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
中巴车行驶在昌江至王下乡的山间公路上,我坐在车子右侧座位,注意到了山间一棵木棉树自车窗外闪过。过了一会,第二棵木棉树闪过。接着是较长的时间,才有第三棵第四棵木棉树闪过。这条乡间公路两旁,木棉树并不多,但已经够我注意的了。进入视野中的木棉树整树无一片叶子,而火红的木棉花却正盛开在木棉树高擎的枝条上。林森说,木棉花开得最盛的是三四天前,约前天木棉花已逐渐开始谢落了。而我们的行程是赶着明天去七叉镇山上看木棉花,到明天又多了一天的落花过程,枝头上的花朵数量又将继续减少下去。因此,我格外注意这时车窗外的木棉花。
闪过的木棉树下的地上落了不少的红色木棉花。因行进中的车速的原因,我看得并不真切。于我,木棉树的时间坐标,与中巴车的时间坐标,分属于两个相对系统。我想象中木棉树的时间是宁静的,缓慢的,叶子慢慢地落,花朵慢慢地开,即使相对于缓慢的开花,它的速度稍快的凋落,也仍然是缓慢的。那是自然的脚步,自然的声音。因听了关于花期已处尾声,落花加快的话语,我特别注意观察当中巴车经过某一棵木棉树时有无恰好能看到一朵花的跌落过程,也许是车速的快捷,自始至终,整个乘车过程中没能够看到一朵木棉花的跌落(运动中的视觉差。也许跌落在视野中却未能看到)。但是,它不会因没被人看到而停止从高枝上凋落。跌落是生命自由的一种形态,到花蒂的牵引力无法维系一朵花的重量时,就会以突然断开的方式来放弃花朵而任其掉落。我想象着,我们的正在行进中的中巴车这一时刻,被我们抛在车后或中巴车尚未抵达的前方,这其中一棵木棉树,它的某一朵花在这一刻突然离开了枝头落到了地面上。我看不到这样的过程,但是我想到了这样的过程(这一刻,如此客观,不容否定)。这样:木棉花,一朵,两朵,三朵,落下,花,落下。
木棉花树静静矗立与木棉花朵绽放,以及木棉花朵突然离开枝头凋落,是一种自然花木的时间形态,而沿着山间公路疾驶着的中巴车则又是另一种时间形态。一朵木棉花从高高的枝头上跌落到地面,用去的仅仅近两秒不到的时间,因它的孤独,它的美,它的火红颜色,这近两秒时间会被拉得相对长,花蒂与枝条的脱离,脱离枝条后花朵的即刻翻转(形态,阻力),自由落体,触达地面的弹跳,到最后的静谧安放形式。此后,相对于花朵落地,则是更加安静的腐烂或同样无声而安宁的自然风干。而中巴车则是机械的,单调的,消耗的,人为控制快慢,控制进行方向,它是典型的工业时间形态,为使用者所控制。中巴车从昌江县城,到王下乡镇,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它是横向的,自西向东,自县城向深山,即使停在停车场,它仍然是一种城市时间携带者(实用,沉闷,密闭),它与我的旅行——这次旅程的T2航站楼、六年机龄的上海航空波音737—800客机、极简飞机餐、从美兰机场到昌江旅游大巴,共同组成一种现代工业时空,高速,快捷,沉闷,同时又聒噪、饶舌而单调。因此,到达王下乡浪论村时,人落在山村里,虽然目光所对,几乎是无一认识的植物,但这仍是对上述时空的一种反动,城市人矫情也矫饰(包括我),因此当一人独处时,得反矫情反矫饰,以此获得哪怕最少量的远离城市的山野真实信息。
置身王下乡浪论村,此时所感是一种时空反向,撤退。此刻,王下乡浪论村是史蒂文斯的坛子,山外的时空陆续向着王下乡浪论村山野的木棉树涌起:辽阔的北部湾,现代化的海口市,美兰机场国际港,环岛高铁,环岛高速,前一晚住宿的开元大酒店,这一切,此刻都涌向王下乡的山野。每一个进山旅行者都携带着各个地域、各种生活处所的现代信息。当人在浪论村住下,身上过于现代的信息正被山野、树木、山村暂时洗涤。人越单纯,会获得越多吗?至少在一些人身上,越是复杂,所失越多。虽然这并不能反证人越单纯所获越多。物质上的多,并不是真的多,它只是用物质自身的量,来磨损拥有它的人单纯的生命空间。因此,与人相比,山中的一棵木棉树,数十年上百年不挪动,获得漫长的时间积累、山野的接纳认同、风雨的恩赐与日月的注视,火红的木棉花自由地开落,构成的是一个伟大的生命时空。若做到人如山上的木棉树,则时空自然向其涌起。但大多时候人的做法与人的处境,则正好相反。
