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谦
1
十月一日是僚人的新年。和去年一样,杜甫一家做蒸裹,送焦糖,也随顺夔人风俗过了这个年节。里正窦全安和孟崧长老都有登门道贺。
第二日,阿段一早就将挑选出的上好果品装了十筐,送入了使府衙署。午前,他回到了瀼西庄,身后跟随了冉武邸店的五辆大车、十匹驴子。瀼西收获的柑橘除开杜家自留的一筐丹橘、一筐黄柑,其余全部装载完毕,运去了西堤。
两项农事结束,总算有了闲暇时光。杜甫走去了小园,和信行一同查看了菜圃。
趁天气尚未寒凉,今日计划再种些冬葵。杜甫想活动一下身子骨,打算和信行一起将菜地再锄一锄。可他的右臂偏枯无力,锄头只能举到一半高,锄地是锄不动了。于是就坐在绳床上看信行一人翻耕,一边与他闲话。
信行年轻,力气足,很快就开辟了一畦。他还有余力,就问杜甫:家主到底开几畦?
开两畦就够了,明年开春,说不定就要出峡了呢。
家主已决定了吗?
还要再看看,再等一阵。
说实话,这几天在瀼西安稳地住着,他一点都没有急于出峡的想法。只是,倘若明年春天不出峡的话,那就要在夔州长住下去了。究竟如何,他还没有想好。
这几天薯蓣可以采收了呢。
好啊。冬菜又添了一種。
要不要留几根在地里,留作明春的薯蓣苗?
也好。
信行喝了几口水,在绳床上坐了会,就再次下地了。他挥动锄头的手臂可真是有力!看着这个陪伴多年的仆人,杜甫心里不由感叹起青春岁月的可贵。这人呐,一旦衰老起来,日子可真是艰难。
于是又想到了西邻的那个老妇人。
信行呐,正堂前的两棵枣树上还余留了一些晚熟的枣果,下午你忙完地里,就将枣儿全部打落下来,送去西邻家吧。再带上一篮柑橘。里正家和其他邻家也要备一份,明天让宗文、宗武去送。
好呢,家主。
阿段他们这会儿应该入城了吧?
大车装得重,走得慢,估计要过午才会到西堤吧?两百筐柑橘要装船,也得好一会呢。
对于柑橘售出的所得,杜甫也充满了期待。虽然远不及东屯督田的预期收入,这笔钱总可以抵掉一些购入庄园的出资。这是很合理的估算。
和信行再交代几句,他就走回了书斋,一边让宗武来上早课,一边整理书物和诗稿。今日开给宗武的功课是以收柑橘为题作诗,宗武琢磨了半天,对阿爷说要去果园草亭里和哥哥两个人一同商量,杜甫同意了。
等他们两个退出去,他就独个留在屋里翻览《陶渊明集》了。
午食后继续翻读。嫌窗前光线不够亮,就让宗武在正堂庭院铺了一张毡垫坐到了外边。这天日光煦暖,他一边曝背,一边借了明亮光线看书。
对陶渊明,杜甫向来是敬重、追慕的,以前盛年时提到陶渊明也有竞赛的意味,甚至还会加以友善的调侃。这天是又一次认真重读。他读诗时是必定要吟哦出声的,如此才能体会到作者所要传达的诗境和心意。
当读到作于晋安帝义熙六年九月的那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时,他不由发笑了,之前还和行官为陶渊明是否下田争论过呢。《诗经》中的农事篇章也不少,可论起文士的农事诗,陶渊明可是鼻祖啊。自己在东屯督田只是管领督促,不曾亲自劳作;陶渊明则不然,他是带了镰刀亲自下地去收割的。
陶渊明的稻田就开辟在南山下,也就是庐山之北吧?三百年前,那一带就种植水稻了吗?假若出峡去,很想到实地去查勘一番!
陶渊明退职后是安于农事的,因他在上首诗的后面说过: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你看,他说孔子遇到的“耦而耕”的长沮和桀溺这两位隐者,他们两个的心志,遥隔了千年,他也能够理解。他希望能够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纵然躬耕辛苦也毫无怨尤。自己是不是也学了陶渊明,就此躬耕瀼西呢?这可不可以成为一个选项?
有这个榜样在,他觉得未尝不可。至少值得一试。自己的志趣,与隔了三百多年的陶渊明是完全相通的。既然相通,何不追和他一下呢?(暂且不要再去想去留问题了!)于是又回书斋,在书案上铺开了纸笔。他打算以“秋野”为题,写一组五言四韵的诗。
当他写出了头两首,手里正握着笔,摇头晃脑地吟哦斟酌时,宗武突然跑进了书斋。
阿爷,快来,哥哥被蜜蜂给蜇着了,头脑肿得好大!
怎么回事呀?杜甫搁下笔,连忙下到了前轩。
原来,宗文是去了后园捡拾松子。后园不是有松树么,他就打算先在这里采,过后再出庄到外面的松林。于是就在一棵松树的枝杈间发现了一个大蜂巢。他跑去阿段所住的小园茅屋,取来了阿段以前采蜜时用过的头罩,就准备去割蜜,弟弟宗武也跟了去看。
蜂巢很高,又从杂物棚子搬来了前几日采柑橘用过的梯架。宗文站上了梯架,就拿手中的竹竿拨弄,想要将蜂巢挑落下来。地面不平,梯架有些摇晃,他吃力不准,蜂巢没有挑落下来,却惊动了巢中的蜜蜂。
挑蜂巢前,宗文嫌头罩戴着气闷,就让弟弟戴上了。结果,他的脸面上就被蜜蜂叮了好几个大包,额头和眉角一时肿痛难忍。宗武扶着哥哥走到后园,打算用巾子沾了水给他清洗,岂料一碰额头,宗文就大叫起来,杨氏和阿稽闻声从厨间走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被蜜蜂蜇刺过,是不能碰冷水的,碰水会肿痛得更厉害。杜甫让杨氏回书斋,取来了之前为伤鹤治疗后余留的外敷疮药和一把小镊子,又让阿稽取来菜油,混合了疮药拌成药泥。
阿稽,你眼力好,先将他额面上的刺给拔去。于是,阿稽就站在宗文近旁,一手按住他的头顶,一手就使了镊子开始拔刺。每拔去一根,宗文的脸就扭一下。他一直忍痛不叫。
好了,现在抹药泥吧。下手要慢要轻,涂抹要均匀,上药过后就用一条干净长布巾绕头扎一圈,如僚人春夏间扎的抹额那样。
抹好药泥,布条也扎了起来。宗文的右眼被遮住了,此时只能睁开一只左眼,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战场撤退下来的少年伤兵。杜甫就调笑他:你熊儿的小名可真没取错。今日你这头熊可是被蜜蜂蜇了好几针哦。
听了这话,大家都忍不住发笑,阿稽也在笑。
暂时独眼的宗文并不看向取笑他的阿爷,他一直在看给他包扎的阿稽。
母亲问他还痛不痛,宗文口中连连说好些了好些了。刚才在他身上的确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反应:阿稽凉凉的手一碰到他的额面,他就不觉得怎么痛了。倘若可以一直被阿稽这么照顾着,他觉得即使每天被蜇一次也未尝不可以。这当然是错觉,也只有他一人能够体会到。
这一出小喜剧结束后,杜甫重新回到书斋,写出了“秋野诗”的第三首。
傍晚,出门售卖柑橘的阿段回到了瀼西庄。他是从西堤那里徒步走回的,到了石门就一路跑了进来,站到书斋门口时,额头上的汗都没顾上擦去。他喜滋滋地报告家主:今日柑橘已交付了冉魁的商船,钱货两清,带回了三金半!
有点出乎意料,原先预估的只是两金左右。这可是个大好消息,他连忙叫来了阿稽。趁市集尚未落市,去买两条好鱼来,今晚要犒劳一下能干的阿段。阿稽领了任务,立即就出庄了,头上扎了布条的伤员宗文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书案上,装着三金半柑橘钱的小囊就搁在那卷《陶渊明集》上。出峡之资稍微增加了一点,让杜甫感觉心安。
这天晚上,杜家有一个庆祝柑橘售出的小宴,杜甫还饮了些酒。晚食后,主仆几个剥柑橘尝鲜。杜甫问二儿宗武,上午让他试作的诗想好了没有。宗武说已经好了。于是就让他当面诵出,题目就是《新收柑橘》。
晚饭后,重新坐回书斋,穿插写了一首《孟冬》。第二联“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写得很雅气:鲜橘带着薄霜,新米煮出的饭白如雪,这里没有文学上的夸饰,写的都是临场实感。
起身活动腿脚,顺手整理了书斋的床铺,摆正枕头时手就碰到了置在枕边的剑匣。此剑原是杜甫代华州郭刺史上表后,刺史本人所赠,十年风尘相伴,匣面以铜箔装嵌的凤凰纹已有黄绿的锈斑。之前王将军来作客时,曾以鹈膏擦拭锋刃——于是抽出剑身把玩了一会。剑匣收起后,把地上摊开的书卷也整理了一下,收纳进书箱时手碰到了琴架,琴弦一阵颤鸣。门半开着,漏出了室内的烛光,起身打算关门,一眼看到了庭院中被照亮的捣衣石砧。
前轩和厨间都亮着灯火,杨氏和阿稽在厨间洗刷好,在准备明日的早食吧。门外传来了少年的说笑声,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是阿段吗?可声音听上去不止他一人,而是有三个。虽然左耳已几乎失聪,可凭了右耳还能听分明。出门一看,宗文、宗武还有阿段三个正坐在正堂通到前轩的石阶上用僚人语言聊天呢。少年们的声音天然、自在、热切,洋溢着青春的快乐。
二儿宗武竟然也学会了僚人语言,杜甫心中真不是滋味!倘若决定在夔州长住,他俩岂不是很快就会变成本地的土著?杜家世代习儒学诗,自己的子嗣怎可以变成这个样子呢?未来的这个可能性让他感觉恐慌。
算了,算了,不必再对宗文、宗武抱有过高的希望了。期求他们求取功名像晋人郝隆[1] 那样做到桓温的参军,现在看来差不多已是一个梦。他不想评判这个梦的好与坏。
入晚后收拾精神,写出了《秋野五首》的最后两首。这一组诗当然含有致敬陶渊明的用意,但又不止于此。这五首诗,是这年瀼西、东屯收获之后的生活实录,也是出峡离夔州前描摹出的一幅自画像。
十月三日的日落时分,侍御史崔邕过境夔州,由丁满带领了登门拜访。这位崔邕论起亲族关系来还是杜甫的四舅,此前曾在章彝梓州使府中供职,两人也算是故交了。杜甫见客人上门分外惊喜,招待了一顿小宴。
杜甫的母家崔家是世家大族,能攀上亲戚的不少。去冬腊月时,杜甫曾先后送崔潩赴湖南幕府、送崔十七舅入桂州幕府,如今这位远房四舅又是要去湖南的澧州、朗州。因近日重读了《陶渊明集》,他听到朗州二字就很感兴趣。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说的武陵渔夫不就是在朗州吗?崔邕之前已到朗州赴任,这次来蜀中是为迎接家眷。
后面就谈了当年在梓州的很多往事,杜甫还取来章彝赠送的桃竹杖,让崔邕观看。两人面对这件旧物如面对故人,都有些感伤。崔邕说章彝那天在使府厅堂被杖杀时,自己就在现场,情景惨不忍睹。他到今天也没想明白,鹰公到底是为了何事如此暴怒。杜甫摇摇头说,两个当事人都已过世,这件事谁也弄不清楚了。严武性格暴猛,再次入蜀后,就是为了借此立威吧。
不觉已到夜深,再回州城很不方便,是夜就让崔邕留宿瀼西庄了,吩咐丁满明日一早派驿丁来接。第二日,由阿段牵马,杜甫陪同崔邕回瞿塘驿,又送至西堤江边告別。
这天,峡江中舟楫密集,不全是商船或客船,还停泊了数艘荆州开来的战舸。在瞿塘驿小坐休息时,丁满告诉杜员外,听说这支荆州水军合了邛州军后,过几日又将开拔,不知是驻扎忠州,还是会前进到渝州。倘若是到渝州,很可能就会联手泸州刺史杨子琳,兴兵讨伐崔旰,蜀中又将有异动。丁满说,战乱一起,航道往来又要断绝,真让人担心呐。
上月六日杜甫拜访柏学士时,学士也曾谈及柏中丞干预蜀中政局的计划。不过,府主此时还在夔州,所以仍要继续观察动向。
丁满说备战的迹象还不止这个。今年秋天不但常行赋税都有加重,又加征了人丁税。下半年邛州军要分一支抽调到陇西防边,这次还在五洲境内征调补充了不少兵员。因为兵役征求紧急,已生出不少事端:有人得知消息连夜逃去了山中,有人想要行贿里正更改户籍,听说大昌县的僚人土民因为抗拒兵役还与官差冲突,发生了大规模械斗,死伤数人,使府只得派出官兵前去弹压。
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杜甫不禁大摇其头。
因为督田的关系,他现在很关心东屯那些农人,会不会也要强征他们的兵役?
