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水富
父亲是一个地道和传统的农民,小农意识和“以粮为纲”的理念根深蒂固。说他是“传统”农民感觉还说不到位,父亲更准确的定义是一个不知变通的近似古董的农民更为合适。
父亲对农具有天然的敬重和爱护,每次劳动结束了,父亲总是要把锄头、畚箕、镰刀、木桶等洗得干干净净。到家后,分门别类挂在墙上晾干,因此,父亲的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很少生锈。如果锄头等农具有一点松动,父亲都要把锄柄头细致地削一圈,然后敲紧。柴刀、镰刀、菜刀等总是磨得锋利,用手指刮刀锋感觉有点毛,有点拉手感才行。在父亲的观念里,要保证农具绝对的好用稳固,不能因为农具的问题而影响翻地或者收割的效率。
父亲有两根最爱的扁担。一根是木质的长扁担,老家叫“梢擔”,是专门用来砍柴或者担油菜杆和稻草的。每年冬天,父亲都要扛着“梢担”到铜山源山上去砍柴,每年春天油菜收割的时候,父亲也经常扛着“梢担”把地里收割下来的油菜挑到晒谷场上晾晒,最后油菜打籽炼油,挑稻草那每年的就多了。不过不清楚什么原因,这根“梢担”父亲几乎不给我用。砍柴我是没有这种能力的,担油菜杆或者稻草时,父亲只是给我用“竹冲”,即两头削得尖尖的长竹竿。一头先扎进稻草捆的绑绳下面,然后提起来,再把另外一头插入另外一个稻草捆里,这样就可以挑起来了。而父亲用“梢担”,捆起来的油菜杆和稻草又结实又大,几乎有我的两倍。也许父亲觉得我用“捎担”有点浪费,另外也是对孩子的关爱,不希望我挑得太多了。
另外一根扁担,那更是父亲的心爱之物。这也是一根木质的扁担,父亲说是用百年以上的“岩桑”做成的,是庙前的一个朋友送的。父亲视扁担为最心爱之物,出门挑东西从来都是用这根扁担,几乎不外借,生怕给弄坏了。也很少给我用,总是说等我大一点再给我,平时给我用的是一根用竹子削成的宽扁担。父亲也希望挑担子我能学他,在父亲眼里,肩膀能挑担子是成为合格农民的基础。每当我肩膀被担子压得生痛频繁换肩的时候,父亲总是很生气,冲我喊:“又换肩膀了,肩膀上好像长刺似的!”慢慢的,我的肩膀从几十斤到一百斤,最后能挑起来二百多斤了,也不老换肩膀了,父亲才些许满意了点。
当时,农村几乎家家都有小推车了,我们都觉得小推车省力,但是父亲却不愿意,他自始至终就觉得扁担最好用。说什么在水田里、田埂上,用一根扁担就可以把稻筐挑到任何地方了,小推车却不行的。而且父亲也觉得箩筐装得也不少,即使再多的稻子,多挑几次就解决了,日常就更不需要小推车了。况且,买这买那容易造成浪费,力气有的是,不用倒是浪费了。所以我们家小车、打稻机等设备到了我们两兄弟离开白水不再种地了也没有置办过。割稻子时,父亲还是“吭哧吭哧”背着他的“斗方”到地里,然后“吭哧吭哧”把稻子给打下来,再用稻筐一担一担把稻子挑回家。有时,割稻子的时候,我跟姐看着父亲“吭哧吭哧”在那里打稻子,就说父亲为什么不买个打稻机省力呢?父亲总是呵呵一乐说:“斗方打得干净!”,所以我们经常叫父亲“老古董”。
对于扁担,父亲是有两个自豪的故事的。一次是杜泽区里表彰劳动模范,父亲作为白水村的劳动模范参加了。选为劳模的原因是父亲农活干得好,是八队的队长,一人要挣好几个人的工分。会上,时任杜泽区区委书记谢高华拉着父亲上台去,让父亲讲几句。父亲不认识字,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会,也不知道讲什么好。就在会上说:“我什么也不会,就会种地!”这样也闹了一个笑话,回到村里,当时参会的大队书记大毛就把这事跟大家说了,村里也经常拿这个开父亲的玩笑。父亲也没有觉得什么,他就觉得会种地是件荣光的事。不过父亲也有骄傲的事,那天会上劳动模范挑担子比赛,看谁挑得最重。父亲说在全区得了第二名,第一名不知是哪个村的胖子得了。父亲就是用这根扁担参加了劳模大会和比赛,这根扁担帮父亲得了奖,因此这根扁担对于父亲有更特别的意义,更加的喜爱了。
还有一次,父亲跟母亲刚结婚不久,作为新女婿去老丈人家省亲。外公也是种地的能手,身体素质非常棒,体力好。见新女婿上门,就拿出了一根自己平常用的非常结实的扁担,想试试父亲的力气。父亲当年也是年轻冲劲足,就不停要求往筐里加稻子,等箩筐里的稻子堆出高高的两个尖,父亲轻松地挑起来了,结果扁担却断了,于是外公和几个舅舅就很佩服父亲,父亲自然也在母亲的村子扬名了。不仅外公在村里觉得得意,父亲也认为这是一件得意之事。加上上次的劳动模范,这两个扁担的故事就是父亲自认比较得意之事。在我小时候,父亲经常跟我讲了又讲,时不时露出得意的神色,最后往往会加上一句“我年轻的时候,力气大的很,一般人挑担是挑不过我的,都没有我的力气和耐力!”
