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一
看到留言,已是几天之后。
洛哥写道:方才QQ提醒与你相识已九年,让写上几句纪念的话。首先更正QQ的提醒,我们相识不是九年,十九年也不止,再不能说更接近的了,不提是不想提及我们的年纪。那时还没QQ,直到我们分别不方便相见时,呼机手机电话什么都没有,于是有过一段往来的手书。你的字里行间,藏不严的诗情外泄,文字美感婷婷在纸笺之上……
隔着屏,我差点错过这条信息,就像错过许多苍茫无垠的岁月。
我回道:“常在微信,这边极少来,来只贴下文。精力身体都有限,不知不觉就老了。那时,写信的只你和珂,十八岁,孤单的年纪,尚无法强大到支撑自己。
我噼啪打着字,眼泪竟不断涌出。很静,只有指尖碰触键盘,发出的清脆的打字声。
二
想一想,彼此已相识三十余年。
那年,我才参加工作,一辆解放车拉着我的铺盖行李,和几本有限的书,顺着一条土路,开进一座两扇大铁门的院落。夏风习习,落日的余晖挂在红砖瓦屋的墙顶,像幅精美的残图。
两个女同学先我到达。那排房几乎是空的,我们三个女生住一间,右边是广播室,左边是画室,放着笔墨纸砚和颜料。阿榛告诉我,有个叫洛哥的人,常在此作画。
那时的夜极静,月亮像枚古老的银饰,别在深邃的夜空。星河浩瀚,仿若上古深渊。中原大地干燥的风,吹拂着我们年轻的脸,也吹拂着这片在荒郊野外搭起的建筑群。基层铁路人是动态的,蜗牛般背着自己的行囊,行走在大地。又似一支庞大的乐队,带着自己的七音八律。
没有一个乡人,只有铁路人于此喧哗。
两个院子,一处家属院,一处段机关。年轻幼稚的我,竟不记得所修铁路线的名称。
十八岁,仓皇,净直如莲蕾的年龄,多少有点叛逆任性。报到没几天,便开始后悔被自己荒疏的学业,给家里写了封长信表达重读的愿望。不愿求人的父亲挖门盗洞,把我塞进一所升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的重点高中。
一辆吉普车卷着尘烟,拉着父亲的上司、父亲和我,来到校长室。
我插班到高三,寝室逼仄,与当地一名女孩颠倒睡。铺很窄,翻身都困难。一袋馒头,一瓶咸菜,就是她们半个月的伙食。虱子在女孩鬓角,顺着发丝窸窣上爬。第二天清晨,我便跑回了家。
很惭愧,我不能吃苦。
一个月后,回去上班。
三
时间进入秋季,起了凉爽的风。
下班路上,一排砖房前,挂着一件黑白条纹高领毛衣,像面小小的旗帜,在高高的铁丝上滑来滑去。阿榛说,是洛哥的。第二天、第三天都在。阿榛又说,洛哥出差了。衣服不在时,证明主人已回。
见到他时,已是国庆节。季节像朵饱满的白菊,晶莹剔透的夜色,弥漫着月亮的冷香。食堂大厅灯火通明,里面有两桌正在进行乒乓球比赛。我往里走,一个穿白衬衣,手握一卷纸的人往外走。他微笑着,算是致意。这人,干净得体朴素,看得出教养,有着初雪的晴好与皎洁。
我穿了件胸前有两根短飘带的淡青绸衣,黑皮鞋。之所以能记住那天的装束,完全因为对面走过来的这个人。
后来知道,他就是阿榛口里的洛哥。他让我俩帮忙油印材料,茶褐色透明的蜡光纸,手工操作,一推一拉,便是一张。停了电,接着黄昏不多的光亮,我和阿榛印了一大摞。交时,他拿到门口翻来覆去看了看,“哧”的一声笑了。一口好看的白牙,轻悦的笑声,有纯银的质感。
晚上,他依旧在那儿吭哧吭哧复印,方知我们把字印倒了,全部作废。
他从不责备人。
洛哥比我们年长许多,走路大步流星。有段时间,替通信员在我们隔壁放广播,做操的動作,滑稽卖力。阿榛捂嘴偷笑道:“快看,快看,洛哥做操。”我们忍俊不禁,回屋笑出声。
他给我画过像,是工作需要,去参展。坐在椅子上,能窥见他房中全貌。他站在对面的画架后,小窗的光线折进来,穿过冬日雾霭的空气。屋角盘个炉子,温着一膛火。他目光冷峻、严肃,一个人最美的层面,代表着专注,观察与思考,也是一个画者最完整的目光,似手术刀。
