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林
一
薄暮时分,整个村庄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我与丙伟各自手里拿着一根粉笔,在墙壁上画下蹩脚的圆圈。我们在比赛,看谁在墙壁上画的圈圈圆,谁输了就给对方一颗糖。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我们依旧没分出胜负。次日醒来,晨曦中,我看见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画满了不同形状的圆圈。
童年时这一看似简单的场景却蕴含着生命的寓言,它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裸露出来,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生命里画着属于自己的圆圈,我们用脚步丈量出生命的直径。
岁月流转,这是二〇一五年初秋时某天的黄昏时分,从异乡回来养病的我每天和丙伟待在一起。薄暮下的村庄泛着柔和的光泽,我们缓缓穿过村落中央那块空地时,隐约听见在空地上纳凉的几个老人正窃窃私语着什么。“村子里三个得肾衰竭的年轻人,去世了一个,还剩两个。” 见丙伟来了,老人们突然噤声。这话他听了无数遍,此刻传到耳里,还是感到有些刺痛。在枯寂单调的乡村,他没想到自己成了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天前大米的去世仿佛一声巨响,惊醒了沉睡的故乡。没有任何娱乐新闻的村庄,因为一个人的死变得热闹起来。大米是我初中同学梅的二哥。大米比丙伟大五岁,他的死无形中提醒着丙伟。二〇〇六年大米在深圳南山一个建筑工地打工时,不慎从高处坠落,造成下肢瘫痪,整日卧床。彼时我读大二,暑假从学校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正是晌午时分,一辆急救车呼啸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随后急救车戛然停止,我看见从车上抬下来的人正是从深圳大医院送回来的大米。命运没有出现向上的转机,而是不停地往下沉。二〇一三年,瘫痪引发肾衰竭,大米的生命岌岌可危。
此刻,初秋时分,落叶飘零的季节,大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十年里,他终日睡在他家老屋的暗房里,屋里的那扇小窗自始至终开着,阳光慢慢斜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鼻子上,落进他的眼里。有一年春节,我和丙伟去梅家拜年,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看到了瘫痪在床的大米,他微笑着朝我们点头。环顾四周,我看见一株茂密的爬山虎攀缘到窗沿,在阵阵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着,窗口的这抹绿映射出生命的荒凉。从窄小的房间出来,梅忽然对我和丙伟说,我哥哥经常望着窗口的那抹绿默默发呆。梅简短的话仿佛一块石头在我心海里掀起阵阵涟漪。一整天,窗口的那抹绿和瘫痪在床的大米的渴望而涣散的眼神不时显现在我的脑海里。爬山虎倚靠日复一日地攀缘不断拓展着自己生命的直径,不断延伸的直径让生命的圆圈得以不断放大。大米却瘫痪在床,画地为牢,他生命的直径不断变小,直至化成一个细小的点。
二
屋外激烈的鞭炮声震醒了寂静的村庄。鞭炮声响了许久,灭了,村庄变得愈加寂静起来。锣一声接着一声地响着,迟缓、沉闷,唢呐声传遍了山野,送葬的队伍零零落落地沿着山间的小路走去。他看见大米睡在了牛角屏山脚下那个小小的土堆里,与他家只有一里路的距离。他妹妹红花站在门槛前,就能看到他的墓地。丙伟从大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穿着白衣的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地沿着山上的小路下来。那条小路他走了许多年,他想着自己终究也要化为牛角屏山上的一抹尘埃。前去送葬的人都得到了一把天堂伞。他母亲带着一把天堂伞回来,把伞塞进了抽屉里。他打开抽屉,久久端详着这把伞,仿佛它就是离世的大米哥,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静静地倚靠在窗前。窗外有两条路,一条小路延伸着通向远方,另外一条路通向他的学校,他每天在这条路上来回走着,路上的一草一木早已烂熟于心,闭上眼,他也能顺利抵达学校。他曾经渴望沿着这条乡村小路,走向远方。老天仿佛画了一个无形的圈,把他的一生圈在了里面。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平坦顺畅,他的人生之路却一直磕磕碰碰,满是陷阱和深渊。