还有第三个父亲觉得自豪且喜欢跟我们讲的故事,就是父亲小时候“狼口脱险”的惊险经历。父亲九岁的时候,村里又闹荒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一天早上,父亲在上坟头的小河沟里摸螺蛳(田螺)。白水有好多叫坟头的地方,这跟白水徐氏有关。白水徐氏先人下葬的地方叫坟头,村北为上,所以叫上坟头,村南自然有下坟头。父亲小的时候,上坟头还有不少小河沟和沼泽地。我小时候,这些河沟和沼泽地就填了变成水田了,不过到了上坟头这边的芦苇坟头,小时候我还是经常被吓得簌簌发抖,那坟头上阴森森的芦苇实在可怕。
那天,天蒙蒙亮父亲就出来了,他正在水里摸螺蛳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呼哧呼哧地在喘气。父亲一抬头就看到一只大灰狼张着血淋淋的大嘴站在他面前,龇牙咧嘴,样子极其凶恶。狼见父亲抬头就直接扑过来了,想咬父亲的脖子。父亲潜意识地用捞螺蛳的笊子往前一挡,狼吓了一跳就扑空了。狼调整位置,张牙舞爪继续向父亲扑过来,父亲就举着笊子挡。狼扑一下,父亲就挡一下。这样坚持了半个多小时,天开始亮了,路上终于有人过来了,狼跑了,父亲总算保住一条命。父亲说,这次他给狼吓得七魂丢了三魄,好几天都是血尿,在家躺了几天才缓过来。那条狼往杜泽的山里逃了,半路上把郑家的一个小女孩给叼走了。父亲说起这件事,很淡然也有点自得。一个九岁的小孩,一个人和狼搏斗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保住了性命,这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即使一个大人对付一只大狼也是不容易的。我们听完,自然把父亲夸一夸,然后说几句“爸,你厉害厉害之类的话”,父亲也在我们的夸奖中洋洋得意起来,眯着眼睛站了起来。我们在赞叹父亲小时勇敢的同时,却深为父亲童年的不幸经历感到心痛。
干农活,父亲从来都是不惜力的。从上坟头挑一担二百多斤的稻子到东庇的晒谷场,父亲中间一次都不需要歇力的,我至少要歇一次。从水田里挑起稻子上了窄窄的田埂,又从窄窄的田埂挑到桥头大路上,我至少得在桥头歇一下。在烂泥地,挑着湿漉漉的一担稻子走在田埂上,这一趟实在太消耗体力了。等我歇完,抬头再看父亲时,父亲已经把稻子挑到东庇的晒谷场上了。等我呼哧呼哧走到半途时,父亲已经回来了,所以经常是父亲挑三趟,我仅仅挑两趟就不错了。父亲那句“年轻的时候,力气大,一般人挑担挑不过他”的话,我是深信不疑的。
父亲是种田的能手,无论是种稻子还是种蔬菜,都是村子里公认的。父亲对育种、插秧、除草、杀虫、灌水、收割等种稻过程掌握的非常好,加上在长年累月的农作中还懂一点水文和天气,自然稻子长得好,收成也好。而且父亲为人公正,敢担责任,队里记工分没有人不服的,带队有方,实在是当队长的最佳人选,所以村里两任大队书记乌古和大毛喜欢都让父亲当队长。但是,母亲却不喜欢父亲当队长,母亲觉得父亲太正直,况且当队长是件容易惹麻烦和得罪人的事,容易生事结怨,因此,母亲非常不希望父亲当队长。父亲却总是说,是大队里大毛让他干的,大毛他还是挺服气的。而且八队需要他,即使他不干队长了,但是浸种种地等农活,八队还是有不少人要问父亲,所以来来回回,最后还是父亲当了这个八队的队长。
有一次,父亲终于惹了麻烦。一次又赶上旱灾,上坟头闸了水在灌地,村里有个野孩子把闸提起来了,把水都放了,这是相当恶劣的一件事。父亲当时作为队长正在上坟头的地里查看灌水的情况,突然看到中大坑里水势汹涌的,赶紧跑到水闸那里查看情况,见到一帮十五六岁的孩子把水闸打开了。那帮孩子不理解水对父亲这样老农民的意义,以前的水就意味着收成和希望,而且父亲在铜山源水库也是没日没夜的干过的,这些来自铜山源抗旱的水来之不易,所以父亲对水特别的珍惜。父亲很生气地批评那帮孩子,这些水是村子用来保苗的,怎么能放流了呢?那个领头蛮横的孩子就不干了,和父亲冲突起来。最后父亲急了,就把这孩子推到水里了,这个孩子回家给父母告状了。