三月八日的王下乡浪论村清晨,是由鸡啼、鸟鸣、虫声构成的。我庆幸自己的早起。警惕的母鸡,面对蓦然闯入的陌生人,它所看到的是闯入者的一脸敌意,逼近的危险,巨大的未知与恐惧。因此它带着一群小鸡仔退到了最偏远的角落里。尽管我如何小心翼翼,还是惊扰了它们,把恐惧带给了它们。我因此想到,一个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如是标榜自己如何与自然融合,是可笑的。同样地,尽管我放低了身姿进入山野的时间之中,但我仍是一个不文明的人,我仅仅是一个游离着的观察者及打扰者。
浪论村北边沿溪流溯源向东,里面是丰富的树木群落,共生着许多不同树种的次生林。沿溪流边,分布着三棵木棉树。它们相隔的距离一百步至两百步不等。其他的树种枝繁叶茂,而木棉树则是只有枝条托着火红的木棉花。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不同于行进中的中巴)与木棉花相遇。在此之前,木棉花与木棉树于我,是存在于影像、文字及遥远的传说中的花朵。即使在前一天的中巴車上透过车窗已经看到了它,而因为汽车的封闭性及行进中汽车的速度,木棉花也仍然接近于传说中的花朵,恍惚,模糊,稍纵即逝地闪过。也因此我用有限的想象来补充对木棉花的感受与判断。现在,在浪论村,我这个蓦然的闯入者,除了观察,别无他法。我选择了三棵木棉树中的一棵,走过去站在它的根部,仰头望向高高的树梢,它约有四层楼房那么高,向四周展开的并不密集的枝条上,开着疏朗的木棉花,就这一棵木棉树而言,它的枝条数量与花朵数量,保持了最恰当的对应,都是那么不多也不少,此时晨光倾泻而下,它的背景是青山、天空、白云,花朵之上的天空是无可企及的高远。这木棉树,因为树的高,因为花的高,站在树下的我始终无法真切地看清具体的木棉花朵,因此看得概括,感受的不是具体的哪一朵花,而是某一枝条上的花,某些枝条上的花,及整棵树上的花。目光所及,是几十朵,上百朵,几百朵,或多至上千朵,疏朗而热烈,抒放而浓情。
我所站的这棵木棉树下铺着一层去冬落下的枯叶,这些都是它自己的叶子。这层枯叶上,落了几朵木棉花,我蹲下,拣起一朵,它的花瓣一共五瓣,叶片醇厚,包裹着花冠的花萼,结实而柔韧,花朵从数层楼的高度跌落下来,仍然保持了完整的花朵形状,跌落不久的木棉花,即使单独一朵,也只有孤独而没有衰败,与正在枝条上盛开的木棉花相比,唯一的区别是它收起了浓烈抒放的形态,转而安静地在那里,与去冬的枯叶在一起,收敛起鲜红(次红的意象)转而安慰落叶。在我即将转身离开这棵木棉树时,无意中一抬头(拟再望一眼,离开),这时,看到了一朵花落下的全过程,它从高高的树梢上跌落,被别的枝条挡了一下,改变了直线下落的路径,但仍然以近似直线的方式落下,很轻微地嚓的一声落到了地面枯叶上,枯叶层上又多了一朵横陈的木棉花。一朵花从高枝落到地上,尽管它的分量不小,但仍然偏向轻盈地落,落下,语言发音学同样促使这个词在此时的音节发得稍轻一点。这朵落在地上的花,在我的观察与感受中,转换成了一个意象,关于情感的意象,关于爱情的意象。
前一天在晚宴上唱歌的黎族农妇,她说自己四十七岁,下有四个儿女,两女儿早已出嫁并都已经有了孩子,她早几年就已当了外婆。四十七岁的农妇,早在二十岁上下时,就已经如离开枝头落到了地面的木棉花,她所要做的是生儿育女,做实实在在的事,每一件事都必须落地,且踏实。晚宴上唱歌的一排六个王下乡黎族农妇,她们在暮色中的歌声,有歌唱木棉花的当代流行民谣,也有王下乡的民间小调。她们的歌声齐整,黎族话发音,朴素,好听。当她们歌唱时,是重又回到了高高的木棉树枝头上开放的木棉花,快乐,放松,心生翅膀。当她们唱完最后一支歌后转身回家,则又重新回到了一个黎乡山村农妇的日常中去,劳动,洗衣,烧饭,伺候男人,以及处理家庭琐事与层出不穷的矛盾。一如落地的柔韧花朵,重收起飞翔的翅膀,大力减弱鲜红的颜色。
