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殊
第一章 杨林沟的旋风
八年之后再回杨林村,杨留贝才意识到,大风袭来的那次,是1941年秋天。
杨留贝眼里,杨林村那一天实在奇怪。屋里奇怪,院子里奇怪,整个村子也奇怪。可是,他说不清到底哪里奇怪,总觉得身体是闷的,被什么东西堵着,呼也呼不出来。而且有一张巨大、神秘却无形的网从天而降,罩在村庄上。
出院望望天,却看不出哪里不对。
只是,喜鹊不叫,狗不叫,鸡也不叫。
“变天啦!”
果然,晌午的碗还没放下,爷爷便仰了头惊呼。
“变天?要下雨了?”杨留贝咬着一嘴面条问。
“不,刮风!”爷爷话音未落,风便远远地迎面铺过来,是从杨林沟的方向。
此刻,田螺一样的杨林沟圆鼓鼓的身体里灌满了风,而且正朝着村庄倾倒。而村庄,正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惊恐地盯着这股来势汹汹的怪物。
“呜呜——呜呜呜——”这声音不是风,是杨柳笛养的狗,名叫白雪。此刻,仿佛它也憋了一肚子风,想要倒出来一样。若搁在平时,柳笛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抱住白雪問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此刻,柳笛想站起来,手里的碗却被风夺了去。他扭头想拉杨红叶,发现她把头死死埋在那只碗里,顾不得有面条糊在脸上。
每个深秋,杨林村都会有一场大风从上空掠过,但从未有这一天这么大。
杨留贝想把最后几根面条吃下去,刚挑起来便没了影踪。
白雪试图跳起来,冲着风吼。可是,它又无法辨得清,这把人和物吹乱的风在哪里。于是它便冲着那些树叶吼,冲着那摇摆不停的树枝吼,甚至冲着天空吼。时而左,时而右,时而朝天,时而又跟着一片落叶冲向地面,不停地吼,吼,吼。可是,它总是摇摇摆摆的,这让它不断努力转身向后看。它以为,有人在身后推它,抓它。然而每次扭头,身后都空无一物,它还是似乎被什么推着要向前。
它无奈,气恼,只有不停吼。
柳笛无法,也无力制止它。
呼天海啸的风,把杨林沟卷得曲里拐弯。几千棵杨树尽管阵势强大,也抵不住这强风的袭击。无奈之下,片片黄叶挺身而出,加入到大风阵营中。
漂亮的叶子被卷没了形,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黄,杨林沟的上空成了老师杨大路某一天画下的画,名字就叫《太行山的秋》,看上去层层叠叠,跌宕起伏。然而这画面太不宁静,让留贝觉得是一场空中战斗,是叶子奋不顾身迎战风。
有着与黄叶一样深浅不同白发的留贝爷爷,此刻也与几个孩子坐在院门口的大树下,被裹在风里。
旋转,旋转。
仿佛,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
风自顾发威,其间还夹杂着霹雳一样的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又像是空中扔下的,有一个瞬间,村子都被震得晃了几晃,像是有一股力量要把村子拔起来,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
“坏了!坏了!”留贝爷爷突然拉开嗓子,一只手拍在碗上,“金鼓声声震军心,校场传呼催出征——”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里。
那些黄色舞者,不,是斗士,真的在杨林沟上空扭打起来。队伍实在是太庞大了,战场又似乎有些不够用了,因此它们又呼啦啦撕咬着跨过村中的杨林溪,冲回杨林村上空。
树叶是疯了吗?摇摇晃晃的人们一次次从屋里冲出来,一边惊呼,一边跟着仰啊,转啊。
一片片黄叶,从空中旋转着落下,铺满院,铺满坡,铺满沟。
沸沸扬扬,争先恐后飘零而下的叶子,像是战败者。它们垂头丧气,精疲力竭。然而大多数稍事歇息后,便又打起精神,迎风而上。
这不屈不挠的叶子,让留贝看得想哭。这不是爷爷嘴里的那些战将吗?这不是戏台上那些永不服输的将士吗?
留贝爷爷却摇摇晃晃起身,急急往家回。尽管就在院门口,脚下的路还是艰难无比。“回屋吧——”他似乎朝着孩子们喊了几声,他也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听到了?他一手抓了碗筷,一手努力拨开四面裹来的风,一步步向家中行进。
“孩子们的碗,定是被吹跑了。”一边走,他一边这样想。他想回头看看,可一股风执着地顶着他,又一股风从后面推上来,让他猛烈地往前跄了几步,一头将门撞开。
变天了!他惊魂未定地坐上炕,喃喃自语。
定定神后,他拉过墙角那只破旧的小木箱打开,取出一本残破的线装书,急急翻看。
他一直觉得,杨林村是一个踏实的地方。因为小,因为偏僻,所以清冷得连灾难也懒得眷顾。尽管村里年轻人总是埋怨村子太小,太安静,闺女们都想方设法要嫁到外村去,他还是觉得好。
“要那么热闹干嘛?浅薄!”留贝爷爷鼻子一哼,不屑就挂在脸上,村里男孩女孩便绕了他走,鼻子也是一哼,“懂啥!”
安宁,就没有事端。这是杨林村先祖选中杨林村的初衷,也是留贝爷爷认可的风水。先祖在杨林村落脚之前的艰难与坎坷,一代代传到他这里。尽管没有经历,他却感同身受,自此小心行事,也希望村人不生是非,一代代将杨林村守护下去。
“叫杨林村,自然是村里有一片杨树林了。”留贝这代孩子,一次次听爷爷在老杨树下讲述村庄往事。爷爷说先祖当初从雁门关来,走了十天十夜才走到这太行山中的浊漳河边,疲惫不堪之际,发现了这片茂密的杨树林,以及眼前荒无人烟的一片沃土。杨树都是小叶杨,当时有的像壮汉腰那么粗,有的如腿粗,细的也有小伙儿的胳膊粗。尽管这条沟孤零零的,离其它村庄很远,且周围山高沟深,但先祖认定,这就是他落脚的地方。
杨家先祖放眼,惊喜地发现这沟像他彼时手里捧着的那只粗笨的碗,深深嵌在太行山凹里。说它粗笨,是因为四周布满不规则的石头,土梁,沟渠,就像一只没烧到位布满疤痕的粗瓷碗。
“啪!有一天,一只碗就掉进这个沟里!”爷爷每每讲到这里,都要站起身,将右臂高高举起,右手下弯,五指微拢,大拇指与食指像抓着碗的边沿,说到“啪!”这个字时,五指迅速散开,嘴里一股气儿跟着“唰”地散出去。“之后,杨家人就走到这只碗里,碰到这片杨树林!”
每到这里,留贝他们也总要顺着那“啪”的一声低头看看地上,似乎那只“碗”刚刚掉下来。
“唰唰唰,”留贝长大些时,也会在这个时候学着爷爷的腔调,“一片杨树就长出来啦!”
“哎——对呀——”爷爷自然会满足地拍拍这个他疼极了的孙子。
而杨林村这只“碗”并不是完整的,在东边豁开一个口子,像一只大大的嘴巴,一路向东收缩,最终收成一条细细的尾巴。而这口子的形状,像人们高高举着的捕鸟的一张大网,又像一只巨大的田螺,自然形成又一条沟。因沟里长满茂密的杨树,先祖便起名杨林沟。
除杨林沟之外,“碗”的内壁都是荒芜的山坡,其间还有一条小溪,由杨林沟的东部细细渗出来,向西流到“碗”底时变得宽阔了不少,有小鱼小虾在淡然游荡。溪水清澈透亮,最终汇入村北的浊漳河。
“神仙住的地方呀!”留贝爷爷常常这么说。
一眼,兩眼,三眼,先祖落定后,窑洞越来越多,沿着“碗”壁散开来,依次而上。
杨留贝家的院子,高高坐落在碗沿一角。爷爷说这就是先祖最早建下的院子。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一来是高,坐在院子外面便可看到整个杨林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门口有一棵最大最粗的小叶杨树。
“当初,先祖一定是因为这棵树,建了这个院!”每一次,留贝爷爷总是肯定地一扬手,“它就是村里的杨将军!”
“杨将军!”这个名字第一次从留贝爷爷嘴里说出来,就得到全村人的喜欢与肯定,觉得听上去更像一个人。这棵树,不仅粗壮高大,而且有一根与树干成45度角的枝条,长长伸出树体外,倾向杨林沟的方向,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将军,正在扬手指挥。
而远处杨林沟的一沟杨树,可不就是它麾下的千军万马?棵棵严阵以待。
村中通往外界的一条大路,也在杨留贝家上方。说是大路,也就能容一条马车通过,多年来被雨水冲刷得早已不再平展,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其它一些小道,都是后来的人们为了下地方便,零星开凿出来的,七零八碎像一条条虫子,“爬”在杨林村这只“碗”的边沿。
留贝爷爷最喜欢的事,就是将孩子们聚拢在“杨将军”下,讲祖上的故事。他说祖上最辉煌的时候,是宋朝。随处可听到的杨门一家誓死抗辽守边故事,就是杨林村的先祖啊。杨家男儿个个傲骨,女子个个英武。
“满门忠烈!满门忠烈啊!”每一次爷爷都要激动地起身,在院子里拉开架势,唱着杀着停不下来。每当那个时候,留贝就觉得爷爷成了小孩子,时而蹦上磨盘,时而又单手吊在门框上。也是这个时候,留贝娘才能和公公大声大气搭一两句腔,开口也总是,“呦,我的鸡毛掸子——”
不用看也知道,留贝爷爷早已举了那只被他折腾掉不少鸡毛的掸子,在院中挥舞着,作策马奔腾状。
娘挪着一双小脚,喘着气追;爷爷像戏里的武生,大步跑……留贝只嘻嘻哈哈笑着看。
一村都是笑声。
杨林村几经繁衍,到今天也才不到五十多户人家,然而他们在这只“碗”里紧紧抱成一团,固守着属于杨家的荣耀。
所有人都认定,杨林沟那片密不透风的杨树林,就是为他们而生长的。否则,怎么周遭偏偏这条沟里生长着这样一大片杨树,且生生不息呢?
可是这个下午,让他们无比惊心,他们觉得,这风要把杨林沟刮平了。
好在,风似乎累了,嘶啸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平静下来。
留贝、红叶、柳笛,三人竟没挪一下地方。红叶的红头绳被吹跑了,黑油油的头发散在肩上。留贝的碗也掉在地上,口朝下,一截嵌进土里。更可笑的是,白雪身上的毛,全部直愣愣向上,这让白雪看上去像一个怪物。
三个小伙伴互相看看,笑得前仰后合。白雪终于稳定了身子,它来回走走,又左右看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第二章 大鸟的葬礼
就在这越来越小的风里,杨大路回来了。
“爹,大风没把你吹跑吗?”留贝将脸贴在院外的磨盘上笑着喊,由于将上身的重量都压在脸上,一双本就细长的眼睛更成了一条缝,两只纤细的胳膊翅膀一样挥舞着。
杨大路径直向“杨将军”下的爹走过去,只向留贝甩过一句,“明天不用到学校了。”
不用上学了?身边的红叶和柳笛也跳起来,跟着留贝跑向杨大路。
“柳树垴死了一大片,李老师回家了,只能停课。”杨大路告诉爹。
留贝他们并没有听懂杨大路的意思,急切地等他继续解释,然而杨大路并没有要再说的意思。爷爷却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盯了大树,像压根儿没听到儿子的话一样。
“爷爷,树有啥好看的呀?”留贝的内心,想赶紧让爷爷接话,爹就能说的具体点。
“树,受罪了。”没想到,爷爷抚摸着粗壮的树干难过地说。
“就是刮了一场风呀,爷爷,又不是人!”留贝笑爷爷。
“错了,贝,它可比人金贵。”爷爷依然紧紧盯了大树,“人会死,它不会。”
爷爷的话还没消化掉,爹却已经离开了。
李老师,柳树垴……突然,留贝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冲进院里问杨大路,“爹,柳树垴,是不是李老师的村子?”
