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制裁无助于俄乌冲突的解决

李巍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国联合西方世界，在金融、贸易、能源项目合作和人员往来等众多领域，对俄罗斯诉诸了规模空前的经济制裁。面对美西方制裁，俄罗斯也予以了强硬的回应。事实证明，经济制裁并无助于当前俄乌冲突的解决。相反，如果长期持续下去，将进一步打击本就脆弱的经济全球化进程和自由开放的国际经济体系，令疫后全球经济复苏雪上加霜。

美西方对俄经济制裁的主要内容

截至目前，美西方已经密集出台了多轮对俄经济制裁措施，具体手段包括冻结资产、切断金融交易渠道等金融制裁举措，以及技术出口管制、取消“最惠国待遇”等贸易制裁行动，同时还配以切断人员流动、中止重大合作项目等其他制裁内容。可以说，制裁工具箱中的“武器”几乎倾囊而出。

金融制裁是本次对俄制裁的“杀手锏”。具体而言，美西方主要采取了冻结金融资产、切断融资渠道、阻止金融交易等方式。在所有金融制裁措施中，最受关注且会对俄罗斯经济产生全局性冲击的有两项：一是七国集团同意将部分俄罗斯银行移出SWIFT（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中的重要信息传输系统。3月2日，SWIFT宣布，将断开七个俄罗斯银行及其子公司和三个白俄罗斯银行及其子公司同SWIFT系统之间的联系。其中不包括俄罗斯最大的银行——联邦储蓄银行和与能源行业密切相关的第三大银行——天然气工业银行。二是限制俄罗斯央行动用其6000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目前美国、日本、英国等都已宣布对俄罗斯动用外汇储备施加限制性举措。据相关测算，目前的制裁措施已经涉及超过一半的俄罗斯外汇储备，这使得俄罗斯央行无法为市场提供必要的流动性支持。

贸易制裁加速俄罗斯与国际经济体系脱钩。在贸易制裁方面，美西方同样动用了力度空前的出口管制手段。包括半导体、计算机、电信设备、激光器、传感器等国防、航空航天和海事领域的敏感商品，均被纳入美欧等国的对俄出口管制清单，这将实质性威胁俄罗斯对不少高科技产品和技术的获取。此外，拜登政府于3月8日宣布了对俄罗斯石油、天然气、煤实施能源禁运;欧盟虽然没有立即“追随”，但是欧盟委员会已表示希望在2022年底前将俄罗斯天然气进口量减少2/3，并在2030年之前停止从俄罗斯购买化石燃料。目前，欧盟内部正围绕 “在多大程度上对俄罗斯实施能源贸易制裁”展开多轮商议和博弈。

“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项目被迅速叫停是另一主要制裁内容。作为欧盟成员中对俄罗斯能源依赖最大的国家之一，德国是该项目的主要支持者。然而，在普京2月21日宣布承认乌东两州为“独立国家”的次日，德国就立即宣布“暂不对‘北溪2号项目给予批准和认证”。随后，美国也宣布对负责建造与运营“北溪2号”的公司及其高管实施制裁。在制裁实施后，该公司日前已经解雇了其所有员工。

除了以上三方面制裁，人员旅行禁令、关闭领空等其他制裁措施也不断推出。欧盟对俄杜马下院351名议员实施旅行禁令，俄总统普京、外长拉夫罗夫等政府高级官员及其家人也被列入制裁名单中。英国和加拿大同步对俄施加了冻结资产、出口管制等严厉的制裁。亚太地区的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也表现积极，宣布了多轮对俄制裁举措。总体而言，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西方主要国家已经形成了对俄经济制裁的联合阵线。

美西方对俄经济制裁的新特点

相较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美西方对俄数轮制裁，本次经济制裁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

制裁覆蓋范围广。作为世界第十一大经济体，俄罗斯是美欧制裁史上经济体量最大的全面制裁对象。俄罗斯众多主要金融机构、企业实体及政界要员都被涉及。欧盟的第二轮制裁措施涉及70%的俄罗斯银行和关键国有企业，美国财政部的特别指定国民名单（SDN List）中列入了俄及与俄业务相关的138家实体。这几乎是一次对俄不留死角的全面围堵。

