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消逝之地

2022-05-16 08:47周华诚
广西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同学老师

周华诚

要“重返故乡”,想来想去,还是聊聊我的读书史吧。我最值得自豪的人生履历是——我把我所有上过的学校,都读没了。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有上过大学。我的小学在村庄里,许多年后撤掉了。我的初中校园也没有了。我在杭州念的中专,省卫校,那里已经变成了高档住宅区,原来的中专变成了浙江省医学职业技术学院,迁去他处;后来又改名为杭州医学院,再迁他处。

工作后我参加了自学考试,念的是杭州大学中文系。拿到毕业证书时,杭州大学也没有了,证书上写着“浙江大学”。

拿到证书的时候,我特意带了一本书,在老杭州大学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读了几页书。这样,我到底也算是真的“在杭州大学读过书”了。

我精神上的故乡,也是这一所一所的学校吧。

民办老师

刘老师在黑板上布置了十道数学题,然后转身去教二年级的语文。一小时后他又来给我们批作业。我把本子交上去,发下来时,我见上面赫然打着十个红叉叉。

我没憋住,大哭起来。

接下来正是吃中饭时间,整个中午我都闷闷不乐,甚至牛二这一伙人口沫横飞讲神雕侠侣的故事时,也丝毫没吸引到我。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数学题怎么就做错了。

我们的小学校就在河对岸的小山上,刘老师也是本村人,“民办代课老师”是我多年后才晓得的说法。那时候他每天骑个自行车到学校,车后座上一般都夹着一把锄头,早上或中午的空闲时间,以及傍晚放学后,他都得抽空下田去,给抽穗的水稻灌点水,在丝瓜地里挖几锄,反正都是诸如此类的活计。

听说他是小学毕业,初中没毕业——不过教教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就算有点难度的知识点,他琢磨几下,也就通了,哪像现在……那时有啥东西是难的?

下午又来上课时,刘老师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十几位同学的面,对我说:“早上是我自己弄错了,你是对的;你把作业本拿来,我改过来。”

我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作业本再拿下来时,我看到红叉叉全被圈掉了,边上画着钩,底下写了一个大大的“100”。

民办代课老师的工资不高。刘老师同时要种田种地,遇上农忙时,他就要在家里割稻插秧,好在我们各家都忙,虽说我们只是孩子,也要下地帮忙干活。这样,学校正好放上两天农忙假。我还记得,曾经全班同学出动,帮刘老师割了一天水稻。

刘老师要是家里有事,比如要去邻县抓猪崽、进城买化肥,就不能来给我们上课。这样,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会来代课,让我们朗读几篇课文,做些数学习题之类的。其实,能管着我们,不让我们闹翻天就成。我记得那时,师母还挺漂亮,只是有些胖。她手上举着课本,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在教室里来回踱步,倒还真有些教书的样子呢。可是,她也只是读到初中没毕业。要是师母也正好有事,刘老师就会让他的弟弟来代课。好像还有一回,刘老师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来代过一次课。

后来我去镇上读初中,再后来又去了外地读书,于是很少再见到刘老师。有一年暑假回来,突然听说他已经不教书了,因为是“民办”,不能继续教了。又过了几年,我参加了工作,一次回老家我在村口看到他,他正坐在大树下抽烟。我大声地喊他一声:“刘老师!”他神情有点落寞,仍笑着说:“你回来了。”我点点头。大概,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再叫他“老师”了。

不当老师以后,他没有太好的谋生手段,种田不擅长,做生意更不行。曾当过两届村干部,似乎是村委委员这样的职务,但基本上,当村干部也是没有什么收入,不算正业。村庄里的小学校,许多年后也没有了。村小并到乡中心小学,村里的孩子要走很远的路去上学。

算到如今,我又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好。有一年教师节,我想到他,写了一篇短文献给他。以前在语文课上,他让我们用“永远”这个词造句,我造过一句话:“刘老师,你永远是我的老师。”这句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自行车

1991年,夏天还没有结束时我上了初中。学校在离家三四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小镇再过去十几公里就是外省了。虽然只是一个小镇,对于我来说,它已经是大地方了,因为它几乎是我去过最遥远的两个地方之一。另一个是我们的县城。