村里三个患肾衰竭的年轻人,除了已经去世的大米,另外两个就是丙伟和他的舅舅。中秋前夕,他跟着母亲去探望舅舅。八年前那个落雨的清晨,舅舅起床后忽然晕倒在地,送往县医院后被查出了尿毒症。晴天一个霹雳,天仿佛坍塌了。他想起年幼时住的老屋,深夜的一场狂风暴雨吹垮了老屋,矗立在屋子中间的横梁发出咔嚓的响声,转瞬便坍塌在地。雨夜,父亲带着他们借住在邻居家。疾病的蛛絲马迹早已显露出来,这一两年每天早上起来小便,舅舅忽略了马桶里漂浮着的泡沫。他忽略了身体发出的细微求救声,身体只有发出更大的警报和求救声来引起他的注意。午后,在医院寂静的走廊上,舅妈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陷入悲伤的沼泽。她怀孕近四个月,此刻怀孕的喜悦慢慢变成无法逆转的悲伤,她不知道是继续走下去还是终止妊娠。“小华得了这个病,这个小孩怕是不健康呢。”在家里人的劝阻下,她还是把小孩引产了。双重的打击让她跌入绝望的深渊里。休养好身体后,她强忍着悲伤,操持着家里的一切。那天到舅舅家已近中午,舅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十几只鸡在门外的空地上啄食。她把一箱牛奶和一箱苹果放在桌子上,跟随着母亲进了舅舅的卧室。舅舅刚从县城人民医院透析回来,正躺在床上休息。见他们进来,舅舅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血色。舅舅是喜欢热闹的人,未生病前,每年春节都会做一桌丰盛的饭菜,然后带着他们去附近小镇的KTV唱歌。现在,喧嚣散去,空留满身的孤寂。命运变成了一出悲凉的独角戏。舅舅每周要往返县城透析三次,这个繁重的任务落在了年逾七旬的外公身上。站在学校教学楼的三楼,课间休息时,他经常会看见外公推着轮椅中的舅舅行走在那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上。他们往小镇的汽车站走去,身影愈来愈模糊,直至变成两个豆大的影子。舅舅没多问他的身体情况,只跟他说了句“注意身体,别太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窗口摆着的一盆绿萝正盛放着。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没吭声。他的母亲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走上前,轻轻用手摸了下他的头。他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五十出头的她已经鬓边发白。
三
在丙伟一次次的叙述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命运的纹路。那是一九八八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屋外寒风呼啸,丙伟年逾七旬的奶奶抱着四岁的他在厨房的柴火旁烤火,不慎将他掉落在燃烧正旺的柴火堆里,火焰吞噬着他的脸。屋子里发出呐喊呼救声,老人的脸上满是惊恐。父母正在几十里外的小镇上赶集,匆匆赶回来时已是傍晚。面对儿子的责备,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泪痕。治疗过程中,屋漏偏逢连夜雨,引起急性肾炎。脸上的烧伤治好后,急性肾炎最终转化成慢性肾炎。
脸部的烧伤导致年幼的他下巴有一块疤痕。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静地发呆。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顿感陌生。去村里的小学上学时,同学们都奇怪地看着他。在学校受了委屈回来,他总是独自躲在被子里哭泣。母亲见他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磨难,心底颇为内疚,只有加倍疼他。
在隔壁镇上读高中时,因和同班同学在同一个饭盆里吃饭,他被传染上了乙肝。那时的他没食欲,浑身无力,喷香的米饭也难以咽下。肝肾都染上了慢性疾病,无异于雪上加霜。吃治疗肝炎的中药对肾脏不利。肝炎病情得到控制后,肾炎病情又加重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性肾炎越来越严重,高三他开始痛风。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大鱼大肉之时,他只能吃些素菜。吃荤就会引来疼痛。痛风成了一种自修课,一痛就会持续一周,疼起来双腿不能动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瘫痪了一般。
