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倩
摘要:巴金长篇小说《家》中塑造了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她们的命运或相似或不同。同处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下,作为上层女性的梅和瑞珏温柔恭顺,深受封建礼教的压迫;处在社会底层的婢女鸣凤和婉儿,也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迫害,她们的生活不尽相同,但她们的命运悲剧有极大的相似性。而琴所代表的新时代女性与她们相比,其命运更多地表现出较强的差异性。通过梅与瑞珏,琴与梅、瑞珏,呜凤与婉儿三组女性人物的对照分析,探讨她们命运的相似与不同,并分析原因,寻找解决之策,以期从这个角度理解巴金的《家》。
关键词:《家》 女性命运 对照
1956年年底,巴金为《家》英译本所作的后记——《和读者谈(家)》中写道:“有些读者关心小说中的几个女主人公:瑞珏、梅、鸣凤、琴,希望多知道一点关于她们的事情。她们四个人代表着四种不同的性格,也有两种不同的结局。”她们或是温顺善良,或是宽容敦厚,或是顽强坚韧,或是独立进步……除了这四位女性,还有婉儿、许倩如、张惠如等,这一系列青年女性有着不同的性格,也有不同的结局,但她们处在相同的时代背景之下,往往也有命运的相似性。
一、温柔恭顺——梅与瑞珏的对照
梅与瑞珏都是传统家庭中处在封建礼教阴霾之下的女子,她们的性格颇为相似,温柔贤淑、善良美好,也同样因为一个男人——觉新,她们的生活有了交集与纠葛。
梅与觉新本是青梅竹马,在人们眼中,他们似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即使是在旧家庭、旧制度中也完全算得上是合适的一对。然而这对有情人却因双方母亲在牌桌上的摩擦被生生拆散,觉新同李家小姐订婚,梅也另嫁他人。这对梅已经是很大的打击了,然而她出嫁不到一年又守了寡,婆家待她不好,只得回了娘家。她称自己是所谓的“薄命女儿”,充满苦楚又无人可以倾诉,眼泪也只能往肚里吞。①自其婚姻的不幸开始,梅的生活里就只剩下痛苦和泪水,她不能为自己做主,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生活一次次摧残、打击。
梅真心真意地爱着觉新,但却无缘与他结为夫妻,而她的婚后生活更是一场悲剧。发生在梅身上的悲剧难道不是可以避免的吗?梅与觉新有没有为二人的结合做出共同的努力呢?从书中有限的文字来看,他们并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抗争,只是默默接受了父母的安排,那称之为自愿放弃了拥有这段爱情与婚姻的可能也毫不为过了。不过,这一切也不能都算作他们的错,梅的做法只不过是遵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封建社会一贯的观念。在封建礼教、封建制度的约束下,她不可能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她的婚娴只能由封建家长决定,尽管她与觉新真心相爱,也抵不过长辈的一句话。梅渴望幸福的爱情和婚嫻,却什么也没能得到,就此郁郁而终。命运捉弄她,而她也是无奈地顺从命运。
在封建家庭中,瑞珏应当算得上是女性的“典范”了。作为儿女,她顺从父母与家族的安排,与觉新结合;作为妻子,她敬爱自己的丈夫,发白内心地包容他的一切;作为母亲,她对儿子呵护备至。不仅如此,瑞珏在他人面前,也总是以礼相待,温和善良。面对与丈夫有过一段感情的梅,瑞珏通情达理、宽容大度、极为真诚,发白内心地同情她、劝慰她。瑞珏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家庭、为了他人,而不是为了自己,她甘愿成为一个奉献者,而她的善良、奉献并没有带给她幸福,反而让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她、迫害她,直至将她推向死亡之路。因为封建家长迷信“避血光之灾”,她被赶到城外破败的小屋生产,最终难产而死。瑞珏的死看似是偶然,实则是必然。
封建社会塑造了她,也残害了她。瑞珏恪守封建礼教,不逾规矩,但封建家长的迷信把她推向了悬崖;瑞珏深爱丈夫觉新,尽管他懦弱到连妻子也无法保护,她仍然表示理解,但觉新却亲自将她送到了通向死亡的城外小院。如果说封建迷信是导致瑞珏死亡的主要原因,那么觉新的软弱就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不过觉新的软弱又岂不是受到封建社会的毒害呢?瑞珏隐忍坚强,至死恪守的封建礼教,终究吞噬了她。
