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雪统治了荒原,只有你是唯一的活物。可你总觉得,有双眼睛无处不在。尿液在体内,滴答作响,像是忘记拧紧的水龙头。如果跑快一点,甚至能听到尿液撞击尿脬的咣当声,像是海水涌向岸。这是一个关于尿的梦,每个人都做过。结局无非两个:半途而废或酣畅淋漓——要么醒来,要么尿床。
可我那时醒着,被窝是温暖的坟墓。窗外寒风呼啸,雪花迟迟未到。雪下不下,无所谓了。我当时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体内越发充盈的尿液。它们像千军万马,持枪握棍,要从我体内杀将而出。我的意识之盾,我的肉身之闸,就快分崩离析。全校唯一的公共厕所,在三百米之外。可一想到要从被窝里爬起来,走进刺骨的寒风里,我又再次犹豫了。再等等吧,我想。也许我可以睡去,憋到天亮也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在这样的夜晚,受尿液折磨的人何止我一个?
男生宿舍建在一个斜坡上,三层楼,根据年级高低从上往下住。围墙上插满了锋利的玻璃。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是培训拖拉机手的地方。高年级的学生经常坐在水泥围栏上,晃悠着双腿,看那些有远见的农民开拖拉机。而我因为恐高,总会想起某一种东西从高处坠落。这不完全是神经过敏,而是一种现实。
“啪!”
“噗!”
异味弥漫在夜风中,我们这些住一楼的学生马上就明白扔下来的是什么。那些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我们称为“炸弹”。当轰炸声在宿舍外此起彼伏,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钻进被子里。到了周末大扫除,宿舍外面的巷道里就成了人间地狱。一帮男生手握竹笤帚,边扫边骂某个人的祖宗。清扫过后,还得用水冲。顿时,男生宿舍周围的巷道里飘荡着臭味和骂声。但过后,卫生条件丝毫得不到改善。
我们想方设法吃喝,也绞尽脑汁排泄。这两者都是那么不易。于是某天,有人说了一通颇具想象力的话:未来,人类将不吃不喝,也不排泄。人的肚脐就是能量的出入口,而能量就是空气。“简单一点说,我们的肚脐就像皮球的气孔,只需要插上气门芯,打气,人就饱了。”说的人振振有词,听的人半信半疑。因为我们都知道,科学这玩意儿,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力。但迷信则不然。
冬天的一个早晨,宿舍里突然出现了一摊液体。它的面积约有一个平方。起床灯已亮,灯光倒映在液体里,让人恍然觉得那是一团金子。夜里无雨无风,也没有谁忘记倒洗脚水并且泄漏。嗅觉灵敏的人趴在地上,俯身一闻,随即大骂,“哪个狗日的撒的尿?”另有人发现,尿液是从窗台上,顺着墙壁回流进屋的。我们继而又在窗子的挡风层板上(玻璃坏了,只能以层板代替)发现了一个比墨水瓶盖大一点的圆形纸板盖儿。很明显,这盖儿来自于层板。它被一枚钉子钉住,成了一个活动的机关。轻轻一拨,层板上出现了一个洞。于是,大家便明白了。
“谁干的?”
有人率先问。
“对啊,谁干的?”
