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歌声与记忆

2022-05-09 14:03陈蔚文
西部 2022年3期
关键词:蔡琴

陈蔚文

“以身外身做梦中梦”

在小餐厅等朋友,传来熟悉的歌声,是蔡琴。久违而亲切,她的歌声,似乎一下为这间小餐厅提供了某种品质担保。上的食物果然不错。

邓丽君之外,她应当算是辨识度最高的华人女歌手了吧?看到则新闻,“六十三岁的蔡琴庆生,戴着墨镜笑容满满”,那么,二〇一九年,蔡琴在上海开演唱会时已过六十?当时现场的朋友发了朋友圈,短发,大红上衣的她与观众互动,状态轻松,全然看不出已是花甲之年。她指挥观众席上的男女声合唱《恰似你的温柔》,不时调侃几句。她,是一个战胜了时间的女人。包括战胜时间里那些原本不利的因素,包括她不漂亮的外貌与不够幸运的婚姻。她一开口,便是上帝的眷顾。没碰上对的男人算什么,有这嗓子在,眷顾就在身后。

她的声音,不是时间熬炼成的经典,是从伊始就醇厚的经典,任什么烂音响拿她的碟试机,效果总变得深沉,尤其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她的声音能让寒酸的器材顿时变得体面。

她的声音,让人想起渡口、雾别这些意象。她的喉咙类似酿酒构造,似乎声音在其中经历了过滤、发酵等工序,从喉头出来时,醇厚悠扬。

好的中音女歌手不多,中音的美感近似年份好的红酒,如一九八二年和一九九〇年的法国酒,二十世纪后四十年中最出色的。红酒适宜的存放方式是瓶口向下,保持十五至三十度的倾斜度,以防空气进入,另可吸附杂质。好的中音也如是,滤掉浮尘,汩汩地,缓慢倾倒出绸缎样的歌声。

蔡琴的演唱会前些年不断。酒不再是装在地窖的大木桶里,进了商场超市,拿取方便。因为传播广泛,她的声音一度成了符号与地标。地标周围总是易结集人,有一阵,听多了,有些疲惫。好的红酒存放很重要,避光,免振动。好的声音过于频繁出现时,经典就似乎打了点折扣。

然后,她的声音又淡出了,不停有新生代歌手涌现。直到二〇一九年上海演唱会,她一开嗓,还是当得起经典,恒定,温暖,犹如早年的春风。想起最初听她歌的那段日子,我结婚不久,DVD中播放着《民歌·蔡琴》,“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歌声响起,刚刚开始的新生活真是恰似你的温柔。

我在她的歌声里看书,读诗,在五楼的窗口看放学的孩子们经过,闹着笑着,就像一位认识的诗人写的诗:

我喜欢发呆 冥想 望远

喜欢站在五楼的窗口看一个人出去

又看见他(她)回来

我把这些理解为幸福

有时,从书页间抬头,听见窗外的树叶在摇响,就像手中诗集里的另首诗,“谁也没有看见过风 / 不用说我和你了 / 但是树叶颤动的时候 / 我们知道风在那儿了……”

这首颇现代的诗,竟是叶圣陶先生写的。

那时听她的歌并不知道她的人生,那么醇厚的歌声该有个圆满的人生匹配?后来知道了她广为人知的故事,“十年婚姻,十年无性,一生未育,她付出了全部的爱情,在他眼里却不过是一片空白” 。这个“他”是导演杨德昌。曾经,在杨德昌的极力邀请下,蔡琴成为他新剧《青梅竹马》的女主角,然后成为他二婚的新娘。

十年后,杨德昌爱上小他十八岁的钢琴家彭恺立,和蔡琴结束婚姻。很快,杨德昌和彭恺立有了儿子,彭恺立在此后的一个访谈中说,以前觉得浪漫爱情蛮无聊的,都是小说里的事,但是和杨的婚姻,时时刻刻地能感觉到彼此的爱与尊重,甚至对彼此的崇拜。杨也表示和彭在一起,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有多事者问,和蔡琴呢?