晚饭我们一家正围着饭桌吃饭的时候,孩子的父母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孩子的爸过来喊了一下我父亲的名字,我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人就直接给我父亲一巴掌。父亲没有还手,脸上抽搐了几下,站起来说:“咱们去大队解决,不要吓到孩子!”几个人拉拉扯扯就走了。我母亲身体不好,一激动就气喘。外婆就很生气,第二天还是很气愤地问我,你为什么不拿棍子打人家?外婆很刚强,衢北民风彪悍,农村也不讲道理,农村生男孩一定程度上就是用来打架的,所以那天外婆气不过很认真地跟我讲了打架的事,那家蛮狠是因为家里有四个儿子,两个已经成年了。而父亲和母亲则相反,劝我们与人为善,吃点亏也没有什么。这事当天晚上在大队里解决了,自然那家人理亏,跟父亲道了歉,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不过母亲死活就不让父亲当队长了,直到母亲去世,父亲再也没有当过队长。
1982年衢州也開始包产到户了,当时衢州大洲、航埠等地的椪柑生产收益非常好,到了1984、1985年,杜泽这边也纷纷开始种植了,我跟哥俩人都劝父亲赶紧种植椪柑等经济作物,多挣点钱。大队里也引导大家种椪柑,县里还给村里派了技术员,但父亲却坚决不同意,还替大家担心。父亲跟不少人说:他是坚持“以粮为纲”的,椪柑这不能当饭的。不种稻子,万一又碰到灾荒没有粮食怎么办?隔了好几年,父亲终于在菜地里种了8棵椪柑,年底采摘了自己吃。父亲始终没有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把农田的水稻停了而改种椪柑。父亲对村里那些“以橘为纲,以粮为辅,搞活经济”的宣传口号无动于衷,父亲依然坚持他那“以粮为纲”的理念,勤勤勉勉,割了早稻种晚稻,割了晚稻种油菜,油菜割了翻地后又种上早稻,维持着他那一年二季半的收成。我跟姐在地里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也时不时说父亲是“老古董”,不知变通。
坚持“以粮为纲”,有了粮食,父亲才觉得安心。这种思想跟父亲的经历有关,父亲是1933年生人,从9岁就开始给村里徐氏家的四地主当长工。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经常忍饥挨饿。赶上衢北的大灾大旱,很多时候就吃不上饭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父亲和大伯以及大堂哥三人去江西“逃荒”,尽管说是去投靠江西的亲戚,但其实就是讨饭,当年衢北的好多人都跑江西“逃荒”要饭去了。父亲曾很平静地说起这段往事,还讲了一个故事。在江西“逃荒”的一天晚上,大堂哥被一只大狗追,汤布被咬住,怎么拽也拽不过来,最后大家把汤布扔了才狼狈地逃了出来。在我们看来这实在是一件心酸的往事了,但父亲却觉得很正常,因为他们那辈人这样的苦日子太多了,战乱灾年,大家就时不时出去逃荒要饭,反而习以为常了。那些年不少人也饿死了,在不少人家里的宗谱里,很多小孩都写着夭折,大概率就是那几年给饿死的,那句话“大灾来时,青壮流离他所,老幼填满沟壑,十室九空”,说得就是这种惨景了。所以怕没粮食吃、坚持“以粮为纲”在父亲心里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像父亲到了北京,经常要去毛主席纪念堂去瞻仰一下主席老人家,这是因为主席老人家让他翻身得解放了,让他有田种有粮吃了。在村里,父亲觉得把耕作了几百年的水田用来种植椪柑或者景观树,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行为。尤其种植景观树,当景观树被挖走的时候,农田里就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窟窿,几百年形成的沃土跟着景观树的树根一起被挖走了,父亲就觉得万分的心痛,总是会愤愤不平谴责起来。
