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我弟弟不是我亲弟弟,上初中的时候他是班里唯一比我小的同学,大家总呼呼啦啦地在一起玩,后来也忘了从啥时候起就成了我弟弟,一直都姐啊姐地叫,毕业后他跟朋友介绍时也一直说这是我姐,一叫就叫了二十多年。
跑题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要说的是,我弟弟掉进了冰窟窿。这事说起来实在有点凄惨和悲伤,但我们每次提起来,真是肚皮都要笑破了。
阿龙山有条河,名字挺异域风情,叫贝尔茨河,同时还有个很酷的名字,叫激流河。搞不懂为什么同一条河会有不同的名字,不过这对于离乡前的我来说并无差别,在我的孩童和少年记忆里,这条河只有一个名字,就叫大河。
走啊!上大河玩去啊。伙伴们一声吆喝,可能就是去河边打一下午水漂,或者蹲在岸边翻石头,掀开的小水坑里嗖嗖地逃掉几条近乎透明的鱼苗,一眨眼就没了,简直让人怀疑刚刚是不是眼睛出了問题。
我有个十分文青但从不肯承认自己文青的朋友,别人撇石头翻小鱼儿的时候,他就喜欢趴在大桥护栏上往河里扔达子香,也就是粉艳艳的兴安杜鹃。一撒手,五瓣的花就打着旋儿飘飘摇摇随风去往大河奔腾的方向了。十几岁的葬花少年独自凭栏,怀揣莫名忧伤,让我一见就大为光火。
可能唯一能让我们达成共识的,就是带着全班逃课去大河滑冰。
因为那时葬花是班长,我是仅有五个团员的我们班的团支书,说起来好像也是很厉害的样子,所以,只要两只头羊带个头,全班的羊羔子们没有不撒开蹄子往外跑的。
谁能拒绝得了冬季大河的诱惑呢?那可比打水漂翻小鱼儿好玩多了。
下午自习课,老师前脚离开教室,葬花班长就跟我使个眼色,我跟他回个眼神:走!分头行动!
葬花组织男生,我组织女生,一大群十几岁的少年呼啦啦如脱缰土狗一般,呜嗷喊叫着冲出教室,冲向自行车棚,浩浩荡荡冲向大坝,一路冰雪飞扬。那是自由的空气啊,快乐简单得触手可及,只需扔掉书本,把学校抛在身后,热气腾腾奔向广阔的冰面。
冰刀鞋是从体育老师那里借来的,也就十几副,大家只能轮着穿。不必担心谁会霸着冰刀不给别人,倒不是大家多团结有爱,而是因为实在太冷了。大兴安岭的深冬,白天也能达到零下二三十度,冰刀鞋只有薄薄一层单皮,即便穿着厚厚的毛袜子,要不了多久脚丫子也能冻得像冰块一样,要是鞋子有些挤脚的话,被禁锢的脚趾头很快就会失去知觉,继而从骨头里一点点渗出又酸又疼的难受劲儿,让人几乎怀疑脚趾头马上要弃自己而去了。
我吧,是真羡慕那些肢体协调又有运动天赋的人,踩上冰刀蹬几步就能开滑,不费吹灰之力。轮到我上场的时候就比较尴尬了,原本幻想着自己一踩上冰刀就能像童话里穿了施过魔法的红舞鞋那样,乘着风伴着雪,身轻如燕地在冰面上旋转、滑行,现实却是——我连站起来都成问题。
坐在雪地上换好鞋,双手撑地,刚想挺起腰杆,咻!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地向后蹬去,瞬间展示了摩擦面积和摩擦力同时减小的后果,没等反应过来,我就已经呈大字型趴在了地上。再一用力,咻!两条腿各自飞速画了一个圆弧,右边大腿压着左边的脚,左脚又蹬着右边的小腿肚子,再次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叠着匍匐在冰上。
然后,几乎整个冰场的人都目睹了我一次次徒劳地蹬着腿,一次次想支撑起身体,又一次次失败后愤然挣扎的狼狈。