丁满说,东屯每年的官粮收入还蛮可观,所以使府暂时还不会征调这些屯民。不过,一旦发生战事,那就不好说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强征屯民入伍的事。
听了这些,杜甫心里真的很不好受。
离瞿塘驿,途经城关时,杜甫特意让阿段牵马走出城门,向马岭方向行出了数百步。但见白帝城城楼上旌旗林立,比平时多了很多值守的卫兵。马岭军营中,不时传出战马的嘶鸣,伴随了兵卒演练时将官的呼喝叱骂,间歇还传来了鼓号声。
此时,夔州上空阴云密布,峡中光影昏暗,冷风贴着江面吹来,令人手脚发冷。十二年来,先是绵延七年的河北叛乱,其后吐蕃屡次侵寇,两度劫掠长安,朝廷为御敌守边而征召兵卒,天下有多少民众就此家破人亡离散各方,人间的苦难难道还少吗?西蜀也有边患,地方军将豪强不思护国守边,却为了一己权欲彼此相攻,要到何时,你们才肯收手停歇啊!柏中丞啊柏中丞,你为什么就听不进劝呢?
归瀼西庄后,杜甫一直在回想白天的见闻经历,中夜时写出了《虎牙行》。农事结束后,他的心又被危殆的时事牵引,起伏难平。
2
之前住在瀼东的郑典设,七月末得杜甫推荐书信,八月初去了夔州南面的施州,投谒杜甫的友人裴虬。本月五日,郑典设返回夔州,准备接家眷去施州。上午郑典设来到了瀼西庄。
他这次登门拜访,一是感谢员外之前的引荐,二是带来了裴刺史的问候信和礼物。礼物乃是一袭上好的青羔裘。啊,二月与裴虬遇到的时候,天仍寒凉,裴虬是看到了自己身披的那件旧貂裘。他竟然还记着这个细节,实在是令人感动。
郑典设此番投谒顺利,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夔州来,杜甫也替他高兴。
虽然裴虬最近两度寄书信来,也介绍过施州情形,但还是要听郑典设本人当面讲述才能有个明确的印象。裴虬几次邀请自己去施州,自己虽然无意向南移居,对当地情况还是很感兴趣的。
施州距离夔州不远,但路途并不好走,在巫山县过江后就一直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先坐船,后骑马,后骑驴,有一段狭路还只能坐平肩舆或步行。路上大约要走四天。施州是座山城,近城处也有一条河川,名叫清江,风光秀丽。缺点就是四境闭塞,以及除了州城,各县住民几乎全是巴人。
杜甫让郑典设在纸上画出往来路线,以及施州四境的地貌情形。了解到施州就在奉节县的正南方四百里。州城在群山之间的平地上,四周皆被大山包围。
当地风俗如何?
风俗纯朴。小吏与州民都极热情,没有主客之分。
礼节如何?
礼节比夔州这里更古。
裴施州待你又如何?
到达那天已是傍晚,裴使君看过员外信件后,立刻吩咐厨间安排丰盛小宴。过后他与我两人对饮相谈一直到了中夜。第二天就把我招入使府,聘为了参谋。
公事忙碌否?
还好,某入州府,主要为刺史撰作各式符牒公文,余暇倒是很多。遇事需要谘商时,就伴同刺史出个主意。
郑兄的银钩书堪称大手笔,倒也不算屈才了。对了,裴使君喜好诗书,你可见识过他的藏书了?
当然啦,杜员外,刺史官舍里专辟了一间大屋,收纳了他带来的一万卷藏书,屋内派了一小奴打扫看护,随去随借。所收大多是六经正史。
那可太好啦。
郑典设环顾书斋,见东西两墙也摆置了很多书箱,就問杜甫:员外的藏书有多少呢?
以往收藏在长安和洛阳偃师庄两处,累积起来也有近万卷了。屡次遭乱后,散失不少,这些大半都是入蜀时携来,加上在成都收集的,应该也有二千多卷吧。
过后又听郑典设讲说裴虬在当州的施政情形。自己这位老友不嫌州偏,每天早晚勤勉用心,到任不到一年就很有政声,杜甫就将他比作了东汉的良臣寇恂。
郑典设说,的确如此,只是最近各地人事调动频繁,也不知裴使君能在施州待多久。不管如何,自己今后也做好了追随的准备。这次来接家眷,瀼东的家暂时也不售出,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郑典设送来青羊裘后,还要回去复命,杜甫当场写出了《寄裴施州》一首,再加一封短信,转托他带回。
过后杜甫就邀了郑典设在果园中散步,两人走去了草亭。杜甫说,人生匆促,知遇难得,裴使君的确是可以相托之人。不过,出仕为吏,为人所役,终究还是不自由的。
这天,与郑典设同来的还有一位之前在施州幕府任职、因病退居故乡的惠二,惠二的家在瀼水东岸上游的村墟中。这位惠二面露愁容,总是连声叹气。杜甫平素最看不得他人哀怨,就宽解了几句。此人跟他不熟,也向他索诗,不得已又作《送惠二归故居》。
七日就要缴纳官粮了,于是六日这天,杜甫带了宗文、信行和阿段又住回了东屯,为次日的交付程序作准备。茅堂的居处和厨间稍微打扫了一下,也备好了两天的食材。
上午,行官张望和三个役差来到茅堂,向员外报告说东屯的收尾工作已全部结束:所收稻谷装袋后通风晾干了若干日,干湿合宜,明日就可以正常缴纳官仓。地里的稻茬已除尽,行官已将田地分配给本地农人种植冬菜,种植所得任取自便(除了暂时免除兵役,这也是东屯农人的另一项福利)。
在张望引领下,杜甫骑上马巡视了秋收后的东屯村墟。他先去看望了此次屯田出力甚多的长老与里正。长老家里,十个田头正聚在一起饮早酒,他们就邀杜员外同饮。今年农事,这些田头担负了一线的农事作业,论起辛苦与功劳,也不比行官和役差小啊。杜员外郑重地敬了一杯,还与他们稍作攀谈。
走出长老家,东屯田野就在目前:割去稻禾后的百顷田畴空旷平芜,唯有田间余留的水洼和映在水洼中的云天,提示了之前夏秋时节稻浪翻滚的景象,仿佛演剧过后散场了的一座舞台。南边就是高矗的瞿塘双崖,向西望去,可以看到缓坡高处自家瀼西庄的石门。山麓地带,草木受了寒风已见凋谢稀疏,农人家的鸡和猪任意游走在田野边,大约是在寻食遗穗。
入冬前还须多采些草药,杜甫之前就听信行说东北面还有一处少有人去的山谷,那里植被茂密,常见采药人走动。这天巡视完毕后,就由张望带领了前去勘察。宗文、信行和阿段伴随了同去。走入谷内,但见一座空无人迹的村墟,屋舍巢阁多半已坍塌朽坏,唯有鸟雀在其间跳跃鸣啾,坡上的畬田显见已抛荒很久,杂草野藤蔓生。
今秋的官粮入库是使府大事,这天下午,元持别驾、奉节县令终郁和孟主簿一同来到东屯,召集了长老、田头,加上杜员外、行官张望和三个役差,在茅堂里一同详细讨论了次日的运粮安排。因为需要调动数百名役丁、一百多辆牛车、三艘运粮官船和十艘渡船,准备工作非常繁琐。大家讨论到太阳落山时才结束,各自分领了任务。
晚上,杜员外特地备下了小宴,慰劳行官张望。
回想七个月来的彼此互动,也是很有戏剧性:起初两人相处并不融洽,张望还曾去苏缨那里投诉过,经了数番回合的交涉,后面才慢慢开始磨合。到今天,两人倒成了很默契的一对,几乎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了。眼下收仓在即,杜员外也放松了下来,心情很是舒畅,对张望已不像之前每日点卯时那般严厉。
张望当然也感受到了,他先就报告说,今秋东屯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官粮缴送会比去年高出两成。参与农事的汉人和僚人土民都可分得不少粮米,冬菜也种植下去了,数百农人的生计可保无忧。
那也是你这个行官尽责尽分的缘故啊。杜员外郑重地敬了他一杯酒。张望这个小吏作风稳扎可靠,很有办事能力,倘若放在以往的承平年代,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获得有力上官的赏识和擢拔,说不定还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呢。
近来张望因为专心东屯农事,家中小儿初诞也没怎么看顾,杜甫之前就想到了宗文雕刻的木鸭、木燕、轮车、带蓬小艓等玩具,这次来东屯就让宗文挑了几样带来了。这些玩具都装在一个木盒里,杜甫让张望带给家中孩子们玩耍。张望接过木盒打开,一一拿到眼前仔细打量,每一件都雕琢精细,绘色鲜明。意外收到这个礼物,他已笑得合不拢嘴,八字须都向上翘起了。他再三道谢,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刻(旁边陪侍的宗文听了就很得意)。
席间张望也谈到了员外来年的安排(他是出于善意的关切,才提及了这个比较私密的话题)。他说,员外在夔州有柏都督可以依靠,使府也有不少亲近的友僚,在这里住了将近两年,对本地风土人情已很熟悉,生活各方面也习惯了。倘若出峡,还不一定能寻得同样的安身处呢。
张望说中了杜员外的心事。
杜甫沉吟了半晌才说:行官说得是,柏中丞待我不薄,这里的友人对我家也颇为照顾。这次东屯督田,也是由元持别驾、孟仓曹、孟主簿还有行官你助力,才得以平顺完成。这些我都知道,也十分感激。可目前蜀中形势诡谲不定,夔州这里感觉也不安稳啊。自己也在盘算,或许明年开春就要出峡。倘若离去,心中当然是很不舍的。
这是杜甫第一次对人说起出峡的事。身旁负责斟酒的宗文听了阿爷这段话,心里就起了波澜。他决定要做一件事情。
明天,东屯的稻谷就要缴纳官仓了,入晚过后杜甫心绪起伏,睡得很不安稳。
凌晨时分他就醒来了。推开茅堂北间的窗户,见一弯峨眉月正悬在东屯的上空,幽冷的月光投照在坡冈荒林上,树影憧憧。空中几乎无云,只白盐山尖浮着几缕云气。他望了很久月亮,又觉得发困,窗户也忘了关,再次回到床铺上和衣躺下了。朦朦胧胧睡着了几次,每次又给早起鸟雀的鸣叫声惊醒。自己蜷缩身体打盹的样子,与蹲着睡觉的猿猴也有几分相似吧?如此反复几次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身,拨亮了小案上的油灯,焰芯跳闪间,就看见了那件裴虬送来的青羔裘,于是取来披在了身上。好暖和啊,果然是一件好裘皮。趁着身体回暖,他又加点了一盏灯,让室内变得更为明亮,拂晓时,就作成了一首新诗。
新的一天已到来,杜甫的心绪恢复了平静,由之前的焦虑转为了喜悦和期待。他本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去年入秋,因为身体多病又穷愁无计,他写下了大量的悲秋诗。这悲秋的症候是不是一进入冬季就会自行痊愈呢?当然不是。不过,今年入秋以来他的心情确乎比去年好多了,这当然是因为今年代管屯田和封殖柑林将会得到收益的缘故。莫说稻谷、柑橘变卖了就能筹到一笔可观的旅资,就是眼下这个马上到来的冬天也可以不用发愁了。过冬有丰足的米粮,冬菜也不缺乏,而且还有柑橘可以吃,这些就够他高兴的了。
3