“十年感情,一片空白。”他冷漠地回应。

蔡琴受此重击,挣扎许久才走出,复出后第一次上节目,主持人问,如果有许久未见的朋友问你怎么样,你会怎么答?

“我还活着,这样就够了吧。”她沉默许久,答道。

时间确乎是最好的疗伤药。她逐渐走出,开许多演唱會,微笑着唱歌,笃定的样子像再无风浪可撼动。

二〇〇七年六月二十九日,五十九岁的杨德昌因结肠癌在美国离世,蔡琴闻讯后落泪,写了封公开信:“至于我们所有过往的点滴,我自己品尝。就当作我活着时永远的秘密,随着他的逝去与世长辞。”

她唱过一首歌《给电影人的情书》,这个电影人包括杨德昌吧,“以身外身做梦中梦”。她还出过张专辑,叫《不悔》。

“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二〇二一年,“双十一”购物狂欢的第二天,电影《梅艳芳》上映。我没去看,大概没有人能真正演活一个梅艳芳吧。一位去观影了的小说家朋友说:“电影对梅姑还是敬惜的,充满善意,却欲言又止。你没法不浮想、落泪,为了那个曾经鼎盛的城,也为了那整整一代人的风华。有那么几个瞬间,你会以为,那个人的魂魄,附着在了年轻扮演者光滑的身体上,在那一低头或是一撇嘴之间,可终究是已经走远,不愿转来。相较于真实际遇里的沉痛,即使是一百三十多分钟的片长,也还是轻浮了,但不管怎样,片尾的纪录影像里,梅艳芳吟唱着《夕阳之歌》,缓缓步上通往台后的阶梯,最后的一个回望,一句‘再见’,实在是动人,包含了‘人间我来过’的万千悲欣。”

这首《夕阳之歌》是她在生命尾程唱的最后一曲。二〇〇三年,她在红磡体育馆连开八场演唱会。那时候的她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她自己清楚,这是谢幕的歌唱。在最后一支《夕阳之歌》中,她唱道,“迟迟年月 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 缠结这沧桑的倦颜……”歌毕,她问听众:“我穿婚纱好不好看?但是,错过了时间,很可惜,我也曾经有数次穿婚纱的机会,但是,我自己错过了”。

一个女人叫艳芳是有点市井的,但她姓梅,又不一样了,这个“梅”字调和了市井,就像她后来的造型,有一种高级的江湖气。是的,尽管成了大明星,热心公益,事毕功成,可我一直还觉得她骨子里有一部分是那个叛逆的问题少女。无畏,无惧,那个五岁就在妈妈所创办的锦霞歌舞团走唱公园街头的女孩。长大了,黑色皮裤,金色短上衣,唱《风的季节》,嗓音从少女时就有股沧桑,到辞世的四十岁,她的声音也没更老,仍是江湖女孩的不羁,夹着一点幽怨,《胭脂扣》中女鬼如花的幽怨。

我有個朋友,电台音乐节目的主持,肤白温文、讲话慢条斯理的女子,居然会唱不少梅艳芳早年的歌,《蔓珠莎华》《誓把冰山劈开》,粤语唱来有种码头意气——码头这个词,其实多是来自港台片的影响,不是东方之珠那种码头,是小马哥古惑仔的码头。七十年代生的人,模式教育下的蛋,发飙不到哪儿去,想表现身体里边缘点,另类点的那根筋,听唱粤语歌是种途径,不是王馨平式轻吟浅唱的情歌,得是梅艳芳的歌路,魅惑的,冰山大火,烈焰红唇。

是到多年后,我才真正了解那位主持朋友的个性,五十岁的她宁肯损失深圳的一套三房也坚决离婚,“我对人性有了更深的认识,我学会了学上诉材料争取公正,我更理性了”,她独自带儿子生活,不肯妥协——哦,当年她唱梅姑的歌时那种暗藏的个性与锋芒原来等在这儿。