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身体的疼,那种刺心般的疼痛。高考完,他去了福州大学大哥那里玩,大哥在福州大学读研,土木工程专业。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年轻的医学博士。在得知他痛风后,给他开了一个方子。服药半年后,痛风得到了缓解,却加重了肝病。原来方子里有一味药叫雷公藤,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作用。雷公藤长着米白色的花朵,米白的花让他想起爷爷下葬时插在坟墓上的白幡。它是治病的神药,又是致命的魔鬼。这种药毒性较大,虽然能治痛风,但对肝脏副作用很大。
七月,毕业的季节,烈日火炉般烘烤着大地。吃完班里组织的散伙饭,同学们各奔东西。宿舍里八个人,他一个个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废弃的书本和生活用品散落一地。曾经喧闹的宿舍寂静无比。窗外马路边的霓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世界默默发呆。宿舍八个人,七个人选择了去广东、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发展,只有他选择回老家教书。一个月前,他已通过老家教育局的考试,分配到了离家十里路远的一个小山村里当小学老师。疾病束缚着他远行的脚步。他那个村小的老师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报到的那天,一个年逾五旬的老教师问他,这么年轻怎么不出去发展,要回到这个穷乡僻壤教书,他哑口无言。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往返于学校和家,按时服用母亲给他煲好的中药。有时他会跟着几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同事去几十里外的水库钓鱼,有时也会跟着他们上山打猎。乡野的青山绿水让他的心变得安静了许多。这样上山下水的机会不多,下课后同事们大都聚集在宿舍里打麻将,一根接着一根烟抽,屋子里云雾缭绕。“我们孩子都快有你这么大了,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你可不要学我们。”同事老余一边打牌一边抽烟,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老余在这个村小教了几十年书了,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他的儿子在浙江的一所大学读大三。骑着摩托车回家的路上,远处重峦叠嶂,树木青翠,马路旁的山野密集的坟墓矗立其间。想着适才老余对自己说的话,他感到忧伤,疾病会加速把他推进路边的坟墓里。多年后在宿舍里打麻将的同事在家里抱孙子,颐养天年时,他想那时自己应该静静地躺在了坟墓里。
他所任教的石里小学离他的家里有近十二里的路程,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往返,风里来雨里去,也甚辛苦。一个冬日,天空下着绵绵细雨,雨水打湿了路面,他骑着摩托车与迎面疾驰而来的大货车会车,大货车几乎占据了整个路面。庞大的货车映衬出他瘦弱的身躯,路坑里的水溅了他一身。货车险些擦着他的摩托,他一扭方向盘,连车带人掉进了一旁的水沟里,顿时浑身湿透。
一年后,通过熟人的帮忙,他顺利调到了离家只有三百米的东里小学,上班的路便捷起来。他回想自己的来路,同龄人都在一年又一年的漂泊里与故乡愈来愈远,而他的人生轨迹则是不断地靠近故乡,靠近那盏熟悉的灯火。
命运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而是步步紧逼,一次次把他推到悬崖边。二〇〇九年夏天,起初他只是感到浑身乏力,身体变得消瘦,直到有一天同事们见了他都担心地问他脸色怎么变得这么蜡黄。他浑身仿佛涂抹了一层暗黄色,这是一种病态的色彩。他心底一惊,去医院检查,发现是肝硬化压迫脾脏,血红蛋白已经降到四十,必须尽快进行脾脏切除手术。拿着化验单,他静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陷入虚无中。这个结果让母亲的心彻底凉了下来。母亲抱着他,无助地流着眼泪。
半个月后,在南昌的省医院,肝胆科的医生面对他复杂的病情,告知手术风险太大,很容易命丧手术台。医生建议他转院,或者回家保守治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医生的话说得委婉。如果不做手术,回家就意味着死亡。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他也能多看几眼这尘世温暖的阳光。省城的人民医院人满为患,许多人为一个床位而焦灼地等待着。医院不敢手术,催着他早日出院。他一直坚持着不出院,“出了什么风险,我不要你们负责。不做手术我只有死路一条,做手术我还有一线生机。我情愿死在手术台上。”他的一再坚持让肝胆科的主任深受触动。权衡之下,主任做了立刻手术的决定。两个实习医生推着他进手术室时,看着他毫不紧张的神情,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医生安慰他不要紧张,他笑着说没事。五个小时后,从手术室推出来,脾脏顺利摘除。主治大夫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从医多年,他很少见过这么看淡生死的病人。一个月后,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他回到了老家。汽车缓缓驶入乡野,坐在车上的他闻着田野里熟悉的泥土气息,仿若重生。