缴纳官粮的时间到了。
七日这天早晨,杜员外、行官张望在东屯仓房将今秋收获的稻谷当场交付给了孟主簿,三人在督田点检簿上再次签押。
搬运东屯官粮是一项需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的作业。今天征调来了奉节县和大昌县境内的一百匹耕牛(东屯的牛只有三十匹远远不夠),二百三十名役丁一早就驾着百辆牛车渡过了瀼水,齐集到了仓房前。牛车先要把官粮送到瀼水岸边,那里已停了三艘装粮的大官船。官船搭岸放下了跳板,车夫送到岸边,就由船上役丁扛了粮袋装船。官船满载过后就会直接驶往瀼水口岸的马岭,登岸后就可直接搬入夔州使府的官仓。
那么,这年的东屯稻米收获了多少呢?这是杜员外非常关心的数据。在三人签字的督田点检簿上,行官张望笔录了具体的收获数字。
唐代的度量衡制与现今的不同,还需经过一番换算,我们才能了解到东屯收获的实况。
东屯稻田的面积实数为一百零八顷[2] ,当年收入东屯仓房的稻米(即脱壳后的糙米)总计为一万二千四百八十斛[3]。种植的白米和红米的比例是八比二。其中有十分之一缴纳的是送去东屯水碓日夜碾磨后去糠的精米,已另行装袋。东屯稻谷的出糙率是七成,即一百斤稻谷出七十斤糙米,出精米的比率大概为六成,即一百斤稻谷出六十斤精米。
一斛为十斗,每一麻袋中装入的稻米平均为一斛。每辆牛车大约可装二十袋,即二十斛。一百三十辆牛车,须来回运送五趟才能搬完。所以,你说耗不耗时?当然很费时间。那么多人,那么多车,装载搬运时也很容易出错。有的赶车役丁不是东屯人,不熟悉路径,牛车走了岔路就会绕远。有的牛车车轮陷到了道边的堑沟里,那就需要召来其他人一起帮着或推或拉。东屯农人此时恢复了精力,早上干活前又饮了酒,个个气壮如牛,也有和役丁发生争执甚至打斗的。所以,今天行官张望和手下三个差人全都手里抓着马鞭,倒不是要打人,而是在现场指挥处理时需要有个威慑的手段。使府这天也派来了数十名兵士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大鼓也架到了仓房前,宗文还是担任了击鼓手。为防止车辆彼此拥挤碰撞,每三辆车为一拨,轮流上前装载,击鼓九下就换一批车辆,如此前后相替。
今天元持和终郁就不来现场了,只孟主簿一人压阵。他是今日官粮搬运的主理,一直立在仓房门口监督,没有离开半步。杜员外起初也陪立在旁,过后站得累了,就坐回了茅堂前轩,观看眼前拥簇在一起的牛车队伍。役丁等待时一直在交头接耳讨论说笑,他们无论是汉人还是僚人,头上都扎了抹額,穿了短衣短裈,立在露天里都不觉得冷。我们的杜员外体虚怕寒,青羔裘已经搭在肩上了。
到中午时,仓房中的粮袋才搬取了一半不到。孟主簿、张望就和杜员外一同用了午餐。三个役差和县里役丁都自带了干粮,东屯农人各回自家吃饭。约定午休的时间也就两刻。每个人吃得都很匆忙。
宗文再敲了一通长鼓后,所有人重又齐集到了仓房前。下午的搬运任务很吃重,需要再加一把力。仓房门前的卫兵也不敢懈怠,他们在长老家吃完小灶也赶回来执勤了,不敢出半点差错。
不过还是出了点状况:两辆牛车因为赶路,在转弯的田边土路上对撞到了一起,一时是人仰牛翻。两头牛被翻倒的车身和负重拽着,站都站不直,后来派出了两个兵士,带了十数个人去,才将车辆和装载重新扶正。有一辆牛车的车轮彻底损坏了,孟主簿只得叫人四处去找车轮。
如此嘈杂忙乱的大场面,是继上回插秧和收割后的第三回,在杜甫而言也是很新鲜的经验。由此又联想到贼乱以来,王庭和州道官吏应付危殆局面的不易。为剿灭乱贼,需要调度天下四方那么多的军人、官员、民夫和役丁,非得有一根充分强大的神经、事无巨细的谋划以及必要的武力威慑才行,不然,准会左支右绌,时时传出警讯来。今日的官粮搬运就是一个缩影,只不过进行得相对平和顺利罢了。征调民力实属无奈,就是苦了天下的百姓啊。
东屯的官粮,到太阳快落山前的酉时三刻才全部装载上船。杜甫由阿段牵马,随了孟主簿、行官张望一同来到瀼水岸边。跳板撤回后,三艘官船就离岸驶向了前方的马岭。杜甫目送了船队驶远,望着白帝城的方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三艘官船上正装载了他出峡的希望啊。为了这一天,整整一年里经过了多少的谋划和操劳,有过多少次的忧烦和焦心!
当晚,一百三十名县内役丁还没有结束作业,从河岸边到官仓门口,中间有数百米长的坡岸石阶,他们搭起了三条人链,正将一万多袋官粮送入外仓。为了加快进度,元持和终郁又从使府临时调来了三十名兵士和二十名仆役、佣夫,加上了晚饭后从东屯赶来助力的一百农人,近三百人连夜要将官粮搬运上岸。
孟主簿这晚非常辛劳,他一直要在现场监督,直到官粮全部入仓。行官张望这天送走官船后就回家了,对他来说,今秋的督田作业已结束了。
杜员外晚上没有去官仓,他让仆人收拾好东西,重新回到了瀼西庄。这天晚上,他又想到了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中的语句: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于是就吩咐仆人去厨间烧水,今晚他要沐浴!
厨间的木桶里放满热水后,关闭了门户。家主就坐在僚人洗浴的木桶里(宗文之前在木桶中做了个可以落座的支架),阿段在旁边负责舀取热水加温。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杜甫擦洗了额面、脖颈、手臂和两腋。水中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的干瘦可怜,这是得了消渴症的缘故啊。不过,忧郁也只有片刻,因此刻通体舒泰,只有泡澡的愉悦享受。阿段舀热水时又唱起了僚人歌子,一问,唱的是夏日间在溪水中洗濯的情景,曲调还是很好听的,家主不由自主也跟着哼唱了起来。厨间里也点了油灯,水气朦胧的光影中,阿段手脚不停地一直在烧水,舀水,始终保持了水温。
这天晚上,杜家人轮流洗个了澡,每个人从厨间走出时都很喜悦,只有宗文不是这样。泡在木桶里时,他还想着昨晚阿爷预告的出峡一事呢。
阿爷当然不会觉察大儿此刻的心情,沐浴过后回到书斋,他让阿段取来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在“斗酒散襟颜”的舒畅心情中,吟出了一首《云》,记写了今日官船运粮的一幕。
写完,他就脱衣躺上了床铺。洗过了澡,又喝了点酒,睡意很快就来了。这一夜睡得很香很沉,休息得非常充分。
第二天一早,杜甫就骑马出了瀼西庄,前往马岭官仓。官粮检点入仓是最后一道程序,他可不敢怠慢。
入库时会严格检验称量,作为今次督田的主领人,杜员外就需要在场,行官张望也在。代表使府一方的是暂代仓曹职事的孟恺,仓督苏胜负责监督过秤,此外还有仓史丁沛,他担任了入仓实数的笔录。
因为要准确称量,入仓就很费时。以十斛为一垛来过秤的话,就有一千二百四十八垛。因此需要临时调派二十人的小吏,每组两人,一人过秤,一人笔录,再由仓督和仓史复核。另外还留了十名役丁搬运。过秤、记录、复核全部完毕,即便晚上加班,最少也得三天时间。
待全部清点完毕,得出东屯官粮入库总额,就可以按都督衙贴所说的“凡百取一”的比例,分划出属于杜员外督田收益的那部分了。官粮入库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在场,尤其是头尾的时段。
与俗吏打交道,难免就会受到刁难。起先仓督竟然没有给杜员外设座,这是很失礼的举动,身穿官袍的杜员外将手中的桃竹杖连续敲了几下地面才引起了注意。正在商议入仓事宜的孟主簿跑过来督促,苏胜才让人在官仓入口摆设了座席。
杜员外在场的时候,官仓中有没有风言风语呢?
这当然难免了。仓督苏胜自苏缨担任夔州录事参军以来,倚仗了从兄弟的关系分管州仓多年,资历不浅,现在又是他主事当值的时候,连孟主簿也不得不给他面子。他除了起初不设座以外,嘴里还哼唱着一首改编过的《硕鼠歌》,歌词就是从诗经里截来的,曲里拐弯地就在讽刺杜员外: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肯顾我。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肯怜我。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汝,莫肯慰我。
苏胜是个身材肥胖的壮汉,因为在仓中走动不停,很容易出汗,就常常袒露了双臂,解开衣襟散热。他唱的这个《硕鼠歌》是用僚人土语唱的,杜甫耳聋,即使听到了一些片段也听不齐整,即使听清楚了,也听不懂具体的意思,所以这间接的羞辱在他而言等于也没有发生(倘若他听明白了,一定会受不了,因为他的自尊心是那么的强!)。
在场的很多人都能听懂,听到了就很尴尬。孟主簿不由皱起了眉。这苏胜可真不像话!可他只是临时当差,并不是仓督的直接上司,无法管束。等到后面元持别驾来官仓巡视时,他才悄悄地告知。元持也不废话,立即让两个随行卫兵将苏胜捉去了衙署训话。训话过后,仓督才恢复了正常,对杜员外也不敢怠慢了。
这几天里,杜甫就不止一次进城去,期间还回了一趟东屯,因他的督田点检簿还放在茅堂北间。回到东屯,见家家户户都在用杵臼舂米。这些米都是东屯农人今春从行官那里讨来秧苗在自家山田里种植收获的,虽然数量不多,也足够今冬的食用了。而在官仓纳粮完毕过后,他们还能得到出力耕作该得的一份。
到十一日下午,官仓清点完毕,共得一万一千二百三十二斛未去糠的糙米,一千二百四十八斛的精米。杜员外督田共得一千一百二十三斗糙米,一百二十五斗精米。也就是说可以领走一百一十二袋的糙米和一十二袋的精米。他和仓督、仓史各自在官仓的入破历上签了名字,然后就由孟主簿和元持别驾签押。办完了手续,归属已分明。那苏胜签押后的表现仍很怪异,撇着嘴朝他努了努,杜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是个长相矮壮、行动粗鲁的怪人。
雇佣了四辆牛车,来转运这些分划出的稻米。杜甫亲自指挥装车,一步都不离开。装载完毕,他就上了阿段牵引的官马,亲自领着这支小车队离开了州府官仓。他们离开后,苏胜走出仓门外,装作吐痰的样子,朝地上唾了几下口水。自然,这个表示不屑的动作杜员外也毫无知觉。不过,东屯督田至此已落幕了,他即使知觉了也不会太过生气。此时督田所获的米粮已经毫无阻碍地归属了他,他已经落袋为安啦!