除了“以粮为纲”父亲经常挂在嘴里外,还有一个词是“自力更生”那更是深深地印在父亲的心里。父亲除了水稻种得好,其他的农作物也种植得很好,加上勤快,施肥除草又及时,所以父亲种植的粮食和其他蔬菜的收成和品相一向非常好。“自力更生”必须“以粮为纲”为基础,粮食自然先要保证。除保证粮食的收成外,父亲还经常种棉花、红薯、花生、还有荸荠等。小时候,我们一家的棉衣和被子所需要的棉花,都是父亲从自留地里种出来的。因为喂猪,村子里倒是几乎家家都种植红薯,但是花生和荸荠不少人嫌麻烦,一般都不愿意种植,但是父亲基本上每年都不吝辛苦和麻烦种植。到了年底花生和荸荠收获了,就不需要去市场花钱买了,这样不仅省钱,多出来的也可以卖钱,过年了还可以送给亲戚吃,这些就是父亲心里认为的“自力更生”。
除了棉花、花生和荸荠等“自力更生”外,菜地里的蔬菜更是能体现父亲“自力更生”理念的食物。父亲在菜地里种植的蔬菜长势都非常好,甜菜、大白菜又高又大,甘蓝、圆白菜和花菜也是又大又圆,南瓜、冬瓜、丝瓜、萝卜个个都是又大又长,还有豆角和豇豆那更是一结起来就吃不完,这跟父亲勤快以及知晓这些蔬菜的生长规律,因而进行合理的松土、施肥、灌溉、上架等有关系。而且,父亲每年给蔬菜留种从来不吝啬,都是挑了又挑,南瓜、冬瓜、丝瓜、萝卜、茄子等等自然是要最大最长的,豆角和豇豆都是要留那棵最能长最大的,跟最饱满的稻子才能留下来作为种子一样的理念。父亲就是这种理念:最好的种子,加上最耐心和细致的管理,才能够有好的收成。所以,在这种理念下,父亲的菜地和稻田的农作物自然长得好了。
既然菜地里的菜长得这么喜人,自然就有人惦记着来偷了。有一段时间,父亲菜地里的菜经常被偷,甘蓝、圆白菜、花菜和大白菜今天被人割一棵,过几天又被割一棵。父亲很生气,起早摸黑蹲了几天。最后终于抓住了这个偷菜人,是村子里的一个妇人。那个妇人怕被抓到大队里挨罚,就在父亲面前大哭,说她家的男人偷懒,不种菜,三个孩子没有菜吃实在饿了,她才偷的。父亲心里一软,就放过了这个妇人,还跟这个妇人说:“你要吃菜,可以说一下,我也可以送给你的,你这样偷总是不好”。最后,父亲又送了一棵圆白菜给这个妇人,这个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父亲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也很支持,说:“人家也可怜,咱们少吃一棵也没有问题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宅心仁厚,看不得别人可怜,总是喜欢伸手帮忙,这一点父母两人的观念认识完全一致。
不过有一次,父亲终于生气了,而且耿耿于怀很久。那一年父亲种了二十多棵圆白菜,长得真是又大又圆,而且包心紧致厚实,吃起来还有点甜。父亲也对这几棵圆包菜甚为满意,家里每天吃一棵,大家都觉得美滋滋的。谁料到没吃上几棵,大家还没有尽兴,一天早上父亲发现菜地里一片狼藉,十几棵圆包菜不翼而飞。后来查到了是一个生产队晚上赶农活吃夜宵,安排人到村子里的菜地转了一圈,见父亲菜地的圆白菜长得又大又圆,一看就特别好吃,所以就全割了去炒菜了。这事最后大队解决了,那个生产队也赔了点钱。不过父亲始终耿耿于怀,见了那个偷菜的队长就说:“你们吃几棵菜可以的,但至少得给我留棵种啊!”没有留下好种子,这个是父亲最伤心的,他耿耿于怀就在于此。这圆白菜的种子是外公给父亲的,父亲培育了多年才能长得这么大和圆,现在一下子全没有了,连种子都没有留下来。十几年的育种心血付之一偷,所以父亲心痛不已。
父爱如山,父亲为家里尽心尽责,种地总是起早贪黑,不吝力气。即使染病发烧了也从来不误下地干活,普通感冒伤风那基本上就没有影响,让人敬佩。不过父亲也有一个非常不好的毛病,生了病往往床上躺几天,总是硬生生通过自己的身体扛过去。这一个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和观念,另外一个也是为了省钱。当年家里条件不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有一年,却因为生病终于躺倒不能下地干活了。