浪论村边的另两棵木棉树,花开得也不多,其中溪北最高大的那一棵,疏朗的木棉花,火红而寂寞,盛开着的花朵离地面那么高,同时又与在晴空上飘着的白云及晴空本身离那么远(晴空本身也是孤独的)。高大单株盛开着的木棉花,仿佛一个人的浓烈情感得不到回应,一树花朵红得那么孤独,落寞,又深远。这些木棉花,再过几天,就会渐次凋谢。
午间到达的七叉镇木棉花梯田。这里的小气候与浪论村有差异,花期也相对延迟了二三天。这里的木棉花也因数量与规模上的缘故,比浪论村的木棉花更接近俗世的大众情爱观念。
“回去之后就要分开了,相信你一定会等我。”这是一对陌生的男女在三月八日那一天,在七叉镇一条道路边的一棵木棉树下说的许多句话中的一句。我从他俩旁边走过,恰好听到了女人说的这句话。我听到的是北方口音,因此他俩定是从比我更远的远方来。他俩也有可能不在一地居住。我为自己能听到这一句话而感到荣幸。在当代宝马奔驰轿车的情欲话语体系里,以及现代信息社交的裹挟下,情爱是物质的,快捷的,浅薄的,爱情成为了遥远的神话传说。现代的情爱文明也因此总是处于悖论之中。需要情欲赋予物质以灵魂,物质又蚕食着动荡的情欲,既互相救赎,又互相磨损。山野的木棉花则是以自然方式的情爱表述典范。城市人到木棉树下表白,虽仍矫情,但是火红的木棉花的情爱象征,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注目它的爱情男女。我知道,在木棉花下,那个男人肯定给了女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与承诺,虽然具体的话语我仍不得而知。宝马与奔驰是没有等待这个时间概念的。而每年开放一次的火红的木棉花,会给等待的男女以心安。等待,长时间的等待,乃至永远的等待,是爱情的重要试金石。此时此刻,木棉花下,爱情,等待,承诺,情爱的航船郑重启航。火红的木棉花,高高的木棉花树,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情爱语境。它单纯,克制,鲜艳,沉默,同时又居于高处,一如村庄里的美好情欲,浓烈而不滥情,缓慢、持久而信任。能在木棉花下说话,说出关于情爱的话语,说出关于未来的承诺,说出此刻的忠誠,因为高高枝头上盛开着火红的木棉花,说出这些话是那么的自然,贴切。说了这样的话,做了这样的承诺,一辈子都会记住木棉花,即使其中一些情侣会因各种原因分手,但是也会永远记住自己在木棉花下说过的话。
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里写到:“我们永远无法做到与土地的完美协调,正如我们永远无法获得绝对的自由。在为这些崇高的目标努力时,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奋斗的过程。只有在平稳协调的前提下,我们的努力才可能有结果,这个结果就是‘成功’”。人尽可能缩短与自然的距离,爱情是其中的一个尤其重要的部分,它与木棉花的意象互传,使得情感与自然的关系有了一个舒适的载体与象征。而我带上波音737的是一本巴塔耶的书——《不可能性》,他在其中描述人的情欲、无能与消匿。我带这本书的行为本身是一种个体文明病。阅读文字本是为缓解焦虑,却反而加深了焦虑。在密闭的机舱内,大口罩遮面,闭目塞听,思绪游离。我愿接受木棉花序的象征辐射,红色,质朴,诗意,以及饱满的欲念,情感,爱。以此对抗自我的失踪。
在喧嚣的市声里,我愿静听有人在遥远南国的木棉树下谈论,说话,说出爱。