入夔州城后,杜员外的车队转去了西堤。
因大部分粮食要出售,之前杜甫已通过阿段联络了冉武的邸店,以很便宜的价格租赁了靠近江边泊港的仓房。这些仓房都是高架楼阁,囤积米粮不易受潮,又防虫蛀,存放在这里,便于等待时机再出售。杜甫只留了五袋精米供自家食用,其余一百一十二袋糙米和七袋精米全部贮存在仓房,平时就派仆人辛秀、伯夷轮流看守。
这天回瀼西后,杜甫又委派了一件工作给大儿宗文:每天下午去西堤打听米价的行情,在市丞屋和西堤邸店听取消息。宗文本来就生性好动,得了这个委任就很当回事。他还提议让阿段一同去,倘若有情况可以让阿段迅速跑回报讯。阿段腿脚快,往来两边做传讯人最合适不过了。杜甫同意了这个安排。
从第二天开始,杜甫又有了另一件操心事,过后还常常为之焦虑,心底里,他很希望东屯所获的稻米可以卖个好价钱。
白天在官仓等候时,丁满还送来了一封信。信是自己的老友汉中王李瑀寄来的。信中说自己在今年六月得诏令自蜀中返京,七月出蜀,途中未能停留夔州。此前一直在归州[4] 避暑,不久前又去夷陵与友人李之芳会合。月初,与李之芳同去了荆州。预计月内将启程还朝。
杜甫因为母家崔姓与李姓宗室有渊源,很早就结识了汝阳王李琎和汉中王李瑀,早年在洛阳时就常有往来。李琎和李瑀都是让皇帝宁王李宪之子。李琎封汝阳郡王,天宝五载,杜甫初来长安时就曾写过《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以求干谒。李琎天宝九载病卒,杜甫去年所写的《八哀诗》中,《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一首就为追念李琎而作。
李瑀是李琎的六弟,比杜甫小两岁,仪表出众,早年就有才望,先封陇西郡公。河北贼乱后,天宝十五载随玄宗入蜀,封汉中王。此后肃宗建政时曾下诏收群臣马匹助战,因李瑀不肯听从,肃宗一怒之下将他贬去了蓬州。杜甫入蜀后,曾写了不少诗寄给李瑀。其后蜀中军将相攻,杜甫避去绵州时,得知李瑀正在梓州,又写过《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两人过后也曾在梓州重聚。
4
东屯督田结束,十二日一早,杜甫就去使府当面拜谢了府主。厅堂中,柏中丞与几个军将正在围看一张蜀中舆图。
柏茂琳的心思全在讨论军务上,接过杜员外递交的督田文状后没有展阅,随手搁在了几案上。这封文状报告了督田的实绩,还特别表彰了行官张望。连同文状递交的还有督田点检簿。这是杜甫交卸督田职事的必要程序。
柏茂琳无心应对,杜甫只得匆匆告退。走出使府时,他想起了宝应元年[5]严武初次镇蜀时邀集官员同览《蜀道图》的场景,那次览图过后众人还分韵赋诗,自己也曾作《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得空字》。时移势易,昔日成都的严武已换作了如今夔州的柏茂琳,而局面已大为不同。
过后就由阿段牵马,返回了瀼西庄。下午,思想了片刻,又去白谷谷口拜访柏学士。今后是携家出峡,还是长居夔州,他仍然犹豫不决,希望与柏学士会晤后再行定夺。
柏学士却不在夔州,仆人说主人已去了荆州,不知何时回返,不过,学士的长男就在附近山居留守。于是就引领了杜员外走出柴门,绕去了谷口近旁的另一处山居。顺了一条山溪往下走数十步,就看见了稀疏的篱笆和三栋高低错落的茅屋。
去年十二月初,杜甫入使府观览授官制词时曾见过柏从简,此前谋划督田时,柏从简还曾替父亲传递书信给伯父,因此两人见面倒并不生分。见礼过后,柏从简将杜员外邀入了书斋。
这里设置了贮书木架,架上置列整齐,显见藏書量也不小,每卷都插有题签,日光映照下,很有雅静气氛,也能见出主人的情趣。东南方开有轩窗,窗前设一张大案,案上陈列了笔架、砚盒还有摊开的一卷《汉书》。这宁静的书斋,让人感觉很亲近。
坐下相谈后,柏从简说父亲现在是夔州和荆州两边轮流住,夔州这里因为有伯父在任,常有外人前来打探骚扰,实在是烦不胜烦。杜甫当然能够理解:想想也是啊,柏中丞现在管辖的五洲之内,试图攀缘、请托关系的下级官吏必定不少。
柏从简自己之前的授官在忠州,到任不久后,他觉得那里偏狭局促,很快就托病回到了夔州。目前他没有出仕的想法,只想安心隐居读书。
柏大呀,你的志趣倒是与你父亲很相像啊。柏学士就是这么一个洁身自好的高士。
柏从简听了就笑说,自己好静,弟弟柏崇礼好动。弟弟比他更能胜任实务,今年开春去蜀州任职后就一直安于职事。兄弟两个也没有必要全都出仕做官去。
杜甫见书斋中也有一架琴,就和柏从简讨论起琴曲来。他平日很喜爱由师旷[6]初制、国朝之初吕才[7]新谱的《白雪》琴曲,于是请主人试弹。
柏从简也不推辞,在琴前落座后,就为客人弹奏了起首四段,至第四段“虚斋尚白”收结时,他还唱出了吕才所配的曲词:
寒光宠色,明明丈室生虚白。湛湛冰壶天地窄。洛阳人,门闭塞。太极未分,初爻正画,混然一片清浅银河,凝素魄。雪宫中不与瀛洲隔。明窗纸隙。
听着柏大的琴与歌,杜甫怎能不思念洛阳的雪天哦。少小时在仁风坊二姑母家与邻居小儿打雪仗,在陆浑庄雪夜读书的情景,还有土娄庄新婚夜后第二天的早晨,披衣扫雪时新妇在洞门后的叮咛语声……往日种种全都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柏大弹罢停手后,他还沉浸在曲词引发的怀想中,眼眶已然湿润了。
员外是思乡了吧?柏大这么一问,话题就转到了洛阳。柏从简小时曾随父亲在洛阳住过一段。因为有这个交集,两人的谈话顿时变得亲切了很多。
听了柏从简的琴曲,杜甫也要回礼啊。他在山居书斋,当场写出了《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相赠。即兴吟作对杜甫来说并没有太大难度,不到两刻时间,诗已成。
柏从简对“笔架沾窗雨,書签映隙曛”一联尤为赞赏,连连说得员外赠诗,真是让敝斋添色增光了。杜甫笑说,这次登门来访,本就是为了感谢学士和两位公子的,末尾一联“萧萧千里足,个个五花文”才最重要。
当时中书省议论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各自签署意见,俗称为“五花判事”。千里足、五花文都是夸奖人的话,称赞柏氏父子皆有登阁的才具。
人总是喜欢听赞语的,过后柏从简还自己抄录了一份,边抄边说:员外的心意,我就代阿爷领受了,其实不落言诠也可以。我只想说,阿爷和伯父都很欣赏员外的诗文才具。只要伯父还在任上,您还在夔州,必定会照顾如昔。
柏氏一门如此看重自己,对杜甫来说实在是一桩幸事,在夔州两年能够平顺度过,的确是借力不小。
阿爷下月就会返回夔州,回来后一定会来拜会员外。
这是柏从简送别时所说的话。
大事底定,杜甫的心情好极了,面上掩饰不住的喜悦,见到家人和仆役都嘻嘻笑。他在书斋里待不住,常常跟夫人讨论米粮售出的事。早也说,晚也说,杨氏听烦了就调笑他:夫子你已说了无数遍了,实在不放心的话,要不就住去西堤仓房吧。
要是还住在西阁的话,去西堤倒是方便,甚至可以关照市丞定时来通报米价行情。瀼西毕竟在郊外,往来还是不如城内便利。
过后几天,杜甫一直都在瀼西庄,不曾外出。偶尔也有路经夔州的官客由丁满带了登门拜访,他一概热情相迎,到了留饭时间,就会让儿子们从挂在壁上的竹筐中取来柑橘,间杂摆在烹好的鱼盘旁供客人品尝。鱼是大儿宗文上午刚刚钓来的,柑橘是自家种植的,这样的招待中,无疑也有一种骄傲。
有时也会出门做客。
十月十九日傍晚,元持邀杜甫赴家宴。路凭司马下月即将调回京城,这次小宴就是元持特为路凭饯行的私宴,元持只邀请了平时相熟的几个人,除了杜员外,还有奉节县令终郁、孟主簿和驿官丁满。
杜甫到得最早,两人就在厅堂中落座交谈。此前谋划督田以及后面收稻环节,元持一直鼎力相助,杜甫借此机会当然要面谢元持。元持摆摆手笑说,小事一桩,员外勿多礼,如此郑重倒让我受不住了。
见他面有喜色,杜甫就问他是不是之前申请调派的事已有眉目?元持说,吏部那边的调令很快就将下达,这次因为得到路凭父亲、朔方节度使路嗣恭的相助,调回京城的可能性很大,只是具体授官尚未确定,很可能会去刑部。自己也无所谓品级高低了,只要能回去就行。另外,右相元载与自己本是远房同宗,这一点也是有利因素。
杜甫听了真是羡慕啊,想到自己的老病耳聋,又没有可以攀缘的人,不禁又是黯然神伤。
受邀赴宴的几人陆续到了府中,路凭和终郁两个人棋瘾都很大,开宴之前要先下两盘消遣一番。丁满最后一个到达,他带来了三个新到夔州的伎乐人,安排在了厅堂轩廊中。
棋局结束,开宴落座的时候,路凭和终郁两人还在讨论刚才的棋局。
元持的这处宅邸占地颇广,前后三重开敞楼阁。宴集在坡上最高楼举行,俯瞰着宽阔的江面,此时门窗全部开启,正可欣赏暮晚的江景。
酒过三巡,照例要有伎乐助兴。元持看定杜甫说,这一支舞员外必定瞩目。
话音落时,两位身穿墨绿罩袍的乐工已来到轩廊堂口,面向峡江落座。一人身前置了垫有小牙床的羯鼓,手持两杆短杖已开始敲击,起初间隔时间很长,后面渐渐加快,直至骤急不能喘息,在最紧促时忽而又放缓。随后另一乐工吹笙,与之前鼓声节奏一样,也是低缓起声而后加快。此时鼓声再起,不似之前一通激烈,音声低伏,伴随了笙的奏鸣而间错相交。其后笙鸣渐渐低弱下去,鼓声高起,到同样骤急的段落时突然又放缓。
听到这个暖场演奏,座中主客无不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这时,一位戎装女子从轩廊旁侧走出,来至堂中。肃立许久后,她将右手中持握的一柄短剑须徐徐上举,两管珠袖下各自拖曳了赤黄两色的细长彩绦。外间轩廊上,鼓与笙全都停歇了。
是剑器舞啊。杜甫心里叹道,多么熟悉的开场!
女子倚势起舞后,外间的鼓声与笙音同时响起。她原地旋身时,鼓与笙一同加急,激昂向上如江海翻腾;当她出剑前刺,剑身停在半空时,乐声便骤然收歇;她放低剑身,作出轻柔撩拨地面的动作时,乐声又缓缓相和。舞姬和乐工的内外配合简直天衣无缝,仿佛现场有一位神人在调拨指挥,须知那两位乐工是面向峡江、背朝高堂坐着,无法看到身后舞姬的动作身姿!