制裁强度大幅提升。这次美西方国家动用了SWIFT这一号称“金融核武器”的制裁工具;不仅如此，美国不惜损害自身的金融信用，宣布对俄外汇储备的使用施加限制。美西方断然启动这些烈度超强的制裁手段，一方面源于俄对美欧警告“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美西方这次对俄要“痛下杀手”。此外，欧盟国家内部克服了分歧，集体支持中止“北溪2号”线，意味着欧盟将会在能源问题上下定决心另寻出路，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欧洲能源地理政治的版图。

制裁环节留有“缝隙”。首先，欧盟为俄罗斯能源出口保留了“后门”。由于欧盟长期保持着对俄罗斯能源的巨大依赖，因此，欧盟在SWIFT制裁名单中有意排除了俄罗斯最大的银行和与能源行业密切相关的第三大银行。此外，美欧在制裁中使用“豁免机制”避免出口管制过严伤害自身及盟友利益。美商务部制定了一份英、澳、加、德等32个国家和地区在内的豁免名单，缓解了盟友国家有关企业对俄非军事用途产品出口的风险。

制裁行动步调统一。本次制裁行动中，特别是欧盟扭转了之前“议而不决”的状态，与2014年欧盟优柔寡断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此外，日本也一改2014年时对俄制裁不温不火的态度，此次岸田文雄政府表现十分积极，在动用SWIFT工具这一问题上成为美欧的重要支持者，同时日本也是率先主张并采取行动制裁俄罗斯的国家之一。

制裁主体多元化。除国家外，参与这次对俄制裁的还有广大具有重要影响的跨国公司、公民团体以及某些重要的国际组织，这在此前的制裁中都是罕见的。这些非国家行为体一方面希望在制裁“海啸”面前尽可能地规避次级经济制裁;另一方面则是在美西方价值观原则的裹挟下，通过“选边站”来维护自身的形象和利益。

经济制裁不是解决问题之道

美西方对俄挥动制裁“大棒”，对本国经济活动、民众生活乃至世界经济造成的伤害日益显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格奥尔基耶娃就指出，俄乌冲突和针对俄罗斯的大规模制裁将导致全球贸易萎缩，推动食品和能源价格大幅上涨，预计今年全球经济增长前景将恶化。

尽管美西方对俄织了一张经济制裁的大网，但这张网并非密不透风，存在诸多漏洞。俄罗斯的能源出口是西方国家难以彻底堵住的关键漏洞。俄罗斯是全球第一大天然气出口国、第二大原油出口国，欧洲是俄罗斯能源出口的主要目的地。俄罗斯和欧盟在能源问题上的不对称相互依赖关系，使得俄罗斯随时可以架起能源这一“武器”，对欧盟采取断供等反制行为。另外，对俄能源制裁带来的全球能源价格高涨，使得美欧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国内经济压力。在美国宣布停止进口俄罗斯能源后，国际油价已经飙升至2008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一度突破每桶130美元，欧洲天然气价格比去年同期暴涨10倍。美国和欧洲各国正切实承受着史无前例的高通胀水平。

同样的，对俄制裁也关系着全球粮食、矿产资源等大宗商品价格走势。俄罗斯是全球最大的小麦出口国，2021年出口量相当于全球出货量的18%;同时也是第一大氮肥出口国、第二大钾肥出口国和第三大磷肥出口国，许多欧洲和中亚国家超过50%的肥料供应来自俄罗斯。在矿产资源方面，俄罗斯是全球钯金、钴、镍和铝等金属的主要生产和出口国。在上述领域中占举足轻重的地位，使得俄罗斯对西方的断供和报复行为将加剧谷物、矿产等大宗商品价格上涨的趋势，将进一步激化疫情之下全球供应链矛盾。

世界上还有不少重要经济体并未随美西方而舞，这将进一步“稀释”美西方经济制裁的效果。制裁俄罗斯的美国及其盟友只是国际上的少数派，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和人民都反对制裁。在南亚和东南亚地区，印度、巴基斯坦、越南等国都是俄罗斯重要的军事合作伙伴，双边投资和经贸合作近年来也呈现积极势头。以俄印关系为例，自俄乌冲突爆发至今，俄印两国领导人已举行三次通话，双方围绕乌克兰局势和俄乌谈判进展等问题交换了意见。在拜登政府3月8日宣布对俄罗斯能源进口实施制裁后，印度两家石油国企——印度石油公司和印度斯坦石油公司分别从俄罗斯购买了300万桶和200万桶原油，并表示希望进一步进行采购。此外，由于俄罗斯对外交易渠道因制裁受限，俄印双方还正在就印度卢比-俄罗斯卢布直接交易下的贸易安排进行磋商，以确保两国之间贸易往来不中断。由此，俄印之间未中断的经贸往来一定程度上能帮助俄罗斯短期内顶住制裁的压力。