他爬高上梯,从柜顶倒腾下一卷卷画,一幅幅打开给我看。是工笔,淡绿美人轴,他大学时的习作。单位大门、宣传栏、黑板报的字均出自他之手。门间贴着“闭门十日”的毛笔字,我指了指。他说荒疏太久,补补书,然后笑道,对你例外。
熟识后,我找他借过书,《培根论人生》对我影响极大。那样的“鸡汤”,营养过我不谙世事的青年时代。每次还书,都小心翼翼用牛皮纸包好书皮。这样的情节,虽老套,于我却似一份神职,做得极认真。
静穆的夜晚,他拿着望远镜,穿着厚实的棉蓝布大衣,领着我们立在宿舍门前的土包,仰望星空,寻找哈雷彗星。空气如墨,银河似雪,天蓝地大,我们罩在清冷美丽的夜幕下,呼出一团团热气。观毕进屋,趴在简陋的箱子上,绘制哈雷的运行轨迹。
那个冬天,漫长而美好。宣传栏旁两大花池的月季落英缤纷,美到惊人。我捡拾一枚枚花瓣夹进书里。
我有了私意,站在一道清澈的溪水边,手足无措。
是他传递了友善,还是我不知不觉地靠近,无法回答。
那样的年龄,迷茫恍惚,像走在雾里。
有次,他拿着一道题,问谁能解开。这样的数学题,并非谁都感兴趣。我解到深夜,想到天不亮,他要去赶火车,到处机关学习一个月。凌晨五点多,便头不梳脸不洗,去敲他的门。灯是燃的,我把答案给他。他惊诧道:“解出来了?是大家做的,还是你自己?”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说水龙头冻死了,只能用茶水洗把脸,果真把杯子里的茶叶水倒进盆子里。又把脏衣服叠好,放在四四方方的被子上,意味深长道,来不及了,可惜没人帮着洗。我能听出话外音。
四
有天,单位一把手被一辆警车带走了。那个白皙、高挑、气质优雅、亭亭玉立的打字员,成为众矢之的。人们绘声绘色讲着一把手如何每日天不亮从她房里出来,通信员如何凌晨四点去给他们烧炉子,她如何没人理、没人要,只能老死在打字室。人们言语傲慢,忘记了当初的谄媚与噤声。
我听得像天书。洛哥却道,她工作极认真的,从没出过错,打字时戴着白手套,神情专注。人们一下子冷了场。后来得知,她没父亲,有个未成年的残疾弟弟。有时,一个稀缺的声音,不见得是真理,却可撼动人心,甚至可以让一个人活下去。
大家常在一起。黎明翻墙晨跑,清早,大门紧锁,墙并不高,还有坎。我瘦,从两根钢筋缝隙侧身可过,让翻墙的他们惊讶不已。跑着跑着,天就亮了,中原大地用它古朴诚挚的情意,迎接着几个年轻人的脚步。
他问过我家中情形,我直言不讳说不喜欢父母。他说他妈好,极少睡觉,一夜夜在炕上做几代人的衣服。他说时,双眼望着旭日东升,满怀惆怅。这让我很惭愧,我的父母又何尝不好,只是对我严了点儿。
春节前,他低低说道,小崔你也别回家。我站在昏黄柔和的灯下,像站在一处美丽的深潭边,内心水草丰美。我跑到总机室给父亲打电话,那时,还没到违拗父母命令的年纪。
那年的年三十没有雪,空气冷得像思想者。我上午回的家,父亲单位来车接的。初八往回返,司机把我送到大马路,我追上一辆去县里的车,再徒步至单位。
他也回了家,家在很远的地方,两三天的火车,要不断倒车。
我穿了件父亲新买的长毛大衣,似旧电影里太太小姐的装扮,这让我很难堪。寒素,麻布长衫,倒是一个少女应有的清仪。想着在客车上,若碰见他该多好;又矛盾着,千万别遇见。
他也是那天回来的,只在家待了一夜。
回来后,我搬了家。单位往湖北迁,年前走了几拨。院子里空空落落,要求集中到一起去住。搬家很简单,总务处派几个人,东西一收,床铺一抬就走了。
晚上,听见他的声音在隔壁总机室响起,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内心恍若深谷,脚步一步步咚咚而来,再一声声咚咚而去,不觉间,已是几个来回。那边一阵寒暄说笑。他问,阿榛小崔她们去哪儿了?
