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
在所有的号里,马号条件最好,最讲究,最高贵。
马号高大宽敞,里面养了几百匹马。要是盘上炕,在马号里住上一个连的知青,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马号就是马号,只在里边养马,不让住人。就算是值夜的马倌儿,也不许在马号里睡觉,你得挥着料叉子,在马槽里不断翻腾草料,马无夜草不肥么。
细说起来,大马号里的马也分两部分。把着西门边儿那一溜马槽上,拴着大车班的使役马。使役马是个专用词儿,就是拉车的马。指导员马生偏好用这词儿,而黑河这边平翘舌又不大分得清,到了他嘴里一说,“使役马”就成了“死一马”了。指导员不在乎这个,到了马号安排活儿,照样喊“死一马”,听着的人都憋着不敢笑。
大车班一共四挂大车,一挂大车四匹马,四四一十六匹马。再外加两匹备用换班儿,总共不到二十匹“死一马”。
黑河这边的马车,都是两轮车,和别处的车大同小异。说起拉车的马,差别可就大多了。这里的大车,前边是里套、传套、外套从左往右一排三匹马,因为好草好料喂得足兴,膘肥体壮。后边驾车辕的这匹马,在脑门儿缀了红缨,项下拴了铜铃。四匹马都配成白、黑、褐的统一毛色。马车在田间地头,大路小径那么一走,看上去齐整规矩,“哗啷哗啷”轻响着,悠然律动,生机勃勃。
其实,马号里除了那些拉车上套的使役马,更多的是繁殖马。马生他们还是卷不好舌头,到了繁殖马这儿,又说成“凡子马”了。这“凡子马”,名副其实,啥活儿不干,只管每年生马驹子。
大马号往里去,相邻相对的一溜又一溜槽头上,喂养的都是繁殖马。繁殖马无一不是骒马,总共算起来,应该不止二百匹。这些马看上去都自由自在,像草原上的马群一样,不戴笼头,不拴缰绳。它们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进食时,埋头在马槽里“呼嚓、呼嚓”大口进食草料。
马的食量大,昼夜之间,有一半的工夫都在吃。马号里喂马的“老妖怪”,带领着两个男知青,起早贪黑紧忙活。提桶、抱捆、端畚箕,往马槽里添草加料。可对马来说,这也是刚够供嘴儿。三个人供二百匹马吃喝,可不容易。算起来,供一个连队百把人的吃喝,也得一个炊事班,打水做饭紧忙活不是?这喂马得添草料、切豆饼、磨麦、铡谷草、碎高粱……紧着忙。
“老妖怪”并不真老,五十岁左右。不知是否因为半生喂马,拐带了自己那张脸也生得长及盈尺,神态间颇具马首状。又因为终日劳作,饱经风霜,长脸上皺纹似网。脸色紫红,镶了洗不净的老尘。头发斑白及寸,直立不倒,就算被强风吹乱,待去了背风的地儿,不用摩挲,又钢丝般纷纷弹立如初,好像永远都给那张长脸往上加尺寸。
“老妖怪”右手四指齐刷刷少了一半,年轻时候,喝了酒往铡刀下续草,嘴里念叨“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原本要显示自己的胆量和技艺,不想手上一丝冰凉,瞬间就丢了一部分。那时候没有断指再植技术,丢了也就丢了。手指头少了一截儿,不耽误干活儿,只是以后吃饭不使筷子,改用了长柄木勺。“老妖怪”胳膊上戴一副帆布套袖,腰间围一条麻袋片儿。这身装束,是黑河地区喂马人的标准打扮。
有两知青跟班“老妖怪”,在马号里干活。 “兔子”只是后半晌跟着“老妖怪”喂马,轮到一早的班儿,他还得去放马。“兔子”长着一张平常脸,只是耳朵与众不同,像两只细长的贝壳,很夸张地竖在脑袋两边,佐证着自家的绰号。他身上的行头和“老妖怪”近似,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半旧军帽。“老妖怪”说:“‘兔子’毛病不少,但是有一条,这小子喜欢牲口,和马亲近。这样的人喂马,是马的福分。”
“老妖怪”领着“兔子”干活儿,两人大半天里,都说不上两句话。但是,这一老一少,又都口中念念有词,没完没了。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各自跟眼前的马唠嗑儿。
“惯得你,使嘴巴子往哪儿撅?这样挑肥拣瘦可不行,都得给我吃干净喽。”
“都有都有,不偏不向,挤个啥劲儿?”
“这马喘气儿听着咋还声儿粗呢?等会儿得给你看看。”
数九隆冬,引龙河冰雪覆盖。马号里的繁殖马,大清早被喂了一遍,又饮了水。外面的太阳难得升起,到了房檐子高。槽头上的马儿心中有约,都停止了咀嚼,静下来。它们表面上闭着大眼,似睡非睡,稳稳地站立不动。细看那一对一对的毛耳朵,却跟小雷达似的,转动不停,搜索动静,等待着那熟悉的鞭声。
“兔子”换了装束,当起牧马人,带马群出去,到甸子上放牧。他穿了一件屎黄的棉袄,头上的皮帽子遮住了那双兔子耳朵,脚下穿了一双“毡疙瘩”。这过膝的毡靴,最适合冬天里放牧穿,有了这宝贝,人骑在马背上,多大的风雪都冻不着腿脚。“兔子”手里挥动一柄短鞭,让长长的鞭绳在空中绕了两圈,然后又用相反的劲儿那么一抖,“啪!”地一响,如鞭炮般脆生。越是接近马号,鞭声就越是连上了点儿,“啪!啪!啪!”