杨大路坐在屋里没回答,留贝也没有继续追问。爷爷那个屋子,眼前这个院子,门外的大树,在他眼里突然陌生起来,也让他内心涌上一丝恐惧。
他坚信,柳树垴一定与李老师的柳树村有关。柳树村离杨林村二十里之外,杨林村四个年级语文、算术、常识、音乐课,都是李老师一人教。杨大路辅助代代一二年级语文,还有图画课。如今李老师走了,课程便得停了。
上学的时候直想着逃课。而今说不用上学了,几个孩子心里倒一下空了。他们隐约觉得,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停课,与平素的放假不一样。
风,像来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就停止了。可谁都没有觉得宁静,那风倒像从空中灌进心里,呼啦呼啦搅动着每个人。
“哗——哗——”家家传出扫落叶的声音,以及水桶鸡盆柴禾栅栏等归位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走!”
红叶和柳笛并不问,便顺着杨留贝的声音朝杨林沟进发。
身后,跟着通身依然炸着毛的白雪。
白雪很大,全身雪白,是柳笛爹上年入冬时从一个叫黑狐沟的地方打獵后带回来的。白雪这个名字,当初让村里的小伙伴们很是羡慕了一阵,大家都说连村里的女孩子,也想不出这样的名字呀。他们便问柳笛,“你怎想出来的?”
“因为像雪呀,”柳笛说,“还有,它是女的。”
哈哈哈哈,几位小伙伴笑得倒在墙上,又起身“白雪白雪”地喊。
“柳笛,你要像白雪干净就好了!”常常红叶要这样直言取笑柳笛。柳笛长得圆乎乎的,头是圆的,眼是圆的,鼻子是圆了,胳膊和手都是圆的,只是似乎总是不好好洗脸,还常常有一行清鼻涕挂在嘴唇上。红叶一说,他就迅速抬起手,用已经硬邦邦明晃晃的袖口再擦一下。
“咦——”每此时,红叶总是嘴一呲,头一扭。
可是,挡不住他们在一起玩耍的脚步。
几步之后,白雪便知道了目的地,一跃跑在三人前面,一路踩着黄叶进入杨林沟。
杨林沟的杨树,又笔直地站回原位,只是光秃秃的枝条看上去赤条条的,像被敌人撕去衣服的落败战士。
只有满地的金黄,抚慰着少年们内心。
白雪或许早忘记之前的大风,欢快地在弯弯曲曲的杨林沟奔跑起来,只是时而要停下来,择一处树干尿几股,时而又要在哪棵树干旁停下来,凑近了闻闻。
大多数喜鹊都在忙碌着重新搭窝,许多巢被吹得像坍塌的窑洞,歪在树上。
“它们,也被大风吓着了吧?”柳笛笑着说。
“它们肯定在生气呢。”红叶抢着接话,“它们一定在骂,这可怕的风,可恶的风!”
“不如,我们上去看看它们搭窝吧?”柳笛说。
“看谁先爬上去!”留贝并不答,立即就抱住一棵树。
“红叶当裁判。”柳笛边说,边冲红叶喊。
“好!”红叶靠在一棵树上,冲着两个喊,“一,二,三——”
两个男孩像猴子一样嗖嗖往上窜。白雪跑到树下,似乎也想攀爬,冲着柳笛吱吱叫。
“有本事,你上呀!”红叶逗它。
白雪似乎听明白了红叶的话,低了头,离开树,卧下来,但时而又要抬头,看看上面的柳笛。
红叶在树下仰了脖子看。杨树太高了,脖子都酸了,她干脆躺下来。
“快点呀!”她躺在厚厚的黄叶上喊。
噌噌噌,两人已经攀过树干部分,相继坐在树杈上喘气。留贝稍快一些,但柳笛也快速跟上。
“坏了。”突然,红叶发现一只喜鹊窝拦下柳笛继续上攀的路。
哗啦啦,正想着,一些枝条已经落下来,几乎要砸了红叶的脸。她急忙爬起来跑远。
“你干啥?”站定,她才发现是柳笛将拦了他的喜鹊窝破坏了。
红叶又急又气,连连跺脚,“你,你个笨蛋,坏蛋!”
白雪也站起来,仰着头嘴里吱吱着,似乎也在附和红叶。
可是,树上的柳笛却压根儿不听她的,或者高高在上的他压根儿听不到她的喊话,只顾披荆斩棘,向上攀爬。
“鹰!老鹰!快看!”顺着柳笛的手指处,一只大鸟展翅往这边飞来。
“柳笛,这就是你爹打过的老鹰?嘴巴弯弯的。”留贝也停止攀爬。
“砰,”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空中的大鸟像箭一样跌落下来,同时沟内哄然而起一群喜鹊,叫着向东疾飞。
两人顾不得比赛,哧溜溜先后滑下来。
刚刚在空中翱翔的大鸟,此刻一动不动地跌落在离白雪不远的地上。白雪早已冲上去,围着大鸟呜呜叫着。看两人下来,红叶才敢靠近这只死去的鸟儿,“刚才是枪响吗?是不是日本人来了?”他们早已从大人那里听说,日本人从他们的国家跑来,要占领中国的地盘,还打人,杀人。
“不是,打猎呢。”柳笛说。
“柳笛,是你爹吧?”留贝反应过来。
柳笛走近,将老鹰提起来,个头比喜鹊大,长长的尾巴,上身暗灰色,下身有一些红褐色条纹。中枪处在右翅膀下面,有一些血流出来,夹杂着凌乱的羽毛。
“你爹真厉害,一枪就打中了!”留贝羡慕地说,“我长大,也想打枪。”
“别打人家鸟儿呀。”红叶说。
“这鸟儿坏,吃鸡呢!”柳笛说。
“你是帮你爹说话吧?”红叶反驳。
“我才不是呢。”柳笛并不承认。
“看,那是不是你爹。”远远地,留贝发现一个人往这边走。
突然,柳笛将提着的鹰快速藏入旁边一人高的草丛,跑出来。
爹越走越近,背着那支枪。
“你爹背枪的样子,像战士。”留贝说。
“我爹说了,要教我打枪呢!”柳笛一下子骄傲起来。
爹远远看到他们,吼过来,“我的鹰呢?”
“爹,掉……掉下面沟里了。”柳笛吸了一下鼻涕,一指北面一条细细的沟。
“我咋看到落这里了?”爹有些疑惑。
“我们看到的,落下面去啦。”柳笛肯定地说。
柳笛爹走过来,四下看看,确实没有鹰,转身离开了。
柳笛松了一口气,“不给我爹,他就不能卖给人杀了吃。”
红叶感激地望着柳笛,“那我们不如把大鸟埋了吧,这样就没人找到它了。”
“这个办法好。”留贝附和着。
“我来!”柳笛自告奋勇,找来石块与树枝,在草丛里一点一点,耐心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圆圆的坑。
“红叶,你看好不好?”柳笛征求红叶的意见。
白雪又凑过来,被红叶赶走。她其实一直盯着柳笛挖坑。她的脑子里,是有墓葬这个概念的。一个月前,她下过爷爷奶奶砌好的墓葬。她忘不了,当时爷爺躺在墓葬里,欣慰地说着“好,好”时的神态。所以,这儿不合适,那儿有问题,她指挥着柳笛一一修正过来。
三个小伙伴一齐动手,将大鸟像一位老人,郑重放入墓穴。
“也不知道,它是娘还是爹?有没有孩子?”红叶眼圈红红地望向空中。突然,她看到被柳笛搞坏的喜鹊窝,“你把人家窝破坏掉,小喜鹊咋过呀?”
“我看了,窝里没有喜鹊。”柳笛说,“还有,这是喜鹊的旧窝,孵小喜鹊时会搭新的。”
“是你编出来的吧?”红叶不信,“有旧的为啥要搭新的?”
“留贝爷爷说的,你问他。”柳笛转脸求助留贝,“留贝爷爷还说,喜鹊妈妈春天才孵小喜鹊,它也不喜欢旧窝,孵一次就要重搭一个新窝。”
“那是为啥?”红叶很不解,“你破坏掉人家窝就是不好。”
“要不,我给它重新搭好吧?”柳笛望着树上的残窝说。
“你倒能耐。”红叶自然不信他。
柳笛弯腰,哗哗哗扒开黄叶,捡拢一堆枝条,脱下上衣将枝条包进去,绾一个结背起,“噌噌噌”再次爬上树,笨拙地恢复起那个窝来。一边搭,枝条却一边往下掉。“搭不好,不能下来——”红叶在下面,幸灾乐祸地喊。然而眼瞅着,背上去的枝条一大半掉了下来。柳笛沮丧地靠在树杈上,脑袋垂在胸前。
第三章 神秘的“五角星”
杨林村保持着金黄的装扮。杨林溪的水面飘满黄叶,蜿蜒流淌着。
每天,红叶从北面,踩着黄叶,走到留贝家。柳笛从下面,踏着黄叶,爬半个坡,上到留贝家。白雪有时候跟着,有时候就在下面的路口等。连它都知道,随后他们仨还会一起走下来,经过这里进入杨林沟,可柳笛总是要上去,拖着搂着一起下来。
柳笛与留贝,一个圆一个细,大多数时候总是留贝的细胳膊往柳笛圆圆的脖子上一绕,就那样缠着走。
“出大事啦——”这一天,柳笛是气喘吁吁跑上去的,一推开留贝家院门,就大喊大叫。
“啥事?啥事?”留贝跟里嚼着一口饭,急切地问。
柳笛站定,看留贝爷爷和杨大路都应声从屋里出来,红叶也跟在身后跑进院中。
“我爹,我爹他,看到死人了!”柳笛擦了一下鼻涕,惊恐万分,“是兵!”
“啥兵呀?”看爷爷和爹不说话,留贝着急了。
“不知道。”柳笛停顿了一下,像是自语又像是反问,“啥兵呀?”
杨大路和留贝爷爷始终没有说话,听完便转身回屋。爷爷和爹这种遇事不说话的态度让留贝很是气恼,又无奈,只得将碗放回灶台,将柳笛拉出院中悄悄问,“你爹在哪里看到死人呀?”
“黑狐沟!”
