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岗 庞静玉
我们所说的文化发展模式,即为一种文化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中所形成的发展规律和发展方向,反映了动态的发展趋势而非固化的形态,属于文化形态学(cultural morphology)①文化形态学由斯宾格勒首先提出,是将生物学的形态学概念引入到文化学领域的结果,研究的是各种文化有机体所经历的整个生命历程,包括文化的发生、发展及其与其他文化的相互关系,进而分析人类社会总体以及不同区域文化的不同形态。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出版之后影响极大,1936年他虽死于孤独,且蒙受不良的政治声誉,但他的理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又重新获得了广泛的认可。文化形态学在20 世纪上半叶传入中国,并催生了“战国策派”。的研究对象。过去学者的讨论多集中于越文化的总体特征,而忽略越文化的动态发展历程。总体而言,越文化的发展线索与演进轨迹是清晰的,阶段性特点也是鲜明的。在此,我们提出“点状突进”的文化发展模式,以描述越文化一万年来兴衰嬗替的轨辙,寻绎中国文化整体背景下越文化发展进程的共性与个性,并讨论其背后的动因及对中国文化发展规律的补充价值。
文化形态学的研究重点主要在这两方面:一是文化的演进过程,有助于认识文化纵向的发展脉络,我们所讨论的文化发展模式即属于这方面的内容;二是文化的总体形态,研究的是文化自身特点的开掘及横向的比较,如我们认为越文化是一种半农耕半海洋的文化。归根结底,均是对文化发展路径的探求。
黑格尔(G.W.F.Hegel)曾将世界历史的发展划分为东方世界、希腊世界、罗马世界与日耳曼世界四个阶段,并认为“世界历史从‘东方’到‘西方’,因为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亚洲是起点”,“历史是有一个决定的‘东方’,就是亚细亚”①[德]黑格尔著,王造时译:《历史哲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第148页。。在他眼中,世界的历史是以东方世界为起点,继而发展到希腊世界、罗马世界,并最终成熟于日耳曼世界。这种认识,实际上预设了以欧洲文化为中心并以欧洲文化为历史发展终点的线形发展规律。因为有较多的唯心论色彩,黑格尔的这种概括很难说合乎实际,但它在事实上将研究视线集中于文化形态学,为后来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斯宾格勒(O.Spengler)《西方的没落》一书在事实上确立了西方形态学的理论框架。他区分出8种自成体系的文化,并借鉴生物学的概念,提出“文化形态学”,将文化作为有机体进行研究。在他眼中,文化有机体与生物有机体一样,有生有死,有起点也有终结的一天,“每一种文化都把自己的影像印在它的材料、即它的人类身上;每一种文化各有自己的观念,自己的情欲,自己的生活、愿望和感情,自己的死亡”②[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著,齐世荣等译:《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39页。。他认为西方文化与其他文化相比并没有显示出优越性。这意味着世界的文化是多元的,因此与欧洲中心论或欧洲优越论不同。这种倾向,也直接影响了汤因比(A.J.Toynbee)的研究。
汤因比受斯宾格勒的影响很深,他的巨著《历史研究》实际上是在斯宾格勒研究基础上进一步的拓展。斯宾格勒研究的是“文化”,在他看来“文化”无所不包,“文明”则是文化衰败与僵化的产物。而汤因比主要研究的是“文明”,但又与斯宾格勒的使用范围不同,是“社会”的同义语,可以涵盖斯宾格勒文化与文明的全部内涵③程群:《斯宾格勒与汤因比文化形态学说异同论》,《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4期。。他区分出21种文明(晚年又有所增加),进而讨论它们的起源、生长、衰落与解体的轨迹。他看到了历史的发展,也注意到了历史发展的灵活性与连续性,他比斯宾格勒更为推崇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在他看来,虽然上一代文明解体,但仍给下一代的文明创造提供力量。汤因此提出了著名的“冲突—反应”理论,认为文明的消长取决于自然环境或人文环境的挑战以及人类的应对,以此来解释文化或文明的发展动力。
