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简
一大早,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夹着干咳声房门开合声,陆敏把身子往被窝里坠了坠,连带头也埋了进去。这两年她的睡眠越来越差,多梦浅睡,有时候深夜才辗转睡去,身上总一阵阵地发虚汗,早上她想多睡一会儿,他却越起越早了。
儿子不在家,两人的话更少了,除了每天清晨的噪音和他晚上回家时的情景再现,这个家越发沉寂。儿子考上大学那年捡回一只小狗,几个月大的小奶狗,陆敏起初是抗拒的,不是不喜欢,是怕照顾不好,更是怕那份责任。责任这东西累人,她怕辜负。
高考后的第一天,儿子和同学约在图书馆碰面,看到小家伙在图书馆门口转圈圈,几个大男孩围住了它。
太可爱了!
太可怜了!
陸敏看到儿子发来微信,一只黑黑的小奶狗,有一对超级大耳朵,刚剃过毛,尾巴竖起像朵花一样,眼神无辜,干干净净,惹人怜爱。
我把它抱回来哦。
不要!
陆敏第一反应就是不行,家住五楼,狗狗和婴儿一样,逗着玩可以,管屎管尿就太可怕了。儿子没回话,半小时后门铃响了,她打开门,三个大男孩杵在门口,一脸阳光灿烂,她差点被那道耀眼的青春闪了眼。
阿姨好!
阿姨好!
你们好你们好。
快乐是有感染力的。
小狗装在一个男孩的挎包里,好奇地伸出小脑袋,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太清澈。
哈哈,它撒了尿在他包里。
多久没看到儿子这样快乐放松的笑脸了,这些年他总阴郁着脸,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啊。
阿姨,小狗先放在这,我们去玩,如果你不养的话我明天来接它。
抱狗的男孩憨憨地笑着,陆敏连声说好的好的,你们去玩你们去玩。小狗递到她手里,柔软的一团,自然而然地,她抱紧了它。她来不及说出自己的不乐意,本能上也没有排斥,等几个男孩嘻哈着离去,她才兀然发现,自己怀里多了只小狗。
现在这只狗就在她床前,它早就习惯了每天清晨的“交响乐”,要么在它的小窝里翻腾几下继续酣睡,要么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看着她。它在观察她,看她的动静,她动它就动,欢天喜地地扑腾到床前,伸出小爪子挠她,歪着头让她摸,呜哩呜哩撒娇卖萌,她若是互动积极,它就汪汪叫她起床了。但如果她在“睡”,那它也就安静等着。她知道它在眼巴巴地看着她,用那双楚楚可怜懵懂无辜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一只狗的眼睛比人的眼睛还要清澈纯洁,每次陆敏见着,心就软了。好在它不会主动打扰她,不像那个人,数十年里孜孜不倦地吵嚷着她,即便她躲到另一个房间,紧掩着房门,也躲不开。有时候真怀疑他是故意的,但她知道他也不是,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一个永远不知道心思在哪的人。
国庆假期儿子冒泡了。一到周末假日陆敏就守着手机,等屏幕上冒出那句话:发手机了。这是儿子的开场白。大学那两年儿子手机自由,但从不主动冒泡,每次找他都是“嗯”“啊”“哦”的,惜字如金。要么直接打出个标点符号。陆敏琢磨过,逗号应该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省略号是表示无语了,句号就是不用说了。明明小时候也是个话痨,青春期后突然就“哑”了。个子噌噌往上蹿,圆润的脸部线条一点点轮廓分明起来,儿子继承了他们夫妻的优点,超乎寻常地俊朗帅气,有人说像吴彦祖,有人说像王一博。只是小学时陆敏上班忙,他破解了电脑密码,逮着时间就偷着玩电脑,把眼睛玩坏了。陆敏为他近视懊恼时,他却得意地说,韩国人都戴眼镜,多帅啊!眼神狡黠,一种阴谋得逞的快意,为了一副显酷的黑框眼镜,他觉得近视是件好事。陆敏的话他听不进去,那个时期,陆敏说什么都是错的。家里墙上还挂着儿子周岁时的照片,滚圆的黑葡萄般晶亮的眼睛,清澈无辜,和眼下被他捡回来的这只小狗的眼睛一样。陆敏有时候常常纳闷,为什么一只狗能永远保持清澈晶亮的眼神,而人的眼睛长大后就变了?儿子眼镜片后的眼睛已然失去了神采,而陆敏的眼睛里都是疲惫和沧桑。
从小被人夸帅的儿子心里积攒下不自知的清高和骄傲,都说女孩长相太好就读不好书,其实男孩也是,容貌有了优势,干扰的因素也就多了,其实说到底都是自己干扰自己。有几个小女生追求,陆敏从不觉得有多么洪水猛兽,都是那个年龄过来的,那时候她还迷恋琼瑶小说呢,也对男生有过好感,那种小鹿乱跳的心动到现在还记得。她对儿子说,有人欣赏喜欢你挺好啊,那你得让自己更优秀,真有喜欢的,上了大学就可以正经谈恋爱了。陆敏觉得堵不如疏,初中到高中六年时间里她跟儿子斗智斗勇,经常被搞崩溃。儿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吭声,好赖不说话,成绩过山车一样,全凭他心情。整天阴郁着一张脸,心里像揣着个炸药桶,一点就炸,还时时有自燃倾向,陆敏真怕他心理出问题。
高考时儿子还是把自己干扰了,二模前突然跟人家谈分手。人家是隔壁班一个小女孩,有一次晚自习放学陆敏见过,亦步亦趋地跟在儿子身边。儿子在人堆里看到了她,加快脚步有意想甩开,女孩不知情,小媳妇般一路急跟着,等到跟前才反应过来,一低头斜溜走了。陆敏真没生气,只觉得小女生情态实在有趣,她了解过女孩,比较优秀,高考目标是所名校,况且学校每天时间管控到分秒,他们也就晚自习放学从教室到校门口这段路能说上几句话。若两个人学习上能互相激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陆敏痴心妄想过。高三第一学期儿子考了全校第七名,只要他不自己干扰自己,考个好点的大学是没问题的。一模成绩很理想,陆敏想,平稳过渡就好,没想二模时还是出了大问题,成绩突然滑铁卢,差到没人相信。每天回来儿子仰面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临近高考,人人都在冲刺,他却停摆了。陆敏得到消息,儿子和那个女孩谈分手,理由是要毕业了,以后天各一方,不如分手吧。其实陆敏早就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过,两人要真的感觉不错,可以约了考到一个城市啊,等上了大学想谈恋爱就谈呗。她够民主了,每天都在揣摩儿子的心思,琢磨他的喜好,不但做好生活管家,还兼任着心理老师。她太了解儿子了,处女座男孩,心思敏感细腻,心理戏还超多,现在,高考倒计时,他又自导自演把自己装进去了。
陆敏差点疯了,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只敢浅浅靠近,不敢深入,那段煎熬岁月的深处,即便思想无意识带过,也已筋疲力尽。好歹,高考前半个月,儿子从他的分手梦里醒悟过来,为时有些晚,但也好过一睡不醒。勉强考上一所一本学校,没有太多的选择,专业就差强人意了。
开车四五个小时送儿子去大学报到,宿舍里整理好东西,他爸和另一位舍友爸不知出去干吗了,那位母亲不停地在收拾,身影无声穿梭着,窗外刷白的阳光打进来,陆敏和儿子对坐着,有些恍惚。目光扫视这间陌生的房间,那一刻她真是无意识的,她的神情一定很忧伤,或许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吧。她涣散的目光突然和儿子的目光碰撞了,电光火石一刹那,她看到了儿子的表情。他在凝视着自己的母亲,那是怎样的一种面容和目光啊,那层冷酷坚硬的面具揭开了,孩子般的面容显露出来,委屈,不忍,难过,他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只要母亲温润的眼睛和他对视,这个男孩就绷不住了。陆敏却躲了,倏地移开目光,起身,脸色回转平常,眼睛余光瞄到,儿子的神情慢慢恢复平常,坐在那,沉默着。这幕情景刀刻般烙在了陆敏心头,她从未和谁提起过,却时常想起那一刻儿子孩子般的柔软。进入青春期后他与母亲一直疏离对立,陆敏说不上是心酸还是欣慰,也隐隐后悔,他们母子都是内敛的人,那一刻何必要忍下,是感觉羞赧?尴尬?还是不忍心看儿子难受?怎么就不能在儿子面前流泪,把自己的难受和不舍彻底释放出来?怎么就不能让儿子释放出那刹那流露的真情?他们母子面对面流次泪怎么了?也许就打通了这么多年里的对峙,那些节制和收敛。可说到底,儿子的性格还是随了她啊!他们都是羞于表达的人。