“哦——”留贝心里的恐惧终于落下去。他知道,黑狐沟离杨林沟很远,走路得多半天才能到呢。
可是,他们刚松下的气很快又提起来,村里很快乱起来。一个个人像影子一样从眼前飘过,嗖嗖的不知从哪里出来,又不知要去向哪里。
“你们,要去哪里?”留贝试图将人拦下来打问,但没有人停下来回答他。
连一些被褥、锅碗,也像长了腿,哗哗哗离开灶台,出得院门,出了杨林村。
还有牛羊,也被赶着,离开杨林村。
“是不是,有日本人来啦?”红叶轻轻说。
对,就是日本人!留贝突然明白了,内心瞬间涌上一股仇恨。前几天的大风,柳笛刚刚的慌张,村人的怪异,都是日本人干的。
日本人,到底是啥样的人?为啥,人们要怕日本人?为啥,日本人来了他们就不能像从前一样?
空气里似乎都是日本人。
可是日本人在哪里?
他甚至冒出个想法,见见日本人!
是喜鹊的叫声赶走他脑海里的日本人。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杨林沟。
“红叶,你瞅啥?”红叶站在他眼前仰着头。
“我瞅喜鹊窝,被柳笛搞坏的那个。”红叶边说,边收回眼神,白了柳笛一眼,“还有那只死去的大鸟,它的孩子肯定也找它了呢。”
瞅来瞅去,也瞅不出当初被破坏了的喜鹊窝在哪一棵树上,也找不到埋葬大鸟在哪一片草丛。
柳笛蹲下来,翻出黄叶下一些树枝,尝试在地上搭喜鹊窝。
“咦,地下有虫子呀。”抠着抠着,红叶从土里抠出一些小虫子,很小很小的,像刚出生的婴儿。
留贝好奇地挤过来,“虫子,咋和蚂蚁一样在土里?虫子是土里长出来的呀!”
那么小的虫子,实在看不出长大是啥样子。
“会不会,也是虫妈妈孵出来的?像母鸡孵小鸡一样,一窝?”
“也许,是吧。”没有谁能够回答。
“有小鸟——”红叶的话音刚落,柳笛那边又发现了状况,他在一棵树下被脚下蠕动着的一个东西吓了一跳,细看竟然是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看上去,它的羽毛还没有全长出来,正跌跌撞撞向一草丛里走去。
“会不会是树上掉下来的?”他大喊。
留贝与红叶也急忙奔过来。可是小鸟突然像受伤了一样,头一歪,腿一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呀,死了!”红叶叫道。
“不会呀,刚刚还好好的。”柳笛不信,用脚踢踢小鸟,依然不动。
“你是不是踩到它了?”红叶问。
“要踩到是小狗。”柳笛急了,“它就是突然不动的。”
四下看看,啥也没有。突然间留贝想起什么,向大家摆摆手,悄悄顺着墙根往远处退,最后蹲在另一丛荒草中。
“嘘——”留贝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白雪也被压在身后。透过草丛,他们悄悄盯着远处那只小鸟。
腿都酸了,柳笛想起身,被留贝压下。
果然,又是好长一阵后,一阵特别的鸟叫声清晰传来,他们分辨得出,声音是从之前那个草丛传出的。当声音停止,倒在地上的小鸟突然翻身,站了起来,很快消失在草丛里。
“天呀,装死!”红叶喊出来。
她的声音过后,一只鸟儿扑棱棱飞起,并不是喜鹊。紧随它身后,刚才的小鸟也飞起来。看得出来,小鸟像是刚学走路的小孩子,飞不远便要落下来。而大鸟儿,在前面耐心等着。
三人边看边往前追,然而不等过去,大小鸟儿已经钻入高高的草丛,没了踪影。
“留贝,你咋知道它装死?”柳笛很惊讶。
“爷爷说过,有一种鸟儿,在遇到危险时会装死呢。”留贝说,“我听了不信呀,鸟儿咋会装死?”
“实在太奇怪了呀,鸟儿咋比人还聪明?”红叶把手按在怦怦跳动的胸口,像是问别人,更像是问自己。
“鸟儿就比人聪明呢。”柳笛说。
“你快向鸟儿学习,搭窝去!”红叶接过他的话。
“呀,我的窝呢?”柳笛一声惊叫,逗大家哈哈笑起来,“是你的窝呀,那你快卧进去吧。”
他们笑着闹着,跑向刚才搭窝的地方。柳笛继续摆弄他的“窝”,留贝和红叶无聊地扒拉地上的树枝。
“呀——”留贝突然间一声惊叫,柳笛正搭的窝被自己惊起的手打翻。
“你们看,你们看呀,有五角星!”留贝边说,边将手里断开的两根树枝举过来。真的呀,两个截面,清晰地呈现出两个五角星。
红叶迅速将脚边掰断的树枝拿过来,果然也有。柳笛也顾不得搭喜鹊窝了,将他那些枝条全部折断,竟然都有。
原来杨树枝里藏着五角星呀!留贝说,这个事情,咋从来没有听说过?爷爷也没有告诉过他呀。
他起身跑到另一棵树下,拿起一根枝条折断。咦,竟然没有。再折一根,还是没有。三个小伙伴分头,将周围其它树枝折了个遍,都没有。
竟然,只有一棵树里藏着五角星?怪不得,没听大人们说起过这个事。留贝惊喜万分,杨林沟竟然有了属于他们的重大发现。如果说出去,大人们会用啥样的眼神看他们?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么决定的时候,三只小指钩在一起,“谁说谁是小狗——”
可是,一条这么大的杨林沟,总不会只有这一棵吧?他们决定,再找。
当他们分头跑开时,细心的红叶喊,“把这棵树做个记号吧,要不,又像上次被破坏的喜鹊窝一样,找不到了。”
对!留贝迅速转身回来,并在心里埋怨自己,咋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这一大片,咋做记号?”几个少年一下犯愁了。有的说在上面缠一根嫩枝条,有的说写个字,可很快被推翻了,这样的标识,还是不明显呀。
突然,他们看到白雪靠近这棵树,在撒尿。
“讨厌!”红叶跑过去赶白雪。
“它的尿,可是记号呀。”柳笛笑。
“可是,它会说话吗?”红叶反问,“我们再来,它会告诉你吗?”
是啊,白雪如果能听懂人说话就好了。
“有了!”留贝突然手一指东面,“看,上面不是柳笛家的地吗?”
柳笛一看,可不是?过不了几天,他的爸爸又会在耕作间隙倚在地边那棵野杏树旁吸一袋烟。
“地头过来,第十五棵!”或许是和自家的地有关,柳笛突然细心起来。留贝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树上歪歪扭扭,一笔一划地画下一个五角星。
“就叫五星杨吧。”留贝扔掉石头,看看伙伴们。
第四章 天上掉下王小麦
“爷爷,杨林沟有多少棵树呢?”
“神仙才知道,成千上万棵吧。”
“杨林沟,有多大呢?”
“三五里长宽吧。”爷爷似乎心不在焉,对留贝的问题自然也心不在焉。三里,还是五里?长,还是宽?留贝知道,到姑姑家是三里地,到姥姥家是五里,但他从没有从杨林沟这头走到另一头。
他在心里决定,哪一天他要走到头,亲自丈量一下,到底是三里还是五里。
去杨林沟!去杨林沟!去杨林沟!
这几天,每天一睁眼,耳边就响起这个声音。留贝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过,有一天他要站在“杨将军”下,给全村人讲出杨林沟的秘密。他相信,那个时刻,这个消息一定会在村里引起爆炸,人们一定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再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声参差不齐的“啊啊”声。那个时候,爷爷一定会跳将起来,或许会一个箭步跳到他身边,扭他的耳朵,“快点,小崽子,告诉爷爷这是咋回事?”
而那个時候红叶和柳笛就会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还有白雪,也威风凛凛立在他脚下。留贝想过,一定要等到把全村人的好奇心激到像气球要爆破那个时刻,他再手一扬,让柳笛和红叶将手中不起眼的杨树枝举起来,再把五角星标识亮出来。
“啊——五角星——”全村人的眼神会在那一刻齐刷刷聚拢在那些小小的五角星上,像夜空中的星星。
发现,是多么伟大的事呀!留贝每每想来就兴奋不已,尤其想到爷爷和爹刮目相看的眼神向他袭来时,内心就是压也压不住的骄傲。
去杨林沟,找五星杨!
他们已经决定,要“扫”遍杨林沟的所有杨树,看看到底有几棵“五星杨”。因此,尽管他们的爹娘每天叮嘱不要跑远,尽管他们时而会听到不是打猎的枪声,三人还是要瞅大人不注意,一溜烟跑进杨林沟。
进入杨林沟,先冲五星杨而去。倒是白雪抢了先,跑到一棵树下,闻,之后抬腿便尿。
“看,我就说白雪撒尿是做记号嘛。”柳笛骄傲地说。
少年们跑过去,果然树上是一个五角星标识,他们不由得佩服起白雪来,轮番亲热地摸摸它的头,害得白雪倒腼腆起来。
留贝横着一口气数过去,发现五星杨这一排南北共有105棵杨树,东西却是望不到头。成千上万棵,留贝计算着,要多久才能找完呢?
一年吧。柳笛抢先说。
“胡说,才不用那么久!”留贝说完,大家笑起来。
“一个冬天吧。”红叶认真想了一阵,这样说。
留贝也不知道,一个冬天具体是多少天,他倒觉得不短也不长。
“行动!”留贝一挥手下令,“横着啊,一人一排。”
捡树枝,掰树枝,扔掉;再捡,再掰,再扔。
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认真地、不间断地面对一片土地。从落在地上的枝条身边,他们看到背着食物负重前行的蚂蚁,看到几条虫子围拢一颗摔坏的喜鹊蛋,看到正努力破土而出的小草,看到碗口粗深幽的洞,看到似乎是蛇蜕的皮……
“小草在忙,蚂蚁在忙,虫子在忙,喜鹊也在忙呀——”又一次要扫到杨林沟最南边时,红叶站起来长长伸个懒腰,“原来,不只大人在忙,也不只是人在忙呀。”
“呀,有人哭呢!”红叶伸在空中的胳膊还没有放下来,“快,你们听——”
杨林沟立时安静下来,果然有声音传来,从南边的上面,时隐时现。白雪也一下跳起来。
包括白雪在内的八只耳朵散开来,追逐着那声音,还是没有准确方向。突然,留贝哗哗哗开始爬树,反应过来的柳笛也噌噌噌攀上另一棵。
这时,白雪“汪汪汪”也叫起来,红叶赶紧冲树上喊,“你们往那边看,白雪叫的那边。”
“在那里!”果然顺着白雪叫的方向,留贝率先发现了情况。柳笛顺着留贝的手指,远远地在与杨林沟隔着一道沟的梁上看到一小队人马。
“日本人吗?”尽管树上压着声音,树下的红叶还是听到了,她又惊又急,一下子蹲下,倚在白雪身上。有村里大人见过,说日本人穿着黄色的衣服,戴着黄色的帽子,帽子上还带着两片布,从两只耳朵上垂下来,呼扇呼扇的。
“就是戴着呼扇呼扇的帽子吗?”红叶也压着声音,冲树上喊,“他们往哪里走,会不会下来杨林沟?”