梅姑的嗓音气息那么浓烈,一把蔓珠莎华的嗓子,是多少人前烟酒说笑和人后的眼泪炝制成的,海风般咸且沉的嗓子。无人复制。

早年丧父,以唱养家,她跳的舞,喝的酒,流的泪都在歌声里吧。“我不觉得我有过人们所说的那种童年,因为我的心态在登台表演后,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由女孩变成了少女”,她在自传中说。

“我记起当天的一个小歌女 / 她身躯很瘦小 / 我记起她于不高档那一区 / 共戏班唱些古老调 / 旧戏院永都不满座 / 她照演以歌止肚饿 / 旧戏衫远观不错 / 纵近观穿破多”,她还唱过一首歌,叫《歌之女》。

压缩了童年的人,到成年必须用铺排的繁华才压得住那起始的空寂。梅姑出道后的路异常顺利,“《坏女孩》一张专辑三个月内就卖出超七十万张,一举奠定了梅艳芳乐坛大姐大的地位,同时也标志着她成为香港独立女性思潮及流行文化的象征”,她的舞台造型从来浓烈繁复,庞大妖娆的头饰,发亮的衣裙环佩,能尝试的她一一尝试,换了“百变歌后”的名头。

她被称作“香港的女儿”——作为香港流行音乐史的一个重要符号,这称号不仅是荣誉,更是一个平民女孩在人生中经历的辛酸甘苦。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欧阳菲菲,大概知道这位中音女歌手的不多。她的中音有爆发力,相比蔡琴的温润,她则是不羁,声音中有金属质感。

是一次在找鲍比达的音乐时找到她的专辑,听到几首非常好听的歌,比如《逝去的爱》,比如《出境入境》,片头是机场引擎的音效——使我日后一想起她就想到机场,竖起衣领的女人拎着皮箱快步走着,独立淡定。

比起蔡琴的通行,欧阳菲菲是小币种,专辑照片中她烫着长卷发的爆炸头,小麦肤色,八十年代夸张肩线的贴身西装上衣,充满摇滚的酷。后来因为一首《感恩的心》她才被更多人听见,到处都是“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再后来,因为侄女欧阳娜娜成为娱乐圈明星,有人顺势才知道她有个曾是歌坛天后的姑姑欧阳菲菲。

鲍比达的曲风与她的声线真是搭——流行音乐的江湖上,他是身手了得的人物,他父亲曾在上海当过多年乐手,后移居香港,鲍比达很小起就涉足音乐,七岁就在夜总会表演萨克斯风、吉他,后来成为香港最炙手可热的音乐人。这样的经历,写出的歌正适合欧阳菲菲来唱。

对歌手,最不幸就是声音雷同。很多歌手是这样,来去如水花,但欧阳菲菲是块礁石,不显眼,质地坚硬,时间可冲刷,却不会湮没。她不是每首歌都好听,但她唱过若干首好听的歌,她的生涯就有了交代。

后来,在几次综艺节目中看人翻唱她的歌,全都没有超过她。即便有嗓音近似的,但和她歌声中的老到比起,少了历练,靠技巧撑持。

欧阳菲菲的歌声当然也有技巧,却包裹在气息中,浑然无痕。那是一种带有野生的气息——如果说蔡琴是一面典雅的湖,欧阳菲菲更像一条挥洒的江。

二十八岁,经历感情失败的她遇见大她十岁的日本赛车手淡出歌坛,开始一生相守,直至二〇一六年丈夫逝世。在公告中,她说:“多年来,我的先生始终支持我的兴趣与事业,亦全心爱护我的家人,我对他衷心感念,更觉此生有幸与他共结连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相敬如宾。我想到她唱过的歌词,“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这是多么至高的爱的境界,得遇这样的伴侣,再难走的人生路也变得天地宽。