脾脏把人体精微的营养输送到身体的各個角落。 脾脏切除后,免疫力骤然降低,他的身体变得异常虚弱。春天,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油菜地里闪烁着的阳光,心底是欢喜的。不时有亲戚和朋友来家里看他,送一些鸡蛋、水果或者几百块钱。
疾病加重着一个人的贫穷。从读大学开始,他一直在吃西药,每个月要花费一千多。做完脾脏切除手术后的一年,每个月吃中药和西药的费用增加到了三千多。在乡村小学做老师,转眼十多年过去,他的工资刚好四千。一个月的工资刚刚够他每个月的医药费。手术后第一年,每个月的医药费是他哥哥负担。第二年,他没再麻烦他大哥,哥哥在南昌工作,有两个小孩,生活的重压如影随形。
为了省点钱,他去县城图书馆买了几本专业的药用书籍,对照着上面与自己相同的病历,然后照着书上的药方去药店抓药。母亲看他隔三岔五去药店抓药,问他哪里来的药方。他搪塞过去,不敢告诉她真相。
他孤注一掷,决定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有一次,当天黄昏把药煎好,服下,到了晚上,忽然尿不出尿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热锅上的蚂蚁,膀胱越来越胀,身体几乎要炸裂开来。看着窗外浓浓的黑夜,他陷入巨大的恐慌。去医院需要一个多小时。一直熬到半夜,正当他一臉绝望准备去医院时,闸门开启,一泡尿终于尿了出来。躺在床上回想起去药店抓药时,药店老板指着药方上的一味药说,熟附片没有,用生附片可以吗? 他说可以。深夜迅速打开电脑,查生附片的药效,原来一字之差,生附片服用后对身体泌尿系统有很大影响。时间已是下半夜,他离开电脑,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忽然悲从心来。他一抬头,仿佛就看见了自己的宿命。在自己日渐不堪的躯体里,他看见死神正加快步履朝他赶来。他站在房门口,听见隔壁传来母亲微弱的鼾声。疾病长久的折磨,对于生死,他早已看透,只是想起日渐年迈的母亲,心禁不住涌起阵阵心酸。年近四十,未曾孝敬过父母一回,一直让父母担忧。而母亲,一直担心着她哪一天老去,谁来照顾多病的儿子?
年底,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来了。高中同学辉跟他说起刚在外买下一套房子的事,月供要三千五,一个月工资才五千八,上有六十多岁刚做完大手术的母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压力巨大。他说你身体这么棒,怕什么,熬一熬就缓过劲来了。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这些年每个月的药费三千多,也相当于供着一套房子,相当于房奴。身体的宫殿岌岌可危,只能靠每天煎服中药来延缓肉体这座房子随时坍塌下来的危险。
房子是栖息之地,是生命温暖的港湾。父母缝缝补补,蜗牛般吞吐唾液,搭起沉重而结实的壳,让年幼的他们免遭风雨的侵袭。老屋坍塌后,父母用多年的积蓄给他弟弟一家四口盖了一栋新房。父母打算给他也建一栋房子。打地基时,被他强行制止了。那晚,昏黄灯光的映射下,他用央求的语气说,爸,妈,你们把给我建房子的钱好好存着,将来老了好养老。母亲看着他乞求的神情,不由眼角溢出一滴泪来。以防不测,他买了两项大病保险和汽车意外险,哪天他离去,这些保险能给他父母的晚年提供一些保障,这样长眠地下的他会安心许多。
我时常会寄一些文学类的书籍给他看。他最喜欢看史铁生的散文集,看了好几遍,对一些段落烂熟于心。“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说这句话对他触动很大。每次身体的剧烈疼痛让他心灰意冷,自杀的念头在心底涌起时,他就会想起这句话,想起史铁生。他感觉自己有了强大的精神后盾。当身体的疼痛潮水般退去,希望的曙光瞬间透过窗户映射在他眼底。
四
初中同学明从上饶师范学院毕业后,选择了回到老家文竹中学教书。逢年过节回到老家,我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为何不趁年轻去外面闯一闯,要年复一年地困死在这个山村中学教书时,明淡然一笑道,在哪里都是过一辈子,我在家里虽然过得平淡,但也安逸,还能照顾家里日渐年迈的父母。明的话让我陷入深思,我长年漂泊在外,无法照顾疾病缠身的母亲。当我在外为生计奔波而撞得头破血流时,明正在距离学校二十里地的水库里垂钓。他喜欢钓鱼,说钓鱼能让他的心安静下来。寒暑假时,他也会到市里做培训,挣一些碎银子,改善家里的生活。