树上的两人顾不得回答她的问题,从他们脸的朝向,红叶知道了日本人的方向。“他们要往哪里去呀?快下来咱回家吧!”红叶在树下急得直跺脚。
“不用怕,他们不朝这里来。”留贝低头安慰红叶。
尽管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沟,但中间几乎没有路,所以树上的两个男孩很放心。
“是那个女孩在哭。”上面的柳笛手指过去,“他们拐下去了。”
留贝与柳笛看得清楚,哭声,就在七八个身影中间。穿日本服装的有四人,穿老百姓服装的有两人,还有一个小女孩。没错,就是那个女孩,边走边哭。
“汪汪汪,”白雪也看不到,却冲着声音再次叫起来。
“别叫了!柳笛,快别让它叫!”红叶生怕白雪将日本人招下来。
“白雪,悄悄的。”柳笛一说,白雪果然不再吱声,喉咙里呜呜的。
有人被抓了。可是,抓一个小女孩做啥呢?
“红叶,有人被抓了,还有一个小女孩!”柳笛压着声音,向下面的红叶传递着信息。
“能救她吗?”红叶一听小女孩很伤心。
树上没人回答。红叶也不知道,谁能救一个被抓的小女孩。她要被抓去哪里呢?
这时,哭声突然大起来,从树上清晰地看到,小女孩坐在地上开始哭。被抓的还有两个大人,手似乎是朝后绑着的,只有小女孩没有。一名日本人上去拖女孩,她却不起来,还伸出手打日本人的腿。日本人便用脚踢她,强制把她拽起来,推着向前。然而没等走几步,小女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被绑的一位大人停下来,走到小女孩身边,俯身说着什么。女孩就抱了他的腿,哭。
是她爹吧?两人猜测。
突然,一名日本人狠狠将被绑的大人推倒地上,将小女孩像小鸡拎起来。
“啊,”两名少年几乎同时发出惊叫,而后又几乎同时下意识地捂住嘴。
要摔她吗?要拎着她走吗?少年们在心里不停追问。
突然,日本人将死命挣扎哭泣的女孩举起,向沟里抛下来。
小女孩变成一条弧线。
真像李老师在黑板上画出的那一条条弧线啊。可是,李老师画的时候,是潇洒的,痛快的,小半截石笔在黑板上啪啪啪起笔,从下,挑上,再抛下,优美极了。而今,远处那个女孩却要用身体当石笔,在杨林沟上空高高划出一条弯弯的弧线。
树上两位少年看得心惊胆战,发不出声。
“弧线”消失了,静悄悄的。突然,一個声音嘶哑地冲出来,冲着落点方向哭喊,“小麦——”
是之前被小女孩抱着哭的男人,他眼睁睁看着女孩从地上被提起,又抛向空中,再跌落后,才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一定是看傻了,留贝想。
然而他的哭喊很快被两名日本人扯断,推着他继续往前走。他挣扎着折身回来,一名日本人甩开枪托打上去。
“小麦,小麦,”他被赶着踉跄而去,只留下这声音,飘过杨林沟,飘进杨林村,飘进留贝家的院门。
“腾”一下,留贝娘从院中的小板凳上坐起来,在花布上比画的剪刀顺着她扬起的手高高飞起来,同样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最后插进脚下的土里。
这是之后,她一字一句告诉小麦的。她坚持说,她清楚地听到小麦的哭声,更感觉到小麦落地时身体的疼痛。
她还说,花布是母亲当初给她的陪嫁,是姥姥给外孙女的花衣料。生不出女儿的她,本是带着忧伤的心情,拿出来想要晒晒,再存起来的。
事实上,那个时候,留贝与柳笛从树上哗哗哗下来,与红叶一起朝小女孩被抛下的位置飞奔。
拉着,扯着,跨过一道布满荆棘的沟,三名少年跑过又一道布满杂草野酸枣与石头的荒崖,一路顺崖往上爬。谁都不知道,女孩被摔到什么位置。
这个过程中白雪时而站定,耳朵哗哗抖动。就在三名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时,白雪冲上一处高地,嘴里呜哦呜哦地叫。
“她会不会死了?”红叶边爬,边问,边哭。
“快看,上面!”柳笛顺着白雪的朝向,发现女孩挂在一根粗壮的酸枣枝上。
“她没死!”红叶兴奋地叫起来。女孩脸朝下,仿佛全身的血都聚集在脸上,红得像枣一样。
几个伙伴终于爬上去,却够不到女孩。白雪也似乎想帮忙不成,急得直摇尾巴。
关键时刻,柳笛在留贝身边蹲下来,“踩我!”
留贝犹豫了一下,踩上他的后背,将女孩拉下来。
女孩一直装在眼睛里的泪,才放心地倒出来,哗啦啦滚进草里。她脸上有两处擦破了,上衣與裤子被挂出不少大大小小的洞。
“你叫小麦?”留贝问。
“嗯,王小麦。”
“哪个村的?”红叶拉住她的手。
“关家村。”
“日本人为啥抓你?”
“抓我爹。”
“你爹惹他们了?”
“他们说,我爹只听八路军话。”看得出,王小麦又想哭,却忍住了。
“小日本,太坏!”留贝攥紧拳头,学着大人的语气,“哪个说过,他们给小孩子糖吃?”
“他们给糖,是哄着让跟他们一条心,给他们做事。”王小麦说。
原来如此啊,三个少年一下佩服起王小麦来。她是被抛向杨林沟的天使吗?竟懂得日本人的心思。
“我们,送你回家吧?”他们试着问。
“我,没家了。”王小麦哇一声哭出来,“我娘死了……”
少年们不敢再问,面面相觑。
“留贝,带她回你家吧,你娘不是早想给你要一个妹妹?”一阵沉默过后,柳笛突然说。
留贝喜得想蹦起来,却悄悄压住了,用一双细眼笑眯眯盯着小麦。娘生完他,身体就落下毛病,无法再生。每每看到别人家几个孩子从门里这个进来那个出去,娘就偷偷地哭。她也常常搂住留贝说,“哪怕,再给我一个女儿。”
“小麦,你几岁?”红叶问。
“九岁,属猴。”
“留贝是羊,就是妹妹。”红叶边说边将双手举在头顶两侧,用食指和中指比出两个调皮的“羊角”,边看着留贝。
“小麦,你愿意吗?”留贝想了想小心地问。
小麦认真看看留贝,点点头。
三个少年高兴地拉起小麦,“我们回家。”
起身,王小麦的腿一拐一拐的,留贝马上蹲下来,“我背你。”
“就是,以后他就是你哥。”柳笛也在一旁撺掇。
王小麦却不肯,倔强地说,“我能行。”
留贝不再坚持,他和红叶一人一边,拉了王小麦的手,跨过荒沟,回到杨林沟,拐到五星杨下。
“以后,你就加入我们队伍啦,一起寻找五星杨。”留贝耐心给小麦讲了红星杨的故事后,郑重发出邀请。
“嗯,好!”王小麦听得激动不已,一时忘记刚才的痛苦。
第五章 布满村庄的“星”
“我就知道有事发生啦。”一进院,站在院中的留贝娘直愣愣地冲着王小麦喊,“谁家的孩子了?”
小麦有些被吓住了,躲在留贝身后。
“娘,她是妹妹。”留贝怯怯地解释。
“是天上掉下来的?”娘已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小麦看了个遍。
“是日本人。”留贝开了口。
“祖宗呀,老天呀,”娘一巴掌朝着他的头拍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留贝闪身躲开,并抢走娘手里的一块花布。
“娘,花布做啥用?”留贝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家里有过花布。
留贝娘回头,一把将拉着红叶衣角的小麦搂进怀里,“俺孩——”
小麦的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像两条河流,经过她腮上的伤口时,有一部分就渗进皮肤里,让红叶看得有些疼。变细了的“河流”滑到她上衣时,又被破了的几个洞吞噬掉一些。余下的继续冲向她沾满泥土的裤子,一些又顺势裹进泥里。然而后面的“河流”很快又补充进来,进而又汇集成洪大的两股,滑落在院中。
“婶,”小麦抬头,身体抖动着。
“哎,”留贝娘早已一脸的泪,将小麦搂得更紧了。
得想个法子,让小麦高兴,留贝努力琢磨。
次日一大早,当留贝悄悄从鸡窝里拎出那只红公鸡,带着小麦溜出院时,柳笛已经提着一只黑公鸡的两只翅膀,威风凛凛站在“杨将军”下。
留贝将红公鸡放在地上,或许是还没有睡醒,它有些发呆。柳笛也拍拍手里的黑公鸡,放在地上。
黑公鸡明显壮实一些,站定,竟伸直脖子打起鸣来。红公鸡被这一鸣惊醒,却给出一个侧脸,似有些不屑。
“上!”柳笛率先发声了。黑公鸡摇晃着,走向红公鸡,那样子不像战斗,倒像对在它的活动范围之外遇见同类颇感好奇,又像是要先熟悉一下这新的“战场”。
“嘭。”万没想到,本土作战的红公鸡竟主动出击,一口啄在黑公鸡肉乎乎的鸡冠上。
“呀,疼死啦!”毫无准备的黑公鸡终于怒了,“神经病啊!”
成功!红叶是在留贝与柳笛的欢呼声中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麦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突然感动起来,明白眼前几个小伙伴是要专门表演给她看。
“上呀——”
“别停——”
“使劲——”
留贝与柳笛尽力压制着声音,却指挥得激情飞扬。此刻,他们和两只公鸡一样,已经成了战士,成了对手。他们俩不仅比试着气势,还时而从两只鸡里分离出来,留贝的胳膊越挥越细,柳笛的眼睛越瞪越圆,两人恨不得也像两只鸡狠狠啄向对方。小麦与红叶,则顾不得看他们俩,只专心盯着两只鸡看,各自激发着它们的斗志,贡献着鸡们根本听不懂的策略。两人时而帮着红公鸡,时而又转向黑公鸡。他们已经忘记,这不是两只鸡的战斗,而是两个男孩的战斗,两支队伍的战斗。
一大早的杨林村,很快被两只鸡、四个孩子、一条狗搅得地动山摇。
最终,体格稍逊一筹的红公鸡渐渐招架不住,一滴滴鲜血从鸡冠上滴落。
“让它们别打啦!”王小麦看到血害怕起来,尖叫着。
“就是,快停下来!”红叶也喊。
留贝不再呐喊,一把抓过红公鸡来,却没想到,黑公鸡却追上去又是一口。
“你有完沒完?”留贝生气了,一脚踢在黑公鸡肚子上。
“你!”柳笛冲过来,“输就输了,你变成鸡了?”
“哈哈哈——”红叶听了这话倒忍不住笑起来。小麦也被逗笑了。留贝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你赢了!”
听到“赢”这个字,柳笛顿时消了气。如他预料,让他骄傲的黑公鸡终于让他在留贝面前扬威了一次。
“不是我赢了,是鸡赢了。”柳笛也不再生气。
两只鸡各自在小主人怀里精疲力竭。为了不让大人发现,两人细心地替公鸡擦着鸡冠上的血,柳笛将掠下的血随手抹在“杨将军”身上。
那一抹一抹的红,吸引了留贝。灰白的树皮上,突然跳出一个个鲜红的图案,组成奇妙,胜过爹在美术课上给他们画出的大树与天空。那么红,还是两只鸡流出的血吗?
