通,且聪慧。嫁给李存勖后,初被封为“燕国夫人”,她“出坐鱼轩,入专虎幄,忌管弦而不听,贵示忠规,服濣濯以去奢,潜修阴教,遂致庄宗皇帝雄图渐炽,霸道弥隆”。成为燕国夫人后,言行更加谨慎,忌管弦、尚简朴,恪守女子教化,辅佐庄宗皇帝。因德行高尚,被封为“德妃”后,“由是服擬祎褕,位隆宫显,虔修内则,克保和鸣,嫔嫱共仰于雍柔,尝初能臻于严洁”,更体现了伊德妃的气度和自律。
公元936年,后唐末帝李从珂派大将张敬达征讨石敬瑭,石敬瑭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请求派兵援助。耶律德光亲率5 万大军南下,助石敬瑭灭后唐,建立后晋。同时,耶律德光将德妃带到了辽怀州(今赤峰巴林右旗),这极有可能是伊德妃的德行和品行声名远扬,被带回辽地出于某些政治目的,而非被纳为妃。“……乃将德妃来归上国。于是特修宫苑,俾遂优逰厚有,又特令充赡给,降鸿私而迥异,方故国以无殊。”[8]即使到了辽地,也被给予了优厚的待遇。
史书对伊德妃的记载虽然简略,但墓志上描述的却是一个形象鲜活的伊德妃。这套银茶具也从侧面印证了她生活高雅,情趣高尚,爱茶,饮茶,甚至身上带有士大夫的境界和品格,堪为女子的表率。
考古中出土的各类茶具不在少数,然而成套茶具的出土,据公开资料显示,只有陕西扶凤县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僖宗御用茶具,代表了唐代饮茶文化达到的最高境界。德妃墓出土的这套银茶具种类基本齐全,为研究辽代的饮茶文化,辽与后唐、后晋的关系,提供了非常难得的实物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