我的小学生涯令人怀念,堪称完美。过大片田野、一座木桥、几块竹林,翻两个山坡,躲开一群鹅的追咬、几条狗的远吠,就到学校了。小学毕业我以全村第一的好成绩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之一——常山四中。学校仍然处在一片田野之中,那是个偏远的集镇。在上初中的那个暑假我开始学骑自行车,因为从家到学校,有三四十公里路。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学会了,仍不放心骑,就和别的孩子一起走路上学。

上了初中,我就离村庄越来越远了。不过,那个年代村庄里的人都在往外走,每次回来时,带回新鲜的玩意儿。大多数人都是出门去打工,去杭州、宁波或者温州。一般来说,初中毕业就可以出去打工了,如果你没有考上好学校的话。

穿过无数田野、十几座木桥、不知道多少竹林,翻一个很长很陡的山岭和许多小山坡,躲开更多的鹅和狗,才能到达学校。往事不堪回首啊,那长长的路真难走。书包很沉重,不仅有书,还有一瓶霉干菜和够吃一星期的大米。一学期后我就下决心骑自行车上学了。那是父亲的自行车。现在这种自行车早已经消失,就是永久二十八英寸的大自行车。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车后架上一边是书包,一边是编织袋,里面是不变的霉干菜和大米。再过一学期,自行车后架上多了我弟。我弟也上了初中。于是十四岁的我骑车带着十二岁的我弟,以及双倍的霉干菜和大米——大汗淋漓地弯腰骑行在每个星期天下午的上学路上。

左:童年有张照片很珍贵(摄于20世纪80年代)右:作者近照(摄于2021年)

除此之外,对20世纪90年代初,我并没有留下什么更深刻的印象,因为无论是村庄还是上学的小镇,都显得非常宁静。在浙江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对于一群刚上初中的少年来说,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那辆自行车叮叮当当,修修补补,摇摇晃晃,吱吱嘎嘎,一直陪伴我读完了整个初中。

音乐课

下午三点,要上一节音乐课。

听说有音乐课,我们所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欢呼。

很久没有音乐课了呢。这是初二,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金贵。但音乐老师的出现,显然有些突兀,也让我们有些莫名地惊喜。

我们的音乐老师,是年轻的大学生,毕业后来我们学校才两年多。这是一所乡村初中,整座校园都被黄澄澄的稻浪包围着,远离城市,也远离村庄。我们的音乐教室,是在校园最偏僻的角落里,梧桐树掩映下的一排平房,平房黛瓦背上,总是积着一层厚厚的朽叶。

音乐教室平日里多是关着的。音乐老师来了之后,校园里就时常发出叮叮咚咚的琴声了——我们学校还没有钢琴呢,事实上,我们每个同学都并不知道钢琴是什么样子——那是一架风琴发出的声音,音乐老师时常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琴,他的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双手轻柔地抚过琴键,脸仰着,眼睛微闭,那种陶醉的样子,常常吸引我们这些孩子挤在教室窗外看他的稀奇。

音乐老师耀眼的纯白衬衫、斯文的金丝边眼镜,甚至真的与这个校园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双手白皙,手指很长,在打篮球时,他的两手也摆着弹钢琴的姿势。这真是惹人笑话。

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让每个人上台唱一支歌,他说了三遍,仍然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这样吧,”他说,“每个人都要轮着唱一支,我来给你们伴奏。”

那时候我们除了会张嘴扯两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几乎没有人能完整地唱一支歌。少数同学跟着家里的电视机学会了唱“流行歌曲”,可我们听着,总觉得不是一个调儿。

在音乐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励下,终于有同学带着无法克服的羞涩,开始唱歌。风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附和着。唱歌的同学常常会忘词,于是他常停下来苦苦思索,然后接着唱,而琴声始终忠实地跟随着。

午后三点的阳光,温暖地从窗外投进教室,把婆娑的树叶晃晃悠悠地映在我们的课桌上。同学一个接一个上台唱歌,长的一两分钟,短的也就两句三句,而音乐老师始终微微笑着,一边弹琴,一边转头望着风琴边的歌者。