谁也不想落后。一个宿舍十个人,瞬间变成了侦探。十道凌厉的目光来回扫过十张脸,表情各异。而在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男生们开始奔向操场。高个子、高鼻梁的室长是毕摩(祭司)后人,他当即决定,先去出操,结束后再回宿舍。“谁也不准缺席,”他说,“我要让你们尝尝毕摩的厉害。”
天还没亮。公厕门前排起了长队。一颗低功率的灯泡歪斜着贴在砖墙壁上,像一只将死的猫眼睛。不时能听到催促声,“快点,妈的,懒牛懒马屎尿多。”而抢到了蹲坑或站位的人置若罔闻,只管酣畅淋漓地排泄。一边拉屎撒尿,一边抽烟,据说这样拉撒效果更好,而且还感觉不到臭。当然,这样做的危险系数也高。如果管生活纪律的老师心情好,他会在一大早起床,来厕所里捉这些抽烟的学生。至于其他老师,除了校长和班主任,则完全可以不当回事。遇见学生抽烟,不过就是瞪一眼而已。
冬天冷,广播体操已经不能热身了。我们通常采用的方式是跑步。操场上响起哨声,体育老师穿一套蓝色的运动服,胸前写有我们的县名。他曾经代表我们县去州上参加过篮球比赛。据说还代表过我们州去省上参加比赛,但我没见他穿写有州名的运动服。这是一个爆脾气老师。可能是长期跟球类打交道的缘故,他看萬物如球。我们这些学生,在他眼里,不过是足球篮球排球乒乓球,是需要拳打脚踢的。某天我被他从三楼踢了滚到二楼。我在墙角晕了几十秒,脑袋里有闪亮亮的碎片纷飞。真的,就是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是谁?我是个球。这么多年,这个想法挥之不去。越想越觉得如此。自我,他人,世界,都是个球。世界就是这些球在相互作用,碰撞。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投桃报李。睚眦必报。无一不是如此。
那时我的心愿之一,便是让体育老师知道一下球的威力。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碰到。他也结实得像个球,身上的弹力可想而知。他站在寒冬的清晨吹响哨子,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朝他包围过来。一,一,一二一。他原地跑动起来,我们自觉在他面前站成两列。长长的队伍,仿佛就要驶向黎明的火车。虽然很多时候,我们抬头只能看到寒星三两或一轮淡月,但我们相信,跑着跑着天就会亮。快点出发吧!并不是我们四体勤奋,而是站在这风中列队实在是太冷了啊。可是,体育老师是个讲仪式的人。他在那一刻,一定把自己当成了将军。部队要出征,就得有出征的样子。要士气高昂,要仪表整齐。最关键,要人齐。
“报数!”他朝黑暗中吼道。我们还以同样分贝的喊声响应。如果有人缺席,那就得由该班的体育委员来说明情况。报数完毕,体育老师围着我们走一圈,审视每个人的站姿。满意之后,方带着我们跑出校园。
出了校门就是城中村,巷道里只够一辆汽车通过。两支队伍如两条黑龙,奔跑起来脚步声震天响。居民们肯定是烦死了。那时还没有大规模的拆迁,农民们靠种水果和蔬菜为生。学校周边的这些农民和学生的关系复杂。一方面,他们要靠我们照顾小饭馆的生意,一方面,又像防贼一样地防止我们去偷地里的水果和蔬菜。为什么偷菜?因为经常挨饿的我们在宿舍里私藏有铁锅和猪油。在某个有月亮的夜晚,约三五个好友,校外的小河边,煮一锅青菜,连汤也能喝干净。
我们腹中空空,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火焰在胸中燃烧。我们这些来自山区的年轻人,能够在雪天追趴下一只惊惶的兔子。跑步穿过只有横竖两条街的十字架似的县城,又算得了什么?但为了照顾女生们,男生只能尽量控制着步幅。体育老师冲在前面,它的哨音如剑划过,和我们的脚步声彼此呼应。
街上要比城中村巷道里更明亮。路灯尚未熄灭。虽然不时有路灯毁于酒鬼的石头,但灯光尚能连成片。而且,早起的生意人已经开始营业。早点铺前,小笼包热气腾腾,葱姜肉馅的香味正欢快地破皮而出,寻着我们的鼻子而来。队伍的步伐不由自主快了起来。
环卫工人的扫帚,永远像条疲惫的腿。我甚至能够感觉到那腿上穿的是破鞋,仿佛走了遥远的山路,正在乞求一份可以活下去的力量。我在白天时也见过他们——那些环卫工人,他们倚靠在某棵树下睡觉,像一只扫帚。每一个环卫工人都有视若无睹的本领。没有什么让他们停下或加速手上的扫帚。我们从他们身边跑过,哨声、喊声、脚步声,整齐划一,但仍然不能引起他们的注视。仿佛在他们眼里,永远只有垃圾。
而那些晨起赶路的人则不一样。我多次在奔跑着经过汽车站时观察过他们。他们行色匆匆,但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站住了。甚至,他们会下意识地侧侧身子。那些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的,代表着权利或财富;那些头发脏乱,单衣薄衫的,则是我们父母一样的农民。