“老妖怪”一声不响,忙不迭地赶紧敞开马号的两扇大门。他知道,听到“兔子”的鞭声,那些马儿都等不及了。它们心慌意乱,“砰腾砰腾”地在厚木地板上踏步。现在,两扇大门豁然敞开,刺眼的光明和新鲜的冷气一下子把世界都换了新茬儿。激动的马群蜂拥而出,上千只马蹄纷踏朝霞,轰响如鼓。有不甘心落后的马儿,性急下仰头嘶鸣,“咴咴咴”。
“兔子”脸上分明带着几分自豪。他行动干净利落,敏捷如风,单手带过了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黑色“奥尔洛夫”骒马,身材高大,身腰壮硕。这马儿见到马倌儿,就像见到了老朋友。轻踏缓步,长鬃飘飘,探过弯曲的颈项,深深嗅闻主人。大马亲近着“兔子”,喉咙深处不由地发响,“呼噜噜”。 “兔子”给黑马轻戴嚼环,却不配鞍垫,然后,就近踩一处略高的地势,翻身上马,撒开四蹄,一溜烟追赶马群去了。
几百匹繁殖马,高矮胖瘦,毛色膘头不同。撒出去方圆漫布一里多地。风啸莽原,皑皑白雪中,这些白、黑、褐、黄各色生灵点缀其间。有生命,就有群,有群就有头儿。谁也想不到,那匹矮瘦、一只眼睛残疾的菊花青,竟是这几百匹骒马的首领。“兔子”会指着头马告诉别人:“看见没?就它,不起眼儿吧?嗨,还真就是领导,比分场主任差不了多少。它不言声不言语,像没事儿人似的。但是,整个马群都听它的,它往哪儿溜达,别的马都跟着。”
“啥叫放马?看住了那匹菊花青就没事儿。这跟咱们一样,想管住这几百知青,主任不就得安俩连长?到时候像主任似的,抓住头儿,下边的自然就跟着走了。这你要是整不明白,非累死你不可。到时候,就算你忙活俩钟头,马群也归拢不到一块儿去。该走不走,该回不回,没马听你的,满雪野里就你一人,到时候哭都找不着地儿。”
“兔子”还说:“我妈说,别以貌取人。这话真是有道理。要我说,也不能以貌取马。你看咱这菊花青,个子不大,还瞎了一只眼。但是,人家是领导,大伙儿还就服它。你看近处这几匹,高高大大、油光水滑是吧?嗨,不顶事儿。”
“兔子”说到真理处,情浓间,不由自主蹚雪过去,搂那匹头马的脖子。菊花青没“兔子”那般多情,只是迎着风,仰头飘鬃,半眯着眼,若有所思。
风雪中的马群,东游西逛,并不曾有几根适口的枯草下肚。马群之所以还见天儿头半晌出放,自有其中的道理。这一点,“兔子”最清楚。这马群里有多一半的骒马都怀有身孕,每天放它们出来,主要是为了让它们活动活动,保持身体状态良好,以利来春的生产。那些小生命,那些马驹子,正孕育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
转年四月,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引龙河畔草长莺飞。那是播麦子的季节,也是马号里繁殖马临产的时节。大马号前的空场就是骒马的产房,那里常常东一铺谷草,西一堆沙土,污秽淋漓,血迹斑斑。怀孕的骒马,不论怎么吃喝,最终都会瘦得削骨嶙峋,根根肋骨可见。整个马身子,就剩那个硕大无朋的肚子。
产驹的骒马,一声不响地忍受着,缓慢地挪到水槽边,频频饮水,终于疲惫不堪,趴卧在地。小马驹出生,是把头抵在自己伸直了的双腿上,一丝一毫滑出产道,脱胎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上。“老妖怪”两只手血淋淋的,满头大汗。有好多马驹子真就是他缓着劲儿生生从骒马的身体里拉出来的。“老妖怪”召唤“兔子”他们:“快!看看小米汤凉点没?要是温乎,就赶紧端过来饮这匹骒马。麻袋往哪儿铺?后边,不是肚子下边,嗨。平时看着一个个敢骂敢打生死不怕似的,怎么到了真章儿就手脚硬棒直绷绷的不好使了?”
知青头次看骒马生产,心惊肉跳,目瞪口呆。“兔子”平时管马,连吆喝带喊,理直气壮。现在,他闪着身子,拿眼瞟着“老妖怪”接生一匹又一匹马驹子,直到人家连喊带求,这才仗着胆,过去给“老妖怪”打下手,递个东西,跑个腿儿。打死也不敢像“老妖怪”那样亲自动手去拽,帮那些小马驹子降生。
骒马的分娩,痛苦异常。它们不挣,不叫,不踢腾,只是趴卧着,颤抖着,喘息着,把头贴在地面上,频繁地眨动着泪光闪动的大眼睛用力。小马儿落草儿,脱却了胞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马驹子身上的胎毛稀少,打成了卷儿。它们的腿又细又长,脑门儿鼓着,看上去不大像马,倒有点像小驴。
“老妖怪”给小马驹儿剪扎脐带,还伸手到它们的嘴里抠出一些黏糊糊的东西,顺手甩在地上。他甚至还把刚出生的小马担到木架子上轻轻地拍打。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马驹,费劲儿地蠕动,急促喘息不停,又好像都显得性子急,不肯长时间趴在地上,只要刚刚能挺起脖子,就伸出还发软的蹄脚,起劲儿挣扎着想站起来。它们终究还是太嫩弱了,那修长的腿还显得僵硬,像木棍子一样不听使唤。小马似不甘心、不服气,还是那么哆嗦着,想立住身子。结果,事与愿违,一次又一次歪倒在地。
