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少勇,周芷秀,林润泽,袁 莹,李霄鹤
(福建农林大学园林学院,福建 福州353002)
“传统聚落”是聚落经历一段时间的传统影响而形成的产物,其蕴含的民居风貌、空间形态、宗教信仰等大量文化遗产具有相对的延续性与稳定性,能映射出一定地域范围内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众多学者关注的热点[1-3]。 然而,“快餐式”旅游热潮下的过度开发和“同质化”发展模式对传统聚落地域性和原真性的冲击严重致使景观特色遗失。 有研究表明,疫情后自然风光类和历史文化类的旅游目的地产品备受青睐,透露出游客较深层的基本游览需求,也揭示了传统聚落景观个性化保护的紧迫性[4]。
古堡作为传统防御聚落的典范,目前国内研究多集中于秦晋地区、陕西地区等堡寨聚落较为密集的北部和中部地区,主要对部分保存较好的实体聚落进行测绘调研,围绕其文化背景、完整形态、建筑特色等展开研究[5-7]。 由于诸多历史因素,福建亦成为古堡类防御性传统聚落的诞生地;但在现代化需求的日益驱使下,古堡逐渐退至社会文明的边缘,福建古堡多数已成百废待兴之态。 然而,在现存寥寥的文旅化古堡中,漳浦赵家堡以其深厚的历史底蕴和独特的风景内涵吸引越来越多游客, 早在1985年纳入第二批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 但由于人为的复杂性和环境的脆弱性,赵家堡存在保护与开发的矛盾,加之缺乏合理的规划建设,古堡的景观意象有待合理挖掘和传承。
“景观基因”对传统聚落演变始终具控制性意义,是指对传统聚落景观特征具有决定性影响并世代传承的文化因子,即文化景观的传承特征[8-9]。 当前传统聚落景观基因研究在理论方面多集中于相关理论内涵、景观基因识别体系构建、景观基因编码及图谱平台构建等[10-13];实践研究围绕以传统聚落、特色景观为主的文遗地展开,主要对案例地的景观基因进行识别以指导其文化传承与保护[14-19]。 相关研究已产生“胞—链—形”理论、景观信息链、聚落“双修”等一系列指导传统聚落景观基因传承的成果。
景观基因的识别有助于把握和理解传统聚落景观风貌特征,攸关其传承和保护。 作为独特时空背景下的产物,赵家堡与现代人隔着时代和历史的鸿沟,加上旅游的快餐化和程式化,人们对之理解难免流于模糊粗疏;从景观基因的角度解析能够较为客观、全面、深入地表达其特征。 因此,景观基因的挖掘是优化漳浦赵家堡风貌建设的关键;目前关于赵家堡的研究多集中于建造历史和形态[20-22]以及景区旅游开发[23-24],从景观基因视角对其风貌特征识别尚少。 综上,本研究在借鉴景观基因识别方法的基础上,结合赵家堡聚落的现状构建其景观基因识别指标体系,以此指导赵家堡景观基因的识别与解析,以期指引赵家堡景观的精细化塑造及今后传统聚落风貌的保护和传承。
赵家堡方圆0.5 km,系南宋末族皇裔闽冲郡王赵若和的避难隐居处。 位于福建省漳浦县东北部的湖西畲族乡,属著名侨乡和台湾同胞祖籍地,沈海高速公路将之联络各地,仅距漳州市区90 km(图1)。 土堡兴起于嘉靖末叶的抗倭斗争,是古代民间群体防御的产物。 赵家堡蕴含闽南古民居军事防御特色,城内大致呈生活区、礼仪区和园林区之格局,历经400 余年,犹存丰富的遗迹旧构。 因由赵宋后裔所建造,仿宋都之布局立意,依稀可见汴梁之遗风,赵家堡对研究古园林遗产及乡村景观活化具有特殊价值。 近年来,随着新型城镇化的推进和旅游业的快速发展,赵家堡的整体风貌日益改变,原有的文化原真性存在被篡改现象。 综上,选赵家堡为案例地,对新时期城镇化背景下传统聚落文化景观的保护及其在景区规划中的应用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图1 研究地位置概况