斯宾格勒与汤因比的重要贡献,在于承认世界文化的多元性。也正因为如此,不同文化的文化形态是不同的,发展道路存在不同的特点。侯外庐先生在《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一书中,用亚细亚理论分析中国古代社会,得出了中国文明起源时出现的“新陈纠葛”为特点的“维新式路线”,而与西方古代文明起源以“新陈代谢”为特点的“革命式路线”相区别④侯外庐:《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2页。。张光直先生则通过分析原始时代的巫术宗教观念到了文明时代成为统治者治理社会的重要政治手段这一现象,指出中国文明的起源是“连续性”的,而西方的文明起源过程则是“破裂性”的⑤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中国青铜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484页。另参见徐苹芳、张光直《中国文明的形成及其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燕京学报》(新)1999年第6期。。张先生认为:“中国的形态很可能是全世界向文明转进的主要形态,而西方的形态实在是个例外。”①张光直:《青铜挥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70页。这实际上指出了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发展进程的重要差异,这种差异的背后有着极为复杂的历史背景与深层次的导因,需要在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作更加深入的探讨。中国文明因其独异的姿态傲然于世,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文明是世界几大原生文明中唯一延续至今、未曾断绝的。如在距今3750年前后,盛极一时的印度河流域哈拉巴文化趋于消亡②印度河流域哈拉巴文化兴起的时间是距今4300年,也是中国“龙山时代”的上限,亚洲两大文明古国几乎在同时崛起。。一般认为,雅利安人入主南亚次大陆、重启该地区的文明模式,只能追溯到距今3500年。这就意味着,其间存在约250年的断层。中国文明或者中国文化则没有出现这一情况,多元一体、两河共济的结构是其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而包括越文化在内的地域文化同样具有连续性③一些学者指出,黄河文明是连绵不断的,而长江文明是断而复续的。参见江林昌《中国上古文明考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24页;高蒙河:《长江下游文明化初期的人地关系——多学科交叉的实践与探索》,《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如良渚文化消亡之后,钱山漾文化同样继承了许多良渚文化的因素,越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每个阶段,哪怕经历转型,都是在前一阶段基础上的新变④如果单从一种考古学文化,或者一个王朝,或者一个消逝的民族看,似乎的确如斯宾格勒所说存在必然的发生与灭亡。徐良高先生曾借汤因比的理论讨论过某些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的衰变,参见氏著《文明崩溃理论与中国古代文化衰变现象研究》,《中国历史文物》2009年第4期。西方包括中东的一些古代文明,一旦覆灭,往往意味着种族与文化的全面更迭,乃至于文字、语言等因素随之替换。故它们的断裂,是以一种文化或某一文明为单位的。但中国的情形又与西方有所不同,考古学文化或者王朝的更替,仍往往是延续、融合的过程。即便局部存在断裂的情形,中国文化整体仍然是生生不息的。。因此,我们希望以中国地域文化的发展模式为突破口,进一步丰富我们对文化形态学的认识,同时也进一步丰富我们对中国文化发生及发展的认识。