二〇二〇新年前,陆敏如往年一般搞好了卫生,備足了年货,连带新年里走亲访友的礼品都买齐了,堆放在储藏室。她去车站接儿子,许是距离产生美,上大学后儿子与母亲融洽了许多,看到儿子出站,陆敏喜不自禁地上前挽他的手臂,儿子任她挽着,还轻声喊了声妈。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儿子改变不大,依然不爱说话,但已褪去了中学时那层时常笼罩脸上的戾气,对陆敏也有了耐心,不再甩开她手臂,走路与她隔开距离。陆敏已经很开心了,她珍惜与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她知道,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个她一手带大的男孩,她倾其所有付出的男孩,她爱之入骨的儿子,她会放手的,人人都当她宠儿入魔,没人知道她也会对儿子“狠心”。
更没人料到一场疫情突发。年三十,遥远的武汉封城了,全国的新年突然按下了暂停键。陆敏人生中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件,起初以为短短几天就过去,没想到时间漫长得出乎她想象,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好在年货准备充足,储藏室里一堆送亲友的礼品也由出口转了内销。一家三口宅在家里各有各的事做。他窝在房间里,抽烟喝茶,电脑上打牌;陆敏收拾家务,管着吃喝,一周拿次出门证去趟超市,闲时和儿子还有小狗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电影是她和儿子难得的共同爱好,也一度成为缓解他们母子紧张关系的制胜法宝。儿子倒是不太喜欢玩游戏,他有他喜欢的事,迷恋健身,无法去健身房,自己下载了健身视频照着练,每天花了许多时间,有时候裸露出手臂让陆敏看他的肌肉,还会撩起衣服展示腹肌,让陆敏用拳头击打。陆敏握着拳捶过去。
太轻,重一点。
她便真的用了点力道上去。
啊呀。
陆敏的拳头被“弹”了出来,她发出惊叹的呼声,又连续打了几拳上去。
厉害了啊,儿子。
这时候儿子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大男孩的笑容,羞涩内敛,几分小小的得意衔在嘴角。他从来不放开笑,总是这么含蓄,有着孩子气的可爱。
这个孩子气的酷男孩谈恋爱了,圣诞节那天在朋友圈郑重其事地官宣。他提前跟陆敏通报了消息,知道母亲不会反对,陆敏早就说过,上了大学你就可以谈恋爱了。
儿子朋友圈下留言炸了圈。都在说,你妈知道吗?你妈同意吗?你妈知道肯定要挨批了……陆敏就奇怪了,她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么保守专制不通情理的人吗?她是一直管着儿子,那不是家里那位从来不管不问吗?儿子爷爷奶奶不在了,也没有外公外婆,从小到大只有她管,也只能她管。教育儿子陆敏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没人能体会儿子那时候有多作,作为母亲的她总被老师叫去学校训话,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陆敏低着头挨训,好多次差点就管不住眼泪。
马上期末考了,课上竟然玩手机,老师要收手机时还说必须打完这盘游戏再上交……
他哪来的手机?手机明明锁在家里抽屉里。陆敏接过老师递来的手机,是,真是儿子的手机。陆敏说,您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老师冷着脸说,我就从来没见过你儿子这样的,我哪还管得了他,他把谁放在眼里?!陆敏不怨老师,老师是有责任心的好老师,她太了解儿子了,一副我行我素鄙夷一切好赖不开口的样子,这是挑衅。一出学校门,陆敏的眼泪就淌了一脸。陆敏不想再回忆,那些年里这样的事太多了,她躲不开,也不能躲。
回家后,陆敏打开抽屉,被她严防死守的手机竟然只是个手机模型。陆敏气得浑身发抖,脑子一时转不动,扶着椅子坐下,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晚饭后,谈话间语气免不了重起来。儿子理亏,陆敏的责骂倒是受了,只是提到老师时,他的牙关越咬越紧,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攥拳,陆敏感觉到一股令人发寒的恨意从儿子身上滋发出来,她打了个激灵,马上转换语气。
别看老师骂你管你,可背后总对我说你是个好孩子,人又聪明,只是现在青春期不懂事,现在老师管得严你恨她,以后长大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陆敏看到儿子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儿子,你知道妈妈管你一个也很累,老师要管五十几个孩子,她身体不好,还动过大手术,何苦这么辛苦管你?她自己儿子这么优秀,也不会指望你以后有了出息报答她什么吧,你说呢?
儿子的泪哗一下流了下来。
陆敏从不跟人诉苦,也无处诉苦。母亲这份责任把她压得死死的,她不能退,她倒不怕付出,只是也希望有人懂得,一两句暖心的话就好,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却还在他那落了埋怨。儿子本来是要考警官学院的,还提前做了近视激光手术,但这一年警官学院的分数像牛市疯涨的股票,理科生分数线比文科生足足高出了三十分,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没人料想得到。一次朋友聚会,别人遗憾她儿子没能考上警校,他竟冲她嚷道,你整天管儿子啥了?我说读文科吧偏要读理科!陆敏心里发冷,这么多年里,他做着甩手掌柜,诸事不问,分科前特意问他意见,倒是丢了句话,读文科。儿子要读理科,陆敏几次让他跟儿子好好谈谈,他又不理,现在捡了现成话说,在外人面前,理直气壮地指责起她来。陆敏心里冷笑,却不屑与他争辩半句。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她也想如他一般诸事不管,真是命运安排,自己的父母是这样的人,自己嫁的竟然也是这样的人,怎就她学不会,肩扛背驮着山样重的责任,心力交瘁,在外人面前还成了强势的女人。心疼着自己又心疼起儿子,孤独也许就是儿子青春期的病根,只有来自母亲的爱是远远不够的。那么爱情呢?陆敏想儿子的爱情一定要经得起考验,她是支持儿子谈恋爱的,可能的话多谈几个,这样,才能知道谁是适合自己的,才能成熟地面对自己要选的那个人。不像他母亲,懵懂地嫁了,殊不知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自己感动了自己。
见过儿子女朋友的照片,女孩紧靠在儿子身后,双手环腰,下巴搁在儿子肩膀上,说不上多好看,只记得眼睛亮亮的,有几分俏皮,像极了爱情的光芒。两人都是学校西洋乐团的,儿子吹萨克斯,女孩学的长笛,陆敏还见过他们演出的照片,女孩穿着曳地的星光长裙,儿子西装领带地站在一旁,笑得欢畅。
陆敏问儿子,怎么从来不发朋友圈的人还高调官宣了?儿子说,她让发的。陆敏猜到了,女孩是个有主意的人,比儿子强,这段感情儿子怕是掌控不了。陆敏什么也没说,她不担心,现在年轻人的恋爱,哪有一上来就想着天长地久的。
情人节那天儿子收到女孩寄来的礼物,是块手表。陆敏很是好奇,全国疫情,连顺丰都停了,她是怎么寄来的?问儿子,儿子神秘一笑,陆敏便不多问,她不是招人嫌的母亲。她只问了儿子送了女孩什么,儿子答,红包。也是,儿子的脑袋怕是没女孩好用,除了发红包还能做什么?
陆敏记不得具体时间了,那段圈在家里的时光模糊了所有人的时间概念。疫情解封后,陆敏想开车去那个不远的城市看朋友,问儿子去不去看女朋友,可以捎上他。儿子爽朗地说去,语调里掩饰不住的欢欣。这话是早上说的,等到那天晚上已经十一点多了,儿子敲门进来,莫名对她说:
分了。
什么?
分手了。
为什么?陆敏何止是惊讶。
她说不喜欢了。
儿子脸上看不出多难受,有几分落寞,陆敏想肯定是话不投机聊崩了,年輕人耍耍小性子正常的。
没想到还真就分了。陆敏看得出儿子努力挽留过,他发了自圣诞节官宣后的第二条朋友圈,他的偶像彭于晏双手绕头逗逼地比着大爱心。他还跟陆敏去了那个城市,女孩不肯出来见他。
短命的爱情,都说一场疫情见证了很多人性,也拆散了许多情侣,不知道儿子算不算在内。好在时间短,感情还不深,没有伤筋动骨。不过也许是陆敏想多了,现在年轻人的爱情观不比她那年代,要潇洒豁达许多。陆敏看不出儿子有多难受,反反复复的疫情,学校迟迟不开学,儿子更热衷于运动了,每天在家跟着视频训练,跑步机上跑步,挥汗如雨,到了晚上就去篮球场,跳绳打球。做出那个决定不知道跟失恋有没有关系?陆敏想多少有的,如果还在热恋中,他是断不会去参军的。
当兵去好不好?
