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麦草

2022-05-14 06:13路来森
考试与招生 2022年5期
关键词:草席场院草苫

□路来森

(本文责编:牟锋)

麦草的使命,似乎已经结束了。但在从前,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麦草在农家生活中,占有过极其重要的地位。

那个时候,还没有收割机,割麦子,要用镰刀。锋利的镰刀,闪烁着冷兵器的光芒。麦子,就这样被镰刀一株株割倒,然后,打成一个个麦捆。

麦捆,最终被运到麦场里,剩下的工作,就是脱粒,但在脱粒之前,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梳麦草。

梳麦草,通常是女人们的事情。

一把镰刀,一把麦梳,再加上压镰刀的一块大石头,就是所用的全部工具。麦梳把柄、背脊都是木制的,木质的背脊上,嵌入五根粗长的钢钉,就构成了一把麦梳。镰刀,刀面朝前,面向堆积着的麦捆垛,一块大石压在镰刀柄上,将其牢牢压住,女人在镰刀后,坐定,面向麦捆垛。拉一个麦捆,解开捆绑的麦草绳,取出恰好手握的一把麦子,麦穗头向下,先在地面撞一阵,撞齐麦穗头的一端,然后,左手抓住麦穗头一端的麦秆处,右手就挥动麦梳,在手握的麦秸上连续梳几下,待看到秸秆上的麦草叶,基本梳理干净后,就将麦穗头的一端,用力在镰刀刀刃上一拉,一把麦穗头,即全部切割而下了。随之,顺手将麦穗头扔向身后,再将手中的麦草秆儿归拢在一起,归拢得多了,就打成一捆,就是一捆完整的麦草了。

这样的工作,要连续干几天。梳理麦草的女人们,则一坐就是一整天。

收麦时节,天气已然很热。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场院里,照在麦捆上,照在女人的身上。那份热,是一种干热,生发出一份烦躁的郁闷感。抬头望望场院,满眼都是白花花、黄莹莹的光芒,刺目的睁不开眼。女人们,都戴着斗笠,斗笠遮住了一定程度的阳光,却也遮蔽了风的吹拂,斗笠下,仿佛空气凝滞了,只有郁闷的热。

满场院的热空气,在哄哄地流淌、弥漫,女人们一边劳作,一边不停地擦拭着汗水,汗水顺着脖颈,沿着脊背,一路流淌下来,单衣湿了,脖子上搭着的毛巾,很快也湿了,眼睛里浸入汗水,火辣辣地疼,但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不停地用毛巾擦拭着。毛巾积水太多了,就拧一把,然后继续搭在脖子上,准备随时取用。

抬眼望一眼场院,明晃晃的阳光,在闪烁、在跳跃,时间稍长,便有一种天黄黄地黄黄的感觉,让人生发出一种晕眩感。大凡场院,都是露天的,都是为了晒麦子,所以,场院边很少有树,偶或有那么几棵树,也是小树,遮下的树荫,也不足以生发出足够的凉意。风吹过,那风,也是干燥的,并且会迅速被场院大片的阳光所吞噬。

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对于梳麦草的女人来说,身边越积越高的麦草,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麦草上的碎叶,被梳理干净了,只剩下明亮的麦秆儿,滑润、挺直,阳光照在上面,仿佛在流淌,流淌的是阳光,也是女人劳作的喜悦。

坐得时间太久了,女人就站立一会儿,抻一下疲惫酸疼的腰杆儿,摘下头上的斗笠,顺手扇动几下,以驱赶那燥人的热。女人摘下斗笠,你就会看到她那张红红的脸,是一种膨胀一般的红,似乎,比太阳还要火辣。

正午时分,满场院里,滚烫的热浪在汹涌,小树上的蝉,发出阵阵嘶鸣,愈加烘托出场院的闷热和烦躁。

女人们挥汗如雨,各自忙碌着,没有人说话,沉闷在流淌、在肆虐。

就这样,需要连续工作数天,一场院的麦捆,才被梳理干净。麦穗与麦草脱离,麦穗堆在场院中间,等待着脱粒机将其变成一粒粒干净的麦粒。麦草呢?则被拉到场院边上,堆成一个个的麦草垛,等待着下一步的大用。

毫不夸张地说,梳一季麦草,对于一位女人来说,就是一场炼狱。

麦草的用途,通常有三:打草苫,编草席,覆房顶。

打草苫,是最简单的应用。那个时候,农家收获了粮食,精细的粮食,就存进粮囤、粮缸之中。粮囤、粮缸是放在室内的,但尽管放在室内,也要盖一顶圆锥形的草帽,这草帽,就是麦草打成的。草帽极小,极精致,盖在粮囤和粮缸上,可以隔断潮气,得以更好地保存粮食。那一顶顶遮蔽粮囤、粮缸的草帽,帽儿尖尖,乡下人看到了,内心里就产生一份安稳感,有草帽在,就有粮食在,日子就过得安稳、放心。粗劣的粮食,如瓜干、带骨的玉米,则常常囤放于庭院之中,露天保存。露天,自然就要防风防雨、防雪防潮,所以,草苫就更是必须的了。这些粮食,同样是要“囤”起,只不过所用器具,已不是粮囤、粮缸,而是用高粱秆儿编成的箔帐。箔帐围成一个圆筒形,然后将粮食“囤”入其中。这样的箔帐囤,直径通常有两三米,所以,所用草苫,就比较大,大大的圆锥形草帽,遮蔽在那儿,很是有一种巍然的感觉。

