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两次探访石峁。
第一次是2017年4月,从鄂尔多斯到榆林,特地绕道神木,为的就是看看石峁。
对于石峁的向往,缘自这里发现有很多史前玉器。看过玉器的图片,也阅读过不少报道石峁玉器的文章,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到了2012年,石峁遗址以“中国文明的前夜”入选当年十大考古新发现和“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以及“二十一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让我对石峁更是心驰神往。去石峁,是一趟了却心愿之行。
汽车从神木高家堡下高速,进入一条简易道路。道路时而穿过沟底,时而在山包上蜿蜒,十多分钟后就到了石峁村。这是位于秃尾河北侧山峁上一个很不起眼的村庄,窑洞藏在被山包遮掩的沟道里,看不见几户人家。上了一座山头,眼前出现像废弃的长城一样的石构建筑,这便是石峁遗址。
先民建城,一定对地点会有所选择的,但登高四望,我实在看不出古城建在这里的理由。四下是陕北黄土高原常见的山包墚峁,起起伏伏,逶迤在苍穹之下,几个稍微平缓的山梁,其间也分布着大小沟壑,满眼是望不到头的黄色。既不平整,也不见水草树木,为什么会把城建在这里?唯一的解释可能是,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并非早先的地理原貌,也许早先这里平展开阔、水草丰美,后来气候变化、人为开垦、水土流失,于是才有了这纵横的沟壑和枯焦的灰黄。古城的历史已有4000多年,在漫长的光阴里,沧海桑田,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石峁遗址是陕北截至2012年12月为止发现的规模最大的龙山文化晚期的人类活动遗址。先参观外城东门,这里的考古发掘已告一段落,但还留有专家,印有“石峁考古队”的红色旗帜插在城门遗址的最高处,在风中“哗哗”飘扬。外城东门是遗址区域内最高处,登顶远眺,周边景物尽收眼底。遗址分布于呈倒“丫”字形的山梁上,由外城、内城和皇城台三部分构成,山梁下是深深的沟壑。东门位于外城东北部,这里地势开阔,位置险要,由石砌城墙、外瓮城、两座包石夯土墩台、曲尺形内瓮城、门塾等部分组成,一条约9米宽的门道,把这些设施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完备的城防系统。有专家指出,石峁遗址东城门结构,开启了中国城建中城防设施的先河,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从2001年起,考古人员在石峁遗址出土了玉器、石器、陶器和壁画等。石峁玉器名气很大,数量众多。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有外国人搜集到很多石峁玉器,如今大英博物馆、科隆远东博物馆、哈佛大学赛克勒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芝加哥美术馆、白鹤美术馆、伦敦大学亚非美术馆等著名博物馆均有收藏。20世纪70年代,陕西的考古人员在石峁征集到127件玉器,有刀、镰、斧、钺、铲、璇玑、璜、牙璋、玉蚕、玉鹰、虎头、人面形雕像等,被陕西省历史博物馆收藏。我读过最早发现石峁遗址的考古学家戴应新的一篇回忆文章,讲他在1975年隆冬如何只身来到榆林秃尾河畔神木高家堡镇收购散落在民间的玉器。他先找到镇收购站一位叫段海田的老收购员,段海田告诉戴应新,附近的石峁经常出土玉器,县外贸每年下来收购两次,他在收购站工作的十多年里,从未中断过,因为由他负责付款、点收、装箱和托运,故对玉器的成色、大小、件数及钱款,至今记忆犹新。由于当时只择取质地莹润、厚大精致者收购,凡质差粗黑或薄小者一律不收,由村民带回保存,估计还有不少玉器散落在各家各户中。根据这一线索,戴应新找到石峁村党支书,支书很支持他的工作,召集各村组群众拿着各种各样的玉器到一处打谷场上,自觉排成方队,由戴应新选购。男女老少上百名群众,买家只有戴应新一个,仅那一次,戴应新便精选了两箱玉器带回西安。经鉴定,石峁玉器年代被确定为龙山晚期至夏代之间。
玉的发现,说明当时的祭祀或占卜是石峁人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但2001年对外城东门遗址的发掘,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有的玉器,是在石头筑就的墙体里发现的,古代先民用玉,有祭祀之用、墓葬之用、窖藏之用、佩饰之用,将玉藏于石墙内,石峁是首次发现。玉在东方人的观念里,有除祟辟邪作用、石峁藏玉于墙,是祈求城防永固、御敌抗灾,给自己增设一道精神屏障?抑或是还有别的讲究?这让专家和很多人脑洞大开,成为热烈讨论的一个话题。