本文数据主要由文献研究与实地调研获得。 研究前期,通过研读文献梳理案例地赵家堡的背景资料,以及传统聚落景观基因识别分类原则等相关理论。 课题组于2020年10月1日—3日和11月25日—27日对赵家堡进行2 次实地调研,结合前人研究确定赵家堡景观基因识别指标体系;其次经由观测、拍摄、访谈等,以选址布局、防御建筑、防御构造、民居建筑、公共建筑、园林布置、农事空间、汴梁文化、宗族信仰、习俗活动、方言民谣、传统工艺、诗画意境为识别指标,获取赵家堡的景观基因数据;最后根据构成属性,分类解析赵家堡的景观基因特征。 拍摄方式为手拍、航拍,访谈对象为当地居民、商铺老板、景区导游等。
3.1.1 指标体系构建
前人研究成果表明,传统聚落景观基因大体可从物质和非物质两个层面进行识别,物质层面为聚落选址、 建筑肌理和街巷空间等,非物质层面包括文化沉淀所形成的历史文化、习俗活动和传统工艺等。 结合实地勘察,从物质和非物质风貌景观两大层面,将赵家堡景观基因识别指标体系确定为防御空间、公共空间、文化信仰、语言艺术4 大特征维度,据此进一步细化为13 个识别指标(表1),即选址布局、防御建筑、防御构造、民居建筑、公共建筑、园林布置、农事空间、汴梁文化、宗族信仰、习俗活动、方言曲艺、传统工艺、诗画意境。
表1 赵家堡景观基因识别指标体系Table 1 Gene recognition index system of culture landscape in Zhao Castle
3.2.1 物质风貌类
3.2.1.1 防御空间
(1)选址布局
1)聚族防御的建堡缘起
以抗倭斗争为契机,嘉靖末叶的漳州兴起土堡建造热潮。 《漳州府志》 记载:“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十月,有倭寇由漳浦县地方登岸,屯住六都后江头土城,烧毁房屋, 杀掠男妇无计, 漳自是有倭寇。 ”加之官风败坏,百姓遭受“贼梳兵篦”的生存威胁。 漳浦傍海依山,古时受倭寇海贼侵扰尤甚,乡民聚居抗敌,土堡建筑应运而生,并逐渐形成全县寨垒相望相助的总体防御布局。 据计,漳浦县200 多km 的海岸线上布有54 座古堡寨垒。 其中,始建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的赵家堡最负盛名。
据史料,南宋理宗时期,魏王赵匡美的九世孙赵时晞将其子赵若和献予理宗。 不久元军攻破临安,赵若和随驾南逃,几经周折后迁至漳浦县的佛昙积美小村,自此匿姓为黄,从其手书《漳浦积美赵氏谱源》(1316年)中足见其满腔悲愤,只能“终身抱恨,未尝敢对人言”。直至洪武十八年(1385年),同姓通婚事件迫使赵氏献出族谱,终得复姓为赵。 赵氏族谱载:“盖奄自存者百余年,人始知识积美有赵氏为赵宋后也”,赵氏家族从此公开露面。 而赵氏发迹乃始于赵若和的九世孙赵淑宽之子赵范,其以进士出身、勤政爱民、官至浙江按察使司副使,系赵家堡的创建者。
2)背山向水的聚落选址