红,红……留贝装着满脑子红,回到院中。
他就知道,娘忙于那块花布,压根儿没有听到外面的鸡打架。
娘又拿过花布,在小麦身上比上比下。
“谁会料到,花布会遇到你?”留贝娘比一阵,就要扳过小麦的脸说一阵。留贝明白,娘是替她的娘在问小麦。
“娘,比了一百次了,也做不出来一件衣服吗?”留贝问。
“我要做两件呢,秃小子!”娘在小麦身上比一阵,再拿出一截白粉笔在花布上画一阵,又拿出剪刀在花布上比试一阵。
两天过去了,花布还是好好的。
“小麦,你爹是谁?”吃饭时,杨大路问。
“王加南。”
“哦。”杨大路听罢,将碗中剩下的饭一口倒进嘴里,快速出门。
“你去哪?”爹没回答,娘也没像往常一样追到门外问,返身一头扎进她陪嫁来的那只木箱里,不停地翻腾。
留贝则拉小麦打开杨大路的一个小木箱,他想让小麦分享,彩色是什么滋味。
小麦的眼睛一下亮了,“呀!”
“我画画给你看吧?”小麦的眼神让留贝觉得,她没见过这么多颜料,也就一定没有画过画。
“画啥呢?”
留贝没有回答,拿起铅笔刷刷刷画出一棵树,所有的枝条都直直向上,只有一根枝条向外斜着。画完了,用颜料涂成绿色。
“咋有一根枝条斜着长?”小麦好奇地问。
“它是‘杨将军’呀,告诉过你的。”留贝骄傲地说。
“哦,”小麦明白了,“那只手在指挥!”
想了想,留贝又在树下画了一个扎辫子的女孩,却发现红颜料没有了,便打开杨大路那瓶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涂出红红的上衣。
“嗐,像血!”留贝娘不知什么时候从箱子里抽出头来,在留贝后背响亮地拍了一下,又忙她的花布去了。
“我们走!”留贝将墨水瓶盖上,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毛笔,悄悄装进衣兜,拉着小麦出了门。
在院外,他又大声喊出红叶和柳笛来,一口气跑进杨林沟,跑到那棵五星杨下。
连白雪都喘了,留贝却顾不得像三位小伙伴一样停下来喘喘气,掏出毛笔,在杨林溪里将笔上的黑墨洗得干干净净,又掰开一截树枝,将两个五角星亮在眼前,打开红墨水,轻轻地用笔蘸了,之后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将五角星染得红艳艳的。
“呀,”几个小伙伴一下惊呆了,他们太佩服留贝了,他咋就想到这个主意呢?可是,他们的惊讶才刚刚开始,留贝又将手中涂成红红的五角星朝树干上一扣。
“老天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一个红红的五角星出现在五星杨树干上。
“这可是最好的记号呀!”红叶兴奋地跳起来。
一瞬间,留贝突然想到爹小心保护着的一枚图章,当爹在一张写有字的纸上按下时,一双手总在微微发抖。他总想,那是多神圣的一个红印,爹要那种神态,要全程保持站立的姿势。想到这里,留贝神圣地起身,将刚刚涂过红墨水的另一个红五星,再次端端正正扣上树干。之后学着爹的样子,左手按在拿树枝的右手上,稳稳地,重重地,按了几下,再轻轻将树枝提离。
真的像娘说的一样,血红血红的。
留贝似乎扣得兴起,一转身在挤到身边的白雪耳朵上也盖下红红的一个五角星。
“哈哈哈哈,”几个孩子笑声回荡在杨林沟。
留贝一阵耳语之后,几个孩子像风一样闪回村庄。他们贴向一堵墙,墙上便出现一个红色五角星。
枝条尽管只有小拇指粗,小小的五角星还是红的亮眼。
“再来!再来!”柳笛看得兴奋,鼓动留贝。
“等天黑了,”留贝说,“不能让我爹发现我用了他的红墨水,也不能让村里大人看到是我们盖的红五星呀,那样五星杨的秘密就暴露啦。”
柳笛立刻不再说话,打心里佩服起留贝来,想想自己只顾高兴,竟差点忘记他们的秘密。
四个少年第一次急切地盼天黑,以致于家人喊吃饭都不想回去。最后,还是留贝一声令下,“都回去吃飯,不能让大人怀疑。”
小麦的花衣服,终于裁出一个样子。留贝娘搭在进门的她身上,前后左右比着,看着。小麦的注意力,却在留贝的眼神上。他一眨眼,小麦知道让她快些端起碗吃饭;他再一眨眼,小麦又知道让她快些放下碗。
“做好你就舍不得脱啦。”留贝娘只以为没成型的衣服提不起小麦的兴趣,便从小麦身上扒下来,又一头扎进针线里。
娘没心思吃饭,给了留贝和小麦快速放下碗的机会。
半截月亮,定格在杨林村上空,将村子照得白亮白亮。
天渐渐冷了,村里没有一个人影,孩子们借着月光,一堵墙一堵墙地过。
红墨水越来越少,红五星越来越多。
孩子们的心,也越来越欢喜。
当村中所有院落的外墙都印上红红的五角星时,他们长长出了一口气。
尽管是朦胧的月光,他们四双眼睛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红五星犹如一朵朵红色的花儿,盛开在杨林村。
明天,明天会引来啥样的眼神?
“肯定是——呀,这是啥东西?”红叶说。
“一定是——老天,有鬼来过啦!”柳笛笑。
“鬼都出来了,还不回家?”果然,谁的娘在尖着嗓子喊。
少年们一哄而散。
第六章 “旋风”又起
杨林村平静的早晨,出乎少年们意料,次日的村庄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炸了锅”。没有谁惊讶,没有谁喊“老天”,也没有听到谁说“鬼来了!”
然而,留贝却觉得有风要来了。这风,不是前一段从天而降的那股张牙舞爪要把人刮跑的大风,暴风,而是攒着一股暗劲儿,但具体会从哪里刮来,他也不知道。
也许从天上,也许从地下。
留贝透过街门洞,看到爹站在院门外,眼神正直直盯着院墙发呆。留贝一喜,迫不及待跑出去,果然看到爹一动不动盯着的,正是墙上的红五星。留贝忍着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爹,这是啥呀?”
“爹——”留贝是喊过三声后,杨大路才回过神来的,“小孩子一边去,不要乱问。”
杨大路边说,边紧张地四下观望,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很闷。他越正经,留贝越想笑。终于,他怕忍不住露出马脚,一溜烟跑了。
他拽出小麦来,跑下坡。他想看看,别的人看到红五星是不是和爹一样的反应。他觉得别人一定不会像爹那样冷静,也不会像他假装一本正经,新奇的东西突然出现,最直接的反应难道不是惊讶地一叫吗?留贝希望并相信,一定会有人脱口大喊,“老天哪!”
远远地,两人看到鬼鬼祟祟的柳笛与红叶,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
有挑水的人出来,可压根儿不看墙,更不看鲜亮的红五星。又有上地的人出门,似乎看到红五星了,可只是轻描淡写地瞅一眼,便又望向远处。又有女人出来将一锨垃圾扔下坡,转眼看到红五星,站住了。
留贝和小麦一阵惊喜,她看到了,她一定要喊叫了。留贝相信,只要她一嗓子,就能喊醒整个村子,那时候,大人们一定会全跑出来。所有的红五星就要暴露了,他期待极了那一刻。
那一刻到来时,他们该做啥呢?留贝还没想好。他只知道,大人们越感兴趣,这个属于少年的秘密就越有趣。
果然,女人提着锨上前,凑近墙,凑近红五星,左看一阵,右看一阵,又伸手摸一摸,再将手指举在眼前。
“老天,都看成对眼了,还不吱声。”不知什么时候,红叶和柳笛已经来到身边,四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女人。
女人很好奇,但很平静。她搓搓手指,将举着的手放下,回身张望。有一瞬间,她的眼神与孩子们交汇在一起。就在留贝担心女人怀疑是他们干的时,她的眼神却迅速移开了,提起锨回到院中。
真无聊,扫沟去!
扫沟,这个词也是留贝提出来的,他觉得五星杨一定不是一棵,他们要继续找,要“扫”遍杨林沟的每一棵树。
何况,“扫沟”队伍中又增加了小麦。四个少年由北向南,再由南回到北,弯腰,低头,在杨林沟中一截截捡树枝,折树枝。
他们忙碌的时候,白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这个身边站一阵,那个脚边嗅几下,偶尔它也会仰头冲远处吼两声。每到这时,他们就会警觉地停下,向上张望。柳笛还两次趁机爬上身边的杨树望一阵,借机直直腰。
没有任何异常,一次是过了一群羊,一次是走过几个人。
从上午找到下午,五角星还是没有踪影。
“是不是,只有一棵呢?”找着找着,孩子们有些灰心了,他们多希望,枝条“咔”一声断后,两面五角星图案呈现在眼前。
太阳越来越往西斜,连白雪都失去再跟他们的兴趣,远远地趴在树下假寐。
“五角星!和那棵树一模一样的五角星呀!”突然间,王小麦大喊起来。孩子们扔下手中的枝条,飞奔过去。白雪也惊到了,起身跑过来。
“真的呀,五角星!”离小麦最近的红叶率先跑过来,从王小麦手里抢过一截,惊喜地喊。留贝同时也冲过来,抢过另一截。
两截树枝一一经过每个孩子的眼,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他们再次弯下腰,将树下的枝条捡起来,一根根掰断。果然,每一个断面,都是一个显眼的五角星。
“太好啦!”四个孩子围着树,仰着头,一圈又一圈,转啊转的。
“红墨水。”小麦遗憾的语气刚一出口,留贝已经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
“哇!”他们没想到,留贝竟随身装着。
“啪!”很快,两枚红五星被留贝熟练地盖上树干。
抬头,阳光已从树梢划过,金色的余晕洒在树梢上,点点绿芽被笼罩了,看上去暖暖的。
有了收获,每个人的手也快起来,脚也轻起来。望望太阳,还在山尖,便又充滿信心地跑向下一排。
经验越来越多,步伐越来越快。他们之间,甚至能听到彼此掰枝节的声音,那轻轻的脆脆的一声,无比亲切,又无比神秘。前方的每一棵树,都神秘莫测,用五角星的光芒诱惑着他们。
“哇,哈哈哈。”柳笛一边笑,一边噌噌噌爬上一棵树,大家仰望时,他已在高处折那些长满嫩芽的枝条。折一条,扔下来,再折一条,又扔下来,“快,掰断!”
“五角星!”留贝闻声折断,两面五角星出现在眼睛里。
又寻出两棵五星杨的少年们不知道,墙上的五角星终于在村里“炸开锅”。
“神意,神意呀!”留贝爷爷张开双臂,继而又握紧双拳,“咚咚”砸向墙。
“就和当初杨林村长出一沟杨树一样,都是神意呀!”留贝爷爷在村中一圈圈转着,说着。
“果真么?”人们陆续被他从家里“搅”出来,跟着他在村中一圈圈地走,一遍遍地听,一声声地叹。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呀?”有人被留贝爷爷说得心惊胆战。
“好事,当然是好事呀!”留贝爷爷最后带人转回到“杨将军”下,大手一挥,“小日本赢不了,中国会有天助!”