啥?
陆敏愣了,手机递到了面前。
自己看。
是学校发的招兵通知。
你想去当兵啊,当然好啊!
陆敏太惊喜了,没想到儿子竟然自愿去参军。之前,倒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过大学生参军的事,陆敏读书时候最崇拜军人,有过女兵梦,现在大学生参军政策那么好,儿子专业没转成,又那么喜欢运动,体格也好,能去部队受教育那是最好了。陆敏不知道是儿子成熟了,还是因为失恋,或者两方面原因都有吧。一进大学,他就成了脱缰的野马,无人管束,母亲的碎碎念早成了耳旁风,大一挂科,说好的好好学习转个好专业就泡了汤。大二倒是回到了正轨,一场疫情又让刚开场的爱情剧潦草结束,眼见就要大三,失恋心灰意冷是真,保不定也由此开始审视起自己以后的人生。呃,失恋很痛苦,也确实能帮助人成长。陆敏暗忖,凡事还真有两面性,一场疫情耽误了许多,但也在成就着某些好的事情。
整整一个夏天,陆敏和儿子都在为参军的事忙碌,陆敏没想到的是,竟然需要儿子外婆的政审材料。陆敏的母亲,在陆敏四岁时候就和她父亲离婚走了,她们的生活从无交集,她竟不知道,在社会关系这一层,这个虚无的外婆竟然出现在儿子的直系亲属栏里。
致电学校人武部,说外婆的资料证明是必须要的。
法律上她跟我,跟我们早没关系了。
那也不行,这是规定!
陆敏从没有这么为难和焦虑过。沉默了几天,整夜无法安睡,她已人到中年,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为什么还会害怕?噩梦的沼泽又要将她吞噬。她是有过一次机会跟那个女人见面的,那时候,那个女人还是她日思夜想的妈妈。
陆敏外婆家离得并不远,离她被寄养的叔叔家和自己曾经的家都不远。不记得几岁了,应该是刚上小学不久,她被接去过外婆家一次,说她嫁去县城的妈妈要回娘家,接陆敏过去看看。奶奶给陆敏换上最新的衣服,仔仔细细给她洗脸洗手,尽量把她收拾成去乡下之前的模样。陆敏并没有被带去外婆家里,而是安置在一户邻居家,让她在那里等,等妈妈过来看她。邻居家跟过节一样,一堆七嘴八舌的人,先在议论她变成乡下丫头了,以前是怎样怎样的,又讲她妈妈嫁到城里好得很,那个男人做烟草生意发达了,今天一家三口都回来。陆敏听到妈妈又生了个女儿,城里的小姑娘,啧啧,娇贵得很。外婆村里人开始都簇拥在这里看陆敏,后来,全去看城里回来的妈妈一家了。
只记得那是个夏天,太阳很烈,知了聒噪得不行,邻居家门口种着火红的鸡冠花,陆敏站在窗口呆望着,时间凝固了,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小阿姨跑过来一趟,急匆匆的。
你不能站这里,被人看到,快去里面。
小阿姨风风火火的,脚底下像踩着火药线,把她拽去里间,不肯停留半刻,走到门口又转头嘱咐她。
待着别动,你妈过会儿过来。
陆敏从上午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她没有手表,中间外婆给她端来了一碗饭,后来,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房间里光线慢慢暗下来。那一天真漫长啊,长到陆敏一生也走不出来。终于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她紧张起来,慌张又兴奋,终于来了。几个人影涌进来,有人拉了电灯线,陡然亮起的灯光下,外婆,阿姨,还有谁?她想仔细看看,可是听到外婆说,你妈回去了。她没反应过来,呆呆的。有人在一旁大声聒噪,你妈过不来,她男人在,出不来……外婆递了张照片到她面前,她没接,模糊的眼睛里看到,有个人半蹲在一条小河畔,长发盘起,体态优雅,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手垂着,神情淡漠。一个陌生的女人。
陆敏想不如算了,可她开不了口跟儿子说。她其实是个懦弱的女人,很多时候怕去面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可这是儿子的前途。参军是件好事,不说别的,对儿子的性格锻炼也会有很大好处。但凡是儿子的事,陆敏都不能退缩。陆敏想到那个女人的弟弟在建材市场,小城不大,有过接触。她硬着头皮去了,舅舅很热情,甚至有些激动,一口应了。舅舅说你妈现在住你妹妹家,新搬的家,和你家就隔一个公园。
要不,您先打个电话?
也行。
舅舅踌躇了下,拨通电话,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反应有些慢,舅舅说了事由,又说,姐,这是好事。陆敏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母女相认还是儿子参军这件事。
我户口还在乡下,让她直接去派出所打证明好了。
不行吧,那也得你本人过去吧。
先去吧,不行再说。
那头挂了电话,舅舅有些尴尬,望着陆敏笑容苦涩。
要不先去派出所看看,能不能直接开份证明?
陆敏说谢谢您了,麻烦您了。
自家人说什么谢啊,常来玩啊。
陆敏急匆匆离开舅舅的建材店,像被人赶出来一样,心里懊恼得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去乡下派出所,找了个熟人,乡里人都知道她是谁和谁的女儿,那年父母离婚是件轰动的大事。她妈离婚走了,生性爱自由的父亲,辞了供销社经理的职务,竟随江湖朋友走了。陆敏被送去乡下叔叔家寄养。她们家成了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活在这个乡镇的记忆里。
你妈现在住城里吧?跟你妹妹一起?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陆敏很尴尬,特别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呃,哦,那个,她有事没过来。
听说你那个后爸生病走了,你爸你妈可以复婚啊。老陆这么多年也没找人,不会还等着你妈吧?
哪里,我爸他爱自由。
那倒是,老陆可是潇洒,当年金饭碗说扔就扔,啧啧,还飘在外面啊,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折腾。
陆敏想可不是吗,“放荡不羁放纵爱自由”这句话送给她爸最合适不过了。
您看,这证明能开吗?
你妈户口是没迁走,叫XXX吧?
头发有些花白的话痨警官把电脑屏幕侧转过来给陆敏看。
是是,没错。
陆敏有些激动,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可这盖章还得你妈本人到场啊,去吧,去吧,把你妈接来,也就一脚油门的事。
陆敏还想说话,警官已经起身送客了。
您看能通融一下吗?
不好意思啊,这是规定,不能破坏也不敢破坏啊。
陆敏提着礼品跟舅舅站在那栋楼下,九楼,窗口泻出火似的一团光,那么高燎过来,陆敏的脸上也发烫生疼。
来时舅舅让她带上儿子,她推了。
下次吧,今天约了同学打球去了。
多尴尬的场面,何苦扯上儿子。
门开了,虚晃的灯光里依稀是照片里那个身影,体态优雅,神情淡漠,只是盘发变成了短发,泛着几点银光。
姐,这是小敏,小敏,这是你妈。
初次见面,是需要郑重介绍的。
女人扯了下嘴角。
进来吧。
客厅沙发上坐下,陆敏用力撑开嘴角,挤出笑容。她的双唇触碰了几下,没有碰出一个字眼。几十年里,她的语言系统里从未有过那个称呼,两个音节,一个也行,她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我要带外孙,不大走得开。
不用多少时间,去了马上就回。
陆敏小声回,声调急促,眼神落在自己绞紧的双手上,耳膜里都是心跳的声音。
行吧,上午要做饭的,下午吧。
那我明天下午来接您。
呃。
两点?