马克思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美德,女性特有的美德,反而害了她们自己,她们温柔恭顺的天性,竟成为她们受奴役和苦难的手段。”②这句话放在梅和瑞珏身上十分恰当,她们二人都是“温柔恭顺”的,这使她们完全处在封建社会的压迫之下,失去了自我,受尽摧残,成为旧制度、旧思想的牺牲品。但是所谓“温柔恭顺”其实并不能称作女性的天性,至少在中国传统封建社会中并不如此。几千年来,中国封建社会都因袭“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伦理道德观念,女性从来都是男性的附庸和奴隶,她们无法反抗,甚至没有反抗的权利,只能无条件地顺从、服从。在封建制度之下,女性被“教育”、被“培养”成“温柔恭顺”的样子,她们也只好被迫成为“温柔恭顺”的女性。世世代代如此,女性已逐步丧失了自我主体意识,甚至对自己遭受的迫害一无所知,也教人把“温柔恭顺”当作“理所当然”或“女性的天性”,这显然是可悲的。一方面,封建制度迫使梅、瑞珏这些女性形成了“温柔恭顺”的性格;另一方面,“温柔恭顺”的性格又使得她们愈发被封建社会牢牢压制,让她们不知不觉间坠人痛苦的深渊,受困于枷锁之中,直至死亡。
梅和瑞珏身上固然有着很多不同之处,但她们惺惺相惜,都是温柔恭顺的大家闺秀,都失去了自我,两人的悲剧结局极为相似,泯灭人性的封建专制制度是她们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
二、新旧之间——琴与梅、瑞珏的对照
巴金说:“我依旧寄了一线的希望在琴的身上。”③与梅和瑞珏不同,琴年纪稍轻,在五四运动期间,平等、独立等新思想不断涌现,新旧文化激起了猛烈的碰撞与斗争,而她的思想价值观念正处在形成阶段,容易受到新思潮的影响;再加上她的家中只有一位较为开明的母亲,这样的家庭环境给了她更多自由选择的可能。同样出生于封建大家庭的琴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梅和瑞珏迥然不同,琴是激烈的、独立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她坚决地说:“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牺牲作为代价。现在就让我作一样牺牲品罢。”④这句话表现出来的巨大勇气和抗争精神是梅与瑞珏所不具备的,因此积极昂扬的琴越走越远,成为新时代女性的代表人物;而梅和瑞珏的结局却注定是凄惨悲凉的。
“我的事情应该由我白己决定,因为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人”⑤。琴的话语强烈而有力,带有一种少年的倔强与反抗,这是她自我意识的萌发。女人首先是人,是和男人一样的人。几千年来,被束缚在封建观念之中的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当“独立、平等”的新思潮涌向人们时,女人将不再被麻痹、被约束、被压迫,而是逐渐苏醒过来,重新审视女性的地位,此时女性的真正价值才有可能得以显现。正如琴所说的那样,一方面,女性和男性一样都是人,女性需要反抗,冲破封建礼教的禁锢,打破长久以来的男权中心,获取与男性同等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女性应有自主的选择权,主动追求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意志,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应被他人决定。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下,大多数女性都像梅和瑞珏一样,被封建礼教紧紧束缚,没有自主的选择权,即便是封建社会女性家长,她们作为封建制度受害者的同时也常常成为帮凶,而琴与她们不同,她是一道跳跃着、闪烁着的火光,代表着与封建传统对立的新时代女性,试图重新认识现实社会,认识女性的价值。
尽管琴敢于站在封建传统的对立面,但她不免带有一定的阶级局限性,有待进一步成长。例如,人们用花炮乱烧玩龙灯的人的身体,琴却认为这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的事情,并不涉及同情。显然,这种想法是因为她站在冷漠的旁观者角度,面对觉慧尖锐的指责和批驳,她不知如何回答,“便闭上嘴去思索,并不急急地强辩”⑥。琴并不是完美的,进步的新思想和落后的封建观念在她身上同时显现出来。从某些角度来看,她和梅、瑞珏一样,出生在封建大家庭中,也免不了思想上受到局限。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战火,她们都陷入痛哭和恐怖之中。琴在这个时候发现,“她跟梅、瑞珏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实际上是跟她们一样的没有力量的”⑦。她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不再坚定地站在新思潮的那一方,因为到头来它们仍然不能保命。当然这些不成熟的想法只是琴处在新旧思想交替之中的痛苦纠缠,是真实人性的体现,正是出现了这些反思和质疑,琴对“新道路”的不懈追寻才有了更为丰富的意义与价值。