“这话,咋说?”
“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呀。”
“这……”人们互相看看,很是不解。
留贝爷爷并不看人们,也并不在乎人们不解的眼神,只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天爷的安排,谁能顶得住?”
“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的安排!”这句话人们懂了,就如当初懂杨林沟一沟杨树,以及先祖在杨林村落脚一样。
“这,也是先祖说过的么?”终于,有人小心地开口问。
“这是《汉书》里记的,比先祖还灵。”留贝爷爷回答得铿锵有力。
“汉书,还说啥?”又有人问。
“这一句,还不够么?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
“中国大利!中国大利!”留贝爷爷响亮的声音,像旋风一样飘进杨林沟。
“喳喳——喳喳——”
“喳喳喳——喳喳喳——”
一阵异乎平常的叫声在头顶出现。少年们抬头,才发现不知啥时候,树上的喜鹊聚集了一大群,它们叫一阵,跳一阵,朝着杨林村的方向。
正如留贝早晨的预感一样,他总觉得要有一股风从暗处袭来。
“喜鹊,也在庆祝发现了五星杨吗?”柳笛吸溜了一下鼻涕,笑。
“莫非,是它们看到树干上的红五星,在抗议?”小麦说话总是很慢,要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因此总惹得听的人要盯了她的嘴巴等。没有人催促她快些说,是大家都觉得她的嘴巴太好看啦。
“像樱桃!”红叶有一天的总结,得到几个小伙伴的一致认可。
“喜鹊为啥要这样吓人地叫呢?”“樱桃”一样的小嘴又慢慢发问。确实,它们的神态充满不安。这不安更加重了留贝从早上就隐约生出的不安,但很快,他的心就被两棵五星杨的收获压下去了。
天擦黑时分,四个少年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杨林村。
远远地,他们看到村里人流走动。走近了,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村中小道上,三三两两,扎堆面对墙上的红五星指指点点。
四个少年一阵兴奋,红五星终于引发大人关注了。
“要换天地!”
“要换天地——”
大人们的神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惊喜中夹杂着惊恐,这让他们很是不解。
“啥,换天地?”他们凑近了,问。
有人看他们一眼,很快又扭过头去,有人压根儿不理睬他们的问话,柳笛于是拖住爹问。
“小孩子家,闭嘴!”爹不客气地回绝了他。
“真是,鬼来啦。”留贝在心里想,大人们的神情,都是因为墙上的红五星吗?
他跑回家,看到爷爷坐在磨台上,头向着杨林沟的方向,眼睛向着杨林沟的方向,身子向着杨林沟的方向,只右手食指机械地在地上画来画去,一遍又一遍。
第七章 村里来了陌生人
真冷呀!杨林村的冬天,总是来得很快,很急。
杨林沟的喜鹊也像无事的农人一样闲了下来,从早到晚站在枝头“喳喳喳”叫个不停。进入的人们,或者牛羊,它们也不再理睬,更不去攻击。
它们转移了心思。它们的心思似乎在远方。
远方,有啥呢?留贝和伙伴们常常盯着喜鹊,不解地想。
日军的扫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残酷。
“一片一片血,河水都红了……”
“李家庄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被他娘活活用两只奶捂死了。”
这样惊恐的话,不时飘过杨林沟,传进闭塞的杨林村。
“二铁他姑姑,被烧死了……”
“苦命的二铁,他只有姑姑一个亲人呀……”
当这惊恐终于与杨林村发生了关系时,孩子们心里才真正怕起来。他们不知道二铁的姑姑是哪个村的,也不知道离他们有多远,但与他们一样生活在杨林村的二铁却让他们觉得死亡就在身边。他们一次次被警告,少在外面跑,更不能随意跑去杨林沟,吓唬他们的话也变成,“看,日本人来了——”
就在这样恐怖之下,留贝他们还是抓紧时间,在杨林沟又“扫”出两棵五星杨。
发现五星杨的喜悦,总是很快压过少年们心头的阴郁,他们常常想日本人一定不会来杨林村,他们压根儿就找不到杨林村。或许哪一天,李老师会突然回来,欢喜地揪住耳朵告诉他们,“上课啦!”
可是,留贝和小麦前脚刚进门,杨大路后脚便裹着一股风进来,说到张庄村的谁谁谁被抓去黑狐沟了。
杨大路压着声音,留贝与小麦还是听到了。一听“被抓”二字,王小麦便又想起爹,眼泪一颗颗滚入碗里。
“小麦,听说你爹好像也在那里。”看到小麦伤心的样子,杨大路过来摸摸她的头。
“能救他出来吗?”留贝着急地问爹。
“不好说。”杨大路又拍拍小麦,“不过,会有人想办法的。”
“谁在想办法呀?”王小麦眼泪汪汪地望着杨大路,“叔,我爹不会死吧?”
“不会!”杨大路转向留贝,“带小麦院子里玩去。”
“黑狐沟在哪?”留贝还是召集三个小伙伴,一路跑进杨林沟,跑到一棵五星杨下。
“我老舅家的地方。”柳笛说。
“远不远?”
“老远呢,”柳笛说,“天一亮走,午饭时才能到。”
留贝不说话,一只手就在树干的红五星上抠呀抠的。柳笛、红叶和小麦都担心地盯着他,只怕他把红红的五角星抠坏。他们知道,他的脑子里一定在想大事,便不敢提醒他,只提着心看他。
终于,留贝停止抠红五星,挥手招呼三个伙伴聚拢到一起,“我有一个计划——”
“小朋友——”
突然,一个极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尽管听上去小心翼翼,还是把四人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一个披着一身黄叶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你是谁?”少年们不由地向后退。白雪倒冲到前面,冲着陌生人汪汪吼起来。
“小朋友,不要怕。”这时他们才看清,这个人左胳膊被一条白布条缠着,有血渗出来。
“他受伤了。”留贝在心里想,而且从面容、衣服及神态上看,对方是一个很温和的兵,不像要伤害他们的样子,更不像日本人。
“你是谁?”他又大着胆子问。
“我叫余晖,能向你们求助吗?”对方向前一步,语气里带着恳求,同时用手向下一指,“他受了重伤,需要你们帮助。”
三人由于高度紧张,竟然没有看到,这个叫余晖的人脚下还有一个人。他被黄叶盖着,只露出半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头。
“嗯,”这时,露出的半个头的人一声呻吟。
“老王,你醒了?”余晖听到声音,迅速蹲下,推一推黄叶中的人。
“嗯,嗯,”对方不知是回答,还是疼痛,始終只发出嗯嗯声。随着身子晃动,身上的黄叶滑落在地上,他们才发现这个老王光着上半身。再看,原来他的上衣包在头上,渗出的血比余晖的胳膊更多。
“血!”小麦看到,不由得叫了一声。
“我能请一位勇敢的小朋友,回去叫个大人来吗?”余晖又开口了。
“是谁……打伤你们的?”留贝又问。
“日本人。”
“原来是日本人,”留贝不由得挥起小拳头,“我回去!”
留贝没有问对方为啥只叫一个人回去,一听日本人便自告奋勇。
“早看出来了,你是好样的。”余晖一边称赞他,一边盯着树干上的红五星。
几个少年也看到余晖在看红五星,心里慌起来,柳笛甚至侧过身子,有意将红五星挡在余晖的视线外。
“那么好看的红星,为啥不让我看呀?”没想到余晖特意问。
“啥,啥红星?没呀……”柳笛结结巴巴起来。
“你,也是好样的!”余晖竟又表扬起柳笛来。说完,他又转向留贝,以商量的口吻说,“最好,叫一个懂红星的人。”
“啥,红星?”留贝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像柳笛一样说话不利索了。他很快转身跑开,假装没看到余晖的手指向那个红五星。
小麦率先走到余晖身边问,“余叔叔,你疼吗?”
“老王叔叔,更疼吧?”柳笛与红叶也围上来。他们都怀着一个小心思,那就是眼前这个叫余晖的人千万别再打红五星的主意,更不能发现五星杨的秘密。他们都在尽力分散余晖的注意力。
留贝则像风一样跑远。很快,他就从“田螺”的嘴巴里冲出来,冲进杨林村,冲回他的院子。
他的脑子,也像脚下的速度一样,不停地转,“为啥,余晖要一个‘懂红星’的人?树干上的红五星,余晖为啥感兴趣?”
想这些的时候,他也丝毫不敢慢下来。一路上,他不时撞开路人,惊飞草丛里的鸡。
“留贝,狼追你么?”这声音,很快被他甩进身后的风里。
杨大路是扛着一把镢头,跟着留贝进入杨林沟的。
“杨同志,”余晖紧紧握了他的手。
“你们是……”杨大路问。
“我是八路军129师385旅的,我叫余晖,在后勤处工作。老王是给我们掌了两年大勺的师傅啊,没想到这次在转移中遭遇了敌人,受了伤。”余晕简要地给杨大路交待了身份。
“好!好——”杨大路一个劲点头。
“我就大着胆子,把他托付给您,杨同志!”余晖抽出握着杨大路的右手,后退一步,立正,“啪”地敬了一个礼。
“使不得!”杨大路上前一步,将余晖手按下来。
突然,余晖的眼睛又绕过柳笛,移向树干上的红五星,这让留贝几个慌了,杨大路如果发现了树干上的红五星,五星杨的秘密就暴露了,他身上的红墨水也藏不住了。
好在,余晖很快收回眼神,解开衣扣,从左胸处慢慢掏出一个灰色布团,递给杨大路。在余晖的点头示意下,杨大路慢慢打开,发现是一顶旧帽子。突然,他拿帽子的手颤抖起来,帽沿上方竟是一个鲜红的五角星。
几个少年一直盯着杨大路,他的神态像是要惊讶地叫出来。可是,他张大的嘴竟然慢慢合上了,只是大声喘着气,一遍遍抚摸那个红色五角星。
“余同志,您的伤也不轻,养两天再走。”杨大路抓过余晖的手来。
“也好,”余晖稍作犹豫答应了。
两双紧紧握了好久的手,终于分开了。或许是安顿老王后放松下来,或许是从对方一双手里感到力量,他抬起右手轻轻端一下左胳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留贝捕捉到了,他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想到上次被镰刀划破小腿的撕心裂肺。
杨林村的夜,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星星在空中一闪一闪,完全没了白天的天旋地转。
柳笛坐在院子里,迟迟不愿进屋睡觉,白雪安静地卧在他脚边,好像在回忆白天的惊心动魄。
“想啥呢,回来睡呀。”娘已经喊他三遍了。
“娘,你先睡吧。”柳笛有些不耐烦了。
“这小崽子,不知道中了啥邪!”爹干脆将灯吹灭,不再理他。
白天的大风,杨林沟的奇遇,在柳笛脑中怎么也静不下来。下午到家,娘问他在哪里时,他第一次撒了谎,说在留贝家玩而不是杨林沟,仿佛他一说杨林沟,就要交待出两位伤员。
好在,爹娘并未细问,只是提醒他,越来越乱了,叫他不要往远处跑。
留贝与柳笛一样,在爹娘的呼噜声中,进入下午那个红色的五角星世界。
灰色帽子上那个五角星,为啥跟树干上那个红色五角星,长得一模一样呢?留贝百思不得其解。下午,余晖头上戴的帽子,明明是一个像太阳一样的白色图案,怎么怀里竟还揣有一顶红五星图案的帽子?