五位主客的眼睛随了舞姬的姿态左右游转,尤其受她手中那柄短剑的牵引,锋刃折射了自轩廊投进的夕照,不时迸射出寒光!舞姬身手矫健,低徊旋身之后不时腾空跃起,向虚空中奋力刺去。剑锋所指,袖管连缀的绦带也随了刺击的动作拂动飘起,宛若女仙飞升。
当轩廊上鼓声与笙音一同收煞时,她将手中持握的短剑再次徐徐上举,肃立静默许久,侧影健美之极。
舞罢,元持大声叫好,立即给予厚赏。不止如此,还命仆人赐酒菜,为三位伎乐人另开一个小宴。
舞姬拜谢主人,正要退下。杜员外从惊异恍惚中醒觉过来,又将她唤回。
刚才所演是剑器舞?
舞姬点头称是。
杜员外又询问其姓名与出身,以及是否认识公孙大娘。
舞姬看定了员外说,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名唤李十二娘,本是临颍人,少小时为大娘收留。贼乱之后,大娘流落灵州行在时患病去世,之后余亦漂泊各地。近来因阳城郡王为母祝寿到得荆楚之间。官人识得剑器舞之名,之前也曾见闻过?
杜甫告诉李十二娘,开元五年[8],某在童稚年纪时曾于郾城观赏过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今日竟然在别驾府上再度见到,真是不敢相信呐。
元持和在座友人听到这个也觉得惊异,开元五年时,员外才多大啊。
杜员外手捋髭须,呵呵笑说,开元五年时,甫不过五六岁,其时父亲出任了郾城尉,接往郾城同住。公孙大娘那次献舞是在衙署前的平旷空场中,当时观者如云。她那时尤在青春盛年,身着锦衣出场,一现身就流光溢彩。来时如雷霆止声,罢时如江海凝结,动作矫捷恰似飞龙翔天,剑锋斜出好比青光幻化,此舞此曲長久难忘啊。圣文神武皇帝[9]登基之初的那些年,她的舞艺冠绝一时,从宜春、梨园内教坊到外教坊,伎人中可称第一的舞者,就只公孙氏一人!往昔有吴人张旭,曾在邺县[10] 数次见到大娘舞西河剑器,过后草书大有长进,其豪荡笔势就取法于公孙氏的剑舞。
元持笑着看定杜甫说,今日的剑器舞令我等眼界大开,又钩沉起如此精彩的前尘往事,员外何不赋诗记之?
杜甫立即应答:大好!
他又对李十二娘说,诗写成后也将抄录一份,留与她作个纪念,且当怀念昔日大娘的一个纪念。
李十二娘感动莫名,向几位官人再三拜谢,才下得堂去。
人世间就是有这样不期然而然的偶遇。因为夔州的这次观舞,杜甫写下了又一首歌行名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抒发个人感怀的同时,无意中也为开元天宝以来的治乱兴衰留下了一份珍贵的侧写。写成过后尤嫌不够,又加补了一个序。
这样的场合已经是第三次了:先是八月十四日使府宴集中听了杨氏歌,其后重阳宴又听梨园弟子李仙奴歌,此番又看到了李十二娘的剑器舞,她们仿佛约齐了一样纷至沓来,近来从荆州流落到夔州的伎乐人可真不少啊。从开元五年到大历二年,倏忽已是五十年。如今公孙大娘人与舞俱亡,杜甫自己也已衰老头白,刚才站在面前的大娘弟子李十二娘也不再是青春年纪,此情此景怎不让人感慨万端!
如同他来到夔州后所写的回忆诗篇一样,这是让人心醉也让人心碎的时刻,每一次都在提醒他盛世的不再与时间的飞逝。这人世的变迁,仿佛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魔术!
诗与序作好后,主宾都很赞叹。过后由丁满抄录了四份,一份留给主人元持,一份赠予了李十二娘,一份给员外带回,一份自留。
小宴还没有结束,杜甫与元持、孟主簿继续饮酒谈说,路凭和终郁两人就下棋作乐。高堂轩廊外,皎洁的月亮已从东面的瞿塘两崖升到了天心。
回瀼西庄时,阿段牵了马在前带路,一路轻声哼着没有歌词的歌子。月光遍照,投向地面犹如覆盖了一层薄霜。骑在马上的家主,心神仍然停留在元持宅中的舞姿乐音中。此刻的他,心情异常迷惘,看着眼前走过很多遍的瀼水岸路也觉得有些陌生。
下旬某日,杜甫又收到了汉中王李瑀的荆州来信,信中告知说他们共同的友人韦侍御、萧尊师已病逝。
入峡以来,接二连三地听闻相识故人去世的消息,这是最新的两个。早年在洛阳时,杜甫与韦、萧两人就是少年好友,三人常常结伴去李瑀府上做客。韦侍御比杜甫还年轻不少,四十多岁就遽然去世,命寿真不该如此之短。萧尊师是道人,深知各种延寿之术,怎么也会得病早亡呢?无疑,这两个消息都使他震惊与疑惑。
于是先作五言十四韵的《奉汉中王手札》回复李瑀,又作五言六韵的《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表示悼念。写后一首时,他联想到了向秀那篇为怀念故友嵇康、吕安而作的《思旧赋》。这首赋的序里有这么一段话: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嘹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此刻凝神细听,瀼西一带隐隐也传来了笛声(或许是胡笳声,他听不分明)。邻人的笛音隔代而相同,杜甫心中顿时生出了无穷悲愁。
眼下的自己,头已白,牙齿已半落,左耳已失聪,右手也偏枯,在人世间还能停留多少时日呢?因为得知了友人去世的消息,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
5
冬天马上就要到来了,杨氏和阿稽又要忙碌过冬的准备了。去年才做了冬衣,这时就需要做些缝补。家主的官服袖口又有磨坏,就要找颜色相近的布料作内衬,针脚还不能太密。杨氏还给两个儿子缝制了新的夹袄,给女儿杜堇做了件新衣。
峡中正值秋冬换季,冷暖不定,杜堇这几天一直发热、咳嗽,头脑昏沉,全身无力。杨氏在天宝十四载寄居奉先时就有过幼子夭亡的惨痛经历,这时候她就只能求助于神佛菩萨了,立即让阿段雇驴,去了真谛寺作施舍,回家后又在佛龛前彻夜念诵祈祷。杜甫也很焦心,生怕女儿也患上疟疾,在卧房陪护了一夜观察病情。久病成医,他现在对各种常见病征已很了解。第二天上午号过脉象,手抚女儿的额头,并没有隔日发冷的征象,于是就宽慰杨氏:堇儿她没有大碍,只是感染了风寒,静养几天就好,不用犯愁。
根据杜堇的症状,杜甫就在《外台秘要方》里选定了一个方子。信行从宋蠡药铺买来配伍的药材后,他又亲手煎煮了汤药饮子,让女儿每日定时饮服。如此调养了三、四天,杜堇就恢复了。
十月末是长江沿线各地的稻谷收获季,各地丰歉状况暂时不明,米商都在观望中,米价就不高,糙米一斗才三百文出头。要想好价售出,就需耐心等待。家主是个性情急迫的人,时间一长就很不耐烦,整天愁虑满腹。
每天早食过后,他就会坐在草亭里望野散心。收果后的柑橘林一无可观,其他果树也都枝叶凋零了。坐一会他就走去了小园菜圃,找信行和阿段说话。仆人出门采药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茅屋前晒太阳,思考一下尚未明确的出峡之事,离年尾越来越近了,近期必须有个决断。信行回庄后,就和他一同检点今日采回的草药或是讨论冬菜的种植。如此要一直挨到午饭时间。
午食后,回书斋小睡。大致睡到未时五刻时起身,读书消遣。此前《陶渊明集》已重读完毕,他又开始闲翻那一卷《阴铿集》。阴铿郡望本在武威姑臧[11] ,先祖迁来荆州南平郡。在杜甫内心钦佩的南朝诗人中,阴铿可以归为荆州人,地理空间上的接近使他重又发生了兴趣。杜甫最爱那首《渡青草湖》,他自己的写景小诗,其措辞与音色受惠于阴铿很多,尤其第四联中“动”字和第五联中“逗”字的运用:
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
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
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
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
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
为打发时间,他就一边吟诵一边随手抄录。钻研前辈诗文是他抑制焦虑症的最好手段。抄录好之后,他还要将自己的诗作拿来比对,看看两者的短长。阴铿诗已很重视音律的协调与每联的偶对,二百年前就能写到如此程度,实在是早熟又出色啊。为何《阴铿集》留存诗篇不多呢?也许是诗人生前未能及时保存的缘故吧,实际写出的篇章应该更多。
想到这一层,他就下了一个决心,近段时间要将自己诗文再作一次梳理,有些诗要加上自注。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誊录两份,今后交由两个儿子分别保存。
自己百年之后,谁知道这些辛苦写成的诗作命运会如何呢?不能像阴铿这样留下遗憾啊。
到申时初刻,他就跑出书斋,又坐到了果园草亭中。宗文和阿段午饭后出门,大多会在申时四刻准时回庄,有时却要到太阳快落山的酉时初刻才回来,一问原因,是因为午后很晚又驶来了商船。市丞先要去打听行情,再报与冉武,过后冉武才能告知他们。
有一回还派宗武去西堤,可宗武似乎很讨厌这项工作,对家计营生毫无兴趣。杜甫想想也算了,过后也不再勉强他。
闲极无聊时,他就围着夫人转。夫人走到厨间,他也跟到厨间;夫人和女儿做女红,他便陪坐在旁边说话;夫人要出门瞻佛,他也跟了同去。他不停地唠叨,有时也会发牢骚,杨氏只能耐心劝解:米粮就贮藏在西堤,或早或晚都会售出,夫子你就放心好了。他有时又会犯疑心病,觉得西堤仓房不牢靠。杨氏被丈夫纠缠得不耐烦,后来两人一个骑马一个骑驴,先进城看望了住在城西的女儿杜葵,过后果真还去西堤仓房查看了一次。
现在,杜甫还喜欢拉着杨氏去左邻右舍串门,去了孟长老家,也去了瀼西里正窦全安家。有一回还去了西邻,那老妇见到杜员外夫妇叩门,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呢。杨氏带了两篮子菜圃里新摘的蔬菜,老妇人感动得不停抹眼泪,后来她们还约了一起去真谛寺拜佛。
宗文初来夔州住在赤甲时总喜欢到处游走,现在为探听粮价每日去西堤倒没有那么兴奋了。夔州已经跑了个遍,没有什么新奇的去处了。不过,他每次和阿段外出时,尽量每天变换一条路线,有时走寻常的瀼水边的岸路,有时走通往市集的那条便道,有时就直接从赤甲西麓翻上半山腰,走野路小径,到始兴寺石堂前的山坡才下山。
自从在东屯听到父亲说要出峡,他心里就有了一重心事。
有一天两人翻山走过真谛寺时,就在兰若前的望景臺停脚休息。他们一同坐在松树荫下的石条上(宗文并不知道,去年的重阳日,他的父亲曾来这里借酒消愁过)。
他问阿段,阿爷前几日在东屯和行官小宴时,曾说起明年春天要出峡的事,他与你说起过没有?
阿段点点头。家主确实问过他是否愿意跟随出峡。他已经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阿爷已离不开你啦,阿段。
阿段也离不开家主,阿段已经把杜家当作自己家一样了,就和信行一样。
宗文也从来没有将阿段当奴仆看待。没有了阿段,可以想象全家人会多么地不习惯。阿段在夔州是个百事通啊,幸亏有这个僚人少年和自己做伴!