黄河中下游的文化,也就是广义的中原文化,作为地域文化,在共同体文化形成之后,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也因为中国的政治中心长期在北方地区,使得中原文化成为人们眼中中国文化的正统,进而将中原文化的发展路径等同于中国文化的发展路径。这种看法,不免以偏概全。中原文化并不等同于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重心不是一直在中原地区,中原文化的发展模式也同样不能概括中国文化的全部情况。
在安特生(J.G.Andersson)发现仰韶文化之初,中国文化或者中原文化西来说甚嚣尘上,中国文化的原生性相应地受到质疑。随着考古发掘的深入,尤其是仰韶文化之前的裴李岗文化、磁山文化等更早的考古学文化进入学界视野,中原文化的本土发生已无疑义。“仰韶时代”之后的庙底沟二期文化,周边的文化因素开始向中原地区渗透,并最终在“龙山时代”脱离文化的发生阶段,作为共同体文化的中国文化也在中原地区形成。三代以降,文化扩散成为中原文化的基调。从文献看,夏禹通过征伐三苗等手段来达到扩张的目的,反映在考古学上,二里头文化因素也逐步向长江流域广泛渗透。在商代,中原文化的扩张达到了新的高度,南至湖北盘龙城遗址,东抵山东济南大辛庄遗址,均有商王朝的军事重镇。周王朝时期中原文化继续扩散,通过封建使血缘政治网络空前膨胀。而秦汉以后,地缘政治网络更彻底地将相对于中原而言的边裔地区纳入北方王朝的政治版图与文化版图。一方面是政治一统,一方面是民族融合,一方面是文化扩张,诸如越国文化这样的地域文化被北方王朝的文化强势介入,并加以同化与融合。但各地域文化的地域性仍然保留,它们并不能说已经成为中原文化的组成部分;同样,中国文化作为共同体文化在中原文化的扩散过程中愈加成熟,而中原文化的独立性仍然保留。
然而,中原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因不断的内部损耗与外部破坏,文化发展的累积性与持续性不足。由于中原地区长期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政治色彩较浓,因此,政治和军事便成了干扰中原文化的最大因素。历次朝代更迭与外族入侵,对中原地区造成极大破坏,以至于陷入“破坏—恢复—再破坏”的恶性循环。诸如西汉末年的持续动荡、“永嘉南渡”、“安史之乱”、“靖康之难”等历史事件,不但严重破坏了北方地区的经济生产,而且造成人口锐减、社会凋敝。中原文化在这种恶性循环中难以做到持续性突破,以至于呈现出波浪式前进的发展特点。
浪式前进的发展模式
我们将中原文化的这种发展模式归结为“浪式前进”,与此相近的则有齐鲁文化。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前进性与曲折性的统一,这是一个基本前提;而中原文化的发展模式,已然是否定之否定规律强化后的呈现。印度文化整体而言也类似于中原文化:哈拉巴文化消亡之后,雅利安人入主南亚次大陆;在列国时代,波斯帝国的大流士一度进入这一地区;摩揭陀时期,亚历山大大帝指挥的马其顿大军也到达了南亚次大陆;大月氏人于公元1世纪创建了贵霜王朝;1206年,突厥人入侵印度,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德里苏丹国;1526年,带有突厥血统的蒙古人入主南亚次大陆,创立莫卧尔帝国;在近代,英国势力的渗透使印度再度为异族所奴役。南亚次大陆一次次经历着外族的冲击,尤其是德里苏丹国时期,伊斯兰文化强势渗透进南亚次大陆,造成了文化与信仰的动荡。我们在讨论文化发展模式时,是以连续性的文化为单位的。雅利安人入主前后,南亚次大陆的文化差异巨大。雅利安人入主至今的印度文化,总体来说前后相沿,可与中原文化相比较。
与中原文化的发展模式不同的是,由于缺乏外界因素的干扰,有些民族的文化发展较为缓慢,如中国东北、西南以及非洲、大洋洲、南美洲等地区的某些土著民族。这些民族长期以来保持较迟缓的发展节奏,故可将这种情况概括为“线形稳进”。
线形稳进的发展模式
理论上说,“线形稳进”还应包括持续发展并有较强上升趋势的情形。但这种情况比较少见,美利坚合众国两个多世纪以来的发展趋势与此大致接近。
有学者归纳了中原文化衰落的原因:其一,经济地位的衰落;其二,自然灾害频仍;其三,战火的破坏和夷族的摧残;其四,封建政治文化专制统治的束缚;其五,难以冲破思想的藩篱①杨玉厚主编:《中原文化史》,郑州:文心出版社,2000年,第360-365页。。缺乏外部因素的干扰,容易丧失文化发展的活力;外部因素产生负面影响,则阻碍文化的发展。而如若外部因素主要产生正面影响,无疑能作用于内部因素,进而刺激文化的发展。越文化的发展即体现了这一点。越文化的发展具有持续性,并在内外因的共同作用下实现了多次文化突进。当中原文化遭遇困境之际,越文化相对而言负面影响较小,反而迎来突进的机遇。从先越文化到越地文化,越文化通过一次次跨越式的发展,最终使越地成为中国文化的重镇,因此,可将越文化的发展模式概括为“点状突进”:与越文化发展模式相近的是吴文化,两者又往往并称为“吴越文化”。在先越文化阶段,吴文化与越文化实际上是一体的,直到越国文化阶段才分化为两支相对独立的地域文化。秦置会稽郡,实际上又将吴、越故地合并为一体。此后的很长时期内,吴文化与越文化走过了相似的道路,并经历了大致相同的突进阶段。吴文化与越文化的发展模式均可概括为“点状突进”。