我们很高兴有人注目,但更高兴的是奔跑着超过一辆辆人力三轮车。时至今日,我故乡的县城仍是人力三轮车的天下。它们和旧上海的黄包车相比,仅仅是由双脚奔跑改为了双脚蹬踏。来自于农村的青壮年男子,浑身散发出汗味,躬身蹬车,要比翻越故乡的某座高山难得多。他们来县城讨生活,除去三轮车的租金,每天能挣二十元,扣除吃住,所剩无几。如果在街上遇见某个蹬车的同乡人,他们表达友谊的方式就是免费拉着你在县城转一圈,顺便秀一下自己动力十足的双腿。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这些三轮车夫下意识地减速刹车。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嘎嘎声。遇上调皮的学生,甚至抓住三轮车的靠背边缘,像只灵巧的猴子跳上去,墜在三轮车后面,让他拉着跑一截。没有车夫敢反抗。那时我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正愁找不到向世界证明自己力量的机会。
夜如黢黑的海水在我们脚下荡漾开去,天空撒下光明的网。我们已经绕县城奔跑了两圈,寒意溃逃。我们的胸膛里,年轻的心脏平稳有力地跳动着。我想一直奔跑下去,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还得回到学校,开始一天的课程。而对于我们宿舍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面对那摊尿液。
确实,没人缺席。谁也不想以缺席来加大嫌疑。没有人缺席,也意味着人人都有可能干了这坏事。
“怎么办?”
毕摩的后人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他从六岁时起,就跟着父亲游走于乡村,给人祈福,也给人调解纠纷。
“是自己站出来承认,还是非得逼我出马?”
他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去,没人说话。我们可不傻。我们心里想的是,凭啥就认定是我们而不是他呢?难道谁最先发话,谁就能免遭怀疑?我们可太了解他了。满口神话和谚语,像个从远古走来的人。什么毕摩能让两只小板凳跳舞啦,能够请来雷公劈大树啦,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如果他心情足够好,还会给我们来一段经文,听得我们一头雾水。
“算了吧,”我说,“不管是水是尿,也不管是谁干的,大家一起端水来冲了。快上课啦。”
“凭什么?”他们一起朝我吼,“我凭什么要端水给人冲尿?”
“我们冲得还少么?”我说,“无非是地点不同而已。”
“难道是你干的?”
他们开始怀疑上我,我难免又赌咒发誓一番。至此,便没有人对用古老的迷信方式解决问题有异议了。他的方法是这样的:在一只碗里装满水,在碗沿放三根筷子,然后由毕摩的后人念经,大家轮番用一把菜刀用力砍断筷子。
“如果不是你干的,筷子断了,水不会洒出来。反之,就是你干的。”
“你真这么厉害?”
“你等着看吧。”
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看热闹比寻求真相更重要了。有人马上拿出吃饭的搪瓷大碗,并去食堂借来了菜刀。有人起哄:“快来看哪,毕摩要做法了。”闻讯而来的人,很快塞满了宿舍。
毕摩的后人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长得像青蛙的鬼,贴在床头,开始唱念。他的手上没有经文,但仍然做出手捧经文的样子。念罢,他让我们轮流去砍筷子。有人率先拿起了菜刀,抬起手,试了两下,把菜刀递给了念经人。
“还是你先来吧。”他说。
“是啊,”另一个人帮腔,“都是一个宿舍的,你也有嫌疑。”
念经人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用来破案的菜刀会成为一个麻烦。可我们相互交汇的目光,分明是在告诉他,没有谁比他更适合砍下第一刀了。
“砍吧!”围观者说,“让我们看看你的法术灵不灵。”
他伸手接过菜刀,举起,半空中试了试又放了下来。然后,把菜刀扔在了一旁的床上。
“算了,不砍算了,大家一起抬水来冲吧。”
一哄而散。这事就成了一个笑话。而这个家伙后来如此解释他当时的表现,“因为没有杀牲,而且手边没有经书。”其实我们知道,他心里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敬畏:迷信和常识。砍断筷子水会洒和天冷尿多一样,都是常识。常识不可违背。
谁都知道,要解决学生在宿舍内外撒尿的问题,最有效的方法是就近修厕所。可是,谈何容易?