接着这面响起敲门声,开门的不是我,有人问找谁。
寝室里灯光雪亮,很是热闹,他只稍作停留。
正月十五,他们接到通知,去湖北。这一批里有阿榛。我和同寝室的芹姐依旧留在后方。
他走的那晚分外安静。寒星点点,珍珠白的月色,洒满整个院落。没见到他,很多人忙着收拾东西。第二天,远远看着他往车上装行李。
他们走后,院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黑乎乎的夜晚愈发寂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间房,闪烁着零星灯火。
有次,隔壁话务员小高与人唠嗑。尽管我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都能感知是他从湖北打来的。世界太静,他们东拉西扯,说着前方和后方的事。小高问,你还想和谁说话?不知对面如何作答,小高喊了声小崔。我拿起耳机,语句零乱,讲了几句就挂掉了。心中千百只扬蹄奔跑的小鹿,却要按住那耀眼的光芒。时间慌乱,我无法像常人那样与他从容交谈。
五
余下的几个人像没家的孩子,常聚在一起。南南与我同岁,是个鼻梁挺括的小伙子,面部白皙光洁,长腿,个高,极漂亮,常背一杆猎枪和通信员去打猎。他与阿榛极熟,我们曾私下开玩笑叫他奶油小生。
在年长的芹姐带领下,大家时不时聚餐,海阔天空闲谈各地风物美食。他们皆渭南人,只我一个不会说渭南话的夹在里边,偶尔学上一句半句。大家下棋打牌,翻阅相册。南南偷走了我的一张四寸照片,再来时,从怀中掏出,又快速揣回。大家哄笑。他走的前一晚,通信员敲门说,小崔,有人找。我拉开门,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夜色,问:是谁?他说,南南。我笑着合上门,大家也都笑,没人当真。
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鸟不生蛋的地方,他们如是说。我对那儿却饱含深情,一排排红砖瓦房、高高的上了锈湿漉漉的水塔、開水房、篮球场,几十年后,闭着眼都能勾勒出它的布局。
几个人途经洛阳,转道荆门。四月,牡丹极盛时,于洛阳逗留数日,穿梭在各色牡丹花香中。火车上,芹姐喜欢把鞋脱掉,双脚放在对面的椅子上,我正襟危坐,很是拘谨。
后来,阿榛告诉我,大家误以为她和南南在谈恋爱。南南天天找她,说的全是我。把我的照片揣在怀里,问我喜欢吃什么,有何爱好。阿榛想不出,随口说我上学时喜欢嗑瓜子。南南便买来一包包瓜子,和阿榛一起嗑,说一定要练出来,以后天天陪我嗑瓜子。
在一个孩子天真的眼中,也许两个人过日子,就是在一起嗑瓜子。
刚到第一天,异常忙碌,行李早到了,得收拾。单位还没浴室,晚上几个人到一处公共浴室去淋浴。路有点远,洗完澡,端着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顺着山坡上的小路,有说有笑往回返。
空气轻柔,荡漾着荆楚大地的诗情美意,绿毯似的茵茵草地,似舒缓的小夜曲,有别于中原的黄土干沙。草地上三三两两坐着人。南南骑着摩托车从远处疾驰而来,一个转弯,单腿点地,停在我们面前。芹姐打趣道,接谁的?南南歪头向我示意:“走!”她们哄然大笑。我躲开,能意识到阿榛的失落。我说,阿榛。阿榛亦跑开。芹姐笑道,你们都不上,我走。说着跨上后座,飞驰而去。
新寝室住了很多人,洛哥过来,默默地帮我们钉了墙上的线卡,把电线走顺。