一个烫爆炸卷发、有着摇滚与金属质地歌喉的女人,却有这么温宁的婚姻。

欧阳娜娜在微博中悼念说:“姑爹,但愿,我们三姐妹能找到像你这么好的老公。”

“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一九九二年左右,莫文蔚发布第一首单曲,然后一直唱到了今天。一头标志性的丰茂长发,瘦得像鹭鸶——却能发出那么性感的声音,像飞驰的后视镜一样,闪现出跳跃支离的风景。

评论说她唱现场从来都走调,如此荒腔走板的声音还有人迷,是因为比走调更难得的是,她有腔调。有腔调就不怕走调。

她的歌本来不能唱得太正,要有点飘忽,比如她的《十二楼》,唱得太正,就从十二楼坠到了地面,把地砸出个坑。只有飘忽的唱法才是十二楼的风景。

不是因为名字与莫文蔚近似才喜欢的她,是因为,她的嗓音像她唱过的《阴天》,华丽的阴影,晴不了的天,泡面,燃了一半的烟,单人房双人床……却不是漫漶的伤感,因为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些青涩混乱、内心和钱包一样窘困的岁月,它们过去了,总算。

想到那些日子,现在的一切皆可原谅与接受。即便是阴天下午,仍不很糟糕,香烟氲成一摊光圈,热的泡面。这就是一种生活,虽有尘埃,抹一抹就揩拭掉了。

那个寄居上海的秋天,去宜山路看房,酒店公寓,物管不在,保安代我叩开一间。一个女人极不耐烦的声音,问了几遍才开门。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着胳膊,斜倚着门,年轻漂亮的外乡脸庞,栗色长卷发,房里有外卖和香水混杂味。一间小小的厅,茶几上散落着唇膏粉饼。卧室传来音乐声,可以看见白色的床,被子半堆,仿佛还有体温残存,不止一个人的体温,这是个引人遐想的房间,窗帘拉了一半。这间公寓如此细节丰富,多年后,因为忘不掉这一幕,我把它写进了中篇小说《锦衣》中。

那天的上海,灰色的天,她放的歌是莫文蔚的。沒有比莫文蔚的歌声更懂得这间房。

莫文蔚怎么度过她的阴天?她那么瘦,长腿的螳螂,可以吃多一些,吃下去的养分供给她那头茂密长发与嗓子,她唱歌看去不怎么用力,用迂回的气息。

在那迂回中,是茫茫人海,是爱恨悲欢。是日久生情,也是日久生疲。新鲜的爱情每分每秒在涌现,有多少结束,就有多少开始。在一次中秋晚会中,她唱了首歌,“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 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 / 常让我望远方出神……”她的歌声和样子竟都没有变。

我想起,她的爱人是冯德伦吧?一查,弄错,冯是她的前爱人。冯德伦后来和影星舒淇结婚了。莫文蔚嫁给了一位德国男人,她十七岁的初恋男友,两人重逢时,彼时的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有一段失败的婚姻,他和莫文蔚再次牵手,迄今已结婚十年。

难怪,莫文蔚的歌声里如此充满着故事。

“寄语浮云传珍重”

现在看,那时的刘文正依旧很帅。周正,但周正得不乏味;风流,却自有一股情气。风流少了清正,就会流于油腻。比如谢霆锋的父亲谢贤,从头到脚的风流,花花公子,白西服,大墨镜,行头考究,身边永远不缺年轻女孩,但似乎只有风流,一辈子与行头等量的风流。

初中时,刘文正歌唱正酣,流行歌曲在那个年代的家庭教育中是被禁的,说它们不健康,对严肃主流的生活是教唆与破坏,但禁的后果往往适得其反,越不让听,越是想方设法地听。听到来自台湾的他的歌声,《三月里的小雨》《相思河畔》,还有那首喜欢至今的《雨中的故事》,“远方有个女孩 / 她从雨中慢慢地走来 / 小女孩,你是否心里隐藏小秘密 / 小女孩 ,你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忧伤悱恻的邀请,哪个女孩忍拒?除非铁打的心。

