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贷的父亲

吴思慧

2021年12月14日，是我从事学生资助工作以来最难忘的一天。在这一天，我看到了一个满身灰尘的老人，一个埋头苦干的劳动者，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质朴敦厚的父亲。看着他脸上的辛酸和无奈，我开始后悔打电话提醒他归还助学贷款，虽然这是我的工作。

提醒并督促毕业学生按时归还助学贷款，让学生履行自身义务，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今天，我从心里觉得愧疚了。这位父亲，在接到电话后，悻悻然表示，自己的儿子已经两年没回家了，自己也两年未曾联系到他，家里还有小儿子要抚养，家里负担太重。沉默半晌之后，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按了手印了，我想办法。”我沉默了，心里被一口酸涩的气息填得满满的。

次日下午，这位父亲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满身灰尘，仿佛把艰辛的岁月都诠释在了汗水里。他半低着头，沉默地走到我面前，还没开始说话，一双黢黑的手就开始在裤兜里摸来摸去，满是裂痕的手上，沟沟壑壑全是黑色，加上裤子上满是奇奇怪怪的渣滓，让我不忍。他见到我们，不自然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表示他是来还儿子的国家助学贷款的，并没有其他的话和任何情绪。我询问姓名后，问他是否联系上儿子，他却使劲摇头，满脸都是无奈地苦笑道：“他妈妈去世，想让他回来都没联系上。他的电话从来都打不通，只有打来家里催他还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我搞不懂网上的东西，没法管。”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他兄弟也联系不上他，没办法。”我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却利落地拿出银行卡递给我，示意我刷卡还款，好像这伤心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心里叹了口气，缓缓接过来，准备刷卡时，他突然说：“应该是够的，你帮我看看，我前几天去帮人家烧火搬砖，应该是够的。”我说不出话，只能勉强笑着点点头。可他的银行卡上农信社的红色图案已经被磨得只剩下轮廓了，上面满是岁月的痕迹。此时，我手下一颤，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芯片完好的这张卡确实不能识别。我又一次沉默了，这意味着要去银行处理，更意味着他今天可能需要耽搁一些时间，也许今天不能再有其他劳作活动，甚至天黑前都无法回到家。他也犯了难，急忙说道：“微信那些，我整不来，整不了！”我连忙安抚他说：“别着急，我和你一起去农信社换张新卡，完成还款，不会耽误太长时间。”他马上同意了，可一路上还是听他念叨：“我才卖了牛，给了二儿子生活费，这里应该够。”仿佛在安慰我，不会陪他白跑一趟，一定能还上钱。但他不知道，看着他如山一般坚毅、质朴、勤劳、洒脱的背影，我潸然泪下，心中满是尊敬和感动。

还了款，他一声声发誓一般地说：“等我攒够了钱一定来归还剩下的，我按过手印的……”我说不出话来，再一次勉强笑着点点头。我眼含泪光看着他远去，直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下班的路上，我的思绪犹如波浪一樣奔涌。有时候，人生真的是一场地狱和天堂的博弈，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有无奈，但能真正永葆初心、赤忱面对、少有怨怼的人确实难得。这现实确实让人唏嘘，可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我始终相信人心的温度和力量。我不知道大城市的晨昏和繁华赋予了人怎样的意义，但只想叩问远方的这位人子：午夜梦回时，你可曾落泪？那封存的善良中，你可知道父母很想你、很爱你，他们不会怪你。作为一个学生资助工作者，我真诚地想对这位学生说一句，切莫“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时也真诚地祈愿这世界能多点关爱和包容，可以让人打开心门，愈合伤痕，真诚相待，找到人生的价值和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