“老妖怪”说:“看见没?这叫拜四方,老天爷把它托生成了四脚的牲口,它就得把四方的天神都拜到。这样,它才能四脚落地,稳稳地站在天地间,当一匹好马。”
小马驹儿还是不停地倒下,再起来。眼看晃晃荡荡地跪住了,又倒下了,再撑起身子来。就这么折腾,总有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小马站住了,四条腿直直地站起来了。它的腿还在颤抖,身子还在晃动,但那可是真正的站立呀!小马驹全靠着自己,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颤巍巍地挪动蹄脚,转过大脑壳,朝着自己的母亲,神奇地叫出了声。小马嫩声嫩气地叫,大马粗声粗气地回应,回应中满是疲惫和盈满身心的疼爱。大马无力地卧在地上,不错眼珠儿地盯住自己的儿女,对整个世界视而不见。
母子俩的叫声就像美妙的和弦,一高一低相互传达着依恋和温情。这马母子的叫声,似乎也是鼓舞的乐音,互相激荡起力量。小马脚步踉跄,性急地靠近大马,大马聚集了浑身的劲,一挺身,也站立起来了。于是,小马就探着头,让自己的嘴巴触着了妈妈的乳头,一口叼紧了,贪婪地吮吸起来。大马转过头,声声低唤,伸出粗糙的大舌头,去舐儿女潮湿的身子。
使役马拉车干活儿,繁殖马生养小马,一辈子不容易。要说马这一生,还就是当馬驹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春天里出生的马驹子,长得飞快,转眼之间半年过去了,它们的个头窜起一大截儿,嘴巴抬起来都能超过大马的脊背了。像所有的小动物一样,马驹子的性情,也是恣意嬉闹,不得消停。
两匹马驹子凑一块儿,搭着脖子,互相啃痒痒。一转眼,就撒腿追逐起来。蹄声清脆,如响小鼓。水槽子那儿是它们的乐土,喝足水的马驹子,歪着头在水面上“照镜子”。当它看到水槽里的水面上也有一匹小马驹儿,正歪着脑袋不停地打量自己,就好奇不解。待伸出一只小蹄子踏到水里,水面泛起了涟漪,上面的影子也飘荡起来,模糊不清了。也有时候,马驹子故意去逗弄水槽近处的大鹅和鸭子。它们骤然疾驰,蹄声由远及近,冲过去吓唬那些家禽。待鹅鸭惊慌地扇起翅膀,嘎嘎大叫着乱作一团四散而逃,小马驹反倒急停下来,愣怔住了。
“兔子”的马群,眼下扩大近倍。草甸子上多了那么些颜色鲜艳、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它们吃饱喝足,也跑累了,就懒洋洋地往柔软的草地上一趴,半仰着头,眯缝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看蓝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看到的风景感动了,小马驹晃动起自己那像狗一样的短尾巴。
北大荒的秋雨飘飘洒洒,又湿又冷。当年出生的小马,已经长得和大马差不多高了,远远的雨雾中,几乎分辨不出马群里的小马了。不过,小马还是小马,一举一动中还是露出依恋大马的神情。这时候的马驹子,被分场里叫作“大马驹子”。马驹子长大了,就该把它们用汽车运到别处去,小马和大马也将永远分离了。
木工班里的几个人,带了锛刨斧锯,乒乒乓乓忙了一整天。在马号里尽东头,隔出了一块地方,钉上了粗粗的木栅栏,还用木杆拦成了两条通道。马群回来了,有人手握长鞭,把大马驹子和它们的妈妈分成了两拨。那些带马驹的骒马,仍旧回到原来的槽头去了。那些大马驹子只能顺着通道,走进隔出来的木栅栏里。
木栅栏里的大马驹子们,发现自己和大马被分离开来,还失去了自由,都慌了神儿。再看看身边,也都是惊慌焦灼的同伴,就更恐惧烦躁起来,先开始是嘶鸣,这叫声一改平日里的嫩声嫩气,充满了惊慌。接着,大马驹子窜来窜去,在栏中跳动不停、嘶叫不止。这样折腾,转眼就过了半夜。大马驹子不睡觉,纷纷掉转身子,尥起后蹄子,往木栅栏上踢,把粗实的木桩踢得咣咣响,整个马号闹哄哄地炸了窝。
那些骒马更是咴咴长啸,嘶鸣不断,隔着槽头和隔挡的木杆,呼唤着自己的儿女。最后,那匹菊花青领头冲断了隔挡的横木杆,骒马们一窝蜂似的拥往木栅栏。骒马们隔着栅栏,把头低下去,突噜突噜打响鼻儿,轻轻地呼唤。大马驹子们不叫、不跳、不踢踏了,只是着急地挤来挤去,串换着位置,最后,一个个准确找到自己母亲,隔着粗木栅栏,赶紧凑上去,小马回应大马的哼叫声,像是颤抖的低低的抽泣。
马母子两两相对,隔着粗木栅栏,度过了整整一夜。它们不吃不喝,不停地叫,不停地叹息,不停地哭泣,不停地亲吻。这生死离别的喧闹,声音远播,整夜不断,惹得知青们睡不着觉,在炕上折饼子翻身。
“兔子”长叹一声说:“哎——活生生把娘俩儿拆开。”
“拉马驹子的车啥时候到?能不能别这么让人闹心呐!”
“牲口也懂事呀!咋不把他家的孩子也拉走呢?”