那个阶段,我走在路上,和初中时代唯一的好朋友Y。她家就在学校附近,我常去她家。路边店传出刘文正的歌声,让人惆怅得要死要活,像木心说的,“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指自己……”听歌也一样,歌里映照出的人生让眼下的日子和自己无趣到可憎,煎熬啊,被紧缚在“升学率”的棒上串烧,考前明火煎,平日文火熬,而歌里的人生那般春光明媚,互诉衷肠。

Y有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她不漂亮,可身材纤巧,加上一把长发,我一直当她美人。她把她哥抽屉里的油炸花生米偷偷拿出与我分享,那可是她妈给她哥开的小灶。她哥上高三,高瘦,早恋,是有些气质与风头的男生。那几捧香脆花生米我记忆至今,那时的我孤僻内向,Y给我的情谊是那么温暖。

高中我们分开,我念美术,她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我有时周末去她家找她,她把男生写的情书给我看,男生说她站在窗口边的身影打动了他——我当时想,若换作我,也会打动,她纤薄的少女身影真是动人,尤其那一头秀发。Y接受了那男孩的好感,他们成了恋人。当然,后面肯定分开了吧。事实上,高二起,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

我对她,一直怀有种姊妹般的感情。有几次,我到网上去搜她的名字,但一无所获。

听刘文正的歌时常常会想到她,想到少女的我们晃荡着,老沉的书包压住薄肩,里面是作业和考卷。那时,我根本没觉出“豆蔻年华”的好——杜牧之诗句中“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豆蔻多么轻灵。

好在那时有Y。刘文正的歌给了我辽远的幻想,她给了我最近的温暖。

那时的刘文正歌舞俱佳,在全球华人中掀起了台湾校园民谣极度风行的高潮,“他的艺术生涯中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在华语流行乐坛上印下了永恒烙印……”

然而,一九八五年,刘文正急流勇退,离台赴美,退出歌坛后再没讯息。

这么多年,资讯网络愈来愈发达,却始终没有他一星半点的行迹。从没有歌迷碰到过他吗?同行也从未透露过他的消息,包括与他当年合作过的张艾嘉,还有他一手发掘的罗大佑。当年,他究竟为何急流勇退?他好像去了某个神秘的异时空。许多人怀念他,据说在新加坡有一次“观众最喜欢的八十年代歌手”评选中,他获得第一。

万人如海一身藏,一九八五年的告别,便是他彻底的告别,绝不再回归公众视线。

听他的《春夏秋冬》,“你已远去无处觅游踪 / 寄语浮云传珍重”,这唱的不就他自己吗?这样一副能代言整个八十年代的歌喉,把四季唱得那么从容平和又深情如许。一把吉他,山巅水涯,阳光打在他轮廓英俊的脸上,风吹动额发。歌声里面有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 以及理想主义的意气风发与寂寞。

说来,一九五二年出生的他已是古稀之龄。

“只剩只影路难认”

如果,陈百强不在三十五岁那年死去,他还会是陈百强吗?这个名字包含着伤逝与惋惜。与他一起出道的有张国荣、谭咏麟校长。如今只余谭校长,顶着一头时髦染发,参加综艺,唱《水中花》——然而也分明有老态了。

陈百强出身香港富家,父亲做钟表生意,和陈百强母亲婚姻破裂后,陈百强结束热闹的大家庭生活,和母亲过,这使得他时时粘着母亲,很没有安全感。长大的他俊朗、温文,看上去没经过风霜,内心却有着忧郁底色,还有几分骄傲的睥睨。