赵范在万历二十年致仕回乡后,因苦于海盗之患且“素有耽山林癖”,萌生卜庐入山、逸老课子、聚族蓄众的意愿,于是群山环抱、平缓开阔的畲乡湖西盆地成为聚居防御两相宜的不二首选。 赵范在《硕高建堡记》有“决意卜庐入山”之说,“卜庐”即请风水师勘地相宅之意,可见风水思想对赵家堡选址的影响。
风水理论中主张山居宜“坐实向虚”,意即背山面水、负山临水。 作为“逸老课子”和“聚族蓄众”的防御场所,赵家堡自然离不开山的庇荫和水的滋养,其东南方向背依硕高山,西北方向面临官塘溪,是为背山面水之势;加上“山谷盘密”和“田土腴沃,树木蕃茂”的自然资源优势,此处自成具备舒适小气候的隐蔽空间。 其次,《风水辨》的“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说明风水主张宅基宜立于凸向水中的岸边,如此宅基可随水流冲积泥沙而扩大,赵家堡即位于官塘溪的凸向水面之处。 此外,赵家堡西南向有高且长的山脉坐落,东北向布有地平势缓的小山,有利于遮挡高温季节来自西南向的湿热信风,符合风水原理的“收气挡风”之需。 综上可见,赵家堡在选址上充分考虑山势地形、方位朝向和水源气候等因素,彰显古代传统防御聚落的生态智慧。
3)内外两堡的空间布局
赵家堡包含内外两城,内堡由赵范建造,外堡由其子赵义扩建;赵氏父子两代人历经30~40年的精心施工,方成如今所见规模之大(图2)。
图2
内堡位于全堡地势较高的东南角,约占0.31 hm2,呈不规则长方形平面,实为赵范隐居的“大夫第”。堡内主要包括高楼、小楼、堂屋和小平房四组建筑,其中高楼的视野最为开阔,可将全堡及邻边林田揽入眼底。 后因赵范之子赵义认为其父所建城堡太小,不足以防不虞和固民生,遂向府县要求扩建城堡,以达到“平居则守望相助,遇急则身家各棒”的目的,并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动工[25]。 相比森严戒备的内堡,外堡除新建民居和开辟城边农田外,又拓设庙、埕、戏台、书院、园林等交流休闲场所,极大程度上充实了堡内的精神生活,升华了聚落的原始防御功能。
(2) 防御建筑
赵家堡的防御能力之极当属内堡,且以“完璧楼”最为突出,其乃赵范和妻妾子女的居处(图3)。 完璧楼通高13.6 m,分3 层,32 m 见方,墙体底部由花岗岩条石交错而成,2、3 层均以黄砂土、红糖水、糯米浆拌成的“三合土”夯筑。1、2 层内均以小房间环周而布,每间设楔形小窗以便观察楼外动静,亦作枪眼。天井四周用通廊环绕,其石砌地坪比一层地面沉降1.2 m 以防潮,乃闽南地区所仅见。 下达天井的石台阶边隐有直通城外的暗道,平时作排水用,战时可作应急出口。 全楼仅西北向设厚12 cm 的榕木大门,门板与门框留有缝隙以便在敌人火攻时注水灭火;门上嵌刻有“完璧楼”的青石匾。 门对面的双层小楼和两侧的小平房,与完璧楼共同围成前院,院中有一古井,供平时和战时楼内用水。 小楼是赵范家属的居处,1 层为五开间,2 层为三开间并挑出木通廊,扶栏镶不同木质纹饰并上红漆,典雅美观。 小平房为杂役下人居处,较简陋,仅屋脊饰有同高楼、小楼一样的彩瓷拼画。院子东、西侧为出入口,外有堂屋、小平房、平地等附属防护设施作为缓冲带。堂屋“诒燕堂”由门楼、庑廊、天井和正堂构成,是赵范直系亲属的居处,屋脸的蓝黑彩饰、屋脊两侧的泥塑装饰和燕尾脊构造等均体现闽南农村民居的建筑特色,“入孝”、“出弟”、“翠竹”等窗户对联点明了儒家尊崇孝道和道家追求长生对社会价值观的影响。
图3