点状突进的发展模式
“点状突进”是量变与质变、内因与外因相统一的结果。这种发展模式,保障了越文化的持续发展,也促进了越文化的数次飞跃。以下试分析这一发展模式的具体内容:
(一)越文化“点状突进”的前提
越文化“点状突进”发展模式的成立,尚存在一定的前提,即发展进程中的三个阶段与三次转型。
1.越文化发展的三个阶段
嘉泰《会稽志》将越文化中心地②我们所说的“越文化中心地”,即确立于越国时期、定型于五代以后的区域范围,实际上也是南宋以来绍兴府的范围,包括山阴、会稽、萧山、诸暨、余姚、上虞、嵊、新昌八县,相当于今天绍兴市的越城区、柯桥区、上虞区、诸暨市、嵊州市、新昌县以及杭州市的萧山区、宁波市的余姚市。虽然经历多次变迁,但以上区域始终作为越文化的基本范围存在。本文所说的越地主要指这一范围,这也是本文所讨论的基本空间背景。的历史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越、会稽郡、越州、绍兴府。虽然该志成书于南宋嘉泰年间,但已经较清晰地梳理出基本的脉络。当然,当时人们尚未认识到越国文化出现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我们将其归入先越文化的范围。而会稽郡、越州、绍兴府所代表的,是我们所说的越地文化。从宏观角度看,我们将越文化的发展分为先越文化、越国文化与越地文化三个阶段。
(1)先越文化
先越文化的时间上起新石器时代的开端,目前来看即上山文化所出现的时间,即距今一万年左右,下至距今3900年左右,包括越国文化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从考古学文化的角度讲,先越文化又可以分为四个阶段:首先是新石器时代早中期文化,它们直至21 世纪才不断予以揭示,主要有上山文化与跨湖桥文化;其次是宁绍平原与环太湖流域平行发展的时期,宁绍平原的河姆渡文化创造出灿烂的文化,环太湖流域则沿着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的序列发展,它们最终融汇为良渚文化;再次是“良渚时代”,我们以此来指称“仰韶时代”之后、“龙山时代”之前的阶段,良渚文化盛极一时,不但是先越文化的一个高峰,也是同时代中国境内最耀眼的考古学文化;其四是“后良渚时期”的文化,也是近年才得以揭示,主要有钱山漾文化与广富林文化,它们处于“龙山时代”。在“龙山时代”之前,先越文化始终是中国境内最先进的地域文化之一。以特殊的文化生态为依托,越文化在肇始之初便站到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并展露出独异的地域性。在“良渚时代”,越地先民更是已经步入文明社会,并可能已经形成国家。良渚文化的文化因素对周边多有渗透,并影响了中国文明的构建过程。在先越文化时期,奠定了越文化的一些基本特质。钱山漾文化与广富林文化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影响,并开始向越国文化过渡。
(2)越国文化
越国文化也是狭义的“越文化”。这一阶段上自距今3900年左右,这是马桥文化的上限,同时也是无余封越的大致时间,终于公元前222年秦始皇兼并越地。在马桥文化时期,几何印纹陶、青铜文明等越国文化的主要内容已经确立。如果说良渚文化是玉器文明,那么越国文化已经是青铜文明。越国的青铜冶炼技术达到了相当高度,出土的越王剑至今熠熠生辉。在本时期,中国的文化重心已经在黄河流域确立,越文化作为一支地域文化业已被边缘化。由于存在社会经济发展的差距,越国文化与中原王朝文化的横向差距已经拉大。在这一阶段,越文化中心地正式确立,并立足于此凭借强大的武力优势向外扩张,一度在山东地区站稳脚跟,对齐国等国构成威胁。在武力扩张的同时,越国也善于吸收外来文化,包括楚文化、吴文化、邗文化以及中原文化,并最终熔铸为极具地域特色的地域文化。在本时期,越文化在武力扩张的同时,也注重文化的扩张,但事实证明越国的文化扩张是失败的。在先越文化阶段,虽然难以肯定武力扩张的实际情形,但在文化扩张方面则相当强势。
(3)越地文化