他演过电影《秋天的童话》,有人形容他,“端的是面孔精致如冠玉,豪门公子的样子”。他的歌声也那样动人,用情至深,像那首《涟漪》,在人心底一圈圈优美漾开。

那个年代,男歌手中他的品位突出,衣服简洁得体,今天看来仍不落伍,没有浮华的噱头。本来开完世界巡回演唱会,他打算淡出娱乐圈后转行做时装设计的。

他的经理人陈家瑛说:“他最喜欢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美的音乐和旋律。”这样说来,他的死,成全的成分倒多些——他死在最漂亮的年纪。

他的死,疑因吸食过量药物,类似自杀,为什么呢?优雅,有名声,年轻,不过往往好东西聚到一起也最易生出颓废?不,正因为年轻就有了名声,也有了各种压力,大凡童年不幸福的孩子缺乏应对这种压力的能力,只会生出积郁,一如若干年后的张国荣。陈百强应当有抑郁倾向,但那时,对这个病也许人们的经验还不足够,陈百强本人大概也是“吸食药物”来麻痹自己。

太爱惜羽毛的人易夭折,陈百强是,张国荣也是,他们同样有不愉快的童年,也同样敏感。说来,他们同为处女座,传说两人失和多年也因一件小事,陈否认自己的皮肤好是化妆,张当场在他脸上揩拭,试出粉底痕迹,从此渐淡失和。陈百强在医院昏迷期间,张曾在他的床前默默站立数小时,想必心绪交集。这一段,真是如烟往事。

如果他不唱歌,如果张国荣不唱歌,不进到“娱乐”这个既烟花曼妙又暗藏杀气之地,他们会不会死那么早?

陈百强在三十五岁前留下过那么多动人的歌。这些歌,一如他最爱的紫色。他穿过紫色西服,开过“紫色个体演唱会”,出过《紫色的回忆》专辑——紫色是不好搭的一种色,甚至难以找出冠在紫色前面合适的定语。但于陈百强合宜,紫色是天生属于他的命运之色。

看他的演唱会,你看到老天如此眷顾这个大男孩,青涩的俊朗,动人的歌声。那些歌,那么适合他来唱,他的歌声中有善良和教养,也有一点与他阳光笑容不对称的忧伤。

他有首歌《孤雁》,哀伤动人,“小小孤雁流泪哀鸣 / 只剩只影路难认 / 心里害怕芦苇的深处 / 收拾痛楚路重认 / 风里唤叫从此不可听 / 振翅再飞快快上路 / 离开这儿的苦境” 。

夜晚听,这似乎写的就是他吧?一只离群的雁,终于困倦,结束了赶路。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二〇二一年的愚人节,早上打开微博看到一文,“纪念张国荣逝世十八周年”。真是吓了一跳。就十八年了吗?如果他活着,今天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演唱仍记忆犹新,他从舞台中央徐徐升起,黑色长袖T恤,一条略有银光的裤子,如此而已,却依旧有令人瞩目的光华。

那天,他唱的是《我就是我》:“不用闪躲 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 不用粉墨 /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 我就是我 /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 天空开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之后不久,他成了消散在高空的泡沫,这,是他选择的另一种坚强吗?

那个春天的晴朗早晨,在连串有关伊拉克的战火消息中,忽然听到央视在播:中环酒店……张国荣自杀,抢救无效,现年四十六岁……心停顿了一刹,尔后急剧跳动,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堵在胸口,电视让这个早晨失真起来,像乍然破灭的梦境。

上网,看见各族消息,是真的了。终年四十六岁。这则消息像春天的沙尘暴一下挡住了玻璃。前几天我还在听他写的歌《全世界只要你来爱我》“爱若没有一点疯魔 / 该有多么无趣苦涩”,略沙哑的嗓音。

“艺人”,这个词是多么飘摇如萍。从那个无线演艺班的青涩艺员走到今天,他一定经历了冰与火的千般滋味,然而前程的火没有让他的心里更亮一些,那些火光只照亮了镜头与版面,他自己滞留在无边黑暗里。