明与丙伟是堂兄弟。明有健康的身体和淡然的性格,他平淡而安逸的乡村教师生活映衬出丙伟乡村生活的伤痕累累。明用健康的体魄给自己的人生画下巴掌大的圆圈,圈圈的线条色泽清晰而明亮。
丙伟是因病困在家里,我身边有不少在外漂泊的人,是身患重病后不得不离开打拼多年的城市,回到熟悉而陌生的故乡。不时有熟悉的人抱病归来,他们面色灰暗,神情焦灼。城市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是前线,而寂寥的乡村是受伤的战士养病的地方。故乡成了他们的疗养地,部分人在经过短暂的疗养后,重新回到了城市里讨生活,还有一部分人长久地留了下来,他们虚弱的身体无法再支撑他们回到城市。
他们以迅速奔跑的姿势不断拓展着自己生命圆圈的范围,一步步远离故乡,直至与故乡愈来愈远;却又因疾病而转身,生命的圆圈慢慢萎缩,直至重新回到巴掌大的村庄里,步履维艰。
不时有人加入留守乡村的队伍里。城市高速旋转的机器容不下一颗生锈的螺钉。高中同学群在刚刚组建的那段时间热闹了一阵子儿,兴奋劲一过,变得寂静,不再有人在群里说话。勇锋患尿毒症的消息无异于一颗炸弹,引爆了同学群。同学们在群里议论纷纷,为捐款出谋划策。记忆中的勇锋身体强壮,高中三年坚持洗冷水澡,无论春夏秋冬。冬季降临,当我们在为一瓶热水而争得“头破血流”时,他提着一桶凉水朝我们轻蔑地一笑,而后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洗起澡来。他的壮举引起了我们的围观,不时有路过的女生朝这边张望。不知道勇锋大学毕业后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隐约得知他从事销售行业,为了签单经常陪客户喝得烂醉如泥。现在他曾经通过喝酒而签下的单挣下的钱,都成为他救命的药费。过滤的血液通过管子重新流入他的体内。红色的血液仿佛他当初在异乡的酒店喝下的一瓶瓶鲜红的葡萄酒。勇锋加入了丙伟留守的队伍,相同的病情让他们彼此怜惜。
命运在不断地下沉。有的人离乡时还是活蹦乱跳的青年,回乡时却变成了灰烬。我在东莞多年的好大哥闫永群,在东莞漂泊多年后,终于在东莞大朗碧桂园买下一套漂亮的房子。他有两个争气的孩子,一个读小学,一个读初中,成绩很好。他邀请我去他家里玩,去的前一晚提前打电话详细问我喜欢吃什么菜。次日到了他家,他做了一桌我喜欢吃的菜。寒冬来临时,他快递了一件毛衣给我,嘱咐我在外多注意身体。我羡慕他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然而世事无常,命运露出狰狞残酷的一面。二〇一四年年初,永群哥忽然暴瘦二十多斤,很快就被查出黏液腺癌。在病痛中苦苦挣扎一年多后,永群哥带着不舍离开了人世。他两个年幼的孩子伏在他渐渐冰凉的身上号啕大哭。身材健壮的他变成了一个窄小的骨灰盒,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河南老家。一年后在惠州参加一个活动时,遇见一个东莞大朗的文友,我才得知病痛中的永群哥写下了“击碎病床灯”的诗句。这简短的五个字映射出他对尘世的诸多不舍。
从我的高中同学勇刚到永群大哥,他们以相同的方式离乡,有的人衣锦还乡,有的人抱病而归,有的人归来时已奄奄一息,还有的人已化为灰烬。更多的人一辈子都留守在巴掌大的村子里,画地为牢。
丙伟与我提着水果驱车来到江畔村看望病重的勇锋。勇锋从县城透析回来。他见我们来,脸上露出僵硬的笑。他正在为女朋友离去的事而忧伤。他早已做好了主动与女朋友分手的打算,但现实比他想象的要残酷。自从被查出尿毒症,女朋友就与他划清界限,不再联系他了。
五
从勇锋的情感遭遇里,丙伟不由联想到了心中的她。
身边的90后纷纷结婚生子,一九八四年出生的他感到恐慌,村里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就剩他一人了。他渴望爱,却又不敢爱。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整日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每次走出房门,村里人总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们问他怎么还不结婚。不时有媒婆上门来为他介绍女孩子,都被他愤怒地赶了出去。在乡里人眼里,他成了一个怪人。与他家有矛盾的乡里人,每次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底满是不屑的嘲笑和可怜的复杂意味,他视而不见。然而当这种带有明顯优越感的示威降临到父母头上,他就感到内心的伤仿佛被撕裂开来。他把自己关闭在屋内,自虐般紧握拳头,使劲捶打墙壁,直至拳头溢出血丝。他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压抑和无奈。