秦设会稽郡至今,属于越地文化。这一阶段,已经是土著文化与汉文化相融合的文化。于越后裔仍在这片土地生活,但逐渐汉化。先越文化与越国文化确立的地域性格仍然延续,在多元融合中有了新的发展。尤其是东汉以后,在自身优势的发挥与外部机遇的作用下,越地文化经历多次突进,社会经济持续发展,文化成就令人瞩目。随着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向东南转移,越地文化也逐渐趋于成熟。而在西方文化入侵以后,越文化不得不面临新的转型。
2.越文化的三次转型
董楚平先生曾指出,从战国时期越国为楚所败至秦汉时期,吴越文化发生了第一次转型,本次转型属于民族性转型;而鸦片战争之后至20世纪20年代,吴越文化完成了第二次转型,转型前的明清吴越文化是中国古代型文化的先进代表,而转型之后的吴越文化则是中国近代文化的先进代表①董楚平:《近代的吴越文化》,《杭州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我们认为,在这两次转型之前尚有另一次转型。
(1)由“野蛮”向“文明”的转型
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中将人类历史的发展分为“蒙昧、野蛮、文明”三阶段,循此理论,“文明时代”之前可以称为“野蛮时代”。相对于人类的漫长历史,文明时代只不过是其中一瞬而已。由“野蛮”向“文明”的嬗变,无疑翻开了人类历史的崭新一页。
应该说,由“野蛮”至“文明”,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前,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进入新石器时代之后,文化发生期开始,人类文化进入一个加速发展的时期。农业、定居、制陶、畜牧等因素均要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之初。在华夏大地,文化的火光星散于各地,酝酿着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最先擎起文明火炬的,应该是东南地区良渚文化的先民。由于标准不一,有关“文明”的界说及标志存在分歧。对于中国文明而言,“礼”应该是一个更符合实际也更为综合的标志。从良渚文化的各方面看,东南地区率先出现了较为成熟的礼制。此外,良渚文化出现了中国最早的城市和中国早期的文字,并孕育了灿烂的玉器文明。随着2007年底发现良渚古城,以及近来浙江平湖庄桥坟遗址早期文字的发现,学术界已经基本肯定良渚文化已经出现文明社会。而随着对良渚文化年代下限研究的深入,学术界纠正了良渚文化与“龙山时代”相重叠的认识,探明了“良渚时代”在“龙山时代”之前的事实。从种种迹象看,良渚文化应该是中国最早进入文明时代的考古学文化,并且可能已经形成国家。同时期的中原地区社会分化尚不明显,同时或稍早的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凌家滩文化、崧泽文化等东部地区文化也是文明时代的先声,但总体来说仍未真正形成文明。此后的“龙山时代”,伴随着人群的迁徙与文化的汇聚,中原地区也正式进入文明时代,作为共同体文化的中国文化也随之出现。
(2)由越族文化向汉族文化的转型
虽然先越文化的先民未必是于越的直接先祖,但总体而言先越文化到越国文化的创造主体均具有东南越人的遗传特征与体质特征。他们是百越的一支,是由广东地区迁往东南并创造出最先进文化的一个族群。他们经过长途跋涉到东南江海交会之地,并善于吸收、熔铸其他族群的文化因素,故与其他百越族群相比更具文化的创造力。於越拥有自己的语言,也有自身独特的习俗。在三代,中原王朝的礼乐制度以及文字等因素对越国“大传统”的影响是极大的。但越国的下层子民土著性较强,地域色彩浓郁。楚国败越之后,楚文化侵入越地。在秦始皇于公元前222年兼并越地之后,在此设置会稽郡,立会稽刻石强调移风易俗,并大量迁出越文化中心地的土著,替换以戍卒,越文化中心地经历了民族的换血与融合。与此同时,越地土著渐为汉化,越族文化向汉族文化转型。董楚平先生认为此次转型开始于楚威王败越,剧变于秦皇、汉武时期①董楚平:《广义吴越文化通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95页。。当然,这种转型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替代,越国文化的创造主体仍然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之一,地域性格仍然延续,只不过此后的越文化有了更多的多元混合意味。