刚出道时,他在一张名为《第一次》的碟中,为《当年情》《爱慕》《由零开始》等歌拍摄的MTV,和那时香港艺员表演训练班出来的年轻人一样,充满那个年代的故作忧伤与潇洒。

后来不同了,他在一点点形成自己的风格,脱胎换骨。大红以后的他,风格中仍有一抹青色,只是这青不再是青涩,是草色与青苔的青。这点青色将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胭脂扣》《倩女幽魂》《霸王别姬》,这类片子最能传达张国荣的精魄:风流,纯洁,颓废,激情。一組组反义词同构着他。他不是“演”戏,是心里就有许多纠缠着的千丝万缕,他把它们都化在戏中了。

他的歌声越来越松弛,到《我就是我》时,基本以原声示人。看过他许多演唱会的碟,他的穿着我已模糊。一个艺人,舞台上要换多少行头?行头离开舞台便空洞了。那件永远也脱不下的衣只有一件:风格。

在媒体镜头出现的他,笑容总是温和,温和得可以做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教科书,但细看,他的眼睛深处有疲倦和不欲公开的忧郁。

有位导演用四个字形容张国荣:“风华绝代”。的确,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概括。这四个字里有最热闹与最凄伤的景象,是满台的锦绣戏服,锣鼓钹镲唱了出令人潸然的戏。

它就像深夜抬头偶然望见的上弦月,洒满清辉,仿佛可以一直映照下去。

他的离去最后一次为娱乐圈提供了各种揣度,各种分析,各种追思,这一切已不重要。

纵身一跃,他跳出了童年,跳出了盛名与纷扰,也跳出了抑郁症的围困。

发布他死讯的那晚,在向北的房间,窗外是翻滚而过的风声。我想听听他的歌,却不忍。随手翻诗集,翻开的那页,有一首诗:死亡的楼层 / 充满了春天的空气 / 充满了我孤寂的疼痛的心……

“死亡的楼层”,如此的巧合令空气投下了风再起时的阴影。

“水中依旧荡漾那抹涟漪”

一匹来自北方的孤独的狼,齐秦,如今一点都不孤独了。他娶了小二十四岁的妻子,儿女双全,活跃在各类综艺节目中,频亮歌喉,他的嘴巴瘪了进去,显出老态,毕竟他已六十一岁了。还有新闻标题如是:“齐秦跑商演,舞台简陋身材略发福”。不不不,我拒绝这样的新闻,因为当年那匹孤独的狼的形象太深入人心。

那时,几乎所有男生都在模仿当年齐秦的不羁形象,烫发,吉他,校园男生们都以为仰脖子长啸两声就能成狼。那年,流行过膝以及拖及脚踝的马海毛白围巾,每个男生脖子上围一条,长发披拂,眼望天走,不像狼,倒有几分似人猿。

齐秦最火的歌《北方的狼》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也许因为狼的意象中带些男性视角。我更喜欢《冬雨》《花祭》以及《夜夜夜夜》这些歌,他的嗓音犹如自带回音的山谷,歌声中有对青春期一切迷惘的回应。

他还有首歌《水岸》,歌声正如歌词中蜿蜒的溪流,流经山谷,时而倒映星星,时而流过岁月,水中依旧荡漾那抹涟漪。他的好听的歌有许多,贯穿着一代人的青春期。

还有那首《离家的路》:“昏黄的灯光不停掠过身旁延伸到无穷远处 / 车以不变的速度把灯与灯之间的空隙填补……”不会有人比他唱得更好,只有他唱出了路灯光影间的迷离闪烁。那是青春的爱恋、青春的孤独。

柔情浪子,这个称谓有点俗,不过形容他和他的歌声恰好。那时我们爱的就是柔情浪子。无论是《和平饭店》中周润发饰的饭店老板阿平,还是《巧克力情人》中玩世不恭的约翰尼·德普,我们都一直爱。还有白瑞德船长,《乱世佳人》的片尾,郝思嘉知道白瑞德要走,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白瑞德皱皱眉,掏出条白手帕递给她,“还是老毛病,永远不记得带手帕”,郝思嘉哭道:“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哪” !