点了头,算是答应了。陆敏长吁了口气,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再说话,眼睛盯着面前的电视,余光几次忍不住扫向一旁说话的姐弟。比那年照片里老了许多,但保养得很好,一眼望去跟照片上没有多大区别,特别是表情,依然那么冷漠。陆敏在她身上没有看到一丝与自己相关的线索,眉眼身段,包括那股子冷漠寡淡,陆敏都没继承。陆敏继承了父亲的容貌,某些性格也随了父亲,但有一样,她是怎么也不肯继承的,那对离异夫妻唯一拥有的共性,没有责任心的自私,陆敏鄙夷极了。
出门换鞋时陆敏回望了一眼,确定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其他人是恰好有事不在家,还是提前躲出去了,没人提起。
陆敏父亲终于回来了。陆敏找他,十次有八次电话不接,也不回复。他在陆敏生活中出现的次数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小时候他把陆敏寄养在乡下,一年出现一次或两次,现在也是。从壮年到老年,依然萍踪不定,把自己活成个落魄又执拗的传说,其实更像个笑话。连带陆敏也是,从小就在别人的眼光和遮遮掩掩的话语里知晓,那些廉价的怜悯、揶揄和挖苦,才是她最真实的拥有。还有孤独,深入骨髓令人惶恐的孤独,那是黑夜里狂风暴雨的海面,她漂浮在一片巨浪上,望不到头的恐惧里,一个人颠沛流离。
陆敏说,明天下午两点半在派出所门口等,记住,下午两点半。陆敏强调了几遍,电话里再三应了,她才放下电话。放下电话,陆敏愣怔了好一会,好像也没有蓄意,就突然这么做了。
陆敏一家三口出现在乡里距离上一次到底有多久了?应该有四十年了吧。陆敏很想问问后座的女人,上车后她没有说话,径自坐到了后座,陆敏扭过头给她递瓶水,她晃了下手里的保温杯,目光游移,没有和陆敏对接,迅速移向了车窗外。好在只有半小时车程,陆敏开了导航,让导航一路说着话,缓解空氣里的尴尬。
派出所门口陆敏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她们下车,明显两个人都愣了一下。陆敏也不说话,脸上的笑又轻又冷,看着她爸扔了手上的烟,头歪向一旁,呛咳起来。而那个女人,拧开了手中的保温杯,一口口地喝水。这么热的天,她喝着那么烫的水,脸色一片灰白。陆敏意识恍惚,不知道几十年前在这个地方时,他们是什么模样。陆敏遥远的记忆里,不知有过多少团聚的梦,其乐融融,一家三口,笑靥如花。
还是上次那个头发花白的话痨警官,老远嘿嘿笑着迎过来。
老陆啊,不记得我了吧?那时候你带着我们一帮小子夜泳,从藕石桥上往下跳,哈哈,今天一家都来了,好事好事,外孙子大学生参军光荣啊。好事好事。
警官一连说了几句好事,喜气洋洋地看着他们一家,殷勤地给陆敏母亲沏茶,看向老陆的目光里内容异常丰富。
老陆,要请酒啊,双喜临门啊,这酒大家都想喝啊,你可不能省了。
陸敏父亲一直在咳嗽,连警官递的烟也推了。
手续并不繁琐,只是在警官的热情里耗费了点时间。陆敏不着急,甚至悠闲地和警官闲聊起来,她感受着空气里流动的尴尬,有意无意间拉长着时间,在警官热烈的往事回溯里偷睨那两人的脸色。陆敏爸的尴尬和慌乱都铺在了脸上,一会起身一会坐下,踱步到门口咳嗽,又被警官热情地召唤进来,哼哼哈哈地回话。警官回忆里倒没有提陆敏母亲,但都是那时候你们家咋样咋样,你女儿咋样咋样。她还是不安了,陆敏看出来了,她的屁股在椅子上不停移动,好像今天的衣服很不合身,又或椅子上爬满了虫子,让她找不好一个安坐的姿势。她依然神色淡漠,不过陆敏捕捉到了她表情下的肌肉抽搐,确定不是那点光斑的跳跃。
警官送他们出来,洪亮的声音一再提醒着这么大好事老陆要请酒。路旁有人伸长着脖子张望,陆敏父亲闷着头拐过一堆看热闹的人急匆匆走了。陆敏没问他去哪,他有他的去处,从来也不用谁管。陆敏父亲离开后,那女人很难得地对警官扯出一点笑容,算是应对了老熟人的热情。陆敏拉开车门,她急匆匆上车,在后座冷着声音说,前面公交车站把我放下。
你不回城吗?
没有回答。
你去哪?
再无回话。公交车站很快就到了,陆敏打着右转灯慢慢靠边,看着她下车,又打着左转灯离开,反光镜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陆敏脑袋里突然嗡嗡地回响,一些可疑的哭泣声,一个小女孩赤足奔跑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追着一个甩着长辫子快速离开的身影。这是常常出现在陆敏脑海里的一个景象,不知道是她的梦境还是她曾经的记忆。那时候奶奶村上的人都说她妈妈有一条长长的辫子,又美丽又温柔。可是,陆敏之前见过的照片里的女人没有,现在也没有,她一辈子也追不到那个美丽温柔的长辫子身影了。
一轮轮的体检筛选,儿子接到最后一轮体检通知。许多人诧异陆敏怎么舍得让儿子去吃苦,就连儿子的辅导员也惊奇儿子的选择,这个看上去电影明星一般帅的男孩,竟有着别人参不透的内心。这是世人对他们母子的误解。确实也是,很少有人能透过事物表象去看本质,人人都道她爱子宠子,可宠爱不代表溺爱,陆敏心里有着最明白的分界线。至于儿子,陆敏想自己是不是也有误解,她忽视了这个男孩内心的抱负,他看似颓废享受的青春里原来也有着热血的追求,只是他不善表达抑或不屑表达罢了。
陆敏陪儿子去省城做最后一轮体检,通过的话就直接进入役前训练了。陆敏有些紧张,之前尿检有些小问题,好在复检通过了。她特意咨询过专家,说可能没休息好,饮食要忌辛辣油腻,也有可能是喝了太多饮料造成。这次,陆敏特意提前一天到省城住,在体检医院附近订好房间,让儿子先熟悉路线,晚饭也只敢点清淡的饭菜,喝矿泉水,早早吃完便回宾馆休息。想着要好好休息,两人不看电视不玩手机,躺在床上等睡意。陆敏几乎一夜没睡,听到儿子在一旁床上不停地翻身,这个平时沾枕就睡的男孩竟然也失眠了。许久,陆敏轻声问,睡不着啊?别想太多,快睡吧。儿子嗯了一声,又是急促的翻身声,这样的声响隔不久响一次,细密绵长,最后,陆敏也不知何时迷糊着睡去。
一大早没等闹钟响两人就醒了,儿子不让她送,前一天熟悉过路线,走过去也就十几二十分钟。陆敏有些不放心,还是闭紧了嘴巴,该叮嘱的说过好多遍了,多讲就被嫌弃了,也可能造成他心里紧张。一上午陆敏守在宾馆,直到中午十二点终于等到儿子的信息,说饿坏了,他往宾馆走,让陆敏下去集合吃饭去。
真是饿坏了,母子俩挑了家不用排队的牛肉火锅店,点了几大盘肉,不管体检结果怎样,总之可以放开吃了。吃饭间陆敏就被儿子安排回家了,说体检结果得有两天,跟同学约好了住一块去,你不用在这陪我。陆敏心中不忍,隐约感觉儿子要离开了,可她不好缠着儿子,不舍得想多陪陪儿子的那些话也说不出口,太矫情了。
果然,儿子顺利通过最后一次体检,直接进入封闭式役前训练。半个月的训练后,成为了光荣的陆军一员。又因为反复无常的疫情,送兵仪式取消了。陆敏又欢喜又难受,什么也没准备,太匆忙了。还是跟班长申请了去见一见,送点东西,其实就是为了送别,陆敏心里需要这个。
一个半小时车程,半小时高铁时间,离得近,获准了。
陆敏问儿子要带什么,儿子说,给我带个汉堡王的牛肉汉堡,双层牛肉的。陆敏心酸了,可见是吃苦了。
班长批了十分钟时间,陆敏带了汉堡鸡翅和一大包零食,还有一沓内裤和袜子,一些洗漱用品,这是她咨询了别人后准备的。她给了儿子一个包,儿子还给她一个包,说去了部队穿不着自己的衣服了,都带回去吧。短短半个月,儿子瘦了黑了,一身军装,脱掉了身上的文气,眉宇间有了几分刚毅。陆敏揽着儿子拍照,匆匆忙忙的,儿子说时间到了,得归队了。语调和神色都很平和,看不出一丝不舍,陆敏嘱咐了几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点刚过,儿子发来微信,已经在高铁站准备出发了。陆敏问了是十点的火车,有种冲动,想立刻起身奔赴高铁站去送他。她跟儿子说了这个想法,却被否了。还是不要跑了,昨天刚见过。她犹豫了,儿子现在是受纪律管束的人了,她贸然跑去也不好找儿子说话,远远看着儿子怕也尴尬,都是一般大的孩子,独独她这个做母亲的舍不得,儿子会难堪的。陆敏最终没有去,后来她在抖音里总刷到人家父母送兵的场景,她后悔了。
真的好久不见了,去年八月底匆匆一别,到今年十一假期,陆敏太想儿子了。
年前有空的话申请下,让妈妈去看你吧?