路人从男生宿舍外面经过,掩鼻咒骂,甚至把卫生问题上升到了一个族群。这些都罢了,某个周一开校会,校长宣布:州教委要来学校检查,事关我们每人每月二十五元的生活补贴。重点检查环境卫生和学习风气。更要命的是,我们根本不知检查组何时到来。
校长德高望重,我们尊称她为“奶奶”。“奶奶”向来慈悲宽容,但在关键时刻从不含糊。那天早上,“奶奶”急了,讲到常有男生在宿舍内外撒尿的问题时,说:“如果谁再乱撒尿,就用线把你们的鸡鸡扎住。”全校男生哄笑起来,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人活着,就要吃喝,吃喝了,就要排泄。天那么冷,被子那么暖和。所以,就像明明已经看见闪电从头顶划过,却总以为雷声还在远方。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千方百计想办法。于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开始了。
学校成立了卫生自查组,体育老师任组长,组员是美术老师和生活老师。我想,他们之所以能担此重任,大概是因为平时比较闲。而且我们都能够看出,这三位老师并不情愿,只是碍于“奶奶”的面子。
每天晚自习过后,学生就寝,这三位老师每人手执一只电筒,守卫着男生宿舍。重点区域是一楼后面的巷道、二楼和三楼的楼梯转角处。睡觉时,有老师守在外面,那种感觉像是有人一直站在你的床前,而你赤身裸体。心里紧张,尿意更频。所谓吓出尿来,说的就是这事了。我们体内憋着尿,三位老师的心里憋着火。我们像身处黑暗中的天敌,彼此留意着对方的动静。
“啪!”
有装在塑料袋里的尿液从三楼飞下来,险些砸中了值守的体育老师。他怒不可遏地冲上楼,踢开某间宿舍的门,手电筒光一一扫过,看到的却是十双迷蒙的眼睛。
“怎么了,老师?”
“谁扔的?就是你们这间宿舍。”
“不知道啊。”
体育老师在那一刻突然发现了:这些小王八蛋们,早已结成同盟,相互掩护。
“啪!”
一楼又传来声音。三秒钟后,美术老师吼了起来。他是个年近退休的老人,右耳弱听,像极了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玛琳娜的父亲。他气喘吁吁爬上三楼,像体育老师那般踢开了某间宿舍,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但是,所有人都低估了这老教师的经验。
“全部给我起床,”他命令道,“马上穿好衣服。”
学生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违抗,只好磨磨蹭蹭穿了衣服,发出怪异的咳嗽声。
“跟我走!”