他独自一屋,布置得精致漂亮。那个年代,摩托车极少,南南帅气,常穿一件真皮夹克或一件细格毛料西装。一张照片嵌在相框,放在铺着白色镂花桌布的床头柜上。那张照片并不好,我戴着一副淡咖墨镜,白手套,雾一样的眼神,说不出的做作。他们说:“咦!小崔的照片。”我看见是他偷的那张。当着众人,他不掩饰对我的喜欢。
我和阿榛也去过洛哥那儿。原血防站改的民国老建筑,高高圆拱的走廊,两侧墙裙刷着崭新的绿漆,咚咚的脚步,有空洞回音。他办公室里,有人坐在椅子上抽烟,我们把带给他的信交割清楚就走了。他原来幽静的小屋,不复存在。
总机室的班长李姐终于找我谈了话,说了南南的意思。
晚十点,南南酩酊大醉,哭号的声音在黑暗的院落传得很远。我已睡下,李姐跑来,让我去安慰下。我去时,屋里已有几个人团团围着他。他很失控,双手抓着脸,我已忘记站在地中间说了些啥,是不是很冷酷。他们和南南家熟,是老乡,把他当孩子般呵护。
之后,我没见过南南。
六
走的那天,洛哥来帮着装车。我很沉默。依然是春天,我穿着铁路制服,一低头坐进驾驶室。
天空似洗旧了的手帕,蒙了层灰。新单位依旧是座孤岛,条件比机关差。那段时间,好像一直在下雨,道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我谁也不认识,心情苦闷。记得走时,在纷乱的人群,洛哥用手比画着可以写信。我给他的第一封手书,便诞生于此,伴着绵绵的梅雨声。
很遗憾,若干年后,我连地名都忘了。
洛哥来过,和这儿的年轻人很熟。有人喊我,我见到了他。他和几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很沉闷,无话,然后默默转身离开。这之后,我回了趟家,说不想在那儿待。父亲派车把我的行李物品一股脑儿拉了回来,过后,手续也迁了回来。
南南骑摩托看过一次阿榛,说,每次经过我们居住过的小屋都会伤心,准备回渭南。后来果真回了西安。
我调到父亲单位,给洛哥寄过一些信,都是纯文学不成体统的青涩诗文。他回信鼓励我写作。他的字、文,自然比我好。那鼓囊囊的信封,总会让旁人误认为潜藏着无限天机与秘密。
信,由市里邮差经这边通信员中转,彼此手书没有只言片语言及感情之事,能承载的多半是一个少女的孤独。现在想来,多少有点像《珍贵的尘土》里,那个在茫茫海上沉默的苏珊娜,渴望着一个老兵的故事。
洛哥来过单位,短暂停留,估计搭的顺风车。我没见到他,这边的团支书告诉我,他从处机关带来了我的团关系。后来,他的信被父亲截留。父亲拿着信,坐在背光的门口,掸着那几页白色信纸,挑着里面的句子,进行过度解释。
面对父亲的询问,我沉默不语,怕给他人带来麻烦与伤害。我们之间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与承诺,他没说过喜欢我,我也没。若他明确表达,我一定会争取,或飞蛾扑火,只是眼前大雾弥漫。
世俗的力量和世俗的存在是巨大的,我丧失了一个法定收信人的权利。
七
这期间,技术室有个大学生,给我写过许多信。我数过,二十七封。漂亮的蓝色钢笔字像来自深海的叹息。那是真正的情书,从我的体态样貌,都有琐碎的描写。内里多次引用《红楼梦》的诗句,他每次默默放下,转身离去。信的日期是连贯的,往往五六封一起送来。
对方像攻克一个技术难关,从夏到冬。那些信用巧妙的方法折叠。一次,他信里约我晚七点在路口小商店门前见面。那天是大年三十,说等到深夜十二点,希望能一起听见新年的钟声。
我坐在家中焦虑不安,看着指针一点点无声滑过。那个小商店门前,吊了盏孤黄的圆形灯,每晚洒着微弱的光。父母不准我下班后外出。过后,接到他的信,说在冷风里等到了十二点,直到飘起新年的雪花,才踯躅而归。