年前怕是没空了,要么就这个假期来。
这几天吗?
陆敏没准备,很惊讶,之前也没沟通过。
呃,放假呢,我可以跟班长申请下看看。
陆敏激动起来,二号有个喜酒,三号就可以过去啊。
行,那你赶紧申请,妈妈三号就可以过去。
儿子那边发了个OK的手势,陆敏又叮嘱。
赶紧啊,等你消息好买车票。
不一會儿子班长发了信息过来。
阿姨,我已经跟领导申请了,不过您也要做好过不来的准备,因为我们有防疫要求。
理解的理解的,麻烦班长了。
不客气,阿姨,有消息我跟您说。
儿子一下连队班长就跟她交流过,大学生士官,热情负责,让人感觉踏实。
再无心思做别的,陆敏在家里无意识地转着圈,小狗踢踏踢踏跟在她身后,好奇地仰着脸看她。
要去看哥哥啰,你要不要去啊?
小狗冲她摇尾巴,两只欢快的小爪子拼命往她身上扑腾。
你要去啊,要去看哥哥啊?
汪汪,汪。
哈哈,好好,带你去。
陆敏乐了,这小家伙越发像个小人了,啥都听得懂,每天陆敏要跟它说好多话,开始被陆敏嫌弃的小麻烦,没想到是儿子给她留下的伴。
好消息来了,六号儿子批了一天假。
陆敏慌乱起来,要准备些什么呢?天气太热,好多儿子喜欢吃的家乡特产也没法带。
什么也别带,这么远提着累,来了再说吧。
儿子成熟了,不动声色间知道心疼妈妈了。陆敏心里甜滋滋的,稍微定了定心,给他打语音电话。
怎么这么突然?
对啊,就是突然决定的,我刚查了票,只有一趟高铁直达,票都卖空了,得转车过去,路上少说六七个小时,回来的票也不好买,只能先去了再说。
路途遥远,陆敏说的也波折,确实,长假票也难买。
你要去吗?
那随便吧。
也好,到时候打视频电话吧,不定要去几天,小狗在家也没人管。
开始他也总埋怨,陆敏难得有个事出门,不管去哪,他就一句话,把狗带上。说多了陆敏就怼过去,是你儿子的狗,不是我的。渐渐地他也开始宠儿子的狗了,家庭群里出现最多的话就是,狗呢?在干吗?儿子这样说,他也这样说。小狗成了团宠,也是纽带,是这个家的主要话题。
陆敏心里泛起一阵隐秘的开心,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两个人的出行。
那行,我订票了。
简直怕他反悔,陆敏迅速上网订票。她盘算了一番,儿子服役的那座城市周边都是大海,烟台,威海,蓬莱,青岛。陆敏很想去海边,无数次遐想着,自己赤足站在一望无际蔚蓝的大海边……不如趁这次探亲假圆梦,青岛到儿子那高铁不过半小时,她可以先去青岛。打定主意,先去征询儿子的意见,果然,儿子很支持,连声说,去玩玩吧,青岛很美的。有了儿子的支持就好办了,他老爸不高兴也无法反对,儿子会帮她说话的,儿子现在说啥话都管用。
陆敏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心情了,出去采购,买了许多儿子爱吃的零食,看到好吃的恨不得都买下,回家把大旅行箱捯饬出来,塞满零食后剩余空间就不多了,除了睡衣和洗漱用品,只带了两条长裤一件卫衣一件露肩针织衫,想了想,又塞进一件白色短风衣,家里还是燠热的夏天,儿子那已经入秋了。
飞驰的高铁上,陆敏恍惚在梦境,窗外景物像电影画面般快速滑过。她痴痴望着,眼底拉过的是自己飞逝而过的半生。从少女时候到现在,这几年里,出走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换句时髦话来说,就是她想要一个人的旅行,而不是旅游。高铁一站一站过,都是熟悉的地名,山东地界陆敏一处也没到过。儿子小学时候每年暑假还跟团去旅游,远的去过云南、海南,还去过一趟泰国。去海南那次留下了遗憾。那是陆敏第一次看海,很想在海边好好逗留一天,哪怕半天,却被赶鸭子那样,一个景点赶到另一个景点。在一个什么岛上,导游招呼着去吃团餐,呼啦啦一群人往前赶,陆敏瞥到远远一道海岸线,蓝得出奇,她犹豫不过几秒钟,还是脱离了队伍斜冲过去。陆敏爬上一条矮浅的堤坝凝望,天地间只剩下一抹纯澈无垠的深蓝,一浪一浪涌过来,亲近又遥远,宁静又汹涌。她陶醉地闭上眼睛,打开胸腔深深呼吸,再次睁眼,烙刻美景,不过是三两分钟的逗留,匆忙,决绝,转过头撒腿去追走远的队伍。那片广阔的蓝在陆敏脑海里时时拍打翻涌着,并不因时间的久远而模糊消失。等儿子进了初中学业紧张,最多就是周边游,近两年又因为疫情,哪也去不了。世界那么大,陆敏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从南往北,五个多小时,没等下车,气候已是两样。陆敏上车时穿的还是夏装,一件露肩黑色T恤,一条米白中裤,刚到济南站,温度陡然降了十几度,窗外阴雨,人人缩着脖子裹紧外衣,已经有人穿上棉衣了。邻座男人下车抽烟,哆嗦着回来,嚷嚷着太冷了太冷了,从行李架上取行李拿衣服,热情地问陆敏,要不要帮她把行李箱取下来。上车时陆敏央请他帮忙放的行李,心想着不麻烦了,箱子太重,火车上的洗手间她也不想去,熬熬,等到站了再说吧。不一会儿陆敏就后悔了,熬不住,这时节感冒了可不行,还是央求那人帮忙,取了衣服去洗手间换上。
陆敏提前在网上做了攻略,到了青岛,直接打车去酒店。她在石老人海附近订了房,离海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办好入住先去了海边,一种久别重逢的心情,旧相识又有着陌生的新鲜感。有人在海上冲浪,白色浪尖上小小的黑色人影忽起忽落,自由潇洒。陆敏拍了视频给儿子看,即便假日,儿子也不是时时在线,她自顾自地把喜欢的一切分享给他,也不在意他的回复。天气很冷了,她还是赤足下了沙滩,挽起裤管走进海浪里。海浪一阵阵冲过来,有些眩晕,感觉快乐。海水冲刷过来,带着一阵暖意,这让陆敏惊喜。远眺海面,并不蔚蓝,却也让她心生欢喜。她怔怔地看着,想如果自己走过去,让海水没过身体,这么暖,也不痛苦吧!一阵更大的浪冲来,陆敏差点没站稳,惊骇中拉回心念。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有这种古怪的念头,想象过从高楼跃下,如某个电影镜头那样,飞翔的姿态,带着几分决绝的凄美,悠然坠落。又马上否定,怕是一地狼藉,不堪入目。还是海洋好,不知道那些海鱼分食她的时候会不会感觉痛?有点恐怖,她把自己吓着了,打了个寒战,逃似的离开海浪,走到海水冲刷不到的沙滩上才停下。叮咚,微信响了,儿子说,去买衣服穿啊。陆敏一时发蒙,才想起对儿子吐槽过,这边天气跟家里差了一个季节。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儿子问她明天去哪玩,多吃点海鲜,最后又嘱咐她,去买衣服穿。一向言简词赅的儿子最后那句唠叨太受用了,陆敏心情好起来,嘴角憋不住笑意咧开来,落在手机相册里很是好看。牛仔裤管挽起,敞着白色风衣,微微倾斜身体,张开双臂,翘空一只脚,要飞翔的样子,背景里白色海浪叠涌。她把手机放在沙滩上一个小鱼怪雕塑张大的嘴巴上,用了定时自拍模式。照片里的她很年轻,很快乐。
酒店长廊里一对年轻人腻在一起,抱了亲,亲了抱。陆敏想回避,又避不开,她的房间在两人身后。她尴尬地慢悠悠走过去,故意弄出声响。那两人也大方,在她靠近时分开,拉着手,手指缠绵牵绊了一下,两张发光的年轻面容,背过身各自刷了房卡进屋。女孩在陆敏隔壁,男孩住女孩对面。
酒店的乳胶床垫超乎寻常地厚,陆敏好奇,用手掌比了下,竟有一掌半的高度。起初她还腹诽,床太高了,冲过澡上床,却发现这是一张特别好睡的床。这几年陆敏有着严重的睡眠障碍,试过各种网红助眠神器,无数种枕头,安神茶,薰衣草精油,褪黑素,甚至安定都试过,都阻止不了她的辗转难眠。陆敏上床后,只拿出手机编了个朋友圈,困意上涌,扔下手机,身子溜进被窝,陷入厚厚的乳胶床垫,惬意的温软包裹着她,妥帖放松,多年里她第一次在十一点前就入睡了。