内堡建筑主要包括高楼、小楼、堂屋和小平房,并由城墙联系成易守难攻的防御有机体;四组建筑以土石材料为主,木材等其他材料为辅,形成风格协调的建筑群体;同时,建筑之间强烈的高度对比亦是封建宗法等级观念的鲜明投射。
(3)防御构造
内堡分别于城墙的北向、东北和西北设3 处城门,现仅北门和西北门开放。 城墙厚约1m,由条石、丁石交叠并在中间填土筑成,北城门边设石阶梯、墙上设内敞外狭的楔形窗口便于瞭望,与内堡建筑联合成多重封闭的防御空间形态。
外堡由长1208 m 的土石城墙围合,墙体随山起伏,呈背山面水、南高北低的猛虎下山之态。 城墙约2.5 m厚,高4~5 m 不等,墙体内外侧均以长石板交错筑就,墙芯夯土以节减石材。 城墙附带6 座既增加墙体强度、又可借其凸部驻守御敌的马面。 城门共设4 处:1)南门正对硕高山,形制低窄且地处偏僻,为避赵氏先祖南逃之讳,建成即用条石封堵。 2)北门为正城门,设于地势低缓开阔的北面,面向田野林盘;原有城楼已毁,现留镌刻“硕高居胜”的匾额;城门均由石构,所设瓮城是其最大特点,瓮城为不规则六角形,约100 m2,可在敌人攻进时围而歼之(图4);瓮城内立两座石碑,其一刻有万历四十七年赵义续建外城的官府批文及建堡经历,其二刻有《硕高筑堡记》且仅存残碑。 3)东、西城门形制相似,均设悬山式城楼,城内沿墙身设登楼石梯;楼门凸出城墙外近4 m,门洞由3 层条石拱券叠就;东门拱券上嵌题有“东方钜障”的匾额(图5),西门匾额题刻“丹鼎钟祥”。
图4
图5
赵义扩建的外城不仅极大增强城堡防御功能,且将其父赵范单纯依赖内堡的被动防守观念转变为“周全桑梓、造福一方”的进取心态。 从组织堡民练武巡城、击退海盗,再到发动邻近村寨联防破贼,赵家堡逐步树立起“光照丹鼎、威震四方”的军事榜样。
(4)民居建筑
有了内堡的核心统摄和外堡的坚实围护,赵家堡成为防御实力雄厚的城池。 堡内建筑不再苛求于最初的防御功能,继而以内堡为据点,在其附近陆续扩建满足日常作息的具备一般功能的民居;堡内的防御功能日趋完善且富于弹性,堡民因此得以安居乐业、相互守望。 其中最具代表的民居建筑有3 处:
1) 府第。 赵范以进士出身,赵义曾任南京中书舍人,号称父子大夫。 因此赵义在组织乡民克敌制胜的同时,亦着手完善堡内环境以彰显父子大夫的雄厚财力和社会地位。 一组气派堂皇的建筑群在赵范内堡的左前方筑起,称为府第。 府第面向西北,依地势前低后高,落差约2 m;原由5 座面阔均为19 m 的五进堂屋组成,占地约7260 m2,该形制在当地称“五落大厅”;现仅中间3 座保存相对完整;外墙以厚长条石做基,转角处以纵条石过渡,墙面用深浅不等的灰色、褐色、土黄砖块平竖交叠砌成,屋脊饰彩瓷拼画,屋檐饰彩绘纹样。 这种形似衙署的合院住宅群既反映了当时上层人士追求气派的建筑价值观,也透露出古代森严等级制度下羡慕虚荣的社会心态(图6)。
图6
2) 三堂。 赵氏子孙日益繁衍,内堡东北侧又建起均为前堂后寝格局的忠、志、惠三堂,称三堂。 三堂形制相似,每座均设大门、正堂、后堂,共三进,两侧以庑廊联成天井。 屋脸前堂两侧蓝黑交织的图纹、屋身素净简约的颜色、屋脊彩瓷片拼贴的图案,尽显闽南民居的清新秀丽、端庄雅致。 后因人口激增,部分外迁,如今三堂已作祖堂之用(图7—8)。
图7
图8
