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山
2021年3月2日14点许,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攀折了三枝公共花木,为的是成全一位行将就木的诗人久违的春天。
我先在高新医院东门外的第四棵行道树上折了一枝紫叶李。扫码测温进东门,又在门诊楼外对生的两树石楠的南面一棵向阳处,摘了石楠。这是诗人最喜欢的植物,不但有诗:“拂晓。往事停在遗忘的拐角/白玉兰敞开晨曦之车/石楠伸长柔嫩的手臂//山河返青,风伯敲门/我喜欢的三月/送来一年中最晴朗的日子”(《晨曦之车》),甚者,把自己的女儿名为“楠楠”。穿过门诊楼,又到住院部楼前折了一枝有朵有苞的紫丁香。
因为冬天和疫情,住院部的正门不开,共用挨身的医技楼通道,进入住院部的楼道有三个护士值守在关键处,查验核酸检测证明后,我一步两三个台阶,很快就上了三楼,穿过L形回廊,到123室,这里只有5床,是特护病房。我从门上的望窗看见诗人的姐姐坐在病床脚头的小地凳上,我轻敲了三下门,见她没动,又加重了些敲了三下,这才起身。她过来开门,垫在门锁上的卫生纸掉落了,诗人现在脆弱已极,太怕吵了,家人们也尽一百分的心意在呵护成全。
“阿姨,这是紫叶李,这是石楠,是他最喜欢的,这是紫丁香。”递上花我又道,“那阿姨我走了。”
我又捡起地上的卫生纸重新垫闭了门,回到一楼过道口给护士鞠躬作揖。
这其实已是我今天第二度出入这个门道了。在两个小时前,我就已经来探视过诗人,并陪了他两个小时。我复次又来,只是为了成全他的“春天”。
早上八点一刻,我就事先联系了诗人的夫人,但被回绝了:
“不用来了,心意领了,你们都对徐老师好,他心里清楚。把你爸照顾好,以后需要帮忙我会开口。”
诗人黑光,本名徐进,他本是我在陕西省文信息咨询中心的领导,但他却坚持要我们下属称他为“徐老师”。因为文学上的投契,我们算是别有情缘。知我家境贫寒,多有恩恤,不但推荐发表我的小说习作,甚至在单位撤并、人员离散之时,帮我介绍工作。因我饭量大,每有餐会,都特别嘱问我吃饱,知遇之恩,遍及巨细。
他第四度入院是2月27日,我却自此日前一天起难以脱身。春节前的1月中旬,父亲从建筑工地楼梯失足,致前后胸九处骨折、六处骨裂。虽然手术已在节前顺利实施,但是工伤赔付因为大小劳务相互推诿,延挨至今不能解决,需带着去做伤残鉴定,以备诉诸法律。
养育之恩、知遇之恩难全,先养后遇已是愧心,如今脱开身来,即便无准允,又如何能不来相见?
我12点从西北大学太白校区坐公交又倒三趟地铁,赶到医院。在门口石楠树下,一再拨打师母电话和微信语音,都无应接,转而询问了另外两个曾来探视的同事,才确知床号。
开门的是诗人的姐姐,我们是彼此认识的。2014年冬,师公病危,我因年轻力壮,连续几个周末曾往兴平床前值夜。诗人已经到了不能离人的时候,晚上由妻女值伴,白天则是姐姐和姐夫照料。
“小伙子你来了,徐老师好几回说起你,他是盼着你来。”
我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便去拉徐老师的手,手掌已瘠薄得只剩下筋骨。
“你稍坐一会儿,他很快会醒,睡不了多大一會儿,很快就要上厕所。”
说话间诗人已经醒了。我叫他,他转眼找我:
“栓子,你来了。”
他就要起来,我让再躺会儿,姐姐说:
“他想上厕所,打有利尿针,指望他少进多出,好消腿肿。”
姐姐拿来衣服给他披上,他却想穿上。姐姐又对我道:
“你来了他高兴,他想坐一会儿。”
我便换过姐姐来给他穿外套。扶他到厕所,站在马桶前,他一定要让我们出去。这事关他的尊严,谁也不能勉强。
我和姐姐等在门外。姐姐不时拨一丝门缝往里看。告诉我:
“不让人帮忙,也不用尿壶。”
便罢一定要洗手。我能做的也只是帮他开关水龙头、递毛巾。从厕所出来,他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隔床头柜的沙发上,姐姐拿小被子帮他盖了腿,他就问我:
“外面多少度。”
我掏出手机给他看了汇报:11度。我又说外面的春天:
“市里的玉兰、紫叶李和春梅已经都开了,我前几天在雨中去长安校区看黄留珠教授,南边的这些花还没开。经过这几天雨,市里的花好些被打败了,但天晴后,空气特别鲜,阳光又丽,非常好。”
诗人便闹着要穿夹袄:
“吃过饭,我想跟栓子出去。”
胳膊已经有些僵直,需要像对小孩一样为他穿脱。得我自己先反向钻了袖筒去接他的手。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配合。为了疏解他的紧张,我便同他聊天。我说:
“我年初请媳妇办了一个纯文学的公众号,把《向死而生》诗集里的诗在陆续发。这个公号可以作为咱爷俩的文学自留地,同时希望它接替黑光博客的功能,发扬诗歌,传承诗艺。”
诗人便要看,我掏出手机翻给他,他又指着沙发前的茶几上的眼镜,问:
“那是不是我的眼镜。”
姐姐说是,我拿给他,他却要坐沙发。姐姐说也好,待会儿吃饭方便。
原来坐在沙发上,是为了可以把胳膊支在大腿上,好看手机。胳膊已经无力把手机举到面前了。
我看他逐一翻阅了已经发表了的《抹布之死》《天空墓园》《清明的马头琴》《江山美人》几首,又整个浏览了其他发文的标题和封面,都是我最近主推的一些关于周作人回忆鲁迅的短文。我说:
