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蔻
最后一课或春日美好碎片
蜗牛、鸽子、响尾蛇
军人服务社卸货的三轮车
这些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事物
看惯了军校日常
日复一日,守候着起床号与队列口令
还有匆匆赶往教学楼的我
第二十五次,我讲授原子轨道
给微小粒子们排兵布阵
理论是一只猴子,它智慧又狡黠
翻着跟头无限循环
将所有轨道拆解,打乱
让无规则运动的分子悬停在
充满任意可能性的角度
当光子辐射能量
电子由基态跃迁到激发态
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种场面我未曾亲见
只能喃喃自语,和学生们一起
陷入春日纷飞的花絮中
且沉醉,且迷离
下课了,学生们欢呼雀跃
立于讲台的我仿佛也置身其中
最后一课像极了第一堂课
没留住只言片语
转身下楼,依旧是——
蜗牛、鸽子、响尾蛇
军人服务社卸货的三轮车
我还是那么年轻
对未来充满期待与好奇
突围吧!女孩①
请将书翻到第一百七十五页
梦的介质纯净,叶子脉络清晰可辨
窗台上摆满了医学符号
和访客们大肆跳动的人心
你们大概不认得我了
写着名字的纸条早就烧没了
我十六岁,伸手抓过三把刺刀
命令它们——一起扎进我的胸口
我来自江南,太行不是我家
但我倒下,女孩的鲜血淌出来
这里就成为永恒的故乡
爱情能提前一点来,就好了
淡淡的云总被风吹散
我和他一起翻过了花塔山
漫山的红叶真美啊,我的心
始终比脚步轻
镜中的双眼总饱含着希望
无论头发散乱还是精致打扮
都是属于我们的样子
亲爱的女孩,快看
山下有一群比例失调的怪物
脸部塌陷,手中举着武器
它们自称“铁壁”
滑稽的躯体摇摇晃晃
却滋生出大胃口
一寸寸凿向我们的土地
我狠狠教育了它们,那群兽
一直伺机要再杀我一回
而我根本不在乎
我爬了起来,只管往前走
梯子沟,绵延十余华里
进沟神门两山夹持,形势险要
沟底山势步步升高,可作登天之梯
是时候亮出真本事了
你是能飞的,她生来就会潜水
前面几位都是寂寞高手
一个晚上队伍就涉过了梯子沟
有人闯了一路红灯
有人左顾右盼,速度却越来越快
马已走到不敢挪步的险要处
过去,马拉着我们嫁人、杀人
现在,宁可我们拉着马飞檐走壁
也绝不放弃任何一员
一百六十三名伤员
我们要带他们一起走
为他们包扎、敷药、缝合伤口
保佑他们,做他们的菩萨
背不动就抬,抬不动就推,推不动
就停下来等,看着,陪着
這些受伤的人这些流着血的人
我们要趴在他们身上
替他们挨刺刀、挡子弹
我们要救他们,救到死
等他们死了还要救
救出他们的灵魂,让灵魂飞走
尽管现在,我们被困住了
困进了混沌不堪的铁器
前方架起了机关枪
仿佛一群吐着火舌的疯狗
我们点着数,一个接一个把伤员挪到身后
我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把自己送往枪口
女孩,跑起来吧,奔跑着收集飞弹
那些杂乱无章的发射统统无效
反倒是它们,正被我们精确瞄准
太行崩裂成无数平行的深渊
我们站在边上,站在无限和虚无之间
这就是青春,我们认同了
也享受了,从呼啸和破碎中
提取出安宁与完整
女孩,突围!
围住我们的不过是阴霾
不过是用杀戮构筑的迷阵
丑陋造型、坏天气、罪恶的小东西
它们上蹿下跳,渐渐合拢包围圈
围住我们的不过是脆弱
不过是,赴死前的爱与不舍
不过是,撤退途中泪流满面的风景
女孩,突围!
它们越将我们包围,我们越要冲出去
用针刺破注视,用牙咬断呼吸,用头撞烂思考
女孩,突围!死是正确姿势
借我的死垫高你的死,再借你,再借她
借平铺直叙完成垂直站立
突围吧!女孩
跳崖的女孩投湖的女孩
架着伤员比伤员更为残破的女孩
子弹洞穿的女孩脑浆迸裂的女孩
女孩女孩衣服撕烂的女孩乳房踩扁的女孩……
访客们,请合上这本书
不用再往下读了
漫山的尸骨早已入眠
在悠悠梦境中化作深秋的红叶
窗外陷入巨大的黑暗
黎明到来之前就是这样的
突围、突围、突围
赴死、赴死、赴死
血淋淋的军装、休克、濒死挣扎
数不清的伤口、吃不饱的饭
耐心、沉默寡言、暴脾气
黎明到来之前就是这样的
夜训
卧姿装子弹,恢复射击
最基本的步枪科目
已困扰了她半个多月
太难了,一整套动作下来
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
需要忍住骨头与金属的撞击
还要通过声音去控制力度
再凭空造出无形的标尺
死死卡住——
那个唯一正确的位置
她心想,女兵与步枪
本是一场狭路相逢
而黑暗,无疑加大了所有难度
从站姿到卧姿
一个简单的转换动作
她也不得要领
仿佛某种庞然大物
用最笨拙的方式爬坡、喘息
指导员说:夜训
就是在微光环境下
把战士的手练成鹰的眼睛
她偷偷伸展双臂
想象着鹰的飞行
它们会盘旋、会俯冲
见识过一整片草原的绿
站军姿的艺术家
并拢双腿,挺直脊梁
再一根一根地绷紧神经
收腹!抬头!目视正前方!
站军姿——军营必修课
从酷暑的训练场
到四千米凛冽的高原
从晨光中的海岛到北极边防
战士们个个练得挺拔之势
他们的身体,正与祖国大地
建立起一种特殊关系
人们并不了解
军姿中每一位战士都是艺术家
当秒针“嘀嗒”,时间越走越慢
疼痛与沉重全方位袭来
眨眼间就会引发一次肉身的沸腾
他们迈开腿,舒展双臂
疯狂地旋转加腾跃
而实际上,整支队伍仍然纹丝不动
身体与大脑维持着精妙的平衡
有的人是冰雕,纯洁而通透
用冷静雕凿出紧凑的威严
有的人展开了画布
肆意挥洒浓墨重彩的热血
身旁的战友则置身大海
任波涛捶打,不由分说的浮力
让紧收的下颌松开了舰艇的扣子
长时间站立,会让人失去耳朵
万籁俱寂,万物的存有也随之淡去
这时,有人想象出一座高山
让它矗立在眼前
仿佛戏剧的科班生在晨练
清一清嗓子,就要喊出锦绣山河
在号令声响遏行云的那个时刻
这些脱颖而出的艺术家们
一个接一个,蜂拥而入
使命和责任的双肩
升起抑扬顿挫的节奏
鼓点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
仿佛春雨和雷电
密集地撒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①在1941年“反扫荡”梯子沟突围战中,护送伤员转移的大多为十六七岁的白求恩学校女学员,面对两千多日军的包围,手无寸铁的她们始终坚守医护人员的天职,誓死保护伤员,在槍林弹雨中冲出一条血路,伤亡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