琴与梅、瑞珏的家世有相似之处,但终究与她们完全不同,琴的思想在新思潮中逐渐走向成熟,她不愿也不会走上梅和瑞珏的传统道路——那是一条千年以来浸泡着女子血泪的路,埋葬着无数令人心痛的女子的尸体。琴要做一个人,一个跟男人一样的人,走一条新的路。⑧
三、向死而生——鸣凤与婉儿的对照
鸣凤和婉儿都是高家的婢女,也因此有了相似的命运。在封建家长高老太爷眼中,高家的仆人可以任由他驱使,只要他愿意,不论是使唤还是打骂仆人,甚至随便送给别人一个两个也是天经地义的。因此,送一个长相标志的下人给冯家做姨太太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幸被选中的鸣凤却真心爱着觉慧,发誓不去做别人的小老婆,最后以死抗衡,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随后婉儿代替鸣凤嫁给了冯乐山,她的心已然死去,只剩下一副躯壳受人欺侮蹂躏。作为婢女,她们本就地位低下、受尽打骂。多年的奴役生活后,不仅没有让她们得到奖赏,甚至连自由都是奢望,等待她们的是被当作“礼物”送去给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做小,任人摧残、任人折磨、吃苦受气。同样因为婢女的身份,即使她们有千万个不情愿,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更没有选择的余地。悲苦身份、黑暗环境从最初使决定了她们的命运。
尽管鸣凤和婉儿的命运有着相似的悲剧性,但她们的选择又是截然不同的。鸣凤虽然为自己的低下出身悲叹,时常感到难过和痛苦,但在她心中,仍然抱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期待寻求一个满意的归宿。鸣凤遇到了觉慧。她深爱着觉慧。这是她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和觉慧之间的纯洁爱情承载着她全部的少女情怀,让她在苦难中浅尝一丝快乐和幸福。而提到给人家做小老婆,鸣凤必然是抗拒的。“给人家做小”本就是婢女讥讽嘲笑的对象,是对人格的侮辱;对于一个心有所属的纯情少女来说,这己是奇耻大辱,更何况她已经向心上人承诺过决不嫁给别人。“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⑨是鸣凤给出的回答,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鸣凤选择投湖白尽,她不愿受人蹂躏,不愿走上一条堕落的不归路,也不愿成为爱人事业前途的羁绊。
鸣凤的自愿牺牲主观上是出于对觉慧的爱,但实际上,把她逼向死亡绝境的却是封建社会对底层人民沉重的剥削和压迫以及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制和束缚。以高老太爷为首的强大封建势力冷酷无情,丝毫没有人性。鸣凤的死是不甘命运被支配的顽强反抗,这是一种对封建专制的无奈反抗,但同时也是坚决的、彻底的。不过,不论我们如何美化鸣凤的牺牲,事实都是:一条鲜活的年轻的生命在封建制度的重压之下消逝了。
婉儿是鸣凤的替代品,被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冯乐山,这似乎宿命般地印证了她们之前不经意间曾说过的话:
“哪个高兴给人家做小老婆!”婉儿更气了,声音里充满了苦恼。
“做小老婆也不错,你看老太爷的陈姨太……”鸣凤又说。
“好,你嘴硬!你看着罢,将来究竟挑到哪一个。不是我就是你,你不一定就跑得掉,”婉儿急得没有办法,便赌气地冷笑道。
“倘若当真挑到我,我怎么樣办?”鸣凤在房里绝望地说。
“那也只有去,只怪我们命不好”,婉儿苦恼地接口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宁死也不给那个老头子做小老婆!”她痛苦地争辩道,仿佛这就要成为事实。她的声音透出窗外,悲哀而颤抖。⑩