可真是让人忧伤。我脱了冰刀鞋,独自走向背离人群的方向,以此掩饰尽失的颜面。粗砺的积雪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夕阳即将沉入雾蓝色的西山,金色光线在脸上抽离般地逐渐变冷。巨大的空间在眼前被一割为二,一半是蓝色的天空,一半是纯白的雪地。身后传来人群的叫喊和笑声,明明距离不远,听上去却像来自另一个空间,带着来自宇宙深处的空荡荡回响。
我弟弟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掉进冰窟窿的,我没有看到现场,只是在后来若干年中一次次的聚会,他和老同学们每每当作笑谈的描述中,才得知了整个过程。
那时他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正在研究冰上的裂缝,有的说河水已经冻透了、冻到底了,有的说你趴冰上使劲看下面还有流水呢,并为此展开热烈讨论。只有我这个纯真的弟弟一不做二不休,从岸边捡来一根又长又硬的粗树干,对着裂缝,用尽全身的力气撬了下去……
看似坚不可摧的冰面突然发出咔嚓咔嚓的恐怖声响,沿着裂缝开始在我弟弟脚下陷落,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叫声,半截身子就已经掉进了刺骨的冰河水。
所幸被他捅破的冰窟窿不在河中央,水还不算太深,由此避免了一场惨剧。之后的一系列动作,快得连他自己事后都想不起来了,全凭遇到危险时小野兽一般的本能。忘了旁边吓坏了的少年们用棍子还是伸手去拽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挣扎着爬出冰窟窿,只知道爬上来之后什么都顾不上,被狗撵着似的发了疯一样就往家的方向狂奔。
他甚至顾不上感受从棉裤透过来的冰水给肌肤带来的刺痛,也顾不上倒掉棉鞋里灌满的冰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家回家回家!不然腿就废了!
吐口唾沫落地就成冰的可怕低温,让他明显感觉到越跑越吃力,浸了水的大棉裤就像越发沉重的钢盔铁甲,限制了他在奔跑时双腿回弯的弧度。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拼命迈开腿,奋力狂奔,一边跑,棉裤上的冰屑一边簌簌落下。
终于到家了,我弟弟一骨碌就翻身爬上热乎乎的火炕,刚刚对未知的恐惧这才逐渐散去。他喘着粗气,费劲巴力地脱下已经无比沉重的棉裤……
你猜怎么着?我弟弟不无得意地说:我的棉裤已经成了两个圆筒,啪一下子!直挺挺立在地板上了!
就是这条河,我姐也差不多以同样的方式掉进冰窟窿过,甚至我家的狗,在开春时被我们领着去河边玩,一次次得意忘形地冲向冰面捡我扔出去的树枝时,也一爪子踩碎薄冰扑通掉进了河里。
虽然这么说挺不地道的,但是我家的笨狗挂着一身湿漉漉水哒哒的长毛疯狂往家逃窜,任谁叫都不肯停下脚步的狼狈样子,每次想起来,我总忍不住会联想到我弟弟穿着大棉裤夺命狂奔那一幕……
有那么一次,我也犯了跟我弟弟一样的二,把木棍插进了冰河的裂缝,倒是没有冰窟窿,缝隙却一下子裂开了长长的一道,直至我脚下一整块巨大的冰块完全从冰面上剥离开来,然后,居然在冰下水流的力量下突然动了。
我吓傻了,连滚带爬地从冰块上骨碌到岸边。在一群小伙伴惊魂未定的目光中,那块硕大的冰就像最原始的船一样,在即将开化的冰层最深处发出隐隐轰鸣的大河上,缓缓向远方漂去。
它会到哪儿去啊?在后来的很多次梦里,我满怀期冀又无所畏惧地站在那块洁白的冰上,一直漂向了天际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