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部达人账号的“生死”30天

谭亚

1个月很快过去。

身陷达人出走风波，抖音平台优质美食自媒体“浪胃仙”的粉丝量从3 500多万“跌”至3 436.6万（截至4月18日）。然而，靠一个比常人更能吃的达人，“浪胃仙”抖音账号曾创下平台涨粉纪录，其从20万蹿升至1 291万粉丝，仅用了不到1个月。

“我现在很少看抖音，除了回复网友留言。”3月6日上午11点，浪胃仙IP创始人游絮在停更近2个月的账号上，一口气更新3条“情况说明”视频。4月13日，重庆北滨路某茶楼，《商界》记者见到游絮时，30多个日夜的困顿和焦虑全部写在她的脸上。突然被打乱的节奏和一大堆不得不处理的棘手事情，让她的疲惫更深重。在勉强能抽出的受访时间里，为了让自己多睡一会，她省去了当天的早、午饭。

聊天刚开始，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被她果断挂掉。游絮语速平缓，讲每句话开头几个字时，乍一听以为是普通话，再继续听发现是地道的重庆话。近2年时间在“杭州-重庆”两地奔波，她的语言也在切换中适应着。

又有陌生号码跳进屏幕，最频繁时上一个号码刚被划掉，紧接着又有新的进来。平缓的聊天被打乱，“这个应该不是骚扰电话，”在表示抱歉后她起身接起电话，果然电话那头是一位谈合作的。

这30天里，合作的、求职的、投资人……来电实在太多，她接了过去1年的电话。陪伴4年、亲密无间的头部签约达人以一个极端的方式骤然出走，这位经纪人想“慢”下来，但似乎全世界都想让她再快一点。

这是游絮在事后接受的第一个正式采访，我们聊的是1个月前那场引起广泛争议与讨论的“风波”。对一个3 000多万粉丝的超级头部账号来说，达人出走无异于一场大型事故。呈现的结果很残酷，一个突然失去“主心骨”的IP和几乎被掏空的团队；一个另起炉灶复制出的“小号”。

近年来，MCN机构与达人之间的“分手”矛盾频繁爆发，以“月”为单位的断更、拉锯战，极大地影响着账号和IP的生命周期。“没有时间想其他事，”3条视频带来的热度大大超出游絮的预料，数十万条留言拥进后台，她不得不在极短时间内经历人生的N个“第一次”。

一道很深的创口需要尽快止血。“我早就把它当成我的孩子。”游絮说，这30天，她每分每秒都不敢浪费，让公司和账号活下去成了当下唯一的信念。

3月6日，一个普通的上午，已断更近2个月的“浪胃仙”抖音号突然更新一条视频。那是4年多以来，绝大部分人第一次见到游絮。

“大家好，我是浪胃仙IP创始人……”镜头里，游絮没有化妆，穿着灰色休闲卫衣，双眼略肿。她的语速平缓，是带有浓郁川渝口音的典型“川普”。情绪全程没有明显起伏，和她嘴里讲述的内容形成强烈反差。

视频还原了“浪胃仙”IP原达人“浪老师”出走、离开原公司的全过程。很快，视频引爆的热度就将该事件拱上多个热搜第一。从视频提及的多处细节来看，它已经不是一起普通的“分手”新闻。

账号停更，公司停摆。“这种‘突然’其实早有苗头。”游絮现在很难说清，这场“出走”是从何时开始在她心里拉响警报的。陪伴达人4年多，这位经纪人“性格有点像男孩子”，即便她隐隐察觉到某些东西，仍坚持给予信任。

而这种信任逐渐在减退。事实上，“出走”事件爆发1年多前，在一个吃播账号应如何可持续地输出更有价值的内容这些问题上，双方在日常沟通和交流中就频繁出现争议和冲突。

“吃”一路成就了“浪胃仙”，将它带到3 500万粉丝的平台头部阵营。据了解，“吃播”兴起于韩国，随后迅速发展成社交媒体的一种流行文化。靠一个比常人能多装N倍东西的大胃，“浪胃仙”的视频内容刚好赶上国内兴趣电商的流量红利，从而奠定早期优势，随后它将更大的场景放在直播业务上。

2020年下半年，游絮将团队从重庆迁至直播产业更发达的杭州，着手组建更完善的达人生态版图。挥师杭州，对团队和个人来说都是突破自我的一次机会，但“浪胃仙”却在这里走“丢”了——杭州成了这个头部美食账号引爆生死之战的地方。