唱的歌各式各样,有七八人都是唱《义勇军进行曲》,也有人唱《一条大河波浪宽》,花样百出。唱歌在挨个进行,没有轮到的,就坐着听,并嘲笑别人,轮到自己唱时,又被别人嘲笑。还有的,已经趴在桌上,在温暖的阳光里睡去,口水从桌沿滑下,拉起了长丝。

有位同学叫叶子文,轮到他了,他站在风琴边,憋了半天,脸已经红到耳根,仍是开不了口。叶子文对音乐老师说,我真的不会唱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脸更红了。

音乐老师笑了,他说,没关系,你随便哼哼吧。

叶子文又想了半天,嗫嚅着说,我会唱那首歌。

然后他开始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大家訇的一声大笑起来。整个教室气氛达到了高潮。甚至屋顶沉积的灰尘都被我们的笑声震动飘落下来,浮动在阳光斜照的空气中。睡觉的同学也被这笑声惊醒,用手抹了抹嘴角的涎水,迷惑地询问:笑什么?大家笑什么?

我的小学,今已不存(摄于2009年)

音乐老师也在笑着,他的手没有停下,还在为叶子文伴奏。

那节课上完了,甚至拖延了大家的晚饭时间,但是大家都觉得很过瘾。叶子文的歌声更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下课的时候,音乐老师说,唱歌本来就是为了快乐。“而且——”说到这里,音乐老师神情郑重起来,“唱歌,还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到达很辽远的地方。”

就是在他的音乐课上,我们听到了小虎队,听到了罗大佑,听到了《东方之珠》和《蝴蝶飞呀》,也听到了《命运交响曲》,那“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的乐符一声声像敲在我们的心上。

后来,我们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合唱团,每个星期四晚上,我们十个男生和十个女生都会悄悄地聚集到这间音乐教室里来唱歌。在那里,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和声”,也第一次知道“男声部”“女声部”“高音”“低音”。我们甚至合唱了《长江之歌》《黄河大合唱》这些歌,虽然我们唱得不怎么样,但我们唱歌的时候,一定会很投入。

每当我们在唱歌时,音乐老师就会发出一种微笑,那种微笑一直鼓励我们张大嘴巴,发出声音。

我上小学时每天要走过的木桥。每年都会被洪水冲毁(摄于2009年)

一年以后,就是初三,我们的音乐课从课程表上被剔除了。好多次我们从音乐教室外面走过,常常有些无以言说的遗憾。

在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每一个主课的任课老师都把我们的时间抓得紧紧地,语文老师会在每一个早自修时来到教室,让我们背诵古文和诗词;数学老师会在中午一直盯着我们,把他发下来的试卷做完;英语老师来晚了,只好摇摇头,但是在第二天早自修时,他会提前半小时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一个早自修,我们只好背单词。至于晚自修时间,更是几个老师争夺的重要对象,他们轮番出现在教室,把我们搞得无所适从。

音乐课、体育课,已经彻底从我们的校园生活里走开。曾有个中午,我们几个男同学刚吃过中饭,看见有低年级的同学在操场上玩篮球,就手痒起来,过去运动了一下。手上还没起泥呢,数学老师已经黑着一张脸,站在操场边上了。他让我们站成一排,又从扫把上取下几根竹枝,让我们一个个伸出左掌,他要抽打掌心。不打右掌,是因为右手还要写字。竹枝抽下来的瞬间,每个人都发出了号叫。

很多人站在边上看。音乐老师刚要骑一辆自行车准备出去,这会儿就扔了车,没管黑着脸站在边上的数学老师,径自过来,挨个看我们的手。我们把手掌藏在身后,一言不发。

就在这事发生后,第二天,音乐老师来到教室。那天下午有一节本是音乐课,但这节课已名存实亡太久。音乐老师说:“这节课,我们还是放到音乐教室去上,我们很久没有听音乐了。不愿意去,要做习题的同学,仍可以不去。”

他说完这话,下面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那天下午四点,音乐教室坐满了人,所有人都到了。叮叮咚咚的风琴声,混合着我们的低低吟唱,从铺满朽叶的瓦隙间飘出,在梧桐树与无边稻浪上空飘荡,随风传出很远。

文具纷飞

寒风凛冽啊,寒风凛冽。我们七八个人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每个人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

操场上悄无声息的,我们谁也不敢出声,只有前面一支香烟冒出忽明忽暗的一粒红色的光。

烟抽完了,副校长把烟屁股一弹,红色光点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了。副校长说:“半夜不想睡觉是不是?我带你们出来吹吹风。现在还想讲话吗?”