美西方经济制裁俄罗斯有所准备。首先，俄罗斯融入经济全球化程度不深，经济长期以内循环发展模式为主。经济转型三十年来，俄罗斯经济结构仍以初级产品出口的粗放性经济发展模式为主，其在全球制造业中的比重长期低于世界平均水平。2020年，俄罗斯对外贸易占全球贸易的比重为1.9%，低于2013年的2.8%，同时也远低于其他世界主要经济体。因此，虽然美欧本次联手制裁俄罗斯，但制裁的执行路径因俄罗斯经济的相对封闭性而有所减少，短期内对俄造成的伤害有限。其次，俄罗斯国内对大规模经济制裁早有预案，各行业应对制裁、规避风险已具备一定的反制裁经验。2014年以来，俄罗斯在支付结算、外汇储备多元化方面已有所作为。在金融信息交换领域，俄建立了银行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PFS），复制和模拟了SWIFT的运行模式。虽然SPFS的规模远不能和庞大的SWIFT信息传输网络相提并论，但在当前俄部分银行无法通过SWIFT平台和外界银行取得联系的情况下，SPFS或许可以帮助俄罗斯银行解“燃眉之急”。此外，俄罗斯还逐步建立了本国的国家支付体系。为了规避维萨卡（VisaCard）和万事达卡（MasterCard）再度中止向俄提供服務的潜在风险，2015年12月，俄罗斯国内发行了第一批本国支付系统标准的米尔卡（MirCard），政府也颁布了相关法律，要求国家公务员的工资发放通过米尔卡发放。在本次制裁中，维萨卡和万事达卡再度宣布停止向俄罗斯提供服务，但米尔卡迅速发表声明表示会“全力保障国内居民使用米尔卡提取现金和付款交易”。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调和俄罗斯和国际主流支付系统之间隔绝所带来的影响。

在外汇储备方面，俄罗斯2014年开始通过增持黄金、人民币和减持美元资产的方式，对冲潜在的外汇储备冻结风险。根据统计，俄罗斯近年来一直是黄金的最大买家之一。截至2021年底，俄罗斯的黄金持有量约为2300吨，约占其外汇储备的21%，位列世界第五，而世界上其他主要经济体持有的黄金外汇储备份额大都在3%上下。同时，俄罗斯近年来也不断降低美元在本国外汇储备中的比例，目前仅占20%左右，并从2016年开始增持人民币资产，外汇储备币种构成逐步多元化。在本次制裁中，虽然世界主要经济体都对俄动用外汇储备保卫卢布币值施加了限制性举措，但是短期俄国内经济的周转和运行或许还存有一些“家底”可以依靠。

美西方挥舞制裁大棒只会加剧灾难和动荡。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及其盟友发起一轮又一轮对俄罗斯的单边制裁，但制裁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给疫情中的世界带来更多新的问题。比如，欧洲能源价格近期升至创纪录高位，多国居民电费、取暖费、交通费上涨，粮食和部分日用品也在涨价。受害更为严重的则是那些经济基础本就薄弱的发展中国家，它们的经济发展、社会稳定都受到严重威胁，甚至有可能出现政局动荡。更为讽刺的是，美国一面对俄罗斯挥舞制裁大棒，另一面却趁机对俄罗斯“抄底”。美方“忽悠”欧洲彻底禁运俄罗斯油气，自己却大肆购买俄罗斯石油。根据美国媒体的报道，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的制裁，为高盛和摩根大通等华尔街金融机构创造了低价抢购俄公司债券的机会。

历史和现实都已证明，经济制裁从来不是解决问题之道，从来换不来和平与安全，只会带来“双输”或“多输”，让本已困难的世界经济雪上加霜，并冲击现有世界经济体系。面对国际争端，对话谈判才是化解危机最现实可行的方式，谋求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才可能实现欧洲和世界的长治久安。美西方如果真心希望推动乌克兰局势缓和，就应该停止拱火浇油，停止挥舞制裁大棒，停止胁迫言行，真正劝和促谈，而不是无限升级制裁，让世界付出更大代价。

（作者：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薛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