在这片新的战场，老板和达人间的各种冲突加剧。陌生的环境，离梦想更近的杭州并未促成团队形成合力来面对挑战和困难，而是让那颗“毒瘤”在畸形中继续恶化。

一直不主张一招鲜、“吃”遍天的游絮深知，“‘吃’的赛道太狭窄了。”曾经為了验证这个别人没有的优势，带着达人前去医院检查过胃部结构的游絮认为，吃得多、吃得百花齐放已经不是内容输出的主旋律，“有价值、有意义的吃和分享才是吃播号未来的突破点。”

此前，主管部门曾严厉打击、禁止过社交平台“哗众取宠式”吃播。靠伤身来吸引流量，是游絮打造“浪胃仙”IP第一天就反复忧虑的事。她认为，3 500万粉丝的达人账号，一定能从“内容+产品”的模式探索中，为这条粗暴的赛道找出解法。

显然，这与人气、流量和GMV背道而驰，它注定将引爆那颗“毒瘤”，也注定会将充满变数和冲突的双方关系加速推向是非之地。

3月6日的3条视频上传后，正在上海学习的游絮放下手机。再次拿起它是因为多个朋友扎堆发来慰问，和迅速蹿升至平台第一的热搜。

很多人将游絮的举动视为一次经典的危机公关。游絮却告诉记者，一切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用词在上传前都被她删掉了，“我只想讲出实情。”

“这个决定很难，发声明那一刻就意味着一场硬仗，但粉丝需要真相。”被临时告知“达人出走”消息后，游絮决定，处理完公司和手里的紧急事务后，必须向3 500万粉丝说明情况。

现在来看，它正在孕育一场“新生”。

“没想到舆论如此分明，很多人同情我的遭遇，也有同行趁机跟我诉苦。”大量网友通过留言、私信，向她表达了安慰、关心和鼓励，“一种来自外界的有温度的互动，”让游絮忐忑和不安的心暂时放松了一点。

从账号断更到声明发出，游絮随时在惆怅、迷惘和焦虑中切换情绪，痛苦缓慢地发酵并融进她日常生活的每个时刻。

在她心里，“粉丝”一直是有生命力的有机组织，而现在，为他们提供产品和服务的人却“生病”了。她很清楚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一个头部账号断更近2个月意味着什么，3 000多万粉丝可能“一碰就破”，“那是别人看不见却随时都在折磨我的疼痛。”

从种类繁多的吃播号中脱颖而出，“浪胃仙”和身后3 500多万粉丝的关系，是在一场又一场“吃”的场景中缔造的。但从声明发出那一刻起，游絮决定不再这样“吃”下去了。

游絮迎来的第一场硬仗是3月8日晚上的个人首场直播。当晚，藏着一肚子心里话想讲出来的游絮临时决定开播。现在，她已记不得在普通话和重庆话之间吃了多少次“螺丝”。只记得，从开播第一分钟起，各种质疑和评论开始夹杂着跳进评论区，“最高在线人数达9万，”这样的热度是游絮完全未料到的。

大部分对“浪胃仙”熟悉的粉丝，都曾是他大快朵颐的“云食客”。风波发酵仅一天，他们和全网被热搜送进直播间的“吃瓜群众”一样，第一次与风波中的这位幕后经纪人近距离交流。

跟坐在《商界》记者对面一样，游絮顶着素颜，操着一口流利的“川普”就开播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个人直播，”游絮说，她只想和粉丝朋友沟通，为输出更有价值的内容打探、作准备。“此前曾想过多种方案，以循序渐进地进行内容转型，现在终于可以推进了。”

“直播后，心里得到了很多安慰。”游絮坦言，当她像拉家常一样将前公司渊源、自己未来打算、账号将来的规划和网友聊开后，持续几个月的焦虑稍微缓和了一点。

公司与达人“3：7”的不寻常的分成比例令很多网友“感动”，也一度成为舆论发酵的关键诱因。在直播聊天中，很多网友劝她带着团队重新开始，更多人在直播间敲出“中国好老板”，为这场“分手”事件定调。

也有网友发出质疑，达人前脚出走、经纪人马上补位成功，很像一个设计好的“剧本”。针对这些留言，正面、负面的，游絮都照单全收。在这份“慷慨”里，装着一场未来的“用户共创”试验，也藏着游絮壮士断腕的决心。

游絮带着内容拍摄团队从杭州回到重庆。“这是‘浪胃仙’IP起家的地方，在这里我更有感觉，川渝地区也更适合美食号做内容。”游絮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受疫情影响，“杭州-重庆”两地飞不合适，她决定暂时留在这里。她透露，今后账号的短视频拍摄将主要取材于重庆，“这4年多来，在经纪业务以外，我主要负责日常运营、供应链资源整合和品牌维护，重庆有一大批我的好朋友，都是在工作中结识的。”