我们谁也不敢回答。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们在一所县属中学上初二或是初三。该所中学处在一大片田野中间,空气很好,天很蓝——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学校教学质量不错,中考成绩在全县数一数二,有几位老师以对学生极其严格而出名,听说过有一名化学老师一个耳刮子把某学生的耳朵打聋了。

这名副校长,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虎背熊腰,身形威武,平时我们都很怕他。那天晚上是他值班,宿舍楼熄灯后,我们宿舍的人还躺在各自床上聒噪不停,不晓得什么话题这么有吸引力。当我们还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时,副校长站在了我们的宿舍门外。他把所有人像小鸡一样拎出被窝,命令我们不要穿衣服,下楼,到操场上去吹吹风,凉快一下。

这是冬天了啊,空旷操场上的夜风必然是冷的。当我们的牙齿上下直打架的时候,副校长让我们交代是谁带头吵闹的。说实话,我们哪知道是谁带头吵闹呢,都差不多吧。所以没有人交代。不想交代是不是?副校长说,那好,分成两排面对面站好,相互打两个耳刮子,要用力!

两个耳刮子打完,手也热了,脸也热了,站在风里果然也不那么瑟瑟发抖了。副校长又带领我们去操场边上一个地方,那里弄堂风最为强劲,在那里我们继续展示了十几分钟的“风采”,直到刚刚热乎起来的手和脸重新变冷。裹着大衣的副校长扔掉了又一个烟头,我们才洗心革面地回到了宿舍,重新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奇怪的是,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感个冒、着个凉啥的。那时大家身体都好着呢。更没有人把这事告诉家长,哪还有脸说啊。再说,这种事也太正常不过了,学生不听话,老师管得严,家长不知道多开心。

我的同桌郑同学生性调皮,他父亲与我们数学老师是老熟识,数学老师甚至被邀请去他家吃过几次饭、喝过几顿酒,郑同学父亲也一次次委托该老师,无论如何要抓紧这孩子的学习,“不听话就打”。有一次,大概因为数学作业没有完成,郑同学在晚自习时被勒令双膝跪在扫帚柄上。扫帚柄是一根硬木头,膝盖下也是骨头,没什么肉,学过物理我们都知道,双膝与木头的接触面积很小,压强很高,这是极痛的酷刑。该同学跪上去时,脸上表情都痛得扭曲了,一些女同学干脆都不忍心再看。但数学老师硬是对着手表,看他跪足十五分钟才让他下地。下地时该同学摇摇晃晃,差点站不起来了。

2005年参加“接力长征”联合采访活动

数学老师还擅长用饭盒、铅笔盒、黑板擦敲头。饭盒是铝制饭盒,四十多岁的数学老师力大无比,一饭盒敲在同学头上,饭盒立刻扁成了麻花,若有剩饭则立即稀里哗啦地洒落一身,视觉效果奇佳。铅笔盒一记敲下去,则立即解体,钢笔、圆珠笔、尺子和圆规会飞遍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我有一次也被敲过铅笔盒,初三第二学期某次课外活动,我在操场上打篮球,数学老师突然出现,把同学们叫进教室补习。我因在篮球场上玩,没有听见,进教室的时候,数学老师就爆发了:“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还在玩!”