睡不着就唠闲嗑儿,还都带着气儿。有些人干脆穿上衣服,叹气、嘟囔,最后,又都提提拖拖,奔大马号去了。
深秋夜半,漆黑如墨,凉风似冰。“老妖怪”坐在马号前那大截木墩上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身边搁着一盏马灯,半亮不亮,嘴上叼着短烟袋半熄不熄,两点忽闪明灭,一人间或长吁短叹。见到有知青来来去去看马驹子,“老妖怪”伸出了那只残缺的右手,摆了摆说:“回去睡吧!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这样。”
说完了,“老妖怪”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听从他的话,自去磕打烟袋锅里的余烬,重新装上旱烟。掏出火柴,划出一朵红亮,吧嗒着嘴唇,继续抽他的短烟袋。“兔子”知道,这老头儿会这样子一直坐到天亮。人们溜进平时“闲人免进”的大马号。
“兔子”心烦又无奈,提起料叉子,在马槽里拨弄几下。他隔远看了看那些乱作一团的骒马和大马驹子,突然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拂晓,南大岗上飘浮着深蓝色的云雾。云雾厚重,遮蔽了漫漫荡荡的黑林子,一路顺着大道往下浸淫,终于到了最低处的南大桥。蓝色的云雾占据了更多的湿地,稀薄了许多,变得发白,像兑了水的牛奶一样。朝雾中有灯光闪亮,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那些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穿过朝雾,越驶越近了。车身湿漉漉的,显得十分沉重,车上装好了大铁笼子。铁笼子是为装那些大马驹子的,那些马驹子被装上车以后,究竟会运到哪儿去?马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那些马驹子将永远离开自己的母亲,离开引龙河畔,一去不返。
骒马被粗木栅栏隔在马号里,大马驹子都从专门打开的一条通道往外走,通道的尽头是斜铺在汽车后厢上的木板,它们踏上木板,进到铁笼里,待装满了车就开了。
马号里的骒马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却分明闻得到那越来越远的气味儿,听得到那越来越弱的呼唤和那木板上永别的蹄踏声。领头的菊花青,一改平日里的温和顺从,领着几匹大马,不顾一切地往粗木栅栏上冲闯。木柵栏、大门,大门外的木通道都耐不住群马的疯狂,晃动摇摆,嘎吱嘎吱乱响。
马生带领几个人赶紧跑过来,挥起手里的长短鞭子,专门去狠劲儿抽打领头的菊花青和前边的几匹马。骒马的耳丫子、嘴巴子那些肉嫩的地方,在噼噼啪啪鞭炮般的声响中,瞬间就被打出了一道道的伤痕,渗出了鲜红的血珠儿。被抽打的骒马不断眨眼,惊恐地仰头嘶鸣,踏动蹄脚,试图躲闪刀割般的疼痛。后面又有马不断拥挤上来,有的马在错乱中摔倒了,身子放了横。但是,还有骒马不管不顾继续冲撞,大马号里乱成一团。所有的骒马,就算倒在地上的也一样,它们的头,它们的眼睛、耳朵、嘴巴都朝向外面,朝向大马驹子们蹬车而去的方向。
大马驹子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现在的处境,只知道被人催赶着迈步蹬车。它们的鼻翼抖动不停,嘶鸣不已,脚下哆嗦,身上的皮毛都一曲连一曲连地打皱。慌乱中,有一匹大马驹子在路上踟蹰回望,有人上去就是一鞭子,打在马驹子的屁股上。马驹子疼的一窜,正好进了铁笼子。铁笼子的门哐当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
大半天儿时间就这么折腾着。装完大马驹子的卡车,像来的时候一样,一辆接着一辆响着喇叭开走了。它们冲下一个坡,驶过南大桥,进了黑林子,跑得远了,看上去像一匹小马驹般大小。那车上大马驹子的叫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几个女知青站在马号外面的空场上,看着远去的汽车抹眼泪:“这马驹子叫的,怎么听着像喊妈似的?”
时光流逝,昼夜交替。天早早地就黑了,夜空里月朗星稀。天又早早地亮了,分场树梢颓舍,风雪残年。明暗黑白间的大马号里,人马寂然。大马号在马驹子们离去的几天中,突然空了、死了。
时间一长,一切就又往老日子里归拢。阳历年上,马号里大致都恢复了往日的做派。该喂马喂马,该放牧放牧,该配种配种,该等着接生马驹子接生马驹子,就掰开手指头算计来年开春的日子。偶尔,那匹好记性的菊花青,站在靠近黑林子的冈上,扬起头颈上一排纷乱的黑鬃,在冷风中仰头嘶鸣咴咴咴儿……像是突然间想起了锥心难忘的事情。
与大马号远远相隔着大道的那座红砖房,就是种马号。种马号里养着五匹大种马,三匹阿尔登,两匹奥尔洛夫。
阿尔登这种马,是当年苏联军队里拉大炮的挽力马。马蹄子跟洗脸盆似的。那宽阔的脊背跟小床似的,足可以让一个知青躺上边,再枕着马屁股蛋子睡上一觉。阿尔登相当高大,平时站直溜了,马的脊背大都平齐了知青们的肩膀。这马的皮毛,是浅褐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它项上披散的浓鬃,身后飘坠的长尾,还有蹄寸背侧的散毛,却是金灿灿的,时常在太阳下闪光。
这高大雄壮的阿尔登,一抬脚,一仰头,身上的大肌肉群就像一帮小动物在光洁如缎的皮下窜来窜去。待到它努力地慢跑起来,身下那两对脸盆儿般的蹄子,就会重重地扣下去,咵咵咵一阵响,震得地皮直发颤。无论冬夏,阿尔登从来都不剪鬃尾,任其蓬松。它们是种马,得始终保持自己雄性的威风和交配的力量。阿尔登跑不快,一旦它背上了套绳,那可真是神驹出世了。
那年夏秋,拉粮卡车上高高摞着装麦子的麻袋,一不小心陷进路边的泥沼。本可以帮着拉拽汽车的链轨拖拉机又恰好上了山。马生和喂种马的扁脸贺三商量好,牵来两匹阿尔登,在汽车前的牵引钩上系好手腕粗的套绳。
扁脸贺三是上海知青,其貌不扬,脸扁似饼。他天生喜欢马,上学时没事就画马,带了两本子马画册到了北大荒。要说贺三是下乡知青里边最幸运的人,并不过分。别人下乡,怎么说都有点身不由己,唯有他,那是正中下怀,场里分派爱画马的贺三喂种马。
这喂种马可是个细致活儿。贺三每天在马槽里把苞米、谷草、胡萝卜、鸡蛋、骨粉、鲜牛奶配个匀乎。到时候饮水,到时候晒太阳,到时候遛弯,到时候采精……一切关于种马的工作,贺三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准确到按分钟计算。种马闲下来,贺三也不闲着,弄来炭条,大白纸往木板上一铺,给种马画像。贺三喂种马,天作之合,怎么看着怎么美。
时间一长,有谁隔远了看看他的马夸奖一番,他就笑。可谁要是走到近处动手摸他的种马,他就不乐意,跟人家急眼:“摸啥子摸,还不把你那脏爪子收了。莫窥到人家恶心得勿得了是哇?”