阿段说,他也很想出峡,去看东方、北方那些还没见识过的广阔地方,他很好奇。常听家主说起荆楚、湖湘这些地方,荆州他是去过的,比夔州要富庶多了,城楼更是高大。当然,倘若能去洛阳或长安会更好,他很想去见识一下北方的都城。
那么阿稽呢?宗文问。话题已转到了他的那重心事。
阿段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在夔乡,到她这个年龄就该出嫁作妇了。好一点的会嫁给船夫,因本地很多青年僚人都喜欢外出行船,“长年”也好,“三老”也好,女子生下娃儿后男子总得要离家,在峡中奔波劳碌。行船还有危险,不出事就是天神保佑了。留守的女子就要当起家来,砍柴,上市,杀猪,赶牛,男子会干的事情女子样样都得亲力操持。次一等的是嫁给农人,农人弯腰田间,生涯辛苦,税赋又重,每岁所得收入也比行船的要少。峡中女子也有终生难嫁的,她们到时就会离开母家,找个废弃楼阁,修整打扫干净,然后三五人结伙共住,平时要么去盐场背盐,要么就去替渔人卖鱼——这种境况是最不好的一种。
宗文不说话了。阿稽倘若留在夔州,她未来的命运会是如何呢?他不知道,也难以想象。或许仍会在别的人家做仆佣吧。
好像为了安慰他,阿段又添了一句:家主和夫人很喜欢阿稽,倘若问她是否愿意出峡,她肯定也会答应的。她是个好女子。
好女子,是的。望着入冬后澄碧一色的峡江,宗文感觉很茫然。这茫然固然是因为他心底那桩隐秘的心事,其实更接近于对人间命运的无力感。
过了这个旧年,宗文虚岁二十,宗武十七岁,阿段和阿稽都是十八岁。他们的年龄很相近。
来西堤的头几天,宗文在邸店里待得无聊,就会去找伯夷和辛秀。他们现在可比之前担负平肩舆时轻松多了。两人本可以轮班值守,可是冉武给他们派了一个活,邸店这里每月篮筐都有损耗,因而都会固定采买一些,多余的就卖给西堤一带的过路船商。他们轮流在仓房看守,一人就带了砍刀上山砍竹,背回来后劈削成竹篾条,宗文和阿段有时就帮他们一同编织,四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谈说,倒可以消遣掉整个下午。
西堤的市丞有时会来到邸店与冉武饮酒。冉武后来觉得让市丞与杜家直通消息更为方便,就会叫上宗文作陪。宗文以前不好饮酒,一来二去,酒量慢慢也有了长进。与市丞混熟了,过后就可以直接走到那座江边小楼中打听粮价。载客的官船泊了岸,船上官客会去瞿塘驿,而所有过境的商船一到夔州准定要来此处验看过所[12] 凭证并过税。因为已施行了食盐的官家专卖,所以盐监官使也向这里派驻了专门处理盐务的吏员。这里每天人来人往,非常的热闹。
阿段也不会闲着,他现在每天都会去江边钓鱼,或是借了邸店的艓子下江去。西堤向西走五、六里,还有另一条入江的溪河,那一带住家不多,钓到的鱼往往还比瀼水里的个头更大。他很少空手而归,隔一两天就会将钓得的鱼儿带回瀼西。宗文有时也会带上钓竿,与他并坐钓鱼。
瀼西庄里,夫人杨氏照顾着每个人的衣与食。信行白天采药或种菜的时候,她就会帮了阿稽一起下厨,晚间有信行在,就不用她亲自动手了。阿稽洗衣物手脚麻利,就是不太会做缝补女红,杨氏就手把手地教会了她。这几天,她们两人一直待在厨间里,按孟仓曹之前的法子,用收获的豆子做成了豆酱。起初不得法,后来去请教了隔邻的孟长老,才研制成功。家主入口尝过后很满意,今后就有杜家自制的豆酱来拌饭啦。
杜堇之前感染的风寒已经好透了,就是时常会咳嗽。她虽然还是儿童模样,缝补做得还不赖,家里父兄的袜子都是她亲手补好的呢。
宗武还是日日跟了阿爷学习诗文功课。近来也学着作诗了,虽然下笔稚嫩,但杜甫对他并没有过高的期求。照他的能力资质,将来做一个文吏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和好动、外向的宗文脾性完全不同,在家里时总喜欢在僻静处待着,不爱出门走动,遇事也不喜欢找人商量,这点就不如他那个不好读书的兄长。不过,宗武和哥哥倒是很亲近,哥哥一回来总是黏着。有时宗文早上唤他一同去西堤,他却扭扭捏捏不肯去,真是个羞涩怕生的少年!
这天晚上,杜甫和杨氏带了自制的豆酱要去里正窦全安家做客,宗武也跟去了(因秋收过后里正有一些手实文书[13] 要呈交使府,杜甫就让骥儿前去协助)。等他们三个出了庄园,宗文下了很久的决心终于要兑现了。他走去了厨间。
厨间的窗口透出了灯光。阿稽正将洗刷好的食具收拢在竹屉中。明日的早食也已准备好了。阿段送来了劈柴,在炉灶口堆了高高一叠。阿稽在屋里和阿段说着话,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从宗文站立的地方,看不到阿段的位置。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宗文就往厨间门口走去。将到门口时,他听到了阿段的话音:家主想让我跟随出峡,你说好不好?
宗文在门前停住了脚步:原来阿段在咨询阿稽的意见。在那个时代,仆人就是主人的财产,但杜家不同,杜员外不同,他是将仆人视作与家人一样,出峡与不出峡并不会强求。宗文是知道这一点的。家里五口人,带三个仆人出峡是不是太多了呢?照宗文的心思,其实带阿稽出峡就可以。可是……
没有听到阿稽的回复。她正在往锅子里添水,过会儿家主他们三个回来,洗漱时需要用热水。
阿段好像立在门口许久,过后才走出厨间,迎面就碰上了宗文。他叫了声少家主就匆匆往小园茅屋那边走去了。
这天是十一月初三,细月的辉光很暗弱,又被云翳遮挡住,瀼西庄里漆黑黑的,阿段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宗文走进了厨间。阿稽见他进屋,立即从灶前站立了起来。
阿稽,你跟我來。
少家主,去哪里啊?灶头正烧着水呐。
宗文走到水缸边,往锅里舀了好几勺冷水,又打开炉门,把木柴挑拨到一边,火小了很多。他对阿稽说,阿爷阿母还有好一会才会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厨间,走在落满腐叶的小径上,来到了果园草亭前。宗文因为知道前面有个土坑,一把拉过了阿稽的手,将她引导到平地上。阿稽并没有试图挣脱。
两人现在面对面坐在了草亭中。四下冥寂无声,现在已是初冬,秋虫已不再叫鸣。真奇怪,虽然果园里很黑,星粒却很大很明亮,阿稽能很清楚地看到少家主的脸面和眼睛。
宗文鼓足的勇气到这时已经用尽,憋了半天,只是嗫嚅着问了这一句:阿稽,你会同我们一起出峡吗?
阿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潜意识里的她完全愿意,可是清醒的她又有些抗拒。她抗拒的并不是跟随出峡这个行动,而是家主为什么要抛下这瀼西庄,非要离开夔州。所以,她只低声地问了宗文一句话。
为什么非出峡不可?为什么不可以都留下?
阿稽不像阿段那么好奇、有梦想,她是个孤女,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她只能听凭主人的吩咐。但是,她的心告诉她,如果能让她选择,她愿意像这样在瀼西继续生活下去。从前年三月来到夔州一直到今天,是她最快乐、最安心的一段日子,她已经把杜家、把瀼西庄看作了自己的家。可是,这个家很快就不会存在了。她甚至很想提前逃走,以免这个梦当着她的面破碎掉。阿稽流下了泪。
天上的云翳渐渐飘移,细细的蛾眉月重现在天宇,白霜样的辉光照着果园,照着草亭,也照出了她的泪光。
阿稽的两个追问,也是宗文想对阿爷说出的。可是,他竟然没有像她这样的勇气。他看见了阿稽的泪光,才知道她刚才已经哭了。
莫哭,阿稽。我也很不舍得瀼西庄。所以,我希望你同我们一同走。
今天晚上,这是她第二次听人谈说出峡的事了。她不想听,可是又不得不听。面前的少家主待自己多亲切,多温柔,她当然知道对方的心意。她一直默默地把宗文送给她的木鸳鸯视为人间第一珍宝,小心地藏在了自己的枕下,每晚睡觉前都会拿出来摩挲和凝视。凝视久了她就会发呆入神,忘了时间,忘了一切。
于是,她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望着宗文。只要望着就好,除此不敢多想。
宗文也不说话了,他也望着阿稽。她的眼睛里还含着泪光。宗文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细看她脸颊的轮廓,微微翘起的鼻尖,清秀的两颊和下颌,还有抿紧了的无言的嘴唇。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今晚的细月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现在,她的心意他已经知道,而他要说的话也已经对她说出。
此刻,宗文不只是杜甫的长男,他还是试图了解自己命运的勇敢的少年,这个少年即将成年,正在努力探索自己的前路。他心里想,什么北地,什么南国,什么汉人,什么僚人,什么主人,什么仆人,阿爷嘴上总是缠绕了这些要将世界割裂的话语。在他看来,阿稽就是他心目中最为纯粹、最为理想的少女。然而,他的勇气也只够他走到这一步,其他就再也不敢多想了。此刻,倘若问他有什么心愿的话,他只愿时间能够永久停留在这一刻,他和阿稽都不再长大和老去。
时间过去了多久?宗文和阿稽都不知道。他们尽量延长着单独相处的片断时间。后来听到瀼西庄石门前传来了马蹄声,他们才一前一后走了回去。
宗文打开炉门,将之前拨散开的木柴重新堆拢,又添了两片柴,火苗很快就蹿高了起来。他带了一支火把走出了厨间。阿爷阿母回家前,他要将前轩的炬火先点上。过后他就走进了自己单住的那间小院,半躺在床铺上,两手枕在脑后思想起来。这间小院,观叔叔离开后他就换住到了这里。原先那间屋,现在堆放了米粮、酒瓮、酱缸和其他的一些厨间杂物。
十一月初,西堤的米价仍在一斗三百二十文左右浮动。今年上半年春播时,杜家去市集购米时,价格都接近了四百文。
各地稻米上市之初米价回落也属正常。另外,倘若北地粮食歉收,南方的米价就会随之上扬。只要商路通畅,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价格波动律。
杜甫按捺不住,有一天就亲自去了一趟西堤,邸店主人冉武就跟他作了上述解释。冉武还透露说,今年关中京畿一带的秋收情况并不理想,随着各地征缴的税粮开始北运,他预计到了下旬米价就会抬升。员外就在家里耐心等候吧,一有消息,我会马上告知。
说得挺有理,之前的担心稍微缓解了一些。另外,进入仲冬后夔州天气渐寒,杜甫就在瀼西庄蛰居,不再外出了。
该串的门都串了,整天围着夫人转也没什么意思,他老老实实回到书斋,静下心开始编排自己的诗文。
是按体类编排,还是年序编排呢?似乎有些两难。最好的方法,还是先按生涯前后排定,而在某段时间内比如旅食长安这段,再按体类编排。如此梳理,差可满足两方面的要求。再次抄誊有些麻烦,只能采用剪裁粘接的办法了,很快,书斋地面上就堆满了诗卷。
除了编集诗文,近来他又开始重读《曹子建集》卷五的诗和卷六的乐府。这天傍晚,读至《野田黄雀行》这首的前两联“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他不禁沉吟再三。子建所说“利剑”者,权势也。没有有力的官位,就没有权势,就不必交友,真是石破天惊之论!这让他很快又联想到自己空有郎官名分而无郎官实授的寂寥处境。如今流落到夔州,不得不借力于军将出身的柏茂琳来谋生计,真是无奈又荒谬啊!