他抄起我课桌上的铅笔盒,就往我的脑袋上砸下来,砸完了说:“成绩好怎么样,成绩好我照样要打!”我只是很心痛我的铅笔盒,它本来就不新了,这会儿更是四分五裂(后来的中考成绩我竟然夺了全县第一名)。

跟这两位强悍的老师相比,个子不高的地理老师则只是从语言上给予同学们“恶评”,例如“你这只大肥猪”这句话,就被一次次用到某位偏胖又稍显迟钝的男同学身上。

现在我写下这篇文章,并非想翻旧账,事实上我们或许早已原谅了那些体罚过我们的老师。我只是想说,我们要历史地看待问题——那个年代这真的只是校园里的一种常见现象。可能现在的孩子们都无法想象。

我的初中毕业合影(摄于1994年)

事实上,现在的校园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大多数老师根本不敢动学生一根毫毛。

实验课

初三那年填报志愿,我报的是中专。成绩好的同学都报中专,如果不报中专报高中,老师还去家里做工作——怎么不读中专呀,怕考不上是不是?你成绩这么好,不用担心,冲一冲。

好了,中考成绩发榜,全县第一名。

向村里最有文化的老人咨询读什么学校好,老人颤抖着嘴说,哪朝哪代,你看,医生都有饭吃。

好,学医吧。

什么专业呢,根本也看不懂,哪个分高填哪个。

就这样,我进了省卫校,读医学检验。说白了,就是验血的。

不过,学医真难。什么都要背。有一段我根本无心向学,什么统计学、微积分这种课,我听得是稀里糊涂。专业课都是死记硬背,也懒得背。临到考试了,实在觉得没法拿这种成绩回家去交差,就捧着16开、六七百页的专业书,什么《医学化学》《医学生物学》《生化检验》《病理学》《临床检验学》《微生物检验》《免疫学》种种,躲到距学校不远的省图书馆,在那里狠狠地看上几天书,考试出来,成绩都很不错。

不过,在卫校,我们这帮学医学检验的被公认为“最具自我牺牲精神”。

上实验课,我们常常“捉对厮杀”,干些“相互迫害”的勾当。第一次上生理实验课,测血型。老师给每个人发下来几颗似钢笔尖样的东西,亮闪闪地泛着银光。老师讲解了几分钟动作要领后,我们开始两人一组,分别在对方身上做起了实验。

一手捏住对方的无名指,另一手持针,飞速一扎,殷红的血滴便会冒出来。很快实验室里响起了一片鬼哭狼嚎声。

我的同桌阿猫,他手指纤长,指肉并不饱满,这给我的扎针带来了难度。我狠劲捏住,一针扎下,阿猫怪叫一声,我们睁眼细看,发现只有一丝血迹冒出,离实验要求血量相差甚远。我只好捉住他的另一只手,又一针,他大叫一声挣脱,拼命挤压痛处,然而结果仍然令人失望。我为自己的心慈手软向阿猫表示歉意,阿猫把苦脸挤成笑脸,说没关系,只是他比我心肠更软。我大笑,落荒而逃。

回来时,见阿猫上身前躬在实验台上,神情怪异,细看才见他左手四指奋力将中指压在台板上,右手捏针跃跃欲试地做着模拟扎针动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口中念念有词。阿猫看我一眼,咬紧牙关,一针戳将下去,脸上表情当下由痛苦转成了高兴——成功了。

那一堂实验课,据好事者统计,共有五位女生始终闭着眼睛瘫在桌上,手掌攥成拳头,身如筛糠。另有一位名叫毛根珍的女生,扎针时吓得闭上了眼,结果针扎到了自己指上,成为实验完成速度最快者之一。

后来到了第三年,我们专业课增多,扎针、抽血成了家常便饭,大家终于达到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境界。

解剖课也令人生寒。那幢楼位于校园背阴处,走廊内气氛压抑阴森。实验室内,福尔马林的气味刺鼻难闻,使人口干舌燥。我们三五成群,围于一处,指点这是肝、那是肺。一个多小时后,人人被熏得头昏脑涨,胸中恶浊难耐。还没完,老师又对着各种各样的病理标本详细讲解。终于听到下课铃响,无异于听到天外福音,纷纷宽衣而出,拼命抽吸外边的新鲜空气。解剖课多排在午饭前,这令我们班上有减肥想法的女同学一举多得,食欲尽失,不必再与饭菜做心理抗争。而男同学大多无所谓,打来满盘的猪肝菠菜汤,一边吃还要一边观察分析,嚼得有声有色。