3) 辑卿小院。小院由三堂西北侧的小巷引入,巷口有一镌刻“读书处”三字的糙面巨石;院内东面矮墙开一小门,悬“辑卿小院”石匾;赵义别号辑卿,由此可知辑卿小院乃赵义的读书休憩之所。 作为附属于文人书院的小型园林,辑卿小院虽全貌不再,但从遗址仍可见其结构之精巧。 小院外墙体态圆润,转折处以过渡柔和的弧面取代垂直分明的墙角,并开一高瘦的六边形小门,墙面石质冰裂纹与三合土约上下各半,下部石质冰裂纹稍高,上部饰以小巧的几何形窗洞、波浪形墙檐(图9);院内尚存一组青石桌椅、一对花岗岩雕制的石笋、一个雕底的青石花盆等小品配置,整座小院延续城堡土色石质的肌理,于拙朴中见精致,处处渗透着温润婉约的文人气质。
图9
3.2.1.2 公共空间
(1)公共建筑
府第的中座系“赵氏祖庙”。 前堂两侧各设侧门,与二堂隔一石板空地;二堂设高约1 m 的台基,堂门前置一对雕刻游龙飞凤的青色抱鼓石;堂内以青砖墙面配青石柱础,以红漆大木柱承托抬梁式木结构,堂上悬挂记载赈灾事迹的“福曜贺兰”大匾;府第前的红砖大埕铺有长百余米的石板路,埕中有两只供防火的大石缸、四组石旗杆座、一口石质大马槽等,士大夫家族祖庙的官家气派展露无遗(图10—11)。此外,堡内还建有诸多用于集会、节庆、休闲、祭祀等活动的其他公共建筑,如东门的城隍庙、西门的土地庙、北门的武庙、广场、戏台和公厕等,堡民的文化生活与精神世界也因此有了物质实体的依托场所。
图10
(2)园林布置
赵家堡的园林主区位于府第西侧,占据以佛庙为中心的整个小山坡。 山坡上置有多处或拙朴天成、或稍作摆置、或镌有咏石诗的天然海蚀岩石;墨池碑、摩崖、禹碑、聚佛宝塔等隐于幽径林隙,俯仰之间可感受弥漫其中的雅致高远之意境,生动写照了师法自然、天人合一的造园思想和艺术境界。 山坡旁有荷花池,池分内外,以一长石堤区隔开,池中植野趣横生的水草清荷;内池靠山坡的一侧有石桥横跨水上,桥由通直和拱券两段构成,造型古意奇特,桥身刻曰“汴派桥”;桥边配一亭子,亭有六角,覆琉璃瓦,与小桥相映成趣。 堡内植物多富乡风野趣,以古榕、古龙眼树最具代表;艳丽浓重者仅有美人蕉、三角梅等少数乡土品种;鸟雀耕牛、鸡鸭猫犬在巷陌林地时常可见,侧面印照了赵家堡人的淳朴性格。 武庙右后侧有一悬满祈福红包的百年古榕,西城门、内堡墙门外、府第大埕等处均有古龙眼树点景。 在乡树野花和碑亭桥石等园林布置的映衬中,赵家堡的园林区呈现一派返璞归真、清新自然的山野气息和艺术氛围。
(3)农事空间
湖西盆地优渥的山水资源促使农事生产成为堡民最初赖以生存的经济渠道。 他们听令于国家政府,同时自爱自强,投身公益事业,积极发挥地主庄园经济的雄厚实力,成为家之孝子、国之忠臣、乡之义士,赵家堡成为东方文明道德与氏族封建关系交织孕育的富裕乡族共同体。
然而赵家堡在明末清初饱经战火,至赵义时代,再无出过达官贵人,风光渐褪。 如今有部分堡民仍延续着农田果林支撑下的务农经济,作物以水稻、番薯、花生、蔬菜、柑橘、柚子等为主。 西城门将人们从事农务活动的林田阡陌借入园中,成为一景。 在耕牛鸡犬的陪伴下,赵家堡人抛去望族贵胄的优越感,以“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和勤劳勇敢、淳朴正直的作风,融入到平民一族的生活节奏里。
3.2.2 非物质风貌类
3.2.2.1 文化信仰
(1)汴梁文化
赵家堡记录着赵宋皇族后裔历经数百年波折,从落难隐居到公开露面、再到家族中兴的跌宕起落,其间复杂奇特的情感经由建造者的象征性手法,在物质实体中有所表露。 当年赵范目睹赵若和的手书家谱后“潸然陨涕,痛王室之多艰”,遂“寻先王缔造故处,旧构犹存,山川环郁”;赵义承其父之情思,曾游历两宋都城,采集与赵宋王朝有关的文物史迹,并在建堡时刻意模仿。