书斋窗外,夕光遍照了瀼西和东屯。入冬后,白昼时长变短,酉时一过,没多久天色就黑了下来。高空中,北风吹荡着南境的云霾,天空是一半暗灰,一半绯红。东屯那边,百顷稻田中水洼已干涸,看去一片萧瑟。瀼水岸边的汀洲上,两羽白鹤正飞落下来,隐没在芦草丛中。杜甫又想到了自己曾经救治过的受伤雄鹤。那一对寄居小园茅屋的野鹤,眼下仍然栖息在夔州吗?
入夜后,他在案头点上了油灯,又往烛台里插上了一支丁满送来的闽越蜡炬,在明亮的烛光下继续编理旧诗,直到深夜时才歇息。
十三日下午,元持来访瀼西,随行仆人还带来了礼物。有节令腊肉、腌笋、一壶佳酿,另还有上好蜀纸三叠、彤管笔一盒。元持说,腊肉和腌笋是我家仆人新制的,送来给员外尝鲜。其余都是柏中丞所赠,他特意嘱咐我来瀼西探望你。
迎入书斋落座,元持见到满屋子的诗卷文稿就问:书卷摊开满地,杜二是有什么谋划吗?杜甫就将近来静心编辑文稿的情况告诉了他。元持听了就说,人生一世,百年倏忽即过,万事尽同浮沤,你的这些诗文却不同,它们必能在后代找到知音。整理好后,将原稿送来我家,我雇人再抄誊两份,以备今后流传。
这话杜甫爱听啊,他差不多已整理了一半了,待全部编成,会立即送去元持宅。
又问元持吏部调令何时下达,元持说,应该就在下月。
该入正题了,柏中丞托他送来礼物,自然也托他带了话。元持也不遮掩,转达了柏茂琳再次相邀入幕的意思。柏中丞说,之前剿灭峡中小股叛乱,员外献策很见效,今后也想继续听取员外意见。员外不必來使府上值,仍在瀼西过乡居生活,遇到大事,他会延请员外到官舍,与几位近身亲信一同商议。柏中丞还说,员外倘若应允,他还打算向朝廷上表授官。
柏茂琳的邀请还蛮有诱惑力,尤其是上表授官让杜甫不由心动了。转念一想,入了夔州幕府,受任职身份所限,授官恐怕也不可能有实质的提升,与目前的名义郎官估计也差不多。那么,何必求这样的虚名呢?而一旦真的攀上柏茂琳幕府这根藤蔓,今后就不容易甩脱喽,自己的命运也将与柏茂琳捆绑在一起。柏茂琳急欲在蜀中用兵,倘若兵败失利的话,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这个邀请。他对元持说,入冬过后肺疾又有发作,夜咳不止,左耳也近于失聪,自己已年老体衰,不能应付入幕生活了。不过还是很感谢柏中丞,只要自己还在夔州,只要府主召唤,随时可以入府献策。
话说得很委婉,后面也还留了一扇门。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他随时可以与柏茂琳见面商谈。
作为多年的老友,元持当然能够理解杜甫的心思。若要授官,杜二他更希望能在两都之内获授官职,而不是下州的幕府佐官。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那就这样吧,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往下元持还向杜甫透露了另一个消息:崔旰近日接得朝廷敕书,散官官阶进授了检校左仆射,并要他入京面圣。此去长安,或许又会有新的升迁。
杜甫倒不觉得意外。杜鸿渐果然听从了杜亚的建议,要将崔旰调离成都了。如此看来,柏茂琳和卫伯玉以及泸州杨子琳的联手就是同步实施的后一道手段啊。
元持不知内情,杜甫就解说了一番。去年二月末,杜鸿渐派出的蜀中官使曾向前任刺史王崟和自己谈到一个先礼后兵的计策,先假意笼络崔旰,后面设法让他束身归朝,然后再一举讨平。不过,这只是杜相与卫伯玉两人的谋划,皇帝和其他大臣未必都会认可。
元持问,按员外推想,蜀中后续形势会如何?
杜甫说,只要崔旰离成都到达长安,柏茂琳、杨子琳和李昌巙必定会伺机出兵,进围成都。也就是说,蜀中再次爆发战乱已不是可能性的问题,而是时间点的问题。
元持说,照常理,崔旰接到诏书后月内就会启程,腊月中旬前会到长安。
那么,出兵进围成都或许就在年前了。崔旰此人并非蛮勇之徒,极有谋略。蟒蛇脱落了蛇蜕,还是一条蟒蛇,蜀中又将成为战场了。这是杜甫的预判。
此前,出峡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并不明确的念头,元持告知的这个消息有如放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让他心里那架天平有了明显的倾向。现在要考虑的已不是是否出峡,而是何时出峡的问题了。时间还不能拖得太晚,最好新年开春就启程上路。
杜甫将元持送出了瀼西庄石门,回到草亭,环视了暮色掩映下的果林与屋宅。来夔州后他先后住过三个地方,瀼西庄这里幽静又开阔,生活方面也很便利,搬来这里的这八个月是多么安逸自在!夫人和孩子们肯定也是同样的感觉。今天他已拒绝了柏茂琳的再次邀请,眼看着蜀乱即将再起,此地不宜久留了啊。他心里充满了矛盾、不舍和痛楚。如同此前数次的避乱迁徙一样,自己的命运又一次受到了外力的推挤,真是逃到天边也无法摆脱的宿命哦。只能由他一人来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家人是没法替他分担的。
暮色渐深,杜甫走回了书斋中。柏茂琳赠送的蜀纸与彤管笔就放置在书案上,他默默注视了许久。夕照从窗口投入了室内,蜀纸泛出了蛋白色的柔光。装笔的漆盒不知被谁打开了(是宗武将纸笔拿进屋的,是他打开看后忘了盖上了吧),三支笔身刷了朱红漆的彤管笔就静静地躺在笔盒中,似乎正等待他的召唤。杜甫取出一支,将笔帽摘下,在水盂中浸了一会。待毫毛软化,在小砚中蘸取了墨汁,写出了一首五言四韵的《晚》。后两联“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归翼飞栖定,寒灯亦闭门”,直接表露了不入幕府而欲北归的心迹。写成后,杜甫再录一份,派阿段送去了元持宅。元持定会将它再转呈柏茂琳。这首诗,就当作自己的正式回复吧。
晚上,想到元持所说崔旰授官一事,杜甫意气不平,感愤又忧虑。第二天一早起身,又写出了七言歌行《锦树行》,风格与去年所作《久雨期王将军不至》类似,情致却很不一样。
此诗前半是对东屯收稻后生活现况的实录,倾诉等待稻谷出售的烦恼。后半笔调完全翻转,“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一联完全针对了叛将崔旰得以授官和进京一事。朝局时事真是越来越不堪,点数自己在蜀中和峡中所遇的各地节度、刺史,得势上位的尽是武夫。不尊圣贤而独崇奸雄恶少,导致天下风气陡变,文废而武驰。连自己的大儿宗文也曾流露出投效军门这样的荒唐想法,甚至还与自己发生争论。再看看自己,求官北归而不得,流落到峡中还不得不屈尊为稻粱谋,还谋得如此辛苦,真是可笑又可悲啊。
强烈的对比反差让杜甫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所以才发出了这样的浩叹!不过,因为讽刺武人得志的用意非常明显,不宜流传到使府中去,故而几日过后丁满来抄诗时,杜甫并没有出示。
这首诗起初无题,定稿时从第二联首句 “霜凋碧树待锦树”中摘取“锦树”二字为题,定名为《锦树行》。杜甫在诗题侧边还加上了一排小注:因篇內有锦树二字,摘以为题,非正赋锦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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瀼西庄现在弥漫了一种安静或者说沉闷的空气,家主杜甫全身心投入了诗稿整理的工作中,常常接连好几天足不出户,洗漱和饭食都由仆人送进书斋来,只偶尔走出,去草亭独自闲坐。连孩子们都感觉到了异常,女儿杜堇就很担心,常常趴在门缝里看自己的阿爷:他只穿了夹袄,没有穿袍子,身上披了青羔裘,头发乱乱的,没有收束,也没有戴帽;常常手里拿了诗卷在吟哦,有几回还自个儿在那里自言自语,或点头,或发笑。
阿爷怎么了啊?她跑回来就问母亲。
杨氏倒不觉什么。哎呀,你阿爷的痴魔症又不是头一回发作,去年在西阁时还要厉害呢,等这阵子兴头过去就会恢复正常的。还有谁能比她更理解丈夫此刻的心境呢,她现在也关切着米粮的出售。这件事一有了眉目,夫子就会走出书斋来,准定是这样子的。眼下像这样关在书斋中自我封闭起来,就随他去吧。入冬过后,寒气一天天加重,各种行动不便,待在家里不是很好吗?
阿爷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将二儿宗武叫进书斋,似乎忘了督促他每日的诗文功课,于是他每天就围着哥哥转,宗文到哪里,他就也要跟到哪里。宗文待弟弟向来很好,于是两个人整日也躲在小院里,琢磨各种雕刻的图样。之前的那艘大龙船还有一些余留的细节要处理,他就和弟弟一起商量。宗武有一次问哥哥,能雕刻这样的缩小的船,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建造真正的大船了?宗文说大船、小船,原理是一样的,但是,在造真船的时候,遇到的木料要大很多,工具也不同,方法也不同,因此又很不一样。雕小船只需研究其外形轮廓,造大船还要研究船体结构和连接牢固的方式。倘若今后自己要谋生,或许造船也是一条出路呢。阿爷的诗文,我是学不进去了,阿骥你要努力读书,我们家还得有一个读书种子啊。
话是这么说,有时他也会帮助弟弟的功课,与他一同讨论。他们两个近来其实也在诵读阿爷的诗,尤其是在云安和夔州写成的诗。有的诗比较好懂,有的诗就比较费解,但因为诗里写到了很多夔州的实况,有很多经验可以共通,感觉就十分亲切。
信行和阿段入冬后仍不时出门采药。到气温陡然下降的下旬,因为家主的吩咐,他们两个就不出门了,只待在小园侍弄菜圃和养鸡。如此,在瀼西庄,现在调节全家生活节律的就是杨氏和阿稽了,信行和阿段手头空下,也会来厨间帮忙。
杨氏只对一件事有些犯疑,阿稽似乎发生了某种不知原因的变化。以往她总会陪了自己和杜堇说话,每天就像一只啾啾唧唧啼鸣的小鸟,手头一边做事一边还会哼歌子。每次去瀼西采买东西回来,她就会主动谈论各种见闻。这个僚人婢女啊,每天就像女儿一样依恋着她。可是,这个少女近来变得非常沉默,面上常会流露忧郁的表情。她是怎么了呢?有一天杨氏还问过阿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吞吞吐吐,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阿稽干完了活,总会坐在厨间的木柴垛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可窗外除了叶子凋零的果树和一方灰蒙蒙的天,什么也没有。
唯有一次,瀼西庄里闹出了一点动静。小园里的鸡栅不知怎么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十来只雏鸡从洞眼里钻出去,漫步在果园各处寻食。有两只颇不懂事,就走到了屋宅这边,一只跳上了厨间外接水的水缸盖子上,另一只直接跑上了正堂的石阶。
第一个发现的却是阿稽,因为水缸就在窗外,那只在缸盖上兜转的雏鸡就跟她面面相对呢。不好,鸡仔儿跑出了!她走出厨间,去小园通知了信行。等信行跑去鸡栅一看,鸡栅窟窿已经给捅大了,几只母鸡已经钻出去,唯一的那只公鸡“乌将军”因为身材较大较胖,正在和窟窿眼作斗争呢,鸡头已经探到了栅栏外。信行连忙找来柴片临时堵住窟窿,一面就去捉逃散到庄内各处的鸡仔。
阿稽的叫声和外间的喧闹声惊动了小院里的宗武,见到这情形,他也加入到了搜捕行动中。跳上正堂的那只雏鸡由宗武和阿稽合围了,第一个在木芙蓉花圃那里被捕。杜甫听到外间嘈杂声,将头探出书斋窗口,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不过,这次家主并没有理会这件事,反正阿段从西堤回来就会修理好的。
宗文和阿段每日早晚继续前往西堤。米价在十一月中旬,的确开始上扬到了三百四十文。冉武的意思还可以再等等,最好到下旬再出手。宗文带回的这个意见杜甫也很认可。看样子,米价应该也不会下跌,马上就是寒冬腊月了呢。
下旬二十一日的这天上午,西堤驶来了三艘大商船,其中一名船主与驿官丁满还是同宗的从兄弟,是往来蜀中和京城的巨商,不但拥有数艘大船,陆路还有三支马队。这位丁姓商人有意收购夔州东屯的优质稻米,丁满将他带去见了市丞,市丞于是立即介绍到西堤邸店,由冉武负责接洽交涉。谈拢的价格是白米一斗三百七十文,红米一斗四百二十文,平均起来每斗价格已接近了四百文。关中米价日前已经上扬到了五、六百文,只要抓紧时间输送,这里边就有不少差价可赚。合同计算的售价是四十六金。
中午,冉武邀丁姓大商小宴,备下了酒菜。一边就将宗文和阿段叫来,如此如此地讲说一遍。宗文判断已到了出售的时机,让阿段赶紧回瀼西庄报信。阿段正要出门,冉武又叫住了他。
骑上邸店的马去,来回比较快!