睡梦里突然有重物坠地的声音,有人在捶打,令人疑惑的颠沛的巨响,如有巨浪拍打呼喊。摇晃几下,陆敏从惊惶中醒来,一时失神,不知是不是梦魇。剧烈的捶打吵闹重物掼地声,陆敏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是隔壁。她听出来,旅途中的男女生了怨怼,不知为何如此歇斯底里,翻脸的人只顾得自己痛快,哪里管它扰不扰民。
好容易有个好觉却被扰了,陆敏有点窝火,拥着被子在床上等了一会,没有一点熄战的迹象。寂静的深夜战事越演越烈,陆敏真怕出什么事。她想出去看看情况,或者去门口大吼一声,表达不满,喝止那场战事。可她不敢,他乡深夜,可别惹祸上身。还是按捺不住拨了总台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答应上来看看。睡觉是不行了,陆敏认真等着隔壁安静下来。等了很久,半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服务生有没有上来过,争吵声一刻未停,“哐”一下,陆敏一个激灵,又升级了。再打大堂电话,无人接听。
第二天早上,陆敏头昏脑胀,赖在床上补觉,又回到在家时的状态,再厚的乳胶床垫也拯救不了她的睡眠。没办法,错过的再弥补总会缺失。醒着“睡”了许久,还是决定起身,按攻略去走。习惯性先看手机,儿子没有留言,家庭群里有他遛狗的照片,附了几句牢骚话。陆敏没接话,只说没睡好,刚起床准备出去,算有了交代。看到昨晚发的朋友圈下有很多留言,刷了下,有个人说,真想做那个小鱼怪,不知道有机会吗?是个陌生人,什么时候加的?陆敏顺手点开那人朋友圈,一个年轻男人,在海边牵着个几岁大的男孩嬉戏,阳光帅气。陆敏想起来,是昨晚海边那家海鲜店,她在那吃晚饭,询问有没有大虾,老板突然带了那人来加她微信,说负责海鲜采购,明天有大虾好联系她。陆敏有些犹豫,一时又不好拒绝,是个年轻人,面相和善,急匆匆的,掃了微信转身就走,也没说话,陆敏心就落了下来。陆敏把手机扔在一旁去洗漱。洗手间的镜子里陆敏眼睛里汪出笑意,出来前她染了发,把这两年恣意生长的白发都遮挡了,她的眼袋有点重,脸色黯沉,是长期没有好睡眠的原因,好在脸上还没出现明显的皱纹,用上遮瑕霜,化个淡妆,镜子里的她真的很年轻。
在一楼总台询问地铁站的时候,陆敏忍不住吐槽了昨晚的事。服务台里两个女的,口罩上露出的眼睛不带任何表情。陆敏说,你们晚上没人值班吗?我隔壁吵得那么厉害,害我一晚都没睡好。没等服务台里的人说话,陆敏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姐姐对不起啊,昨晚跟我男朋友打架了。
陆敏惊愕间回头,看到一个女孩扯下口罩冲着她笑。
意外意外,纯属意外,我让他滚蛋了,今天肯定不吵你。
一张年轻面庞,肌肤透亮,眼神明媚,嘴角上扬出好看的弧度,一点也看不出晚上的争吵后遗症。是昨晚走廊上见到的那个女孩。
陆敏怔在那,不知如何接话,戴着口罩都藏不住脸上流淌出来的尴尬。女孩潇洒地挥挥手,转身走了。扎着两个哪吒丸子头,斜挎的帆布包上一串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快活得不得了的身影一瞬消失在门外。
服务台里的人倒是很自如,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事情解决了。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还能有什么需要,走呗,洒脱一点,像那个女孩一样。陆敏也背了个斜挎包,一根印花蓝丝巾扣在背带上,色彩清新,飘逸灵动,不知道落在别人眼里的身影是不是也快活得很。
陆敏去栈桥,没想到又遇上了丸子头女孩。明明她比陆敏先走,等陆敏在地铁上刚坐下,身旁一个人影嗖一下坐到了她旁边,陆敏的手臂被碰了下,一双大眼睛在口罩上扑闪着冲她挤着眼神,头顶上一左一右两个发髻。陆敏惊讶地刚想发声,女孩却背转脸去玩游戏了,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身体有节奏地微微晃动,还好,手机微信响了,解救了陆敏的尴尬。
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微信,应该称他海鲜男人吧。
他问,今天去哪玩?
去栈桥。
哦,那你可以去看看教堂,教堂往下老城区有很多海鲜店,性价比不错。
没等回复,他又说。
对了,逛累了你可以去良友书坊坐坐,那里氛围好,你会喜欢的。
陆敏不知这人的热情来自哪,是搭讪吗?那对象应该是身边丸子头这样的女孩啊,她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几个字一冒出,陆敏莫名沮丧起来,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这是朋友们自嘲的话,话是笑着说的,却提着一把寒意逼人的冰刀,直往人骨缝里钻。半百的岁月,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陆敏这几年是领教了时间的残忍,年轻时候也把老啊死的挂在嘴边,漫不经心信口胡诌,心里觉得是遥不可及的事,哪曾想这么快。白皙透亮的皮肤暗沉下去,鬼祟的斑点现了原形,白发好像一夜滋长,失眠盗汗,大姨妈也变得任性,忽早忽晚,或长或短,或多或少。年轻多好!陆敏扭头望了眼女孩,戴着耳机刷着游戏,满不在乎漫不经心,有着大把可以浪费的时间。
陆敏把目光伸进人头攒动的间隙,不再看手机,她不时去瞅电子屏幕,怕坐过站,有种莫名的紧张。一车厢的人,坐着的站着的,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疲惫的,漠然的,空洞的,也有泛着笑意的,不是对人,是对着手里的手机屏幕。有人把口罩勒在鼻子下面,只把一张嘴巴严严实实掩住了,掩住的嘴巴是紧闭的,所以要露出鼻孔来呼吸。一个男人的脸庞太大,下巴和脖子连在了一起,口罩太小,就像在脸上贴了张大大的“创可贴”,看着很滑稽。
十几站的时间,无聊漫长,陆敏到底走了神。身旁女孩霍一下起身,拽了她胳膊往外走。到站了,明明专注游戏的人竟然这么灵敏,她竟然也在这一站下车。
下了地铁,女孩松开手一个人蹦蹦跳跳往前走,耳朵里插着耳机,不知听着什么快乐的曲子。陆敏有些被感染,又有种莫名的情緒,她也要去栈桥吗?陆敏故意慢下脚步,却看到前面的女孩停了下来冲她招手。这是要一起吗?明明想好的一个人的旅行,怎么有了这么个旅伴?陆敏想,如果是儿子就好了,两人可以去海洋世界。儿子喜欢动物,他们去过很多城市的动物园和海洋世界,高考后去上海,他竟拒绝去迪士尼,母子俩只去了上海动物园和长风海洋世界。有一年和朋友几个去杭州,旅程结束时,母子俩也是兜了很远的路去了海洋世界。那次观看表演后,有和白鲸互动的环节,当白鲸亲吻上儿子脸颊,他的笑容倏一下爆开,那种彻底的释放和打开、无瑕和美好,烙在了陆敏脑海里。陆敏也是,白鲸冰凉的嘴唇碰上,又抑或撞上陆敏脸颊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化了,无以言说的快乐,很治愈。
想去海洋世界,你不在,妈妈一个人也不想去了。
陆敏发了条信息给儿子,没想到儿子秒回了。
那就不去吧,下次我陪你去。
以前都是陆敏陪儿子去,现在换儿子陪她了。陆敏的开心有点兜不住,耳朵里也有了一首非常快乐的曲子,脚下竟起了弹跳的步调,望着前面奇怪的旅伴,觉得有趣。
我好喜欢这座城市。
女孩侧过脸对陆敏说。
我也很喜欢。
如果我出生在这里就好了。
那你就当出生在这里好了。
你真逗。
陆敏突然有些心不在焉,路过街旁的海产品店,她发现那些鱿鱼啦,干贝啦,各种油炸鱼虾,琳琅满目甚是诱人,很想进去逛逛。
你跟我妈一样,去哪都想买土特产。
女孩明显带着不屑。
网上啥都有。
女孩在催促她离开。陆敏心里有些不悦,好好的自由自在的旅程怎么还被人管上了?她的情绪还是露了相,女孩觉察到了。
怎么了?