(3)由传统农业社会向近现代社会的转型
越文化是一种半农耕半海洋的文化,而其经济基础仍主要是稻作农业,故社会性质主要是农业社会。这一历史,要追溯到越文化的开端,即上山文化的出现。宋代以来,中国开始出现“近世化”的趋势,但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并没能自主实现“近世化”。直到鸦片战争爆发,中国的近代史才真正开始。在面临西方异质文明的冲击下,越文化不得不面临新的转型。此次转型,是中国文化整体所面对的转型,可以概括为传统农业社会向近现代社会的转型。在此过程中,旧文化与新文化不断交锋,中国本位文化遭遇空前的挑战。
(二)越文化“点状突进”的特征
在越文化的发展进程中,经历了如下几次典型的突进:
①先越文化的良渚文化阶段,进入文明时代,文化确立优势,并向周边扩张;②连续性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同时也表现于各地域文化。越国文化的勾践中兴至朱句称霸,越文化中心地确立,伴随着武力扩张,越国文化再度开始走向扩张的道路;③东汉时期,随着中原精英的迁入与开发的深入,迎来了越地文化阶段的第一次突进;④“永嘉南渡”,中原板荡,越地则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社会经济愈趋繁荣,“鉴湖文化走廊”形成;⑤盛唐时期,是越文化全面发展的时期,也是一个突进的时期;⑥“靖康之难”进一步影响了中国文化重心的转移,越文化此后趋于成熟。
越文化发展所表现出的“点状突进”,是连续性的突进,表现为发展趋势的累积性、发展阶段的阶梯性以及发展节奏的跳跃性。
1.发展趋势的累积性
虽然越地经历了不同的文化阶段以及大的转型,但每个阶段之间,仍有连续性的线索,每个阶段的文化都是在上一阶段基础上的新发展。这一点汤因比也有所论及,对于中国文化以及中国各地域文化而言,显然更为适用②。但从先越文化看,马家浜文化到崧泽文化到良渚文化,脉络清晰,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过去认为良渚文化之后越地的文化遭遇断裂,但近年来逐步揭露的钱山漾文化与广富林文化填补了缺环,它们虽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但仍继承了良渚文化的诸多文化因素。总体而言,越文化的发展是连续的,这是建立在历史地理环境的延续性与文化因素的累积性基础上的。
越地的人口发展表现出累积性。虽然越文化中心地在“安史之乱”之后等阶段人口暂时下降,宏观而言,人口可以说是持续增长的。不但绝对数持续增长,人口密度以及在全国人口总数的比重也是持续增长的。相形之下,北方地区在历次战乱中人口不断消耗,在盛世又有所回升,陷入了不断推倒重来的怪圈。这一结果,导致“安史之乱”后中国人口的重心由黄河中下游向南方转移。
越地的物质文化存在累积性。越地的稻作农业,可以追溯到近万年前的上山文化,这是越地社会经济的基础。像纺织业,越地至迟在跨湖桥文化时期出现织机,在良渚文化时期、越国时期等阶段纺织业均有较高成就。越地的丝织品在唐代更是成为世人争相追逐的奢侈品,作为贡品享誉当时。像制瓷业,良渚文化时期的黑陶已相当精美,钱山漾文化之后越地开始烧造几何印纹陶——它是原始青瓷的前身。到了唐代,越地的青瓷更是与北方的白瓷分庭抗礼。再如制盐业,越地由于临海,一直是海盐的重要产区。越地渔业和舟船制造业,也是历史悠久,与越地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又如青铜冶炼业,越国文化时期已有较高成就,进入越地文化阶段仍继续发展。
越地的精神文化存在累积性。至迟在马家浜文化与河姆渡文化时期,越地已经流行鸟图腾崇拜。良渚文化的鸟图腾崇拜有许多例证,越国文化时期仍延续这一传统。即便进入越地文化阶段,越地仍世代传承着与鸟有关的传说。如大禹死后会稽“鸟田”的传说,再如越地流传麻雀为人类从天上盗来谷种,才使得大地上有了稻作生产的传说①顾希佳:《从鸟崇拜到鸟神话——史前时期浙江民间故事母题寻绎》,《浙江学刊》2003年第1期。。再如“越”的徽记,“越”的初文为“戉”,在良渚文化的陶器上已经见到表示“戉”的刻画符号,实体的“戉”即钺亦为当时的礼仪重器。在越国文化阶段,“越”更是成为族称与国名。秦并江南,试图抹杀“越”的痕迹。隋唐以降,越文化中心地有了“越州”的称名。直至今日,绍兴的主城区仍称“越城”。而从地域性格及基本精神看,仍然是具有连续性的,主要表现为务实进取、开放包容、求新趋变、刚柔相济,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越学”传统同样具有连续性。越地方志往往将越地人民的一些优良品质追溯到越王勾践乃至“舜之遗风”、“禹之遗风”,虽然舜、禹与越地的关系未能坐实,但特殊历史地理环境所雕刻出的民风民俗确有连续性的脉络可寻。