那时同学中有一个传说,某班某某凌晨梦游,径自来到解剖楼内,翻窗入内……半小时后回寝室,自言自语道,味道不错,就是淡了些。这传说多由男同学说与女同学听,后者无不哇哇怪叫,前者遂露出得意之色。

实验课上得多了,“理论联系实际”就自然而然潜移默化在医学生的意识中,许多课程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中完成。我还记得有一回理论考试,众人埋头答题,一个间隙里,我见到隔壁的陈洪把裤管卷到大腿上,手持一支铅笔一道一道在皮肤上画。那监考老师走过来问,是不是想作弊啊?陈洪红了脸,指着考卷说:这道题是皮肤反射实验。所有人哄堂大笑。

报纸与少年

上卫校,父亲每月给我寄生活费一百五十元。那时都用汇款单,汇款单寄到的时候,传达室老头就把收件人的名字写在小黑板上。

小黑板上,每天都有很多名字。三三两两的同学经过传达室,都会驻足一会儿。等钱花的同学,也每天都去小黑板前张望,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很奇怪,有段时间,小黑板上有个名字“悦诚”,挂了好久。传达室老头每天在小黑板上写了擦,擦了写。我日日从那儿经过,也不认得这个名字。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份从老家衢州寄来的报纸,发现自己的一篇作文居然发表了。我这才意识到“悦诚”就是自己——狂奔到传达室,老头几乎是带着怨气地把那张单子递给我的。

汇款单上清清楚楚写着,十二元稿费。

钱不多,但是太激动兴奋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篇文章变成铅字,发在《衢州日报》上,题目至今记得清晰《第一次溜冰》。那彻头彻尾是一篇学生腔十足的作文,六七百字。那时候,我们卫校附近的横河公园有个灯光溜冰场,附近还有浙江省图书馆——在周末,我跟同学一起去横河公园学溜冰。溜旱冰很流行。现在许多电影里,还会出现溜旱冰的场景,相当怀旧(如一部褪色的青春剧)。

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写了一篇小短文,也不敢张扬,只是偷偷地抄在方格稿子上,做贼一样,把信封投进邮筒。那封信的收件人,是“《衢州日报》编辑部”。

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没有电子邮件,想跟远方的人联系,必须靠写信。

《衢州日报》,是我家里一直订的一份报纸。在一个山村里,一份报纸简直就是一扇窗户,十多岁的少年低头趴在报纸上,如小鹿俯首在山涧饮水。那时我们没有什么课外读物呢,这样的阅读是多么令人惊叹。没有人教过我,我从小学开始就自己学会了剪报,把感兴趣的内容剪下来,分门别类贴在本子上,没事时就翻一翻。

当我写完那篇小作文时,不知道投到哪里,下意识地就投向了老家订阅多年的《衢州日报》。

那应该是1995年。

在杭州读书三年,大致也从学校图书室里借了些书来读。读了哪些书,真的都不记得了。也是在那时候,有了自己买书的习惯,经常去解放路新华书店附近的一家兼卖旧书的书店逛逛,杂七杂八地买了些。路遥《平凡的世界》让我记忆深刻,因为百万字长篇,印在一本厚厚的纸页上(盗版),读得人眼睛好累啊。

学校的阅览室有大量期刊,开拓了我的视野,于是我开始学着投稿。

过了两年,我开始给《杭州日报》投稿。后来,连学校的语文老师都对我刮目相看,因为最多的时候我一个月能上几篇稿,而他几个月才上一篇稿。《杭州日报》的稿费比较高,一篇三四百字的短文,稿费居然有三十元。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我收到二百多元稿费。这无异于一笔巨款。我可以奢侈地去图书馆后门的弄堂里下馆子炒两个菜了,还能请同学一起吃饭了。