多年后,我想过此事的残忍,对家庭的妥协与老实,以及人生经验的匮乏,不能大大方方去找他,说明情况,或作为普通朋友交往。
我回了信,用粉红纸笺糊了信封,贴上八分钱邮票,郑重寄去。内里表达了深深歉意。
八
我在等一个信息,或者什么都没等,只要这个人存在,便是一种满足。我甚至喜欢这种雾蒙蒙的状态,如此遥远美好,可以支撑一个人的精神漫游。
我埋下一粒种子,不开花,不结果。
婚姻是件奢侈之事,两人彼此相托,掏心掏肺,风雨同舟一生,本属朝拜。
在无限的等待中,我得知洛哥结婚了。
有刺痛,也有平静,生活的冰面大雪纷飞。那些承载我少女孤独的信,若被他夫人见到,无疑是刺心的。我喜欢秘密的美好,像一个人抱着热水瓶行于寒夜。
很多年,听到他的名字,依旧会心跳,甚至刺痛。初恋是不死的。哪怕千百次遗忘,都像石缝的花朵,或几千年前的岩画,隔几年便刻入梦中。
日子像松散的发辫,偶然有了QQ,在空间打两行字,算是自足。有天他过来加我好友,报出名讳,说,不会加好友,操作了几次。我们稍作寒暄,便是沉默。那个冬季的炉火,伴随着我清教徒式的单恋,慢慢熄灭。
九
二〇一七年,昔日同窗珂邀请我去上海小住。
她在出站口接到我,拉着我的箱子,坐地铁去她家。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新雨后的小区,亮晶晶的水泽铺满紫红落叶。风轻拂着我们的发丝衣衫,仿若中间几十年的光阴并不存在,我们依旧是友爱的同桌。
第二天,说好去外滩,却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且越下越大。我站在窗口,望着雨水刷向玻璃汩汩流下。珂打开一个墨绿色四方铁箱,拿出我当年写给她的信。那种箱子,我儿时常见,不知是装电影胶片的,还是装账本的。父亲单位有,家里也有。随着岁月已被淘汰。珂用它放信,倒有种怀旧感,像老式唱片咿呀着无限悲凉。我一封封打开,一百多封,伴著潺潺雨声,挑出几封来读。
想念的珂……
人生,总是需要想念的,我想念的是自己。鲜花一般的年龄,需要一片诚恳朴素的土壤接纳它的存在。年轻的心是属于年轻人的,那种青春焦虑,并非血缘之人可以化解。光阴滔滔,我们皆非当年的自己。我把那个曾经的我置于时空之外,很难再认。
翌日,我俩去了张爱玲的两处故居,爱丁堡公寓和麦根路三一三号。下午回来后,发了圈。有电话进来,我拿起 “喂”了声。对面“哧”的一声轻笑,几十年后,我依旧能清晰辨别出他的声音。对方说:“到了家门口,也不说一声,太见外了。”我笑问,你哪来的电话。他说管他妹要的。
洛哥家也在上海。他说:“我和你嫂子接你们吃晚饭。”
我说:“不去了,太麻烦了,也太累。”
“不麻烦,太累才要出去吃。”
厨房传出切菜声,他一再坚持,我一再拒绝。尽管手机显示不到五点。
确实不想见。对过去,我早放下。
这时,珂走过来,问谁的电话,我报了姓名。她说当年是不是他追求过你,你爸不同意。我说:“没有,是我有点喜欢他。”
这么多年,我默默独行。不愿面对那样的尴尬,更不愿见他夫人,也怕应酬,越来越不想消耗自己。
晚上,他来电话,说明天若没安排,想带我们去一个极好的地方,我说不麻烦了。他说不麻烦,带很多人去过,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声音平静真挚。
他并没老,一件半旧格子衫,罩了一件摄影师和记者常穿的米色多口袋马甲。老的应该是我,秋风上脸,打了招呼,和珂上了车,我能感知自己脸部肌肉的僵硬。倒是珂,和他热络,滔滔不绝讲着话。他们在上海曾是同事。