为这,贺三和别人拌嘴,直至动手相斗,像个疯子。时间一长,谁都知道了他这臭脾气,也就没人去招惹他和他的马了。按说,指导员管得着你个喂马的吧?但是,这世界上有时候发生的事情真就说不清。
那次马生来种马号,要骑马去另外的场里办事。说着就伸手在槽头解马缰绳,也不管贺三乐不乐意。他还来了灵份劲儿,蹬着个木墩子上了马,用脚磕打马肚子,催马前行。万万没想到,这匹刚及两岁的儿马被激怒了,回头就是一口,狠狠咬住了马生的右手腕子。无论马生怎么挣怎么叫,那马歪着脑袋硬是不撒嘴。指导员惨叫,连连央求贺三帮忙。一直在旁边生闷气的贺三,这才嘴撇得瓢似的,上去拍拍马脑袋,掰开马嘴。亏了马生戴着一块上海牌儿的半钢手表,手表废了,但是手没受大伤,还算幸运。打那儿往后,没人敢乱动贺三的种马了。
现在要是用种马去拉陷住了的重车,就算是马生指导员,也得和贺三商量着来。马拉汽车,成了热闹,大家三三两两奔过来瞧。扁脸贺三一身破衣烂衫,头上扣着顶鸭舌帽。他先点着头,数了数汽车上的麻袋,然后又弯着手指头计算分量,再蹲下身子,瞅了瞅深陷在泥里的汽车轮子直咧嘴,最后,他直起身子,到前边查看了粗实的套绳,伸手拍了拍两匹阿尔登的大脑门,人脸对着马脸后退了两步,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合成了一个圆圈,压在嘴唇间,深吸一口气,打出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呼哨尖利响亮,在空中由弱到强转了一个弯儿落了地。
两匹阿尔登大种马猛然向前冲去。四根粗套绳都被绷得直直的,琴弦一样抖动起来。汽车的铁保险杠被拉得发出了咯吱咯吱怪叫,整个汽车晃动不停。大马深深地抵着自己的下颚,粗壮的脖子向上弯曲。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开的弓,又像皮下里有一道道捆扎坚实的钢筋。并排尽力的两匹大马,像坚实的铜墙铁壁。八只马蹄子,接续着马腿的力量,像钢钉一样,死死钉在大道的沙石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马身上巨大的活力和沉重的陷车对抗着。
看上去一动未动的大马,实际上拼尽了全力,浑身轻轻颤抖。远远看过去,正有两匹神驹,烈焰铁火,神力盖世,被塑成了雕像。雕像色彩艳丽,随风飘绕的鬃尾像是熊熊燃烧的火苗子。贺三儿又是一声呼哨,马蹄在大道上慢慢踏出了鼓点儿。汽车保险杠又是一阵子响。种马头伏的低下,鼻子里呼出了大团的气流,那气流把大道上的尘土都吹起来,成了一朵又一朵灰色的小烟团。终于,满载粮食的汽车动了,像苏醒的巨大怪兽一点一点蠕动起来。汽车的轮子从泥地中拔出来了,发出了咕嚓咕嚓的声响。拉车上了大道,马儿觉出了轻松,竟小跑起来。最后,两匹阿尔登终于在贺三的唿哨声中停下了脚步。
两匹阿尔登合力能拖动一辆陷进泥沼里的重车。如果它们相互争斗起来,也会造成严重伤害。按理,它们都是种马,都有交配权,根本用不着像普通儿马那样,为了那些骒马连踢带咬,非争个高低上下你死我活不可。但是,牲口不懂这个道理,稍有疏漏,两匹种马狭路相逢,就会本能地争斗厮杀起来,而且,十分凶狠。
阿尔登出事是个意外。原本它们都有各自室内的单间,也有室外的马桩,平时都拴好了笼头,相互隔得很开,就为着不让它们往一块搅和。那次贺三正在这边忙活着,那边拴在外面的一匹年轻阿尔登竟然咬断了缰绳,挑衅着凑到了那匹年老的同伴跟前。
两匹种马先是绕着转着,小心翼翼地互相嗅着、试探着,还转动毛茸茸的耳朵,秃噜噜噜,轻声地打响鼻儿。突然,老种马仰头吼叫,瞪圆了眼睛,露出大板牙发狠。年轻的阿尔登先是一惊,接着就毫不示弱,竖立起金色的鬃毛,大声咆哮,还抬起了前蹄子,跃跃欲试。两个庞大的身躯猛然间就冲撞到一块,咕咚咕咚地响,听着就像残垣断壁倒塌的声音。
马儿平日里善良的大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光泽,眼白充血,好像罩上了红色的小网子,显出了少见的疯狂。它们不管不顾地互相撕咬,喘息怒吼,嘴角上喷着白色的泡沫儿。开战一会儿未见高下。它们不约而同地使出了看家本领。两匹大马先脱离了接触,分开身子,接着掉转头,用两只前腿撑住地面,高高扬起后蹄尥蹶子。
那巨大沉重的马蹄子,像小石磨,更像是一记又一记大铁锤,砸在它们的身子上、肚子上、腿上,砰砰地響。有时候两匹马飞快弹踢的蹄子撞击在了一起,发出毁坏和破碎的声音。
贺三的叫骂和呼哨此时一概作废。他就像一只猴子绕着两个庞然大物,跳着脚空喊。有人飞跑着去叫“老妖怪”,“老妖怪”提了长鞭,跟头把式一路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
咔嚓一声响,像有人横着劈断了粗树桩。那匹年老的阿尔登咕咚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震得地皮一颤。被踢断腿的老马,梗着粗壮的脖子挣扎,最后,它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把硕大的头颅伸直了贴到地面上,嘶喘着,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眼睛光芒散淡,退去了凶暴的神情。它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那条被毁了的右前腿。横直折向前去,平行着贴在地面上。一段染血的断骨从碎裂的皮下支出来,勉强和身子连缀着。
老阿尔登宁死不服,再鼓起勇气,趔趄着,晃荡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竟靠着三条腿勉强站立起来,却更显出它的绝望和悲惨。摇摇晃晃的老马,浑身哆嗦,几乎要散了架子,耳朵耷拉,鬃发披散,双目半睁,那条断腿血肉模糊,白骨支离,就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老阿尔登仰头长嘶,叫声里充满了哀痛。它试图往前再迈步,却力不从心,咕咚一声,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年輕阿尔登木然而立,完全没有胜利者骄傲的神情。它低下了脑袋,从肩胛一侧转向地面,一双大眼紧紧盯着倒卧一旁的伙伴。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像卷起来的大树叶儿,微微颤抖不停。半晌,它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打了个响鼻“秃噜噜噜”。年轻的马也受了伤,嘴唇被老马踢得裂开,伤口又深又阔,像一张小孩子的嘴,还在流血。那些血丝丝连连,在风中不断飘落到伤马的身上。
人们跑过来,以倒地的老阿尔登为中心,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大家摇头叹息,议论纷纷。如此重的伤,怕是没法治了。就算是像人那样截去前肢,活下来的马也废了。种马种马,这马要是不能配种,又干不了他的活计,养着实在一点用都没有,还不抵养几口猪。平时护马如子、以马为荣的贺三,彻底崩溃了,他瘫坐在老阿尔登的头前,一手提着那副空笼头,一手来回抚摸着马头,张开大嘴号啕不止,泪如雨下。
重伤的种马不吃不喝,时时悲鸣。有人报告了指导员。马生过来,板着脸,背着手,绕着伤马转了两圈。他脑子里翻篇儿,仔细琢磨着,黑河地区对于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具体处理制度,最后确认,没有。于是,他停下脚步,眼瞅着伤马,长出了一口气,说:“伤成这样,没治了,杀了吧!”