“原是想先做一个鲁迅专题,意在从现当代文学的滥觞处重新出发,没想到现在成了绍兴人的专刊了。”
他嘴角微笑。
诗人祖籍亦为浙江绍兴,与鲁迅非惟同乡,更是紧邻。《向死而生·附录·家庭及个人早年履历·1960年(2岁)》写道:
全国大饥荒蔓延,陕西周边多省发现饿毙路人。初夏,由母亲护送,随外祖母和家姊迁户籍回故土绍兴县城斜桥巷。周氏祖宅距离清末女侠“秋瑾墓”2里许。十五年后,仰慕秋瑾侠义,曾独自祭拜两次。周氏祖宅离周树人(鲁迅)祖宅亦2里许,同在一条深长的巷道里。母亲外婆家姓鲁,周树人外婆家也姓鲁;长大后有时我和家母开玩笑:“两家先祖或曾是同一个绍兴师爷”。
我又向诗人报告了第二件事,说是中国人民大学王子今教授正月初五发来消息,说要一张《陕西古塔全编》的书封,凤凰出版社出他一本随笔,用作插图,其中有撰文表达对您这位老同学的深心感念。他说:
“子今谦虚。”
由此便追说起正月初五那天。那时还没有正式上班,省政府参事室徐晔主任,带组联处杨建辉处长,邀西北大学出版社马来社长携我同往徐老师高新家中慰问,徐老师担着省政府参事室的特聘研究员,而且与徐主任又是校友和多年文友。徐主任曾主持过省作协,对这位一手执灰铲、一手握诗笔的才子惜爱有加。此一遭进医院,可以只输血、止痛,而免去其他一应例行抽血化验、CT核磁之繁弊折磨,也是完全仰赖徐主任协调成全。
初五那天慰问后,马来社长着即和王子今教授通话,告知诗人近况。当天下午王子今教授就发来消息。
王子今教授与诗人同班,同为西北大学77级考古专业毕业,但却足足长诗人九岁。然而七十二岁子老尚在发奋为作,六十三岁诗人却只能在这里“向死而生”。
诗人看完公众号,去了眼镜,又仰靠在沙发上,偏头向窗,问我:
“有风吗?”
我先是开了另一扇窗,回答说:“没有,有阳光。”我又问他:“开一点窗?”
他点头。
那窗扇上了卡子,一扇只能开大约四分之一,我又闭了纱窗。见他不住往窗外张看,我又与他商量,开靠近他一侧的窗扇,他依旧点头。我说:
“冬天是最难的,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外面晴天丽日大好春光。我们人类与大自然相处了几十万年,也一定和这春花春树一样,基因里记忆着大地还阳勃发的信号,春天一来,我们就跟着蓬勃生发。”
“春天真好。”
姐姐来回从窗墙下的冰箱里取食材,并推来了病房里的用餐小桌,准备吃饭。
等饭的工夫,他双臂趴在饭桌上,双手交叠了垫在下巴下,跟我说:
“我现在就像小学生一样。”
确实像个孩子,那么小碗吃饭。西红柿酱添水下面,二十五根细挂面,菠菜三根,鹌鹑蛋一个,临吃又把面挑出来两筷,倒是又加了两小勺汤。
我問他能尝到饭香吧。他点头。我说:
“这多好。节前1月13日,我上您家去和您商量校改《向死而生》,您留我吃饭,跟我说:‘栓子呀,你要好好吃饭,我现在吃饭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看见我吃得大口又快,您看着笑,现在您也尝到了我那天那样的饭香。”顿了顿我又说:“所以,情到深处,真的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吃好,就像古诗《行行重行行》表达的那样,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捐弃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能吃才是真享福。”
我并他坐在沙发上,看他吃饭,用手机侧身拍了一张照片,小饭桌的滑轮阻着右脚,不能动,本想拍个小视频,所以不能够。
“面里有盐。” 吃完饭诗人说。
“我们没吃,不知道,那下顿给你少放盐或者不放盐。”姐姐说着收拾了碗筷,他自擦了嘴。
姐姐又端来漱口水和空杯,他连续漱了好几遍。为了让利尿针发挥最大效用,喝水的量控制得很严,只能用比酒杯略大一点的医用药瓶每次小呷一口蜂蜜水,但利尿针又必然让他十分渴,所以不住想喝水。
漱罢口,又仰靠着沙发,我说把小饭桌撤走,他点头,却又犹豫,我想是身前有桌子在,他心里会觉得安全吧。
看着姐姐来回奔走,我便又说:
“正月初五那天,徐主任玩笑说:‘你现在要战胜病痛,你很辛苦,也很可怜,但其实你很幸福,有三个女人围着你转,三个女人都深爱着你。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疼你,有这么殷勤的夫人这么认真照顾你,还有那么出息的姑娘崇拜你。作为男人,你太幸福了,所以你要像苏珊·桑塔格一样坚强地活着,勇敢地活着,并争取更伟大地活着,争取参透这疾病的隐喻,为人类点亮明灯。’我现在突然觉得您不只是三个女人深爱着,还有一个深爱着您的姐姐。”
没想到诗人沉吟良久,道:
“这其中,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的此岸,往往是别人的彼岸。”诗人又道。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刚才攀折的丁香、石楠和紫叶李,如果它们灵明能言,是否也会这样说。
一如人之生死。
栏目责编: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