有个初夏的梦是在木黄镇石板寨映山红客栈做的。这一夜,当黑夜不断地在映山红客栈加深,四周阒然,人被自己的呼吸声干扰。溪流在二十米之外,减缓了流速。静夜中睡眠的身体巨大无边——山峦。森林。悬崖。野兽。山妖。巫术。傩戏。神仙。它们调整着在黑暗中的身体与呼吸。我想起了黑暗中我的旅行包内的物件:米色T恤。灰色与条纹衬衣。黑色外套。《相遇》(米兰·昆德拉著)。《印江文学》(杂志)。《梵净山》(杂志)。《村庄旁边的补白》(陈丹玲著)。《黔东名镇木黄文学采风接待指南》。《梵净山木黄服务指南》。梵净山翠峰茶。文字、物质。一切都在梵净山以西。看过梵净山的人,睡眠是沉静的。旅行包内的物质已经有部分与梵净山及印江有关。与梵净山相比乃至与武陵山脉相比,石板寨之夜只能凭一个梦来对应它的一个小角落。回忆旅行包内的文字与物质是单调枯燥的。米兰·昆德拉《相遇》——《论弗朗西斯·培根》:“所以,只要有机会,培根就会把线索弄乱,让那些人想要将他的作品意义化为刻板悲观主义的专家们摸不着头脑——他厌恶‘恐惧’这个字眼谈论他的艺术;他强调‘偶然’在他画作中扮演的角色(画画时出现的偶然;一滴颜料意外地落在画布上,一下改变了这幅画的主题);所有人都赞叹他的画作严肃性时,他坚持了‘游戏’这个字眼。想谈论他的绝望?也可以,但是,他立刻告诉你,他的绝望是一种‘欢乐的绝望’。”《论弗朗西斯·培根》同样也适用于一种梦境描述。一滴意外的颜料,足可决定一个梦境的走向。直至决定一个山脉的生态,一条河流的缓急,一次时间的回溯,直至“欢乐的绝望”。我不止一次,而是无数次处于这种梦境之中——“欢乐的绝望”。与《相遇》对应的,是白封皮的《黔东名镇木黄文学采风接待指南》,巴掌大小,十六页,其中有文字:“古有巨树,是树中之王,原名木王,王与黄谐音,后呼为木黄,何时更名,无从考证,沿用至今。木黄镇地处联合国人与生态圈保护网成员单位——梵净山自然保护区西麓,位于两省(贵州、重庆)三县(印江、松桃、秀山)交界,面积二百五十二平方公里,辖四十四个村,三百零七个村民组,一万三千户,四万八千人。”米兰·昆德拉的抽象的深渊,与木黄镇的简介文字,这两者同存于旅行包内,对立的文风足以构成一个盛大的梦境。我在漆黑的暗夜,被米兰·昆德拉拉向抽象的深渊,被他的“欢乐的绝望”所同构,被他的语词所左右,我甚至无法确定此刻身居何处,是他预构成了我的木黄之夜的梦的深渊。而木黄镇简介文字,客观,坦诚,真实,干净的物质主义,这些关于木黄镇的简介文字为前者(米兰·昆德拉)的抽象深渊构筑了物质事实的边界,而使之更内在。大约于凌晨两点,我开始了梦境。这个梦做得盛大,在梦中,我不知置身在什么地方。在第二天,同住在映山红客栈三楼我的房间隔壁的甫跃辉说,我听到了你夜里说梦话了,很清晰,但是我想不起你说的是什么。而我自己也一样,至天亮,望着窗帘上白日的光线,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具体的梦境了。而在此前与此后日子里的几个梦境,我都能清晰地记得起来。
白天里梵净山的孤寂,有别于所有别处的名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个梦境的起源处。梵净山两峰插天,我坐在两峰之间底下路边台阶上,源于肉身的思维总是喜欢纠缠身边的事物,而梵音则属于高远的事物。此时我与峰顶的距离遥远,我望不见峰顶上的寺庙,我知道上面的梵音是神秘的。我与梵音的距离比峰顶的距离更加遥不可测。因此,我更多考虑的是自身的肉身凡胎(客观,冷静。同时微观、内省)。作为静坐于此的个体,甚至比两边的孤寂的山峰更加孤立。多么有利于自我洗涤。首先是对习惯汉语词汇的洗涤,一生所学、所写,这些词汇与单词(象形的,会意的,拼音的,外来的),在使用沿途遭遇了太多的信息,裹挟了太多的歧义,洗涤词语其实就是洗涤自己的内心,其实就是检视自己的过往行为。当真正的洗涤行为来临时,其度又如何界定?过犹不及的话,则反而损害自身,因为浊世本身需要一定的浊,这才是合理的。