一听这话,平时在马生面前颇具分量、眼下像个臭要饭似的贺三儿,转身抱住了马头,哭得浑身哆嗦,没了人样。
阿尔登颇为沉重。十来个年轻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把这两千多斤的骨肉弄到了一挂马车上。拉车的使役马,和车上的大种马相比,显得娇小纤弱。没准儿,这些拉车马里面,就有这老阿尔登的儿女。这老种马工作七八年了,它播撒的种子可是遍布引龙河两岸。
人们把伤残的老种马像卸货一样,张了车辕子,紧靠着铁匠炉挂马掌的粗木架子,滚落在地。然后,用粗麻绳拴牢了马脖子,再把绳头绕过了木架子上的横梁,几个人发声喊,一起用力,高高地吊起了马头。那颗马头巨大而美丽,轮廓分明,半睁半闭着一双大眼,时不时发出粗重无奈的呼吸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可挽回的命运。再看马那半瘫着的身躯,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威风和雄壮,沾满了尘土杂物和斑斑血迹。
杀猪宰羊这活儿,在场里通常都是由“独眼龙”来干。这次,他却翻动着红眼圈,推脱说:“杀马这活儿,一辈子都没干过,弄不好。”
知青都明白,这儿的人不肯杀牛马一类的大牲畜,认为那是造孽缺德的阴损事儿。马生传话:革命工作,不干可以,回头接受批判当典型。最后,“独眼龙”答应:“动刀割马脖子,开膛破肚都行。但是,得先把马弄死。要不介,爱谁谁,就算批判也不杀马。”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人们不约而同把眼光都聚在了铁匠炉打大锤的傻子身上。傻子不傻,稍有迟钝,每天乐乐呵呵,半张的大嘴里含了半泡口水,在铁匠炉抡大锤打那些烧红的铁块子,像一架肉机器。本来傻子也和众人一样,扎了围裙、抱膀子依着铁匠炉的破门往外看热闹。现在,师傅叫他去寻了平日里抡动的十八磅铁锤过来。傻子闭上嘴,吸溜口水一笑,转身寻到铁锤,递给师傅。师傅却不接锤,指着木架子上吊着的马头,还拍拍自己的脑门儿示意。傻子一瞬间手持铁锤愣住了,半张着嘴,口舌间汪着的涎水亮晶晶的,像透明的碎玻璃。等到傻子彻底明白,一声怪叫,扔了手中铁锤,蹲在地上,双手作揖,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不行啊!不行啊!我还有八十岁的老妈啊!”
这时候还知道提你老妈。又不是让你杀人,有啥不行的?”
“求求大家伙啦,你们都是大爷大妈呀!”
反正这是你们铁匠炉的活儿,你不干,让你师傅干也行。”
一提师傅,傻子不吱声了。师傅自小就带着他,管吃管穿还教手艺,对他恩重如山,在他心中是父亲般的亲人。要是师傅不理他,他都不知道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更别说怎么干活挣钱过日子了。瘦小的师傅掏出一支烟卷儿,直接插傻子嘴上,还划了火柴给他点着了。傻子抽了一口烟,深深吐了一口气,嘴里的口水弄湿了半截烟。
傻子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大马平整的脑门,抬头又瞅了瞅师傅,最后高高举起铁锤,“哇”地一声怪叫,砸了下去。声音像打碎了一只陶罐,听上去并不响亮。老阿尔登马身子猛地一抖,立刻就像刺破了的轮胎整个瘫软下来,四条马腿也像拉过了劲儿的弹簧,一点点蹬直,僵硬了。
“独眼龙”戴着那顶油污的帽子窜上去,一把推开了瞪眼睛发愣的傻子,把一柄肘长的木柄尖刀,深深地刺进了又宽又厚的马脖子,只剩下了油腻腻的黑色刀柄留在褐色的皮毛外。他看上去用尽了力气,那把锋利的长刀在马脖子外整整转了大半个圆。刀锋过处,滚动的血流,给马脖子镶上了一道粗重的红道儿。割断了马脖子的“独眼龙”,嘴里喊道:“都闪开!”说完麻利地一跳,顺手抽出了刀子,躲到旁边。
除了颈骨,马脖子几乎被分成了两部分,刀口间,分明能看到被刀子挑断了的动脉血管,像小水管子一样射出浓重的鲜血。那些冒着热气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浇在两步开外的土地上,立即积成了一汪黑红色的小水洼。
一匹种马能抵七八只猪的大小。连着一个星期,场里顿顿都吃马肉。红烧、清炖、爆炒、干炸换着法儿地做,后来还剁馅包过马肉饺子。马肉好吃,没有牛羊肉的腥膻,也不像猪肉那么油腻。只是稍稍有点发柴,没那么软烂。终究是一匹老马呀。
什么东西连着吃,不用三顿也都倒胃。到了最后,大家还没拐过大食堂的山墙,一闻着那股子马肉味儿,都犯恶心,往外吐酸水儿。
贺三泪眼婆娑,饿得直打晃,坚决不吃一口马肉。有人好心去劝,给他说人是铁饭是钢的理儿。他微弱地倒口气儿,哑声说:“兄弟姐妹的肉,侬也吃啊?”