留贝忘不了,余晖当时是认真想了一下,才解开衣服扣子的,然后小心地从衣服里掏出那顶帽子。爹看完之后,他又以同样的动作,小心地放揣回去,将衣服扣子一一扣上。
那是怎样的一顶帽子呀,他们像捧着一块金元宝那么小心?
第八章 永远的红头绳
第二天,村里人慢慢知道,杨大路的两位远房表亲中了日本人的枪,逃到杨林村来了。
余晖早已换了杨大路的衣服,吊着一只胳膊在院子里晒太阳。无论谁上门,他都以表亲的神态,字字血泪,控诉着日本人的恶行。
“差点跑不脱,亏我舍下一条胳膊。”每说到动情处,余晖总一脸恐惧,又一脸英武,“不然,便和他一样了!”
余晖说到这里,扭身冲屋里的老王一努嘴。人们便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替他庆幸虽伤了胳膊,卻保住命了。
躺在留贝爷爷炕角的老王,情形却不容乐观,留贝娘一点点撕开他包在头上的衣服,留贝每次都能听到衣服与皮肤分离的哧啦声,每响一声,老王就重重地“嗯”一声,手跟着抖几下。
“可恶的小鬼子,咋下了这毒手呀!”留贝娘慢慢撕一片,轻轻洗一片,狠狠骂几声。
余晖也会吊着胳膊到院外。留贝偷偷跟着,早发现他一直关注墙上那红色五角星,然而他和村里人不一样,并没有好奇地走到跟前细看,而是远远地,装作漫不经心地,淡淡瞟一眼。
他越是这样,留贝觉得他越是在意。他想起杨林沟初遇到的那个下午,余晖就是这个样子盯着树干上的红星看,还让留贝回家叫一个“懂红星”的人。他,为啥对这些红星感兴趣,却还要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
有时候余晖和爹同时站在院墙前,两人却谁都不提面前的红五星。
留贝想不通,却也不敢问。
留贝爷爷也不提,却在两人上门的那个夜里凑近余晖,“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帽子?”
当一枚红艳艳的五角星出现在留贝爷爷眼前时,他竟然哽咽得不能言语,继而紧紧握住余晖的手,“你们,神派来的!”
“老人家,”看得出,余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老人家……”
这个帽子,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留贝忘不了,下午在杨林沟时,爹捧它的手就激烈颤抖。而今爷爷越发不能控制自己,到底是为啥?
而这个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和他涂在墙上、树干上的红五星,有啥关系?
事情越来越奇怪,坐在“杨将军”下的四位少年,讨论一阵,糊涂一阵,最终还是不得其解。他们却有了一种感觉,他们守的这个秘密非常不一般。他们有了一种冲动,寻求这个答案,但是问杨大路,李老师,还是余晖,他们还没想好。
只是,村里的气氛越来越让少年们不安,杨大路竟然着手筹备民兵队了。
需要放哨,需要枪。村里有两家猎户,其中一个,已经在杨大路的说服下把猎枪贡献出来。又给柳笛爹做工作,可是被拒绝了。理由是,如果遇到危险,他自己可以开枪保护村里人。
那就当民兵吧,出来站岗,放哨。可他又不愿意,还满不在乎地说,“怕啥?只要鬼子一出现,我一枪便可解决。”
“不站岗,咋来得及打?”
“来得及。他们再快,有天上飞的鸟快吗?”
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把前去做工作的杨大路顶出门的。
这件事,让柳笛在几个伙伴面前很没面子。可是,他没有能力说服爹,只能好几天不与爹说话,表达内心的不满。
伙伴们知道他的心思,也尽量不去提这件事。
好多事情积在一起,让几个孩子心沉沉的,没有了以往的活力。
突然,一个物体“嘭”一声跌落在脚下,把本就内心起伏不安的他们吓得惊叫着蹦起来。
定睛看,是一只喜鹊。
回头,二铁正赶着羊群下坡,抓羊鞭的手里还晃着一个弹弓。
“你,咋打喜鹊?”柳笛站起身来。
“我打喜鹊咋啦?”二铁一脸阴郁,鞭声响亮地甩在地上。
“他姑姑被烧死了,不高兴呢。”红叶轻声说。
“不高兴去打日本人呀!”柳笛说。
“就他那胆儿,还打日本人呢!”留贝不屑地说。
“就是,打日本人去,打喜鹊干嘛?”红叶高声冲二铁甩过一句话去。
“一只鸟儿嘛,又不是你们家亲戚。”二铁向他们挥挥手里的弹弓,“啪”一声甩鞭后,赶着羊群扬长而去。
“啪,”柳笛捡起一块石头,向羊群扬去,砸向那只走在最后的花羊身上。
花羊,是二铁羊群中唯一一只与众不同的羊,它白色的身体左右侧,偏偏各有一大片圆圆的黑毛,在羊群中格外显眼。
“哎呀,你干嘛打羊啊?”红叶喊。
“哈哈哈,这是咋啦?”孩子们不防,李老师从身后过来。
“李老师回来啦,要开学了吗?”孩子们很意外。
李老师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却看到地上的喜鹊。
“是二铁,打死喜鹊的!”柳笛抢先说。
“这个二铁——”李老师凝视着地上的喜鹊,随口念出,“谁道群生性命微,哺雏觅食故飞飞……”
“鸟儿的命也是命,它们也在养活孩子,和各种敌人斗争,跟我们一样艰难活着。”李老师拉过几个孩子,“记住,千万不要伤害它们。”
“记住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回答。
李老师转向留贝,“你爹在吧?”
“在。”留贝说。
大步向前的李老师,却突然被定在留贝家院门口,就像他的前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哦不,一只手的力量远远不够,因为李老師是瞬间被死死钉在地上的,因此又像是从天而降一颗巨大的钉子,从他的头顶穿下去,穿进他的身体,穿过他的腿,穿入他的脚,将他深深钉进土里。
“邦!邦!邦!”似乎,少年们听到空中巨大的用铁锤敲击钉子的声音,浑身不寒而栗。
真的,李老师就像一根木桩一样一动不动。
留贝扬着手奔过去,想将李老师从地上拔起来,可是,他小小的身躯却被李老师一把推开。留贝惊愕不止,被钉在地上的李老师,双手竟然可以动了?
这个时候,柳笛、红叶与小麦也都奔过去,想解救他们的李老师。
李老师不答话,身子却慢慢动起来。在少年们的注视下,他一点一点,向前移动脚步,最后伸出双手扒在留贝家的院墙上,再次一动不动。
少年们倒退一步,松了口气。他们恍然大悟,钉住李老师的,不是天上下来的钉子,而是墙上的红色五角星。
不会画画的李老师,是迷上这些红色图案了吗?之前看到杨大路画画,他总是羡慕地凑过来,左看右看。但他们很快发现,李老师脸上完全没有惊喜,而是像杨大路第一次见到这些图案一样,满脸惊讶。留贝那一刻突然害怕起来,为什么大人们看到这些红色五角星,都是这样的神态?是不是,他们做错事了?
可是,他很快又从李老师眼里发现了一丝惊喜,尽管只是闪瞬一过,他还是捕捉到了。
李老师突然就消失了,在少年们的身边只留下“杨大路。”这个急促的声音。
院里,留贝娘举着双手,也疯了一样在喊,“杨大路……”
到底发生啥事了?少年们跟着冲进院才知道,慌乱是从留贝爷爷屋里传出来的。
留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冲进爷爷屋里,身后跟着小麦。
“老王——老王——”炕上,余晖正贴着老王的脸轻唤着。
“老王——老王——”留贝爷爷也趴在老王身边,急切喊着。
“老王,要死了吗?”地上的留贝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这几天在娘的精心护理下,他们终于看清了老王的脸。那天,当杨大路替他将脸上长长的胡子刮干净后,他们才发现老王一点也不老,一张白白的脸很清秀。
“四川来的,有一个女儿。”他们也从余晖口中知道了老王的身世,“跟着川军出来的,因年龄超过三十岁,便主动担负起给战士们做饭的任务。”
白白净净的老王,很快赢得留贝一家人敬重。杨大路甚至让娘杀掉那只红公鸡,炖了汤给老王喝。为此,留贝整整哭了一天,然而当爹拉过他来说,“老王叔叔丢下女儿,是来这里保护咱们才被打伤”时,留贝含着泪猛烈地点点头。柳笛知道后,也提着那只黑公鸡来到留贝家,吸着鼻涕告诉他,“我家黑公鸡也给老王叔叔吃吧”。
喝过几次鸡汤后,老王也睁开过两次眼睛,一一盯着眼前的人看,眼里充满感激。
红公鸡与黑公鸡,难道也救不了老王叔叔的命吗?
在一屋子人焦急不安的注视下,老王艰难地拉过余晖的手,一连说了三句“谢谢”。
“呀,能说话啦,是要好啦呀。”留贝娘率先惊喜地叫起来。
之后,老王又努力抬起右手,在身边来回摸。余晖会意,把老王的上衣拿到眼前。老王又用眼睛指指衣服,余晖将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一个暗黑的布团。
老王再用眼睛示意,余晖打开了,屋子里一下亮起来。那布团里,竟然是长长的两根红头绳。
余晖递给老王,老王拿在眼前,慢慢就看出眼泪,一股一股的。
屋里的眼泪,也是一股一股的,尤其是留贝娘,一边甩泪,一边甩鼻涕。
看够了,哭够了,他将头转向地上的小麦,将红头绳举过来,“给。”
那一瞬,小麦被吓住了,她不敢接,也不敢动。
“我的女儿,也是这样两根辫子……”老王说完,眼泪又哗哗涌出来。
“小麦,快接着,谢谢老王叔叔!”余晖急切地鼓励小麦。
“爹,”突然,小麦伸手接住红头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而老王,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一抬身,将小麦的两只手握在他宽大的手里。
握着,哭着,老王终于没了力气,“嘭”一下倒在炕上,一动不动。
第九章 营救王加南
留贝觉得,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要实现他的大计划了。
五星杨,伤员,一个接一个秘密压在身上,令他们兴奋又不安。
快吃不消啦,有时候,留贝暗暗地想。
第二天一早,老王便被葬进杨林沟,留贝与小麦像小辈一样,穿了白色的孝衣,淌着泪走在棺材后。最引人注目的是小麦,一身白衫,头上却扎了两根红艳艳的头绳。
留贝娘更是扶着棺材,哭到直不起腰来。
让留贝惊讶的是,余晖一大早却没踪影了。他记得清楚,头天晚上,余晖是和李老师一起在炕上睡下的,可这个早晨,两人却像两片叶子一样,被风刮得无踪无影了。
没有人告诉他,余晖和李老师去了哪里。
全村人都出来了,加入到送葬队伍中。他们替留贝家这位远房表亲惋惜,也替他幸运,客死他乡,竟还有披麻戴孝,扶棺相送的亲人,太难得。村里人也便像亲人一样,一路跟着进入杨林沟。
这是很乱的一天。早晨起来,留贝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先是看到爷爷直直地坐在磨盘上,不言不语,后又看到娘提着一双鞋,却满院找鞋。
留贝的脑子里,却总想着一张白白的脸,两根红红的头绳。那张脸让他有些害怕,一想到,他就努力想用气息压回去,但是不行。他便大口喝水,还是不行。
杨大路,则像风一样,嗖嗖地出了院,又嗖嗖地回来。
一切都安顿好了,他在忙啥?留贝想不通。
突然,二铁慌乱地出現在送葬的人群里,他拉住了杨大路,几乎带着哭腔说,“羊,被日本人抢了!”