那个年代,庭院中放置的箔帐囤越多,就证明那家的日子越殷实。所以说,麦草编成的草苫,遮蔽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一家人生活的富足。

编草席,是一件精细活儿。

每一根麦草,都必得彻底梳理干净,不留一丝麦叶。干净的麦秆儿,明洁、光亮,洋溢着时光的璀璨。一领麦草席,通常有三四米长,一米半宽,中间要编进四五根麻绳,细密严实地将一小把一小把的麦草,编织在一起。编织麦草席,多在有月亮的晚上,而且,多为老人。口中叼着一根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着,左手取麦草,右手顺势将麻绳打成纽扣,紧紧将小把的麦草缠住。活儿不累,但需要耐心,技术熟练,两只手上下翻舞,像是一场月下的舞蹈。就这样,一寸一寸地编着,一个晚上,一领麦草席就编成了。

麦草席编成后,先要拉开,平铺地面,端详一下,看看是否周正、干净、光滑。铺开的麦草席,沐浴着银白的月光,望去,但觉草席上,水波荡漾,在跳跃,在浮泛。感觉柔美极了,也熨帖极了。

麦收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炎热的夏天。此时,麦草席就派上用场了。

午间纳凉,拉一领麦草席,来到树荫下,就是一场美好的享受。草席凉凉,树荫凉凉,蝉声如雨,枕着蝉声,一个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晚间纳凉,自不待说。拉着麦草席,来到村口,选择一个通风好的地方,草席铺下,人躺在上面,阵阵的麦草香,氤氲着,缠绕着;风,从田野吹来,风透透,席凉凉,那份乡野之快活,真是难以言说。无月的夜晚,人躺在草席上,数星星,话家常,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躺着,听别人喁喁私语,亦是一份安稳的享受。有月的晚上,月光照在草席上,草席映射出柔和的光芒,与月光相辉映,喁喁私语中,那个夜晚,便有了一种童话般的幽秘感。

夜深了,人睡了,麦草席静静地散溢着温润的甜香,弥漫在夏夜的幽微之中,流淌进每一个人的睡梦中——人在梦中,也甜美。

我想,每一个睡过麦草席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个个纳凉的夏夜;那一个个纳凉的夏夜,会成为一幅幅风俗图画,镌刻进一个人永生的记忆中——它是一份怀想,更是一份田园情思。

然则,麦草之大用,还在于覆盖房顶。

那个时候的房屋,很少有砖瓦房,多为草坯房,所谓“草”,就是指麦草。覆盖在房顶上的一层麦草,大约二三十公分厚,覆盖一次,能保持十年左右,十年之后,就需更新,重新覆盖一层新的麦草。

覆盖房顶,大多在麦草新下来时,一定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那是专业人士的工作,时间不长,七八个人,一天的时间就足够了。

覆盖过新麦草的房屋,满房顶,都闪烁着柔和的金色光芒;满房顶,都散溢着淡淡的麦草香;满房顶,都流淌着醉人的喜悦。像是一个更换新装的俊美男子,一身的潇洒。这家的主人,那几天,吃过早饭后,有事没事的,就喜欢站立庭院,向房顶上望一阵,望着望着,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溢满了笑容。

早晨,炊烟升起,顺着屋檐,缓缓升上屋顶,然后,弥散开来,那炊烟,也变得格外清白,是金黄映衬下的清白,淡淡的,如纱如梦。炊烟,长时间地滞留在房顶,流淌在滑润的麦草上,仿佛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在酝酿,在表达。

天晴日丽,鸟儿们也喜欢飞临房顶,逗留一会儿。花喜鹊,总喜欢站立屋脊,喳喳喳地叫几声,然后,霍然飞走。最多的还是麻雀,成群飞来,蹦蹦跳跳,唧唧唧地叫着,在房顶上喙啄不已,也许什么也啄不到,但它们就喜欢这样,似乎,喙啄只是一种行为,更重要的是藉此来表达一份欢喜,一份对焕然一新的欢喜。

雨季到来,一场一场的雨淋过,房顶上的麦草,渐渐变暗,由暗而黑,几年下来,房顶上的麦草,就完全变成了一种苍黑色。麦草,在时间中,在风吹雨淋中,在暗夜的浸染中,日日苍老而去,变黑了,变薄了,变得日日脆弱了。

仍然有成群的麻雀飞临,麻雀们仍然是喙啄不已。随着麻雀嘴巴的啄食,腐朽的麦草屑,就会纷然四溅。麦草碎了,时间碎了,似乎,一切都在粉碎而去。

夏天里,你就发现,变黑的麦草上,会生发出一些细微的小草,而麦草与房墙交接处,还会生长出大株的莠草,莠草挺秀,在风中摇曳生姿,仿佛在招手,在呼唤。进入秋天,莠草枯萎,瑟瑟的,在秋风中发抖,整座房屋,就愈加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气象。

此时,房屋的主人,还是会常常站立庭院,对着房顶凝视一阵。然后,禁不住长叹一声:“哎,是该更换新麦草了!”

于是,他的思绪,就回到了那个麦收时节:一个个的女人,正在场院中梳理麦草,麦梳挥动,麦香弥漫,新鲜的麦草,洋溢着迷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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