而这,也有利于一个丰富梦境的构成与生成。我的身边蔓延着杂草、灌木、树林。草丛单一,速生,速死,灌木与灌木之间互相纠缠,树林向山下蔓延,从稀疏到密集,越到山岙间树林越密集,只有到了山岙处,天色即由密集的树林来控制,天色也由此处最先暗了下来(黄昏,傍晚),或者是最后亮起来(黎明,清晨)。当我想到这片树林与天色的关系,我就越是害怕对自己周围事物的客观判断。我是害怕以这方式来客观地判断自身,判断自己的情感与思想。此时的我,更神往峰顶的神秘梵音,只有它,感性而优美,简单而永恒。这也正是梵净山的孤寂,自然的,禅意的,永恒的。去木黄要翻过整座梵净山,整整两个小时,沿着山脊起伏的道路缓行,当我回望,如洗的碧空中,渐渐远去的梵净山(正是它,促使木黄之夜一个梦境的诞生,迷乱,神秘,恍惚)。
夜晚来临,从梵净山下来到达木黄镇石板寨时,土家族长桌宴已在等待——米酒。烟薰腊肉。社饭。蕨菜。糍粑。叶儿粑粑……桌长三十余米,土家族。苗族。汉族。本地人外地人杂陈。食欲。味觉。幻觉。饕餮。放肆。迷醉。喧嚣。人影晃动。吃客浩荡。夜晚灼热。酒在口中,在胃里。内心激荡,印堂在暗夜中发亮。坐在我对面的是两个土家族女孩一个苗族女孩——长桌宴局部的三个重要符号,文化的,性别的,族群的。她们言语不多,质朴无华。她们的胃口与食欲良好。吃菜。喝酒。敬酒。吃饭。大口。协调。坦诚。真实。在我们还没结束的时候,她们已起身告辞离开。她们无声地消隐在夜幕之中。她们反衬的是城市的浮华与虚伪。她们与食物构成的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超出地方志的描述。食物超出了食物本身的边框。事实超出了事实本身的边框。她们的消隐,构成了我的石板寨梦境的开端。她们成为米兰·昆德拉的“偶然”与“一滴意外的颜料”。当天夜里,我再次来到晚上长桌宴的广场,人去桌空,一溜长桌空荡而寂静,整个广场空荡寂静,整个石板寨沉在暗夜的最深处。长桌宴似乎是一次幻觉,它又仿佛回到了地方志的描述中去。过后一些日子,我想起木黄一夜梦境,它与我们团队傍晚到达石板寨有关,与浩荡的土家族长桌宴有关,与长桌宴上灼热的近乎迷幻的饕餮有关,与高度清纯的米酒有关。
当米兰·昆德拉抛开培根之后进入描述布贺勒:“奇怪的是,我和几个马提尼克人聊过这件事,我发现这些人都不知道月亮在天空中的具体样貌……月亮沉入布贺勒的画作上。可是,在天空中不再看见月亮的那些人,在画作上也看不见月亮。你是孤独的,埃内斯特。孤独宛如汪洋中的马提尼克。孤独宛如德佩斯特的淫欲在修道院里。孤独宛如凡高的画作在观光客低能的目光中。孤独宛如月亮,无人望见。”过了一夜,一如文字中的马提尼克人所说的月亮那样,我也已经不知昨晚土家族长桌宴的具体模样与细节。它只是我在木黄梦境的一个部分,而我却又忆不起梦境的具体部分。石板寨之夜是庞大的,安宁的,而沉睡者则不然,少数几个人的梦境、呓语、呼噜声,打破了这个昏睡集体的平衡,也改变着昆德拉所说的月亮的具体样貎。我是把夜晚的长桌宴当作了昆德拉写马提尼克人所说的月亮。但是我同样不知道昨晚许多事实物质的具体样貎。我想,这是事物与人互相孤独的原因。事物原本孤独,在我感受了入夜的长桌宴的欢欣与迷幻之后,当桌凳本身重新回到洁净沉默状态,重回到深夜的露水之中,它们,事物,就这样在那里,就以这样的状态,如此静默。藏着事物本来的哑语。而我一个个体,在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时间一过,一晚的饕餮与狂欢,如幻觉深处的烟云,了无踪影。
第二天一早,我因这个梦境而恍惚。