听到这话,阿段立即去马棚牵来了一匹马。
在城内必须步行牵马,一出了夔州东门,阿段就让马儿放足奔驰。一刻时间不到,他就跑进了瀼西的书斋中,报告了冉武代为洽谈的价格。家主正埋头誊抄诗稿呢,听到售价已经接近了理想价位,没有什么犹豫,立即就允准了。他另外让阿段带话给宗文,四十金可以换成碎金或银锭,其余直接拿青钱[14]就可以(交易时不要忘了让市丞作见证保人)。之前已嘱咐过宗文的话,这次又重申了一遍:经手处理不要拖泥带水,贮粮全部售出,钱货两清就立即回返。还有,对关心此事的冉武、丁满还有市丞要礼数周到。
阿段回返西堤报讯时,小宴刚刚结束。丁姓商人仔细检查了仓房中贮藏的稻米,品质上佳,当然很满意,随后和冉武两人当面交易时,市丞、丁满都出面作保,当场钱货交割。冉武立即安排人手将稻米装上了船,另一面点数核准了商人交付的青钱。
按员外的意思,冉武在邸店称量了四十金的碎金,装入单独的囊袋中交给了宗文,折合为六金的六十贯青钱装入了两个小木箱,需要雇驴背负。丁满说正要去探望员外,正好一路护送,他就去官驿牵了一匹驴来,交由阿段牵引。冉武让宗文将售米的资金一一过目点数,过后吩咐说:仍旧骑邸店的马回去,到庄园后报知员外,就说钱货交割清楚,交易顺利达成了。
宗文恭敬地对冉武叉手三拜,又谢过了市丞和丁满。对售粮过程中出力很多的这三位,他都是口称为伯的。
冉武亲手将囊袋的两根长绊在宗文背后系扎好,扶他上了马。宗文和丁满各自骑马,阿段牵驴,伯夷和辛秀徒步伴随。这支五人小队就离开了西堤。
走在途中,阿段问宗文,四十金有多重?
宗文说就和打了一满筐草差不多重。
原来只和一筐草那样重啊。这就是少年阿段对四十金的最直观了解了。
宗文今天穿了一件阿母去年给他新做的墨绿绫袍,骑在马上已很有少家主的气派了。因为身边有驿官丁满骑马伴同,当他出夔州城时,几个守门卫兵还以为是一位新来夔州的官人,齐同向他叉手揖礼呢。
虽说有四人伴随,宗文还是有点紧张。他知道,这是阿爷辛苦谋得的一笔资财。近来在西堤待了很长时间,他对各色货物的价格已非常了解,也很知道四十八金的价值。这笔钱的数目不小,阿爷可不止会写诗。
瀼西庄这边,家主仍在书斋里整理诗稿,心情貌似很平常。夫人杨氏就按捺不住了,她提早就在瀼西庄草亭里等着了,还让信行启开石门的门扇,走去门口眺望。只要看见宗文他们来到冈上,就跑回通知。
五人小队很快进到了瀼西庄,宗文只见阿母迎接,没看到阿爷还有些意外。按父亲惯常的性急脾气,早该等得不耐烦了。不,他竟然还在书斋中。
丁满到瀼西庄后,马上去书斋与杜甫相谈了,祝贺员外督田有了收获。
这次能够顺利售出,可多亏了丁满的引荐,帮助很大。杜甫郑重拜谢了他。
丁满见状连忙回礼,满脸堆笑:员外来到夔州,那是本州的荣耀,何来感谢一说呢?这都是顺手而为的小事。我呢,平日就在驿馆和西堤两邊走动,平时认识的人比较多一点而已。
杜员外看定了他说,甫在夔州有你这个小友,幸甚,喜甚!说完自己也笑出了声。
丁满这天还告知了从路凭司马那里听来的消息,吐蕃的边患已然得以缓解。这当然是个喜讯,杜甫听到这个消息,即兴写出了一首《近闻》。不过,他对陇西边陲的形势估计未免过于乐观。
丁满问员外有无新作可供抄录。杜甫就将近来写出的几首拿给他看,任他在书案前誊抄。当然,《锦树行》那首是抽掉了的。
时间已不早,太阳快落山了。丁满抄录完就告辞了,杜甫将他送出了书斋。
杨氏和阿稽在准备晚食了,信行和阿段也来帮忙。趁饭前时间,杜甫就将大儿、二儿唤到了书斋,给他们补一补近来落下的功课。宗武诵诗,宗文抄录文稿。
等他们两个功课交毕,正好阿稽来唤吃饭。家主今天来到前轩,又与家人一同聚餐了。
夫子要饮酒不?杨氏问他。
那就来一杯吧。给宗文、阿段、伯夷和辛秀也倒上一杯。这一个多月来,他们在西堤等得辛苦。
阿爷,我也要饮酒。二儿宗武说。
啊,宗武也去过西堤一次的,我怎么给忘了呢。
阿爷,我也要饮酒。女儿杜堇说。
好好好,也给你倒一浅杯,沾沾唇。
杨氏今晚笑颜满面,难得给女儿破了个例。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杜家不分主仆座次,十人一同围坐了饮酒谈笑,真是欢乐无比啊。
只有一个人比较静默,那就是阿稽。当她一人在厨间,蹲下拨弄炉灶柴火的时候,眼角就流出了泪。不是被烟火呛出的眼泪,是无奈的眼泪。
她抹干泪水,端出最后一道菜时,脸上已看不到任何哭过的痕迹了。
这天晚上,家主夫妇都在书斋中,两人现在要计算一下账目了。
今年三月时,杨氏曾给杜甫排算过当时的家计账:那时,家中余留了三十五金。从四月到十一月,陆续有收到柏中丞所分的八金。
住到瀼西的八个月来,因草药、菜蔬、肉食可以自给,家内各项开销比之前降低了不少,饮食、衣装年节外加草药的开销合共有十金。
三月余三十五金
杨氏钗钏珠翠 价值十金
裴太夫人赠送的妆奁价值十金
破項(开销细项)
夔州饮食耗费 四金
夔州购药(不能自采的草药)三金
医工灸刺 一金
衣装、年节等杂项支出 三金
瀼西庄购入 八金
七月从寄附铺赎回钗钏 十金半
小计 二十九金半
入项(收入细项)
柏中丞所分月俸 八金
东屯督田的入账 四十五金
售卖生药材的入账 二金
果园柑橘的入账 三金半
李潮请诗的润笔 一金
小计 五十九金半
入破合计 六十五金
已赎回的钗钏珠翠 价值二十金
裴太夫人赠送的妆奁 价值十金
夔州每月所领禄米 糙米十斗
另外还有其他官僚友人、客商偶尔的赠物,如康万松所赠的越州绫、细葛布,王将军所赠潞州上党人参,杜位所赠两匹锦缎、一盒火晶柿子、一盒白蜜,韦有夏所寄柴胡,裴施州所赠青羊裘,孟仓曹的酒和酱,柏中丞所赠的蜀纸与彤管笔等。
东屯督田所获四十五金和柏中丞所分月俸十八金,合共有六十三金的收入,无疑极大改善了杜甫一家的财务状况,数值远远超出了出峡时的旅资四十六金。
这天晚上,杜甫将书案置到房间中央,点上了两盏灯,和杨氏两人计算了很长时间。快到夜半时才归理核对清楚。看着这份总的入破合算,再对照了杨氏记录的各月支出细目,等于也将入峡三年来的生活重新回顾了一遍。不消说,书斋里充溢了喜悦的气氛。长年盘绕在头顶的困窘的阴霾暂时散去了。
此时的窗外,夔州上空的夜云渐渐飘移,浮出了半轮皎洁的下弦月。
为筹措出峡的旅资,为求得一个出路,来夔州的一年八个月中,杜甫同时投入了两个世界的经营:一面致力于诗,在创作上奋力向上一跃,一面也花费大量时间进行了世俗实务的谋划和运作。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这个早早脱离了朝官轨道的大诗人表现出了极为自立的一面。他可不是一个只会吟诗的文士!
今后生计皆在词句中!
这是去年初秋家境最为窘迫时杜甫对妻子所说的话。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今天竟然也做到了。
然而,在夔州的这天晚上,他并不能预知后面将会发生的事。
明年出峡后,他在荆楚与湖湘一带漂泊的三年里,就再没有遇到类似东屯督田这样的好事了,沿途也没有像柏茂琳这样的有力人物提供援助。在潭州[15]时他仍然不得不依靠采集、售卖草药来补贴家用。大历五年[16] 冬,当他在由潭州去往岳州[17] 的舟中去世时,夔州积下的这六十多金恐怕也已消耗了大半。
注释:
[1] 东晋名士,性诙谐,少有博学之名。后投奔桓温,官至南蛮府参军。
[2] 一唐亩折合现在的市制地积单位为0.78市亩,为求简便,一百零八唐顷计为一百唐顷,即78市顷,一市顷为100亩,东屯稻田面积即为7800亩。
[3] 唐代一斗米折合现在市制重量单位约为12.5斤,一斛即125斤。按当时种植水平,夔州稻田的亩产约为200市斤。
[4] 即秭归。在夔州东,仍在三峡境内。
[5] 公元762年。
[6] 春秋时晋国乐师,以善辨音律著名。
[7] 博州清平人,通晓阴阳、术数、医药、地理、历史,尤长于乐律。贞观时在弘文馆任职,曾为《秦王破阵乐》协音律。后入太常寺,任太常博士,升任太常丞,参与编撰典籍,奉诏删定《阴阳书》。
[8] 公元717年。
[9] 唐玄宗的尊号。
[10] 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邺城镇。
[11] 即凉州的治所。
[12] 过关津时所用的凭证。
[13] 在唐代,年终百姓将收成及田亩家产多少,亲手如实填报呈交,里正造籍,经县、州逐级上报,直至户部,是课役赋敛的依据。
[14] 即开元通宝小钱,是当时主要流通货币,铸行近三百年,绝大多数为小平钱。
[15] 今长沙。
[16] 公园770年。
[17] 今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