那是家很大的私人博物馆,馆长是位传奇式人物,在海内外拥有诸多馆藏。他在网上订的票。我的拘谨是在那些上亿年前的化石前被打破的。面对神奇的自然伟力,人类实在渺小孤单。那些沉睡了亿年的莲蕾,翩然起舞的宝石,让人心生惭愧。生命活成永恒的化石,死即生。
中午,在景区餐馆用餐。我借故起身付款,他拦下,深情地对珂说:“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另一个妹妹。”
五点,我们离开,他顺路带我们去另一处外景,然后至他夫人诊所。他夫人已订好晚餐。
他夫人是名医生,开了两间铺面的牙科诊所。温言细语,极有教养。一头乌黑的长发,不见皱纹。
四人的晚餐,吃到夜静风息。五月的上海,雍容华美。
十
离开前一天,接到他的电话,说刚送了亲戚去机场。现在还有点时间,想带我和珂去文庙。我说,珂去银行了。
他说来不及了,文庙四点关门。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不去可惜了。
我戴着墨镜,穿了件淡粉偏紫,隐约着仙鹤图案的改良宽松绸旗袍,到了附近的地铁口。他站在月台等,带着我穿行在迷宫样的地铁站。年轻时,希冀单独见他,三十年后,真的单独在一起,却很平静。时间冲淡了很多,就像地铁外黑乎乎嚓嚓而过的无声时光。我们并排而坐,头一次离得这么近,一路上谈些七古杂八的事,唯独没有提及过去。
下了地铁,走了好久,穿过破旧凌乱,充满旧时光味道的梦花街,方到达文庙旧书市。书的霉味扑面而来,那些死了的活著的,更遥远的读书人的精神世界,于此流放。我淘了几本民国版发黄发黑的书和一些小物件。
因没吃午饭,从文庙出来便找饭吃,我坚持请他,想寻个优雅所在。他偏偏落脚一处快餐店,也许想给我省钱吧。我点了一堆,实在难吃。想起路过的一个很有名的卤菜馆,挂着黄澄澄诱人的烤鹅,便去买了两大盒。
电话里,他对女儿说,今天陪崔阿姨逛文庙,晚饭在外面吃。
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他谈些工作及家中琐事,如何买房在上海安家,照顾九十多岁老人等。一桌子菜动都没动,回去还需两个多小时。
从餐馆出来,走出好远,我发现手里是空的,不禁“呀”了一声。灯火璀璨的大街,他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回跑。幸好,东西被吧台收了。
地铁里的灯昏昏欲睡,站满了人,却恍若郊野一般。于这样的陌生城市,见一个久违的人,更有种不实感。回到来时的地铁口,已是夜里九点多。路灯寂寞,浦东宽阔的马路,亮如白昼。分手时,我们各自走开。我忽地叫住他,伸出手。他“唉”地轻叹一声。一生,只是一个握手。能有这次握手,也是因为确实放下了。
回荆州后,我在楼下的天福茗茶买了一盒普洱,顺带两本书,寄到他夫人诊所。
一切回归沉默。这几年他在对话框说过两次话,一次博物馆吕馆长去世,一次旧书市搬家。历经几十年风雨的文庙旧书市,许多人的精神集散地,不复存在。
涉及情感的留言,只此一次,算作纪念。有价值的朋友,是种精神相应。初恋,也似化石,更是信任。当年,那些稚嫩的诗文,发表给他,与现今面对公众,皆因精神之苦。即便有爱慕之心,也是源于品质。
“我爱的是一个人身上更深的人性,是治愈我少女孤独的心灵胶囊。”
翻书柜时,发现当年夹在书里的花瓣依旧鲜芳,恍若新生,亦如玫瑰般的青春血液。
大地的纸张,轻轻翻过。
栏目责编:李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