“啥?抢了羊?在哪?”大路急问。
“河湾里。”听到这个名字,人们都惊了一下,河湾就在村后浊漳河的北面呀。
河湾,河湾呀!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村里人纷纷折身回村。
“嘭!”
“嘭!”
“嘭!”
一个个院门,都在身后严严实实地关上。
留贝他们四人,却悄悄留在杨林沟,他们要从这里,直接去黑狐沟。
柳笛带着白雪走在前面,红叶与小麦牵手走在中间,留贝走在后面。
少年们的心咚咚跳着。快走出杨林沟时,留贝在一棵树下停下,弯腰捡起脚下一截细细的树枝,掰开。
“老天啊,你咋知道这棵树里有五角星?”由于吃惊,红叶本就很大的两只眼睛看上去更大得出奇。
“感觉,也许……”留贝也说不上来。一路上,他的脑子虽然跑到黑狐沟了,眼睛却一直在杨树上。他也不知道,为啥对这一棵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就是觉得,这棵树与别的树不一样。
“六棵啦。”当两枚红红的五角星盖在树干上时,四个少年不由得互击一下掌心。
完成眼下这个大计划,然后和爹聊聊五星杨,留贝这样想过后,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心思便全部放在前方的黑狐沟上。
好多人被关进黑狐沟,那是个啥样的地方?他们知道的,只是柳笛爹打猎的一条沟,再多的一无所知。
那里该是和杨林村一样的一个村子吧?或者,和杨林沟一样,是一条沟么?留贝好多天一直在想,王加南被抓到那里,会关在哪里呢?是院子里,屋子里,庙里,还是羊圈牛圈里?他的想法,从来没有跟小伙伴们说过,甚至王小麦。他觉得,柳笛常常藏不住秘密,红叶是女孩子,年龄又小。而王小麦呢,一来是女孩子,二来如果告诉她,她会天天惦记着这事。
而更重要的是,留贝觉得万一这个计划不能成行,他无法向伙伴们交待。
可是,该怎样营救王加南呢?留贝心里也没有数,一双细眼愣愣地盯着天空。他的脑子里,总不由得涌上“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场景。之前,爷爷常常坐在“杨将军”下,一字不差,铿锵有力地给他唱:
纵然敌阵摆得狠,
你的母统兵显才能;
打一阵来破一阵,
七十二阵阵阵平。
只杀得飞鸟亡群人不见影,
只杀得马蹄血染战袍腥;
弓折箭断风沙滚,只杀得敌兵溃败不成军。
那一刻,爷爷就是杨六郎,留贝就是杨文广。每一次,年少的他都听得热血沸腾,策马、挑枪、杀戮、以及随风飘飞的战袍,一张张画面在他脑中连环闪烁。
“到了黑狐沟,咋救小麦爹?”果然,柳笛忍不住,回头站定,抬手擦一下鼻涕。
“见机行事。”留贝沉稳地说,这是几天前,他刚刚从杨大路与李老师那里听到的对话。李老师回到村里的几天,留贝常常想和李老师说一些不想与爹说的话。可是,李老师的时间几乎都给了爹,两人没日没夜,说着没完没了的悄悄话。
迎着太阳,少年们一路向东,即将走出杨林沟时,留贝觉得这条沟和去姥姥家的路程差不离,比去姑姑家长,该有五里吧?从村到杨林沟,差不多有二里吧?可是,柳笛说去黑狐沟要差不多二十里路。
留贝在心里算算,那就是差不多有四个杨林沟长。“我们要快些走,到了黑狐沟,还不知道是怎样复杂的情况呢。”他又学着李老师的语气说。
“五星杨,会保护我们成功!”柳笛回头,冲杨林沟喊。
“五星杨,保佑我们成功吧!”少年们齐刷刷站定,请求道。
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响起。
“听,树答应我们了,”小麦兴奋地说,“咱们快走吧!”
小麦的心情,必然比别人更急,自上次听杨大路说到爹在黑狐沟,她便稍稍放心了一点。可她更想知道,爹在那里有没有饭吃?有没有炕睡?是不是天天挨打?是不是还像那天被抓时一样,双手被捆着?
她还想问问爹,是不是真的给八路军办事?
总之,她有一肚子话,要跟爹说,要问爹。她巴不得马上见到爹。
出了杨林沟,翻上一道梁,他们看到了浊漳河,这是一条极其狭窄的路,两边是高高的峭壁。
“汪汪汪,”突然队伍前面的白雪扑向草丛,叫起来,边叫边往后退。柳笛冲上去,也吓得向后退。红叶和小麦早已被吓坏了,根本不敢往前走。留贝一边问是啥,一边试着走近了看。
“蛇呀!”两人同时叫起来。
“啊,蛇!”红叶与小麦也叫起来。
随着他们的喊声,一条透着绿色的蛇从草丛窜出来,横穿过他们脚下的路,窜向下面的溪流。
“不如,打死它吧。”柳笛说,“不然会跑到杨林沟吃小喜鹊的。”
柳笛已经举起一块石头向蛇砸去,可是蛇一扭身钻进了水里。
“天啊,蛇会游泳?”小麦惊奇地说。
“当然会了,你没听说过水蛇吗?”柳笛说。
“听说过。可是,没想到水蛇就是会游泳的蛇。”小麦如实回答。
继续上路,寒风呼呼吹来,他们却走得热乎乎的。
再往前,就到了河湾。河湾得名,是一条叫浊漳河的大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小弯。过了河,地面就开阔起来。孩子们从小就听老人讲,杨林村是困在深沟的一个小村,南有大河拦着,东西北三面都有高山隔着。杨林村最大的宝,就是任何一个村也没有的杨林沟。
看到河,孩子们有些兴奋。
“得过桥。”柳笛说。
桥很快出现了。可那是一座啥桥呀?窄得只能站一个人。
“不怕,不宽。”柳笛说。独木桥搭在河道最窄处,可是说最窄,看上去又有杨林沟宽。一排排杨树倒映在河面,被缓缓流动的河水冲出一圈圈涟漪,好看极了。
白雪站在河边,摇着尾巴。
“它咋过?”红叶问。
“它和蛇一样,游过去。”柳笛笑着说完,第一个站上桥去,后面是红叶,接着是小麦,最后是留贝,后面的人拉着前面人的衣服,小心地向前走。柳笛一边走,一边叮嘱,“不要看水啊,不要看水,眼睛只看桥,不然会晕的。”
对于河,留贝与柳笛并不陌生,杨林沟向南翻过山,也会遇到浊漳河,夏天他们常去那里玩。可是,红叶与小麦却没有下过水,因此两人死死盯着桥面。
“桥在跑呀,”突然,红叶喊起来,“桥咋在跑呢?”
而小麦的一只脚,也在踏空的瞬间被留贝喊回来,“小麦,脚往前啊,别往两边踩!”
“我咋觉得,桥突然就转向左了呢?”小麦也说。
“柳笛,停下来,站一会再走。”关键时刻,留贝想起爷爷告诉他的过河秘诀,“我们都看天吧,别看脚下,定一定。”爷爷告诉过他,盯桥面时间一长人就晕了,就觉得桥在移动,脚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乱踩。这时候,很容易掉入水里。
四个人静静看了好长一阵天,再看桥时果然不动了,于是继续走。而白雪,早已熟练地游到对岸,焦急地等待他们。
好几次,红叶都要蹲下来,但被柳笛制止了,他提醒大家停下来望天。就这样走走停停,四个人终于过了桥。看到伙伴们落了地,浑身湿漉漉的白雪高兴得直摇尾巴。
“看,我们就走那条小路,是去黑狐沟的近道。”柳笛一指前面。果然,大家抬眼看到一条细细的小道通往山里,弯弯的像水蛇一样。
“咦,咋有了洞?”进山走出一段路之后,留贝发现沟两边墙壁上多了好多洞,有一个洞口还晾着两件衣服。
“这里有人住啊,是村子吧?”他问完,又觉得不对,村子里不会有人家把窑洞打在半墙上。
“以前没有呀。”柳笛也惊讶不已,“路也没错呀,过年才刚刚走过一次。”
“是逃难的!”留贝恍然大悟,“咱杨林沟后面不也挖了很多吗?”
逃难两个字,立时把五个孩子的心拉回正事上,他们惊险地走着,几乎忘记是抱着重大任务来的。抬头望去,日头已经逼上头顶。
“还有多远呀?”红叶明显走不动路了。
“该是,走了一半吧?”柳笛约摸着回答。
“才一半呀?”红叶一听,几乎要坐地上了。
“小麦,你累吗?”她觉得小麦一定与她一样累,如果小麦也说累,大家是不是就可以歇歇了?
“我不累。”没想到小麦这样回答,“我想快一点见到我爹。”
“嗨!哪里来的?”突然出现的一个声音,把孩子们吓住了。随着声音,一个人从草丛里钻出来,又一个人钻出来。
“去黑狐沟干啥?”对方的语气凶起来。
“看我老舅。”柳笛说。
“去了你们就变成炮灰了。”一直听他们说话的人不耐烦了。
“啥意思?”孩子们愣了。
“那里是日本人的地盘,懂了吧?”
“我們是孩子,日本人不会拦我们的。”留贝尽力说服两人。
“不拦你们?还要杀你们呢!”大个人的脸更凶了。
“啊?”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傻了。他们知道小麦爹被抓去黑狐沟,知道有日本人,但不知道成了日本人的地盘,更不知道日本人连孩子也杀。
不行啊,今天的大计划,就这样放弃吗?留贝在心里想。再说,黑狐沟究竟是不是这两个人说的样子,总该去看看才知道啊。
“可是,我爹被抓去黑狐沟了。”小麦急得将实话说出来。
“你爹是哪里的,为啥被抓?”大个子的语气缓和下来。
“关家村的。”小麦说,“日本人说我爹给八路军办事。”
大个子与小个子再次对视一眼,蹲下身说,“你爹叫啥名字?”
“王加南。”
“哦,我们记住了。”大个子安慰过小麦后,马上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下了逐客令,“你们,赶紧返回家去!”
“你们是坏人,放我过去!”突然,温顺的小麦像疯了一样,说话不再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是像机关枪一样猛烈,同时想一头冲开眼前的两个人。可她毕竟是一个孩子,一下就被大个子反手抓回来。就在大家担心惹恼了这个脾气并不好的人时,他反而蹲下来,温和地抓住小麦的两只胳膊,“我们会想办法告诉你爹,你在杨林村,还有了几个好伙伴。”
王小麦扭身看看几个伙伴,知道不能坚持了,也无力坚持了。
可是,她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爹——”她在心里叫着,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
(全书已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