2.发展阶段的阶梯性
从上述几次突进情况看,越文化在几个历史时段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跨越式、阶梯性的发展,从而表现出“点状”的特征。这几个历史时段起到了类似于春秋战国“轴心时代”之于中国整体文化发展的奠基和推动作用,它们既像一个容纳器,容纳了在此之前处于渐变与量变阶段中的越文化发展的矢度与力度,也像一个释放器,释放出由于之前处于或低潮或溯洄或平稳阶段之中所蓄积的或腾空而起或冲决一切的力量,推动此后越文化的发展。
越文化发展的累积性可见其发展的持续状态,而阶梯性则可说明其“点状”发展的特征和上升的趋势。其中第四次与第六次突进所带来的影响持续时间相对较长,如“靖康之难”后的突进,一直持续到明清时期,促成了越文化的成熟。这几次突进,均与中国文化的发展大势息息相关,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越文化发展的“点状突进”现象。同时,越文化的发展历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同样表现出在曲折中前进,只不过从宏观角度看上升的态势较为明显。
“点状”发展与持续发展之间的关系在于前者为后者铺筑了基础。没有一定时期的稳定发展或停滞与缓慢回升,越文化不可能在某些历史时段迎来超常、激增式的发展。同时承认越文化的“点状”发展与持续发展,是对认为长江下游地区文化属于“断续演变模式”②高蒙河:《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新观察》,《历史教学问题》2003年第3期。观点的一个必要的修正。
3.发展节奏的跳跃性
在每次突进的过程中,越文化的发展速度及整体发展水平都经历了大幅度的提高,因而在发展节奏上表现出一定的跳跃性,表现为生命力更为旺盛、文化活动更为活跃、名人涌现的几率更多,由此而积淀下来的文化影响力,也更为久远和深厚。
每次突进,都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在质的方面发生了大的改变。而跳跃性的产生,又是内因与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如良渚文化时期,实现了从“野蛮”向“文明”的质的转变,东汉时期的突进则使越文化在顺利转型的同时创造了引人注目的文化成就,在突进前后文化发展面貌均有较大的差异,每次突进都意味着进入一个新的繁荣阶段。而在某些发展阶段,如“安史之乱”之后,越文化的发展虽然也遇到了挫折,但从横向比较的角度看,黄河中下游遭遇更大的破坏,推动了中国人口、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并使得越文化在中国文化全局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升,从这一角度看,仍然表现出跳跃性的特点。
近万年越文化的发展,其形态如同散布了点点沙洲的河流。当河水遇到沙洲之时,水势从舒缓一变而为激越,它冲击滞流,抬升河面。在越文化长河中,那些“点状”突进时段的形成,来自于各种因素的聚合,而在诸多因素中,越文化长久积淀下来的卓苦勤劳之风和坚确慷慨之志,引发了种种时代性巨变。
揭橥越文化发展“点状突进”的模式,既有助于我们认识越文化的发展规律,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中国文化的发生与发展。对于越文化而言,这是一种宏观的把握;而对于整个中国文化而言,则是一种微观的考察。过去对中国文化发展规律的认识,往往流于表面的粗线条把握。事实上,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越文化便提供了一种不同于我们以往认识的发展路径——它同样是中国文化发展进程的一部分。循此思路,越文化“点状突进”发展模式的提出,对于认识中国文化的发展规律无疑大有裨益,并且对于拨正中原文化中心论及由此引发的各种似是而非的论调也有帮助,同时还可作为有待深入论证与创造的一般文化发展理论的一个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