“说啥呢?好心当他妈的驴肝肺!咋不饿死你个王八犊子。”
贺三说话都没劲儿,更没心思动手与人相搏。他哈哧带喘地抱着自己的行李,搬到禁闭室里蹲着,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我不是人哪!阿尔登毁在了我手里。还不如我死了,让种马活过来。”
一天到晚就是这套嗑儿,把自己折腾得神经兮兮的。指导员马生亲自相陪,好言好语再三劝说,总算把他安顿下来,还是搬回种马号喂种马。像这样,犯错误的手下和严厉的领导之间,把关系颠倒过来,在分场还是头一回。贺三还哭着喊着向马生要张纸,让马生盖上章子,讨个记过处分。他说,这样心里好过点。
贺三的种马号里还有两匹奥尔洛夫,这奥尔洛夫和阿尔登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马。阿尔登是身高体壮、拉大炮的挽力马。奥尔洛夫则是身高腿长、奔腾如飞的骑乘马,是骑兵胯下真正的战马。远远地看过去,奥尔洛夫倒有点像放大了的猎狗,腰身苗条,腿脚纤细,连马脑袋看上去都显得玲珑秀气。
因为身材匀称,奥尔洛夫更显高大。这马全身墨黑如炭,油光水滑。它爱干净,也敏感。有时候几只蚊蝇落到了身上,奥尔洛夫就把自己的皮毛突然那么一抖,简直就像飘动的黑缎子。奥尔洛夫的黑色,黑得彻底,黑到了家,像闪光的煤块,更像打磨抛光的黑玛瑙。
让人惊讶不已的是,这么从头黑到尾的马身上,竟又有那么几处点缀的纯白。脑门上有一处,从上至下,大致呈菱形,洁白如云,柔润似奶。那纯粹的白在漆黑中漫到了唇上,又变成了淡淡的粉。挨着四个马蹄子往上,都有一巴掌宽窄的环状白毛。再近了看,奥尔洛夫弯着黑天鹅般的脖颈,黑鬃飘洒,双耳像直立的削竹,头顶那朵白莲花。那蹄踏間极负弹性的小腿腕上,又配饰了四只闪光的银镯。就是这奥尔洛夫,拖着瀑布长尾,拴在种马号的前边,成了一幅油画。
知青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成了它的崇拜者。他们震惊于造物主的神奇,这哪里还是马哟!这分明是眼下这荒凉的土地上一尊难得的艺术品!没人不爱这完美的马儿。胆子大点儿的人慢慢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去抚摸奥尔洛夫的坚实肌肉。黑马轻轻地一抖,像驱赶讨厌的蚊蝇,头也不回。摸马的人并不在乎,心满意足地傻笑着,回头会意一众的伙伴。
如果这时候别人看着眼馋,也乱糟糟地挤上去凑热闹。黑马仍然不回头,会悄悄弯起一条前腿,不轻不重地那么一弹。围上来的人轰地一下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笑。有人挨了马踢,疼得龇牙咧嘴,撸起裤腿儿看自己的红肿紫青处,赶紧揉,那人一边揉,一边似笑非笑,嘴咧得像哭似的。
扁脸贺三还是那副衣衫褴褛的样子,提了一桶清水过来饮马。他一手指着挨踢的知青,咧着大嘴,不断声地骂:“勿要乱摸行勿啦?愿摸,找地方摸侬个老婆去。也不看看你那阿污卵的爪子,这要是给传染上病菌,你负得起责任吗?”
“拉倒吧!那阿尔登死的责任谁负来着?”
骂人不揭短,挨踢人一句话堵住了贺三的肺管子,他立马蔫头耷脑,转过身,垫着自己袄袖子在马脖子上摩挲,小声嘟囔。
奥尔洛夫聪明异常,贺三喂养它、画它、还训练它,教会了它许多小节目。贺三拍拍马脖子,招呼道:“坐!坐!”那马就听话地弯了后腿,支着两条前腿坐了下去,简直像一条放大了的狗。贺三儿接着命令道:“挠一个!挠一个!”那马立刻抬起一双前蹄,一上一下地倒腾,看上去又像一只巨型黑猫了。等到扁脸贺三改变了口令:“立——正!”奥尔洛夫唰地立起身,把两只前蹄磕得啪的一声响,然后站得溜直,一动不动,真有一股子临阵战士的劲头儿。旁边的闲人插嘴胡乱喊,稍息,立正,趴下......黑马都不理睬,还是一动不动立正站着,直到贺三下了新的口令,才变换姿势。
远及百里的总场有个张瘦子,是全场唯一的长江吉普车驾驶员。张瘦子爱车,永远把那辆吉普车擦得绿瓦瓦、亮晶晶的。他说,那辆吉普车是他媳妇,带自己媳妇出门,断没有让她蓬头垢面的道理。张瘦子常拉着领导来分场,见到贺三爱马,似自己爱车,颇犯寻思。按理儿,你爱你的马,我爱我的车,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论起一个爱字,还兴许同病相怜,搭着肩膀成了好友。但是,现实里,俩人还弄得挺拧,都自夸、怼人,没完没了地拌嘴、不服气。张瘦子说贺三:“看你那个屌样,穿着个破棉袄,戴着个破帽子,骑着个破马,活像个土匪。”
贺三反唇相讥:“侬个衣裳再靓,也就一开车的。这要是搁古代里相,侬就是抬轿子的,还不抵我这土匪。”
两个人互不服气,话头最后还是转到了各自所爱的车、马上来。
“这马,漂亮是漂亮。不过,聋子的耳朵,也就一摆设。还什么骑乘马,吹呗!它跑得过汽车吗?”
瘦子贬马,还故意探过身子,按了按自己身边的汽车喇叭。
贺三涨红了脸飞身下马,两步跨到瘦子跟前,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指着瘦子汽车里的方向盘,不顾轻重地喊:“册那!在这里相绑块儿肉,狗都能开着满哪跑,个鸡巴(普)车。”
马夫和驾驶员都年轻,互相揪着脖领子,差点动手打起来。场里平时少热闹,两人缠斗几近唱戏放电影,十分吸引人,不大一会儿就聚起了不少人。放马归号的“兔子”抱着鞭杆看了两分钟,上前拉开梗着脖子叫号的两人,说:“咋地?还真动手撕吧呀?挺大的老爷们儿,像小嘎子似的。到时候整个鼻青脸肿,好看是不?”
