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钱锺书先生有通信,但从未晤面。
通信起因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中旬我和内子出差无锡,趁便访问了无锡新街巷钱先生的故宅。回京从一位小友处得知,钱先生已经获悉有人去他老宅拍照。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好秘而不宣了。于是我在当年的十二月一日,给钱先生写了一信,具道首尾缘由,并附呈在钱宅拍的照片四张,请求宽谅我们的冒昧。
十二月七日,钱先生写来了回信。为保持原真,兹将钱先生回示抄录如次——
梦溪同志:
来信使我惊愧交集。我是老病之人,知道你大病初愈,很有“相怜岂必病相同” (拙句)的情味。承寄照片,看了全不认得,也许房子变得太厉害了,更可能是我自己变得非复故我了。我对旧事不感兴趣,也懒去追忆,因为记忆是最善于捣鬼撒谎的,而忘怀不失为一种心理保健。来信说对拙著反复阅览,我就请你翻看《管锥编》四九七、四九八页论“华子病忘”的一节。我于一九三五年出国后,只回家两次,一次半天,一次一天一晚。吴女士不识何人。静汝侄女六年前曾来京相访。我不值得你费心研究,真诚地劝你放宽视野,抬高视线,另选目标。我自己有个偏见,考订作者的传记往往是躲避研究作品本身的防空洞。
吴忠匡君的文章记事尚不失实,抄出的诗多不是我称心之作——也许当时没有给他抄存,也许他的诗识和我的不同。是否值得英译,我不便表示意见。中外一些刊物和学会邀请我挂名“顾问”“理事”甚至“名誉主席”之类,我一概敬谢 (得罪了不少同志) 。虽然“政策是区别对待”,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未便破例,务请原谅。祖芬女士的文章,我们钦佩已久。你有这样一位“文章知己,患难亲人” ,可喜可贺。杨绛的小书承你青眼,她也感愧得很。草此后谢,即叩双安!
钱锺书敬上,杨绛同候,十二月七日
凡我信中涉及的事项,钱先生一一作答,无一遗漏。因为我当时正在作的题目是 《中国三大批评家:王国维、 陈寅恪、钱锺书》 ,后来此书没有写成,原因倒不全是钱先生的忠告,而是读完钱之后读陈,竟陷进去未能出来,变成专门研究义宁之学了。由于我信中提及,有撰一钱、杨简谱之想,故钱先生回以“考订作者的传记往往是躲避研究作品本身的防空洞”的妙语。
吴忠匡是钱先生尊人钱基博的学生,抗战时期曾一起赴湖南蓝田师范,以此知钱先生事甚详,所为文后来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刊载。 《中国文化》创刊时,原拟同时出版英文版,所以涉及钱诗的英译问题。我信中还婉转陈词,询问可否请他破例俯允做《中国文化》之学术顾问,他的回答让人忍俊不禁: “雖然‘政策是区别对待 ,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未便破例,务请原谅。 ” 而来示结尾处的 “文章知己,患难亲人”一语,愚夫妇惊喜感愧,至今难以忘怀。
钱先生此信我们收到没有几日,又收到他另寄的一页法书,用的是荣宝斋宣纸印笺,上书《还家》诗一首: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余弥怯近乡情。
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
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
十年湖海浮沉久,又卧荒斋听柝声。 (原注:寇乱前报更旧俗未改)
诗后题识为:“余一九四六年回乡一宿故家,尔后未至无锡。梦溪祖芬贤伉俪寄示旧宅照片,因忆此诗录呈,雅教。 ”最后是钱先生的钤章。读钱先生的信,是一种享受,每一封都要抖几个包袱,至少也要抖一个。真的是妙趣横生,无人可及。一九九八年钱先生病逝时,我正在哈佛访学,内子的《不敢见钱锺书先生》一文,即写于北美,其中记叙我们与钱先生书信往还的一些细事,不妨参看。
虽然我未曾见钱先生一面,但他对我精神世界的影响可不小。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也许是以钱著为日课的缘故,梦里经常出现钱锺书先生,有时还有杨绛先生。真而且真,如同亲历。说起来,我的梦还真有点讲究。七十年代,经常梦见的人是周恩来总理。八十年代是钱先生。九十年代,时而会梦见余英时先生。二十一世纪头十年,梦中人经常是季羡林先生。梦到季先生或余英时先生,第二天我会打一个电话给他们。但梦见钱、杨两位先生,始终没敢惊动他们。(本文摘自《七十述学》刘梦溪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