陆敏没吭声。
唉,跟我妈一样,你们这些天真的中年大妈啊,就喜欢在景点买东西,这不明摆着挨宰吗。
女孩到底把她当中年大妈了,可能还想说她傻,嘴下留情了。
没有,就想着要不要买了给儿子寄去,你说网上都有就算了。
陆敏换出一张笑脸,心里劝慰了自己,别影响游玩心情,跟个孩子,犯不着,不值当。
女孩撇撇嘴,眼神间滑过一丝狡黠,一副心知肚明宽谅的样子。两人去了教堂,网红打卡点,到处都是拍照的人。拍婚纱写真的,网红直播,民国范、现代装、汉服、旗袍、欧洲中世纪宫廷装,混搭的穿越现场,游客掺杂其间反倒显得突兀潦草。女孩撇了撇嘴,失了兴致。算了,不凑这热闹了。陆敏拍了几张照,不是拍自己,是拍教堂和那些稀奇喜气的人,顺带拍了女孩,发给儿子,告诉他有了这么个旅伴。儿子意料中地没回信息,现在是有纪律管的人,不回信息是常态。
两人离开教堂,果然循着教堂往下走是一片老城区,如微信里那个海鲜男人说的有很多特色饭店。两人随意挑了一家,要了鲅鱼和墨鱼饺子,又炒了盘花蛤,烤了两个大鱿鱼。陆敏没想到结账时女孩跟她AA了。她是想请她的,特意没等吃完借口离开,可柜台上的人说有人已经付了一半的饭钱。陆敏有点蒙,一时没反应过来,收钱的人解释道,那女孩说你们这桌AA,她先付了一半的钱。陆敏呃了一声,下意识地回转头,女孩好像等在那,咧着嘴冲她笑。行吧,年轻人的思维。陆敏不太习惯,却也能理解。
海鲜男人的信息又来了。
吃过饭了吧?可以去看看栈桥,但我觉得你不如走去良友书坊喝杯咖啡,这样青岛老城的风景也看了,然后可以去五四广场,晚上有灯光秀。
明天你可以去八大关,知道八大关吗?你上大众点评看看,有什么需要就问我。
明天我想去崂山。
明天去崂山我可以送你啊,顺道。
这么殷勤?陆敏心里嘀咕,怎么还能顺道了?她没说话,回了个笑脸,表情包里那个聊天止于它的笑脸。对方立马也回了个笑脸,是个很治愈的卡通笑脸,陆敏莫名笑了。
丸子头女孩问,下面去哪逛?她竟然征询她的意见。
要不去老城区逛逛吧,有家良友书坊不错,我们可以去那喝杯咖啡休息下,接着可以去五四广场,那边晚上有灯光秀。
陆敏不自觉地接受了海鲜男人的建议。
行啊,你这攻略不错啊,是你自己做的吗?
陆敏笑了笑,没说话。
姐姐挺神秘啊。
女孩竟然跳过来,一下搂住了她的肩。陆敏惊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勾肩搭背。
下午的旅程很愉快,在老城兜着圈一抬眼就看到了良友书坊,说是刻意寻访更像一场美好的邂逅。
书坊置于百年哥特式双塔建筑的构造中,被时间包浆过的粗朴椽木,镶嵌于高处的窗牖,岁月间磨损的老地板,吱呀斑驳的楼梯旋向塔楼,咖啡香里氤氲着古老隽永的书香,流淌着专属于百年青岛老城的洋气和雅致,文艺且闲适……
陆敏心想,海鲜男人的推荐真不错。
这高高低低的城市真有趣啊!
这句话是两人从塔楼下来,女孩坐在临窗的桌子旁喝着咖啡凝望街景时感慨的。陆敏觉得太形象了,真是再好不过的形容了。一路上她也在心里搜刮着词语来形容这座城市,都不如这句来得生动。陆敏喜欢死这句话了,突然觉得坐在书店里的女孩也变得深刻了,那点促狭的调皮不见了,光影里她的侧脸有点忧伤。
一会儿咖啡钱要不要AA?
陆敏故意逗她。
女孩乐了。
听你的呗。
很快,声音低沉下去,她好像叹了口气。
其实我挺想带我妈出来的。
那怎么没带?
我男朋友非要搞什么毕业旅行,不让带。
陆敏看着女孩的眼睛。
你挺像我妈的,不过你比我妈强多了。
是吗?我不是小姐姐吗?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
我妈也是小姐姐,只是她老把自己繃着,总是一副忍辱负重的委屈相。
女孩目光低下去。
那,昨天晚上为什么吵架?
女孩皱了下眉,犹豫了下。
我问他介不介意我是单亲家庭。
陆敏疑惑地看着她。
现在还不是啦,可我希望快点是。
我男朋友说我神经病,哪有女儿逼着父母离婚的。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两家都熟。
到底怎么回事?陆敏小心翼翼地问。
我就想让他们离婚,以前我妈总说为了我,唠叨着等我考上大学她就离,现在我大学毕业了,又说离异家庭影响我找对象。
停顿几秒,女孩继续说。
我就想问问他介不介意。
那他介意吗?
他说不是介意不介意的问题,是我心态有问题,人家都是阻止父母离婚,你整天就想着让他们离婚,他说我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我就让他滚了。
陆敏有些无措,女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口吻让她不知真假。
你为什么要让他们离婚?
你知道什么叫貌合神离吗?你知道他们一吵架就大喊大叫着说都是为了我,没有我早就离了的那副自我牺牲的模样吗?
女孩突然激动起来。
太恶心太讨厌了!后来倒是不吵了,呵呵,开始演戏了,在别人面前演相敬如宾的戏,家里安静得就像没有个活人在。我妈还总用那种委屈的眼神看我,看到她那副样子我就想逃。我说带她一起走,她就说我怎么就不理解她的苦心呢!你能理解她的苦心吗?
没想到她会提问题,陆敏被问住了。
应该能吧,妈妈总是为你好的。
为我好,口口声声为我好,我都快透不过气了。我让她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赶紧离了,她就哭,说什么她离了我就找不到好人家了。呵呵,什么是好人家,就我那个男朋友家吗?回去就告状了,现在我把他们都拉黑了。
他们是谁?
我男朋友,我爸我妈,还有他爸他妈。
我说了,他们不离婚我就不回去了。
女孩语气坚定,不像说谎的样子。陆敏低头喝了口咖啡,一缕焦苦盈满口腔。
两人去了五四广场,不知怎么的兴致都不高,意兴阑珊的,逛了没多会儿,就回宾馆了。路过女孩房间,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陆敏。
怎么了?
女孩不吭声,眼睛在陆敏脸上上下扫描,然后转过身掏出房卡去开门,门打开一条缝,走廊灯光射进去,一条狭长的白色光道。
你心里有洞,每个独行的人心里都有洞。
门阖上,女孩的话被房门撞击出幽长的回声。陆敏怔在那,感觉不知哪来的风,呼呼往胸腔里灌,又硬又冷。
又是一夜辗转,陆敏在家庭群里潦草地说了几句话,就说累了想休息了,手机里有两条海鲜男人的信息,陆敏懒得看也懒得回。隔壁房间悄无声息,陆敏心里有些犯恨,来青岛后的两个夜晚,都被她搅得支离破碎;又是恼火,她一个小丫头,她懂什么……
第二天一早,陆敏用了早餐回来,经过女孩房间,发现房门敞开,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却见有人在清理房间。
这房间的人呢?
退房走了。
走了?
是啊,走了。
竟然走了。
陆敏有些恍惚,立在那,被一种不真切感包裹住了。
我去崂山那边办事,顺道带上你。
海鲜男人的微信又来了。
陆敏还站在过道里,犹豫了下,带了点赌气般地同意了。她直接发了位置过去,那边秒回:十分钟到。
走出宾馆大门时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已经等在那了,车窗里男人老熟人般冲她挥手,热情洋溢。陆敏略微犹疑了下,坐上了副驾驶,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冲男人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男人说,我去那边几家店办点事,正好把你带过去。像在解释,好让陆敏安心。陆敏心里那点戒备不安放了下来,就当是滴滴司机或者热心的陌生人,旅途中发生的意料之外的事,不见得就是糟心事。
男人很健谈,四十分钟的路程几乎都是他在说,陆敏安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松弛,连带身体和内在的情绪都放松下来。偶尔也在男人的问话里搭两句话,其实也不算是问话,应该说互动吧。男人擅长把握聊天的节奏,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那种自来熟的亲近自然妥帖,让人舒服,可能是生意人,天南地北的人见多了,自然掌握了和人聊天的本领。
你是第一次来青岛吧?觉得咱们青岛咋样?