“兔子”分开了两人,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最后点了点头说:“要不这么着,你俩谁也别吵吵,咱都不服气是吧?干脆,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你俩比赛,跑过桥,往南大岗上蹽,以黑林子边的道牙子为准,看谁先到,先到为胜,认赌服输。敢不敢?要敢,就押上两块钱,给大伙儿买烟抽,不敢拉倒。”
“哪能啦?不敢是瘪三,赢房子赢地都敢跟你拼。”
“就你敢?我还真就不信,这四条马腿还能撵上我的车轮子。来!押上!”
两人嗓子眼儿都堵着一口气,红头涨脸拍胸脯,从兜里掏出两塊钱,都递给了“兔子”。“兔子”接了钱,找半块砖头就势压在大道边上。
瘦子和贺三互相勾了手指头,然后,一个转身钻进了吉普车,手握方向盘,点火挂挡,轻踩油门儿。车身轻轻振动,只待一头冲出去,另一位带过缰绳,在马头上一绕,翻身上马,顺手甩下了身上的破大氅,露出里面红色的球衣。黑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图,瞪起眼睛,来了脾气,它四蹄纷踏,仰头长嘶,甩动得嘴里的衔铁咯楞咯楞响,连那坠地长尾都纷扬着翘了起来。只等贺三手里的缰绳一松,倏地窜出去。“兔子”站在一车一马中间,示意二人预备,然后,抽动手里的鞭子,啪一声,像燃着了一枚大炮仗。汽车轰的一声冲了出去。奥尔洛夫愣怔了一下,才在主人一声呼哨中,猛然飞奔起来。
从比赛的起点到终点,估摸着应该有两公里的距离。沿途不断地有人聚汇到道边来,他们都被车马的比赛激动地挥着双手,连喊带叫,说不上是为谁叫好加油。
黑马还没跑出去多远,贺三的帽子就被风吹落,在地上叽里咕噜滚,像个小西瓜。吉普车加大油门,一阵风似的唰唰往前跑。车后的排气管子冒出了一股淡淡的白烟儿,那烟儿飞快地旋了两下,立刻消失不见了。
奥尔洛夫黑马梗着脖子,蹄声不断点儿,疯狂地在沙石大道上奔驰。它的肚子离地面近了许多,整个马成了一团紧贴地皮的黑色旋风。那黑马撒开了四蹄,一瞬间滞留在空中,简直就是在飞!贺三低低地伏在鞍上,就像粘在马背上一样。远看,他身上那件球衣,像一面飘动的小红旗。
张瘦子暗自咬紧了牙,弓腰伸头,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吉普车下坡,过桥,上坡……张瘦子不断变换排挡,原本自己手法精熟,眼下竟时有发抖。结果,车子变速箱里传出了嘎嘎的噪音。一听这声儿,瘦子都为自己窝囊得直紧鼻子,暗地里自骂。他时不时瞟一眼车上的后视镜,又不敢盯住了细看,就觉着有一朵浮动的乌云从后面飘了上来。很快,那团云又从车的左边飘了过去。现在,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们,眼看着车轮子在转,马蹄子在翻,前马后车之间的距离竟然静止不动了。张瘦子用眼睛的余光,感觉着那团压迫着自己的黑色,心里懊丧极了,他咽了口唾沫,伸脚轰油,再次把油门踩到了底。可是,这都没用,看那样子,就算是把这辆长江吉普开散了架,也没法缩短车马之间的距离了。
马儿不用更换排挡,它的排挡在自己的肚子里。奥尔洛夫对贺三腿上、手上、哨音那些精巧的示意和指令心领神会,执行起来分毫不差。宝马在扑面的狂风中,眯缝起眼睛,好像微笑着飞腾。
实际上,车马间那段相持并没有多久。一上坡,黑马就把吉普车越落越远了。贺三在马背上扭过头来,冲后边车里的张瘦子扮鬼脸儿,他那张扁脸一扭歪,丑似妖魔。张瘦子差点儿就哭了,不是被贺三吓得,他实在是经受不起这马撵汽车的失败。
撂远了看热闹的人们,眼看着一团乌黑点着一朵红,飞快地升上了黑林子的道边,接着那只墨绿的甲虫才爬上去,大家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谁都知道,贺三赢了,张瘦子输了;奥尔洛夫马赢了,长江吉普车输了。
返回出发点的贺三,接过别人好心递过来的帽子,扣在头上,又挽起球衣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嘴里念叨:“嘁,这跑起来风真硬。”然后,大模大样地哈腰捡起了那砖头下压着的四块钱,冲大家伙儿招手示意,再冲着直眉瞪眼的张瘦子打了个响指,牵着他的宝贝去饮水了。
晚上,贺三买烟散给大家,人人都有份。他还额外买了一斤杂瓣糖,喂他的黑马。那马吃糖,也是贺三惯出来的小毛病,吃的时候得贺三用手掌托着,否则马嘴朝下含不住,那些糖就掉到马槽里了。
不打不成交,张瘦子打那次车马大赛之后再来分场,总往贺三的种马号里钻。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哥们儿,司机教会了马夫开汽车,自己也被贺三带成了引龙河一流的骑手。
时隔四十年,老贺头儿重返分场。回归青春锚地的贺三,背着手在原本是种马号的那片空地上转圈儿。口里小声念叨:“没了,都没了。”
这里已经难得见到几匹马了,偶尔入眼的那几匹可怜的幸存者,又瘦又小,低头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头儿都没有。贺三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老长个晨光,也没繁殖出个好马种,这怎么还罐子里养乌龟,都缩缩了?”
他说的没错,引龙河畔确实曾经有过龙驹奔腾、宝马长嘶的风景。时下富裕安稳,却实在少了英雄神奇的气度和架势。说这话,苍头知青都听得懂,他们梦中的引龙河畔常响起马儿灵动的咴咴嘶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