与鸣凤坚决的拒绝不同,婉儿没有爱情的支撑。她的性格似乎也不如鸣凤那般刚毅,她选择了服从,承认命运的不公,被迫接受了悲惨的命运。就这样,婉儿被人用轿子从高家大门抬人了冯家的火海。受苦的日子自然没有结束,更加沉重的苦难也接踵而至。婉儿也并非是淡然地接受这一切,她上轿时对倩儿说,“我迟早也是要死的。不死,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是活着也还不如死了好。你就当作我已经死了。你给鸣凤烧纸的时候,请你也给我烧一点。就当作我是个死了的人”(11)。她在轿子里凄惨地哭泣,却无人可以分担她的悲痛。相比于鸣凤的投湖白尽,婉儿却选择默默承受。即使未来的日子生不如死,但她深知,她死了,仍有下一个“鸣凤”被送进冯家。婉儿大抵是觉得与其做无谓的牺牲,倒不如自己去了结这桩苦命的差事,于是才妥协了,捧着一颗死去的心走上这条路吧。从她坐进轿子的那一刻起,未来本可以拥有的爱情、幸福都化为乌有,事实上她已经沦为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结局,但她们的命运悲剧却是一致的,她们的肉体与精神都被深深奴役,年轻美好的生命才变得如此沉痛灰暗。
四、女性人物命运相似与差异的原因
巴金《家》中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还有很多,其中以悲剧形象居多。不止于梅、瑞珏、鸣凤、婉儿一样等年轻女性,继母周氏、琴的母亲张高氏、梅的母亲钱周氏等老一辈的女性人物命运也是如此。而与之不同的琴、许倩如等新时代女性,她们的命运却不是这样。
探寻这些相似性与差异性的内在原因,不难发现,造成梅、瑞珏、鸣凤、婉儿悲剧命运的深层原因是黑暗封建社会的迫害,她们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封建等级观念等一切压迫着、束缚着、控制着女性,唯有像琴那样,坚决地与封建社会抗争,毫不妥协,才有可能逃离这恐怖的魔爪,成就自己的人生。
除了外在大环境的原因之外,反观女性人物自身,她们相似的悲剧命运与其内在的思想性格往往有着密切的联系。梅与瑞珏温柔恭顺,无条件地顺从封建家长的要求,逆来顺受的性格使得她们失去了自我,听凭他人的摆布,尽管内心有所渴望,却始终不敢为自己争取;即使受到委屈也毫无怨言,可怜又可悲。身为高门贵女的梅和瑞珏尚且如此,身处社会底层的婢女鸣凤与婉儿就更为卑微了。她们一直以来都是他人的奴隶,除了服从命令别无选择,深刻的奴性思想让她们低眉顺眼,只能“认命”“信命”,聊以自慰。从这种角度来看,梅、瑞珏、鸣凤、婉儿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宿命论者、顺从者,因而有着相似的命运悲剧性。而与之对应的琴,她性格刚毅顽强,追求男女平等、人格独立,勇于与封建势力抗争,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幸福。
封建社会和自身性格两方面因素共同导致了女性人物的相似命运悲剧。而代表新时代的女性人物与前者不同,这是因为她们抱有坚定的信念,艰难地与封建社会斗争。值得注意的是,以琴为代表的新时代女性人物仍然处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中,尽管她们顽强地抵抗封建势力,也难免受到自身生活环境的局限,因而使这场战斗更具挑战性,也更加彰显出其可敬、可爱。
五、结语
巴金《家》中的女性人物命运有着相似性,又有着差异性。究其原因,是黑暗的时代,是沉重的枷锁,是暗涌的新潮……从女性命运的对照来看,若想摆脱悲剧性的命运,推翻封建社会是首要任务。然而如女性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瓦所言:“最难克服的还是每一个人在自己内心受到的限制”(12),如何克服自身的性格弱点,转变思想信念,树立自我独立人格,即使在当今社会,在女性解放之路上这些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巴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7页,第342页,第15页,第38页,第132页,第165页,第193页,第196页,第116页,第237页。
②[德]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41頁。
⑥[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页。
参考文献:
[1]周吉琼,谭正冲.论巴金的《家》中女性的悲剧意义[J].天府新论,2008( S1).
[2]关泽琳.巴金《家》对女性价值的审美化书写和再发现[J].青年文学家,2020(18).
[3]代晓冬.血泪控诉深沉咏叹——试论《家》中的青年女性形象[J].四川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1).
[4]陈宁宁.巴金《家》中女性形象新论[J].泰安师专学报,1996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