美术老师带着这间宿舍的男生去了厕所,命令学生在小便槽前撒尿。而他在一旁看着。学生嘻嘻哈哈,笑着笑着就明白了此举的深意。有人撒得痛快淋漓,有人卻只能挤出三五滴。好了,那个撒尿最少的学生,被带走了。那晚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变成了卫生自查组的一员,守住三楼的过道,逮到下一个人,他才能解脱。
这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校园。那个撒不出尿的学生红着眼睛,趴在课桌上睡觉。被问及“真是你干的吗”时,手肘猝不及防就朝问话人的脸扫过来,“滚开点!”骂完,继续睡。
那段时间,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扫校园。操场、厕所、食堂、宿舍……每一处都可能让我们的生活补助被取消。当然,重灾区还是男生宿舍。尽管每天下午都有人抬水冲过道,但风中总有一股尿液的腥臭。水能滴穿石,尿液也能腐蚀水泥地面。自查组的老师仰天长叹,这些哪是学生,简直就是畜生啊。可是这么一说,自己似乎也不占便宜,如果学生是畜生,那老师就是饲养员。
那个冬天一直在酝酿一场雪。像一幕深谙观众心理的大戏,锣鼓响了一通通,可主角迟迟不登场。乌云密布,北风呼啸,有时候甚至飘着零星雪粒。我们并不是在等雪,而是在等州教委的检查组。可他们就像已经忘记了这事。可越是这样,我们越紧张。校长“奶奶”嘴角起泡了,也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讲话给磨的。同样着急的还有自查组的三位老师和那个倒霉的学生——熬夜站岗,已经不能正常上课了。
这段时间,空中“炸弹”确实少了。可尿液又改道墙壁了。即使值夜的老师站在楼下,也会有尿液顺着外墙壁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下。无声,无色。久经考验的尿骚味像尿液不死的灵魂。在夜晚的某个瞬间,当一道强光从窗外划过,别紧张,那不是闪电,而是值夜老师在检查墙壁上的尿痕。这样做其实效果甚微,尿液流过青砖,很快就被吸收了。
学校贴出告示,大意是说:欢迎同学们相互监督、举报,一经查实,撒尿者当即取消补贴,而举报人得双倍补贴。学生们驻足围观,嘴里发出各种怪声,像鸭子,像山羊。然后,我们以行动证明了校方的错误:告示贴出几天,被风或人撕去,校方没有接到一次举报。
在那些黢黑的寒夜里,自查组的老师穿得像三只熊,围着一栋男生宿舍踱步。他们不时将手伸到嘴边哈气,张开了浑身的触须,捕捉宿舍里男生的动静。同时,他们也应该知道,不远处,有上百双竖起来的耳朵。有时候,我们甚至能听到他们的抱怨声。原来,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牢骚满腹。
“妈的,这检查组再不来,我们就要冻死了。”
“有烟没?我的抽完了。”
于是,宿舍外面响起了打火机的声音和咳嗽声。
“这场感冒太重了,我从昨天一直流鼻涕。”
“臭死了。学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也是可怜。如果有机会,等检查组来时,也请校长打个报告,看能不能修个厕所。”
最后这句话,听得我们差点流泪。
宿舍里传来窃窃私语。大意是说,这些老师其实也可怜,像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还惨,这大半夜的,还在寒风中值夜。我们呢,至少还能躺在被窝里。
“乱撒尿是不对的。”那个前几天让我们砍筷子的家伙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可立即引出笑声来。
“谁不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他的床上有动静,嘁嘁嚓嚓。他在穿衣服。风在外面呜呜叫。他吸了口冷气,跳下床,踉踉跄跄走了出去。这家伙,终于舍得起来去撒尿了,我们想。但是,宿舍外面很快传来了他的声音。
“老师,你回去睡觉吧,我来替你守。”
有那么三五秒的时间,外面变得安静了。当风声再起,吹来的是体育老师的声音。
“你赶紧给我撒完尿回去睡觉,这是我的事。”
他也真的去了趟厕所,回来后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