从东门出来,向南,再向西,是一片凹地,越过凹地,地势骤然隆起,高地上的石头建筑,便是内城的皇城台,皇城台巍然耸立。本来计划外城和内城都要看的,但这趟到石峁已是下午四点,转完东门,天色近晚,遗址总面积很大,知道这次是看不完了,只能带着遗憾而归,只盼再有机会来石峁。
好在没有等太久,2018年10月,神木高家堡镇邀请作家到陕北采风,我在其中,参观石峁也被安排在日程之内。
相隔一年多时间,石峁外城东门遗址,考古队的旗帜依然在风中飘扬,与先一年不同的是,遗址不再是露天,已建起高大的钢结构玻璃遮罩顶,避免了遗址再被雨淋日晒。这次我重点游内城的皇城台。皇城台是石峁遗址的核心区域,套合着内城和外城。据考古人员介绍,皇城台是大型宫殿及高等级建筑基址的重点分布区,8万平方米的台顶分布着成组的宫殿、池苑等建筑。其周边堑山砌筑着坚固雄厚的护坡石墙,自下而上呈斜收趋势,在垂直达70米的方向上具有层阶结构,犹如巍峨的阶梯式金字塔,所以有人说:皇城台就是中国的金字塔。城门遗址主要由广场、外瓮城、南北墩台和内瓮城等四部分构成。其中,广场处于门址的最外面,是一个南北走向、面积超过2100平方米的平整场地,这也是目前我国确认的史前时期最大的广场。城门的结构大体和外城门址的结构类似,两边有南北墩台,有内、外瓮城,还有石砌的台基、道路、护墙等。
到场的作家都被这座4000多年前的石头城池所震撼。考古界对石峁究竟是何人所建,说法不一,有的专家说这里可能就是传说中黄帝的昆仑城,陕北是黄帝和他的部族曾经活动的地带,《史记》《汉书》有黄帝的陵墓在距石峁不远的陕北子长一带的记载。但有专家指出,不要把考古与传说轻易挂钩,认为黄帝的年代距今约5000年,4000多年的石峁古城不会与黄帝有关。有专家判断石峁古城可能是北方草原文明的遗存,是他们对南方农耕文明的一种防御性建筑。有专家对此持否定意见,认为石峁遗址与朱开沟文化类似,朱開沟文化基本属于一种农耕文化,尤其在它的早期阶段,而石峁古城的始建年代正值朱开沟文化的早期。种种考据,种种论证,加上种种猜想,围绕着石峁遗址而展开,至今,石峁古城为何人所建,仍是个谜。
在我看来,无论是何人建造石峁城邑,都是人类文明长河里的一个奇迹。
我曾游览过意大利庞贝古城。这座始建于公元前6世纪的古城,是当时仅次于古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城,于公元97年毁于维苏威火山爆发。庞贝城东西长1200米,南北宽700米。我穿行在亚平宁半岛这座从火山灰下刨出的古城街巷中,曾感慨庞贝规模的庞大和历史的悠久。我也曾游历过湖南澧县的城头山古城遗址,这座被誉为“华夏第一古城”文化遗址,距今约7000年至6500年,是汤家岗文化的一支先民的聚落,居住地周围掘有壕沟,筑有城墙。庞贝和城头山,作为人类早期的城邦,对推动人类文明发展都起到巨大作用,但庞贝城内面积1.8平方公里,而石峁遗址总面积4.25平方公里,规模要比庞贝城大得多,建造时间也要比庞贝早1000多年。城头山城邑早于石峁古城,但城内面积8.8万平方米,规模难与石峁城相比。华夏大地上还有山西陶寺、浙江良渚古城遗址,与石峁遗址年代相近,良渚遗址300多万平方米,陶寺遗址270万平方米,这两处也比不上石峁,石峁可谓是目前所知国内规模最大的新石器晚期城址。
最让我震撼和难以想象的是,石峁内外城墙长度约10公里,宽度在2.5米以上,这些石砌的城墙需要多少石料?如果统计出来,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还有这些开凿整齐的石头,需要多少人力来完成?建造者手中是什么工具?以当时的社会发展水平,建造者需要聚敛多少财力和资源?指挥调动这样规模一个工程,必须具备多么超强的管控能力?
这一切,都超出我的想象。
但奇迹就这样诞生了,它就矗立在眼前,让我们惊叹,让我们思考,让我们遐想。
站在皇城台门道外,我的心里发出这样一个声音:这里有人类中一个族群的伟大创造,这里有一道历史的门槛。跨过门槛,就会进入文明的秘密。
白描,著名作家、书法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书画院常务副院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苍凉青春》《秘境》等作品多部,曾获全国报告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