第二天的晚上,广场上有一台土家族傩堂戏。傩堂戏正戏的时间安排在上刀山(也属傩堂戏)之后。天全黑。简单的道具。方桌两张。祭祀祈福物食。艺人三个。偶人两个(傩公傩母)。场边说唱妇女两个。我蹲在边上,视点很低,看着他们在场地上来去——吹牛角号。生火。洒水。钉活鸡。跳跃。腾挪。起舞。地面是那么真实。舞着的人也是那么真实。这个夜晚是那么的真实。而恰恰在这么真实的时刻,在他们的舞动之中,在火光的晃动之中,真实渐渐地被消除,各神仙渐渐地来到了现场,渐渐地,一切有如梦幻,仿佛正在离开地面,正在离开刚刚真实观察到的事物与人物。它正在渐渐地把我带离地面。使我重又融入了前一晚的梦境,梦境之外及梦境之中——山峦。森林。悬崖。野兽。山妖。巫术。神仙。傩戏。此时,我也是看不见月亮的人中的一员。我站起,走出紧紧围绕着广场的密集的人群。我孤独地站在他们的背后。站在夢境之中。我成了我自己梦境之中的某一个部分。有着傩堂戏的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挤得密集的人群,人群中央正在演着的傩堂戏,它们与他们都不在我的现实之中。不在我的真实的土地上。它们与他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梦境。复杂。斑斓。气息神秘。在这一个夜晚,这也是木黄的一个超现实之梦。这个空间,石板寨,被傩戏浸染着,回到非真状态。使部分人恍惚。我是这部分人中最恍惚的那个人。在梵净山之西,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大山深处,海拔一千米的石板寨,我以自己的恍惚完善着这一个梦境。以及更前一天的梵净山之旅(安坐山路边,仰望梵音神秘的两峰峰顶,草丛,灌木,树林)。
第三天白天,我回到了几十人的团队之中(人际交互,话语嘈杂,诗性萎缩)。这一天,一切都回到了真实之中。我听着介绍,跟着团队,观看合水镇兴旺村古法造纸作坊。回到前一天白天的参观现场——会师广场。文昌阁。芙蓉兴隆桥。田氏宗祠。天庆寺。此时,是如此地脚踏实地。团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生动真实的表情、言语、步态、身姿,以及衣着、神态。期间,木黄镇杨再友先生给我提供了关于移民组建新石板寨的资料:在二○一一年前,石板寨的这些居民,还分别住在滕家(原住房十六栋木屋,人口一百三十余人)、张家营盘(原住房八栋木屋,人口四十人)、刘家湾(原住房十八栋,人口一百二十余人)、对门(原住房四栋木屋,人口三十人)。六年时间,建一个村庄,一个去寨化的村庄。好在整齐中有不整齐部分,村庄与村民一样需要固执的差异,需要反整齐。但差异中又埋藏着新的对立。贫与富。弱与强。强势的家庭会自然扩张,弱势的家庭会渐渐缩小。好在现在更强势的村民外出了,城里买房定居了。因此也把部分矛盾带进了城里,而在城里,原本强势的村民又成为了弱势的家庭或群体。在石板寨的两个白天,我分别看到其中的一些村民在做事,来去,聊天,搬物件,出入家门,骑摩托或开车去县城或更远的地方。石板寨的木屋都很新,整个村庄很整洁,明丽。一切都呈现着巨大的真实——经济的真实,行政的真实,结构的真实,事件的真实,人物的真实。看着白天的村庄,我不会想到夜晚的傩堂戏。不会想到前一晚的梦境。它们设定着观看者的现实边界。
在回程高铁的漫长时间中,我渐渐地沉入假寐与真睡。一站一站的陌生站台。怀化。新化。娄底。湘潭。长沙。醴陵。萍乡。新余。高安……渐渐地,我想起在木黄石板寨的两个夜晚。长桌宴。米酒。如梦如幻的浩荡的吃客。傩堂戏。带着人飞离真实广场。前一夜的梦境。与梦境相邻的旅行包内的事物与文字。在现代化情境中梦境是困难的,稍纵即逝的。此刻,时间处于刻意之外,身在列车,仿佛单身一人。一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孤独宛如月亮,无人望见。”
在疾驰的G2803次回程列车上,假寐中,我想,若干年后,我将会再次回想起这次去木黄,一次近似虚构的木黄石板寨之旅。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