挺好的。
挺好是多好,你得具体夸一下啊。
陆敏一时口笨。
对了,我这要求提早了啊,你这还没把青岛玩好呢我就让你写总结报告。
陆敏乐了。
今天崂山你自己玩,明天我带你去逛八大关去。
不用,你忙你的,已经够麻烦了。
男人好像没听到她的话。
一会儿到了崂山你一个人逛也行,也可以找个导游陪你,可以给你说说崂山的典故啊,还能帮你拍拍照。不过有一点,你别去什么渔村喝茶,别听导游的,那都是宰人,真想去喝茶也行,别买东西,有事你就微信我。你玩好了出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就在附近,我来接你。
陆敏刚想推辞,又听海鲜男人说。
我接你去渔港看看。
太好了。
陆敏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去渔港这诱惑太大了。
陆敏还是找了个导游陪着。崂山人不多,导游一路吐槽,以前的黄金周一天十几单,真的不夸张啊,导游都抢不过来的,好多人愿意拼单。现在?现在能开张就不错了,一号那天接了两个单子,今天,怕就你一单了。
陆敏没接话。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难处,跟陌生人诉苦最无压力,提供对象就好,不一定要你做出反应。
不过小半日的闲逛,观山观海,优哉游哉,没有见到崂山道士,倒是见到了传说里穿墙术的那堵墙,没什么特别,普通得让人失望。导游带她去渔村喝茶,用征询的语气。陆敏心里想着海鲜男人说的话,但还是好奇,因着导游一路跟她讲的渔村故事。
那时候没有路,女人不出海,一辈子都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婚姻?就是几个村子互相通婚啰。
同是女人,感同身受没有,导游话里几分唏嘘倒是真的。
现在好了,不过车开进去也得半个小时。
渔村离陆敏的想象太远了,密集的水泥楼房,跟所有的新农村没有差别。看来世间的传说只能活在语言和想象里,一旦奔现,注定是平庸和失望。车停在路旁一家二层楼房那,喝了茶,陆敏家乡产茶叶,她兴趣不浓,看到不少的海鲜零食,鱿鱼,干贝,说不上名的鱼干,价格以两为单位,烘焙油炸,免费品尝,很香。
陆敏想着可以带给儿子解馋,但价格比在栈桥看到的还要高出许多,又想到丸子头女孩说的话,“天真的中年大妈,就爱在旅游景点买东西”,陆敏心中乐了一下,仿佛看到女孩鄙夷的眼神。还是买了一串异形珍珠手串,挺漂亮的,几百块,挨宰也没多少钱,人家导游眼巴巴带过来,什么都不买过意不去。
海鲜男人带陆敏去了港口,是这次青岛行意外的收获。港湾不大,水面平静,就像一个圈起的大池塘,平静的模样让人疑惑它跟海的关系。渔船零散却有序,阳光里披挂一身的沧桑和孤勇,拇指粗的绳索和渔网在甲板上生死相交,黝黑的桅杆高傲倔强,陆敏眼睛搜索到一个不甚宽广的出口,应该是它们驶向大海的通道。
许许多多的鱼虾铺陈陆地,陆敏看到了自己垂涎的大虾,价格想象不到地便宜,龙虾鲍鱼都是寻常,她只记住了一种鱼,模样丑陋古怪,被冰块塞满口腔,撑大着嘴巴匍匐陆地,狰狞不甘的模样。她向渔民询问鱼的名字,转身又忘了,又去问海鲜男人,她想记住这条鱼,可只记住了它的样子,到底没记住它的名字。某些时候,陆敏觉得自己只有七秒记忆,和那些鱼一样。七秒,忘记所有,忘记了痛苦和快乐,也忘了前生和来路。陆敏发了条朋友圈:那些新鲜的鱼类们,今天,被渔民打捞完一生。这两天她变得文艺了,恍惚又回到少女时代。
你不是想吃大虾吗?说,还想吃什么?
海鲜男人手一挥,那股子豪横劲,就像那一大摊子海货都是他的。那些渔民,那些海洋里奇奇怪怪的生物,此刻,他是它们的王。
陆敏笑出了声,笑声裹挟在咸腥的海风里,掀起一浪快乐。
这一个大虾怕就吃饱了。
陆敏用手去比画大虾。
这也太大了吧!
那就要两个大虾,两条海鳗,四个鲍鱼,蚬子来两斤,吃的时候谁也别抢谁的。
就是这蚬子,做的时候也不能分开做啊,那就吃的时候你一个我一个,呃,这样也行。
海鲜男人皱着眉头作思索状,陆敏哈哈大笑。她坚持没让男人付钱,港口的鱼虾价格太实惠了,海鲜男人说就近找家店加工,吃最新鲜的,这边的饭店他都熟。
很快找了家饭店,男人说你请我吃虾我请你喝酒,来青岛怎么能不喝青岛啤酒呢!
那你车咋办?
扔这坐地铁呗。
客随主便,陆敏不再说什么,她没有酒量,可她想试试,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在的微醺,挺好。
为什么是我?
鱼虾的鲜美,啤酒的香醇,陆敏有了几分醉意,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喝酒她就话多,好像心里压了几辈子的话,酒冲破了那道闸门,话就火辣辣地往外冲。
她俯身向前,盯着对面的男人,眼神迷离又大胆,脸上桃花样盛放着笑意,话是直勾勾的,语气却是软的,半带挑逗半是挑衅。
男人的脸也红了,不至于是害羞,那就是酒精助力。
那天海边我看见你了。
哪天?
你让小鱼怪给你拍照。
哈哈,那天啊!
陆敏笑了起来。
那天你一直往海深处走,好像不开心。
有吗?
后来我看你上来了,你让小鱼怪给你“咬”着手机自拍,太有趣了。
陆敏记得那天从海边回去后在手机里翻看过照片,沙滩上,海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和白色风衣,蓝色牛仔裤管挽到膝盖上面,她张开双手,明媚飞扬的笑容让她有些愣神,那般地青春灿烂,恍惚另一个自己。
我看到两个不同的你,你很奇怪。
海鲜男人目光深沉。
陆敏歪着头,迎着他的眼神,忽然俏皮地笑了。
这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世界啊。
男人皱皱眉,晃了下头,好像理解了。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真的很可爱。
这是陆敏第一次聽到有人说她笑起来很可爱,就像在夸一个年轻女孩子。陆敏大笑起来,笑得不止可爱还放肆。
那你就是故意加我微信的。
后来在店里看到你,店长说你问明天有没有新鲜的大虾,我说说不好,加个微信联系吧,其实我挺紧张的,还好你同意了。
陆敏说原来你蓄谋已久啊,海鲜男人说一切都是缘分。
陆敏没说话,一仰头干了杯中酒,有种酣畅淋漓的畅快。
男人看着陆敏,眼神热烈又真诚。
我们去八大关吧。
晚上的八大关特别幽静,两人走在海边长长的木栈道上只听到阵阵海浪声,月光下的礁石沉默着眺望幽深的大海,不知道它与海之间是不是也有语言,让鸥鸟传递,又或让海浪带回……
明天我带你来赶海,就在这下面,白天有很多人来捡贝壳。
陆敏没说话,只是侧过头轻轻笑了下,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温柔。她的酒意在慢慢消散,她的语言也在悄然退潮。
陆敏和海鲜男人高高低低地走着,夜晚的八大关被茂密的树木遮挡,那些历史里留下的异国风情,承载往事的建筑,在幽暗的灯光里隐隐约约,神秘晦暗,有种不真切的真实。男人并没有跟她介绍,好像陆敏的安静传染了他,又好像此刻语言是种惊扰,他们不知何时牵了手。
时间渐渐模糊,好像这样一路走着挺好,夜色迷蒙,海浪声声。他们漫步到一处海岸畔,长长的海岸线上弥漫着浪漫的欧洲音乐,鲜花盛开在低矮的栅栏上,海风里一股别样的气息,是鲜花和海洋的交融,冲刷过陆敏的呼吸和心扉。
手机响了,陆敏心不在焉地接了,这个时候是谁来打扰她?
喂——
电波那头的声音像被海风吹送过来,有些飘忽。
你说我做错了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又在提问陆敏了。
陆敏一个激灵,刚想问话,对方挂了,一长串嘟嘟嘟的回声。
陆敏愣了一小会,忽然转头,看着海鲜男人疑惑的眼睛,问。
你说我做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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