写东西是一件令人沉醉的事情。每次在报纸上登个几百字,就觉得人生无限美好,从此就迷失于此种游戏当中,再看不见拯救地球、振兴中华等宏图伟业。

1997年的暑假,我从卫校毕业,等待着分配工作。毕业前,老师问我想不想留杭。我说,留杭干吗,不考虑。为什么?回家过年,那火车多挤啊!每次挤得我两只脚不能同时放在地面上,挤得我七八个小时不能上一回厕所。

不留,坚决不留。

后来我跟很多人提起过不留杭的原因,可惜,没有人相信。

回到老家,等待工作分配的那个漫长而燠热的暑假,我唯一可以自娱的事情,就是躲在老家的窗下,写下长长短短的句子。高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而现在想来,那个在窗下伏案写文章的家伙,傻得可爱。

十九岁。文字——当然——幼稚得很。门前每天会有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来送报纸,收信件。而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也成为我每天最期待的乐音。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报纸副刊是许多著名作家最初的出发地。报纸的副刊,曾滋养了多少文学青年;在阅读物稀缺的时代,它又是多少普通人的精神家园。

1998年,我买电脑的时候,整个医院都轰动了。

在医院当医生的时候,单身日子,十分快活。一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我愣是用两年时间省出来六千多块钱,买下了全医院职工中,个人拥有的第一台计算机。

那时只有院办公室才有一台,那时都叫计算机,还不叫“电脑”。

为什么买电脑?用方格稿纸誊写稿件真是太累人了。

我那时候就开始努力学习打字了,五笔字型输入法。我一下一下笨拙地敲击键盘,看着屏幕上跳出一个一个方块字来。

仿佛屏幕的原野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仿佛看到了一整片的繁花似锦。

中文系

我要什么时候才知道,世上居然有一个专业叫“中文系”呢?

到底,我是喜欢写作的。

在县人民医院当医生之后,我果断地报名参加了汉语言文学的自学考试。

从来没想过要靠文字吃饭,只是因为喜欢,并且觉得自己书读得实在太少了——喜欢写作,怎么可以不读中文系。可惜,在上卫校之前,我听都没有听说过中文系,更不敢想象,世上有人居然还可以把写作当作职业。

那时候,自学考试过硬!每本书,我是扎扎实实从头看到尾,又把辅导书从头做到尾。

《古代汉语》据说是考了全县几年自考生里最高的分数。《古代文学作品选》《现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作品选》让我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我估计后来我从事文字工作所要用到的所有知识,都是那几年里打下的基础。

那时心真静。

单身宿舍楼里,同事们玩什么的都有,打牌搓麻将,通宵看录像,还有上舞厅的,我都不会玩,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看书。从来没想过,要去改变人生。那时候看书,一点儿没有功利想法,只觉得喜欢读书,喜欢看书。学医的人,学中文系有啥用呢?加不了工资,也评不了职称。

读了三年,把大专文凭拿下来了。回家我跟我爸说,现在我也是个大学生了。

我弟那时,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上中专那会儿,他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衢州二中,开始整天打篮球。直到高二,成绩一落千丈,听到老师说“高考”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不是跟大哥一样,读完这三年就有工作的,敢情,还要考大学啊!

这这这,怎么不早说!晴天霹雳呀。

他这才奋起直追,考上了大学。

都怪我这中专上的,把他给误导了。

再后来我也还陆续读书——从医生到卫生局机关,到县委大院,再跳到衢州日报社,最后还是跟文字打起了交道。这期间,还把汉语言文学的本科文凭拿到了,不过,自学考试这块硬骨头是啃不动了,电大。在《衢州日报》六年后,我来到了《杭州日报》。

现在回头一看,原来当初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用的——什么自学考试、窝在房间里读书,什么买电脑学五笔打字、写下厚厚好几个笔记本的文字垃圾,读什么《安徒生童话》《平凡的世界》,都是有用的——正是所有看似毫无用处的零碎昨天,一小片一小片地拼凑成了今天。

我报名参加中文系自学考试的时候,报的学校是“杭州大学”。

等我拿到大专毕业证书时,“杭州大学”已经没有了,证书上赫然四个大字:“浙江大学”。

不过,至今“老杭大”人都只称自己是“老杭大”的。“老杭大”,一块闪闪发光的招牌呀,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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