“夫人”,白瑞德船长风度翩翩地一鞠躬,“这他妈的和我毫无关系!”

——谁能比浪子更动人心魄?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 你是不是春天一过 / 就要走开……”这歌声一起,就有呛人的青椒炒肉味,那是学校食堂的常菜。

中饭时,学校上空回荡着他的歌,他深情的歌声与饭盒里的辣椒混合在一起。肉极少,辣椒极多,吃得人五内俱焚,比辣椒更呛人的是无处安放的青春。

那时,校园上空常常回荡的歌声还有赵传的,他的矮丑与他声音的爆发力成正比,响彻校园。“那年你决定朝北而去 / 我却必须往南而行 / 你渡过那条潺潺小河而我却翻越这座高山 / 经过多少年一切已无法找回……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 / 总希望有天再次相遇……”听得人真是血脉侠张——赵传代替我们把青春的无奈与忧伤呐喊出来,像坐过山车,忽一下要冲将出去,心在嗓子眼激荡,而齐秦唱出七分留了三分,让它在山谷萦绕。

北京首体个唱,齐秦和峦树合作一首《在遥远的天空底下》之后说,那时候我在谈恋爱,你们在干吗?一句话,让在场许多人心中尘封的东西跑出来了,有人在博客上写,“翻江倒海。一九九七年秋天到一九九八年夏天,那场谈不上恋情的恋情,让我挣扎着趟过了青春泥沼,还好,有齐秦的歌声为伴。”

“命运常常和四季一样,在最热烈的季节出现枯黄的心情,在最冷冽的孤寂中吐露春天的消息。”这是齐秦《边界手记》中的话。

没有齐秦的歌,青春期会怎样?虽然还有张信哲、童安格、纽大可,但不同,他冬雨般冷冽浪漫的歌喉就是为青春而生的。

目睹一个老年的齐秦,一如目睹时光的流逝。梅艳芳没有老年,陈百强没有老年,张国荣没有老年,刘文正,也没有老年——退隐时他三十三岁,丰华正好,从此没有再出现。

同我们一起老去的是谭校长,是钟镇涛,是郭富城,是齐秦,是林子祥,他们以“前辈”身份出现在各种综艺节目,为年轻歌手评点助力,表演歌唱。还有张学友,这个夏天,他六十庆生的消息与画面出现在各家媒体。

听觉的记忆,伴随着六七十年代的人。歌声是最重要的成长路标。屏幕与新闻上,齐秦们的老去也印证着我们的老去,就像那句调侃——这几首歌,初听时高三,再听时已三高。

如今的年轻人,还有几个知道齐秦们的名字,辨認得出他们的歌声呢?对更年轻的一代,他们的记忆幕布是以图像视频为主导,包括各种虚拟图像,就像西班牙新生代导演阿梅纳瓦尔说:“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视觉是天生的,我们的成长被形象所包围。”

曾经,我以每月学会两首新歌作为自己尚未老去的标志,不知何时,我早已放弃这标准。不仅很久没学什么新歌,听得多的反而是那些老歌。它们贯通着一去不返的青春——那青春也许并不值得缅怀,它是粗粝的、彷徨的,泥沙俱下。

往昔的歌声到底给予了我什么呢?

在走向暮年的路上,也许,当我明白了生活有着比我早年所幻想的种种更为重要的东西时,我就丢失了抒情与深情的能力……

歌声,是对这些深情的回顾与寻找。就像齐秦《水岸》中唱的,“寻寻觅觅一道弯沿的清溪……时而倒映着星星 / 时而流过岁月 / 水中依旧荡漾那抹涟漪”。

那抹涟漪,还会荡漾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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