“哪个狗日的再撒尿,别怪我不客气。”他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没人接他的话。
那时我们一个宿舍的十个人,至少有一半处于饥寒中。我们酷爱睡觉。只有睡着了,才能不感到冷和饿。我们之所以尿频,跟喝水充饥有关。这该死的尿啊,是乘虚而入的贼。
起床灯像暗夜中的炸弹般亮起,广播声如同叫嚷的狗腿子。空中有只无形的手,将我们拽着头发从梦里揪出来。清醒和睡眠之间,隔着一道玻璃。有时候我们分明能感觉到被揪出来时脑袋撞了玻璃的疼痛。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暗夜中的天空,永远给人阴沉感。值夜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大概是实在熬不住了。空气中隐隐飘来异味。过去的这个夜晚,不知又有多少废弃的液体从年轻的体内被排出,消失在了某个隐秘的角落。
听说体育老师感冒了。大喇叭里播放着第六套广播体操的口令。可是,在这样寒冷的早晨,谁也不想做操。那就以达体舞代替早操吧。“达体”,意为“踢地而舞”。我们不知道这舞蹈源于何时,但被有见识的人挖掘、编排,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情。那时,在月光下的乡村土场上,歇了一天的活,未婚的男女们围着一台单卡录音机起舞。灰尘升腾,脚步声震天。无处发泄的精力,只有大地默默承受。我们这些小孩子,用崇拜的目光看着,鼓足了勇气,却不敢加入进去。于是,我们自己围成了一圈跳,虽然脚步没有大人们响,却也算是过了一把跳舞的瘾。
当某天,中学的大喇叭里响起达体舞曲,我们的脚板已经痒得不行。七八个圈子,迅速围成,不需要人敦促,大喇叭就是上帝。七八个圈子,在操场上旋转起来,像是水中回荡的花朵。使出全身的力气,跺脚、拍手,整齐划一。跳着跳着,天就亮了。这时你会发现,那些老旧的校舍,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一直在黑暗之中看着我们。当然,还有你身边的女生,松开手时,红着脸。
“奶奶”又出现了,召集我们开校会。说的还是男生宿舍的卫生问题。当说到体育老师为了值夜,被冻感冒一事,有人低下了头。“从今晚开始,我也来值夜,”她说,“我看谁还敢尿!”男生们又一阵嬉笑。
然而,“奶奶”并没有开玩笑。我们在下了晚自习回宿舍的时候,看见楼前站着穿碎花棉袄的校长“奶奶”时,不由得夹紧了双腿,两股战战。她也不跟人说话,就那么神色肃穆地站着。这让我们完全相信,如果此时天上下雨下雪下刀子,她也会屹立不动。
晚上十点,准时熄灯。整栋男生宿舍,第一次没有在熄灯之后发出骚动与喧哗。我们在黑夜中闭上眼睛,为把光关在身外而上了两道保险。但也正是这双重的关闭,让我们豁然打开了内心。我们像兔子般竖起耳朵,听见风在电线上呜呜作响。不知来处的音乐声,听不清具体曲目。一辆拖拉机进了农机站。一只野猫叫了三声。我们这些不怀好意的牛顿啊,等着看一场万有引力的实验。可就是没有物体落地之声。
有人假装起床上厕所,冒着寒风走了一遭回来后报告,“她还站在那里呢,像雕塑一样。”听者倒吸一口冷气,拧紧了体内的开关。想想吧,在离你几米远的寒风中,站着一个黑风丧脸的女校长,你好意思掏出你那羽翼未丰的小玩意儿,痛快淋漓地撒尿?
那个夜晚,没有高空坠物。我们起床时,女校长仍然站在宿舍楼前,没有人敢看她的眼睛。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上帝创世用了七天,我们女校长只用了五天就创造了一栋干净的男生宿舍。
第六天下午,三辆小车开进我们学校,走下来十个衣着干净的男女。校长“奶奶”红着眼睛跟人握手。正是课间休息时间,男生们见检查组朝宿舍走去,就相约着跟了上去。于是,我们看见这些检查组的人像老鼠似的专挑死角里走,宿舍后面的巷道、涵洞、过道,无处不认真察看,并在小本子上记录。
我们没有全程见证那次检查,因为上课铃响了。但教室在操场边的学生说,校长“奶奶”送走了检查组后,那只先前一秒还揮着的手突然在眼前抹了一把。有人说她哭了,但有人说不是。
那个月底,我们照例领到了生活补贴。在紧挨着宿舍的地方修厕所,是那年寒假的事。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