虽然不能像“浪老师”一样，一顿饭吃掉30份蒸饺或30碗宽面，但对“吃”来说，游絮太熟悉了。在“浪胃仙”疯狂涨粉前，她就已经开始思索“如何表达美食”和享受“吃”这件事的诸多可能性了。

不能局限于视觉效果中的“吃”和“播”，“這应该是一群真正热爱美食的人努力传递价值的故事，”在节奏被无限调快的这1个多月，游絮每天仍在痛苦地追问：作为创作者，如何通过平衡账号自身定位、内容与粉丝诉求三者的关系，实现价值共创、增强IP黏性？

面对刚需、高频的“吃”，过去几年，一些头部、一大批中腰部KOL已经极尽所能地“卷”起来。夸张的吃相、疯狂的特写和变着花样的重口味，源源不断地输出吃货界的奇闻轶事，制造着一场场流量狂欢。一片焦土之上，躺着品牌赢家和被败坏的粉丝胃口。

是否能克服流量诱惑、主动“慢”下来，做一块改变河水流向的石头？游絮想以另外一种方式，讲述头部达人出走后的续集。

相比领跑者，那是一个更有意义的“后发者”的故事。

“好老板”——合作的4年多里，在老板和签约达人之间，界限并不十分明晰，一度让游絮忘了自己这个“角色”。但万千网友在留言区敲下的“中国好老板”，让她的内心为之一动。

事实上，在抢眼的流量光环下，顶级达人背后的“老板”在舆论场的存在感一直很弱，他们只在关键的资源链接和运营中活动身影。

游絮突然意识到，这次被迫走向台前的“老板”角色，或许可以填补达人出走的空白。事情发生后，游絮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微肿的双眼、被切成几块的不完整的睡眠，“探店、直播的工作要推进，没有其他人了，只能是我，也只剩下我。”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她决定清空与“浪胃仙”相关的所有视频，并将账号名字改为“游絮”，同时更换了头像。3月10日，“一切重新开始”，游絮通过短视频向公众道明了更名缘由。3月13日，游絮更新了第一期短视频内容；14日，首场带货直播开启。

“游总别说了，我们直接下单”“支持你重新开始”……首场带货直播，游絮为了介绍一款产品，曾在短时间內花大力气去做功课。和坐在记者对面一样，她顶着素颜，以最实在的状态去呈现每一款美食。

3月8日—4月18日，更名后的账号总共更新了19个视频，平均2天一条，内容基本以探店为主。从最开始的“不自然”慢慢找到“感觉”，游絮努力培养“镜头感”；在镜头之外，她会逐一翻看网友的每一条建议，从中打捞需求和内容灵感。

“比如无法绕走的‘川普’，”游絮在直播和探店视频里，总是将“现做”说成“xuan做”、将“新鲜”说成“新宣”。网友不但能听懂，还将它当成段子，在评论区展开讨论。

收到网友给予的“中国好老板”称号，游絮决定从中摸索出一些有价值的选题方向，并尽力去尝试生成内容。渐渐找到一些归属感的游絮决定，好好诠释一个“好老板”，带员工和粉丝解锁更多值得的美食。

接受《商界》采访的时间临时后延了一天。这天，游絮特意让自己多睡了几个小时，她刚带着员工小伙伴去重庆近郊拍摄了一组与“乡村振兴”有关的短视频。紧张的一个月后，采访这天，她想让自己“轻松”一些。

在4月17日更新的这条乡村振兴视频中，“‘新宣’的豌豆尖有没有吃过的宝宝？”，游絮“将计就计”，顺着网友的“川普”梗，特意制作了这个标题。

接下来，游絮将从“带员工探店探工厂”、直播等多维度，优化打磨“老板IP+美食+X”的内容模式，在与员工、网友的亲密交流中，将这个优质美食自媒体号做下去。

过去的30天犹如过山车。为游絮不标准的普通话、烧烤探店、小龙虾试吃等内容点赞评论过的网友，经常能在凌晨两三点收到一个表情包或“谢谢你”，这些回复来自失眠或压根还没睡的游絮。

“十几万条留言支撑着我，我经常点开反复看。”围绕尚且“微弱”的可能性，游絮正在慢慢构建新生活。

截至记者发稿，3 500多万粉丝的“浪胃仙”变成3 436万粉丝的“游絮”，俗称“掉粉”。

“看上去粉丝量的确‘掉’了几十万，但其实这段时间，后台的新增粉丝有150多万。”游絮端起面前的玻璃茶杯，茶水已经从滚烫变得微凉，她一饮而尽。和视频里的讲述语气一样平静，她还将继续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