我初三那年“双抢”,很奇怪那年村子麻雀很少,村人就说麻雀都跑到北京了。6月份之后,哥那时也失去了联系,通信不发达的时候,谣传就很难证实了,不像现在一个手机能随时随地联系上。村子里的人都那么說,父亲也就紧张了。刚开始父亲还会跟村子里人说:“我知道我家老大的性格,不会出去闯祸结怨的”,说归说,但是从五月底收到哥的一封信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加上村里流言甚多,父亲也开始紧张了。尽管父亲不说,但是我们知道父亲担心哥,我跟姐自始至终都相信哥不会出事的。一天晚上,父亲从自留地看完秧苗回来,就说不舒服躺床上了,晚饭也没有吃。本来我们以为父亲发点烧躺几天就好了,结果这一趟就起不来了。我和姐两人都让父亲去下井卫生院去看一下,别硬扛着了,父亲就回一句:“我躺几天就好了!”一星期一星期就这么过去了,“双抢”最忙的时候,父亲却躺倒了,我们真感觉手足无措,也深为担心,上坟头的地就只有我和姐去收割了,我的学也不能去上了。父亲一直烧,也不说话,身体越来越差,后来下地吃饭都成问题了。我们也紧张了,怎么劝父亲就是不去看病。最后,我们俩去找大表姐求助了,大表姐夫晚上赶过来把父亲骂了一顿:“你想干嘛?你想一死了了,躺倒就不管孩子了!还有两个小的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大表姐夫用独轮车推着父亲去下井卫生院看病,最后确诊是重感冒,挂了点滴烧就退了,父亲自己走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刚好收到哥从上海转回来的信,父亲一下子就放宽心了,说话的声音立马洪亮了许多,近乎宣布地跟邻居说:“我家老大到上海了,过几天要回来了!”昨天早上还两眼无神连饭都吃不下去,腿脚也无力走路,一听老大没事的第二天,父亲的病就彻底好了。我和姐哈哈大笑,学父亲从早上有气无力到一听哥没事了立马精神焕发说话洪亮的样子,父亲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也才知道哥在父亲心里的地位是这么的重要!哥和父亲这两人平时相互间也不怎么说话,都闷声不响干活,我们也不知道他俩想什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父亲估计也想了很多的事,尽管没有说,我们大概也清楚一些。哥从上海回来后,父亲也主动问了哥的一些情况,这爷俩后面的话就开始多起来了。
看病那天下午父亲回家,正看到我用他那根心爱的扁担挑了一满担谷子回家,那眼神一下子变得很温柔,脸上堆满了笑,父亲心里估计在想:“小儿子力气这么大,他种地的好手艺终于后继有人了!他那根视为传家宝的扁担可以交出去了。”或许父亲有小许遗憾,没有进行隆重的交接仪式,把那根扁担亲自授予我。不过,在这之后,我再用父亲这根扁担时,父亲就不再拒绝了。三个孩子里边,父亲对我是最亲的,小时候父亲去外边干活,都要把我放在稻筐里或者畚箕里挑到地里,让我跟着他。种菜和割稻子,都愿意带着我,也许是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务农,来完成他“以粮为纲”和“自力更生”的理念吧。
后来我的发展也没有如他所愿,尽管我没有继承他的衣钵,他的那根扁担也后继无人,父亲依然觉得很开心。可惜的是,父亲不善言辞,不问就不说,所以父亲去世后他的很多经历,我们都不再知晓了,想起父亲辛苦不易的前半生,实在是心痛不已。父亲在北京我家的几次居住,尽管有过假期短暂的快乐。我上班后,父亲又陷入无尽的孤独中,用他的话就是:“白天除了看电视就是走路,一个人谁也不认识,跟坐牢似的!”这实在是一件无奈的事,幸好有姐在老家,让父亲总算有个安稳和舒坦的去处。
前几天,突然想起父亲的扁担,问姐这根扁担在哪里?姐说:父亲的这根扁担有一年开裂了,所以就截成两段作为木槌洗衣服了。没想到跟随父亲几十年的心爱之物,被父亲视为传家宝的扁担就这样没有了,实在有点可惜了!扁担就像父亲的一生,勤勤勉勉,担起了责任和重担,从青涩有韧劲,到结实强壮,到老化开裂,最后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