在他日渐苍老的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他跟吉安泰和县一个离异的女人见了面。女人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他心中的忐忑顿时缓解了许多。见面的那一刻,当满脸红润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感到了恐慌和内疚。女人红润健康的脸色映衬出他脸上的灰暗。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他的头顶。女人叫娟,说你的身体情况,你妈妈都事先跟我说了,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就行。女人颧骨突出,脸颊上有几个小黑斑。她这突如其来的话一下子把他心头的疑虑打消了。她的话让他很感动。冲着这句话,他发誓一定要对这个女人好。娟的前夫嗜酒,经常喝得醉醺醺,借着酒意打她,下手又狠,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肋骨断裂,醒来却又哭着跪在她面前忏悔。酒醉时,他是一只面目狰狞的狮子,酒醒后,却是一只看似可怜的绵羊。残酷的家暴令她渐渐绝望。反反复复两年多,她终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他开始频繁往返于文竹村到泰和,周末在那里住两晚,再返回家里。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他们甚至已经谈好了准备结婚的种种细节。母亲建议,结婚那天暂时不要把她的孩子带过来。他觉得无所谓,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她那个好赌的哥哥经常以他妹妹结婚作为筹码,向他借钱,带着要挟的口吻。第一次他借了三千块钱给他,隔了不到一个月,他又要借五千。丙伟果断地拒绝了。他开始给丙伟穿小鞋,每次去看望娟,他都指桑骂槐,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这天,他驱车从娟的家里返回文竹村的路上,右拐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忽然一个人影从盛放的油菜地里窜了出来。他紧急刹车,险些撞到对方。他按了几次喇叭,对方却站在路中央不动。他正准备下车时,这个人忽然疾步走到车窗前,从背后亮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刀。突如其来的刀让他感到恐慌。他试着让自己安静下来,看了对方一眼,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挂着一块细长的疤痕。这刀疤让他瞬间明白了对方是谁。“你要是敢跟她结婚,我就对你不客气。”刀疤脸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厉声说道。那晚回到家,他依旧心有余悸,不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逃脱的。
夜色幕布般慢慢覆盖在大地上,远处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着,缕缕炊烟让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温暖。他驱车返回学校,看到镇中学体育老师的白色别克车停在学校的操场上。学校宿舍里,那盏他熟悉的灯亮着,房门紧闭。房间里的女孩与他同教四年级数学,曾表露过喜欢他的想法,被他委婉拒绝了。他鼓励她趁年轻好好拼一把。她是积极的离乡者,而他这些年,如一颗钉子深深嵌入故乡的土地里,直至锈迹斑斑。几分钟后,他看见镇中学的体育老师载着她驶出了校门,车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他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距离家门口五十米的地方,他看见邻居家的两个小孩借着屋檐下昏黄的灯光,在他家新房的墙壁上用粉笔画着圆圈。见他走来,两个画得起劲的小孩一哄而散。这一幕如此熟悉,恍若如昨。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墙壁上那一个个蹩脚的圆圈,那些细碎的往事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疾病这把无形的手早已给他画下一个巴掌大的圆圈,这是无形的牢笼。这些年他像一头猛兽般在牢笼里横冲直撞着,直至筋疲力尽、鲜血直流。他开始像他的父母和祖辈那样在巴掌大的村庄安心地活着,一辈子也不曾离开过村庄。
他继续走着。家近在咫尺,就在眼前的这栋房子里。家又在看不到的远方。走进房间,他躺下,继续翻开那本熟悉的《我与地坛》。夜深了,我忽然收到他发来的微信。他说虽然因病被困在了村里,书籍却时刻让他的生命充盈着、行走着。
望着这条信息,我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