因此,赵家堡的景观风貌受中原文化尤其汴梁文化的影响深刻且鲜明:1)赵范建造内堡时,隐喻“完璧归赵”之意,特将3 层土石方楼题名为“完璧楼”,开创了赵家堡精神与感情的物化之先河,也奠定了堡内沉重苍凉、激越上进的景观基调。 2)外城、内城、完璧楼三重布局则影射汴京外城、内城和大内的三重布局。 荷花池的内外布局仿照汴京的潘湖、杨湖;池上石桥取名“汴派桥”,系对北宋盛世都城汴梁的怀念;其拱券形桥段乃影射《清明上河图》所展现的汴州桥(图12)。 3)荷花池边有一石碑,所刻“墨池”二字系北宋书法家米芾镌于石上之迹,明万历年间赵范在无为州修葺官署时将之拓印带回,后由赵义摹镌碑上,称墨池碑。 4)佛庙遗址边立有一座每层四面均带佛像浮雕的方柱形石塔,称聚佛宝塔。 石塔以高瘦造型象征汴京的开封铁塔,高度恰为其十分之一(图13)。5)禹庙的建造缘起于对汴京治理黄河水患的纪念,置于禹庙旁的峋嵝碑乃根据汴京时期开封、贵州等地争相仿刻的岳麓书院峋嵝碑而制。 6)从石桌石椅、石桥石塔、石碑石刻等园林布置中,可见赵氏父子外化于物的石头缘结,此一方面影射出古代礼乐之制对审美意识和精神追求的塑造,一方面呼应宋代盛行的赏石文化;当时爱石成癖者甚众,以书画闻名的米芾便是其一。
图12
图13
(2)宗族信仰
堡民生活的有机运作和聚落地位的稳定巩固归功于宗族信仰的引导和维序。 建堡之初,赵家堡人是颇负名望的簪缨贵族,是富甲一方的财神地主;他们在山林沃土中筑堡坚守,形成一个具有浓厚皇族血统优越感和怀旧情绪的特殊小社会;期间孕育的民间崇拜至今仍在堡内较完整地延续:1)祖宗崇拜。 封建宗法等级秩序以家谱、族谱作为记录血缘关系和维系聚落团结的载体,传递于世代之间。 堡内的赵氏族谱即宗法文化的产物。 隐喻“完璧归赵”的楼名,官式大厝的磅礴形制,以及“源远流长”、“光我赵族”、“今而后祖宗一人之血脉流而为子孙亿万之血脉,子孙亿万之精神溯而通祖宗一人之精神”等赵氏祖训都反映了中原文化里认祖归宗和光耀门楣的社会价值观。 “诗书振绪日月长”的祖训则体现儒家文化崇尚诗书礼乐的特点和士大夫家族诗礼传家的风尚。 至今,府第中的赵氏祖庙仍是堡民定期致祭先祖的崇拜场所。2)生殖崇拜。 佛庙遗址边有一巨石曰“仙脚迹”,镌有形如女人右脚的岩画,乃女性生殖崇拜;完璧楼和府第之间有现存木石框和墓碑的“石父”遗迹,乃男性生殖崇拜。 “阴阳配套”的崇拜寄寓了香火延续、源远流长的美好夙愿。 3)护城神崇拜。 佛塔庙宇是供奉护城神的物化场合。 其中,禹庙、佛庙仅剩遗址;现存武庙、城隍庙、土地庙、聚佛宝塔和部分禹碑等。 除聚佛宝塔和禹碑为纯石材制成外,形制最大的武庙雕梁饰顶、绘墙画柱,规格较小的亦有色泽明丽的墙绘,“松鹤延年”、“财子寿”、“双凤牡丹”、“双龙戏珠”、“福而有德千秋祀,正则为神万世尊”等众多图腾书画在此汇聚,成为装饰建筑和点染氛围的素材。 此外,武庙节庆时的闽南戏曲表演印证的是中原关帝信仰和闽南鬼神崇拜的融合;饭馆旁悬挂红色贺卡的古榕是赵家堡人寄信仰于长青树的物化象征,也是祈福文化和旅游文化交融的体现。
儒家文化、中原文化和闽南文化等多元文化缔造下,诸多崇拜对象作为堡民的重要精神支柱,维续了堡内的和谐与繁衍。 庙堂屋宇的神明先祖、匾额对联、仙禽瑞兽,都刻画了赵家堡人渴求庇护、向往安宁、追寻永恒的精神诉求与心理共性(图14)。
图14
(3)习俗活动
身处礼仪之邦,赵家堡人至今仍保留着祖先流传下来的诸多中原习俗。 例如:1)元宵“吃丁棹”仪式。 当年结婚或生子的夫妻到祠堂设宴,邀全村16 岁以上的男丁出席,旨在提醒铭记赵氏后代的身份;2)抬神“行社”。 每逢正月十八,乡民会把各个祠堂、庙宇的菩萨都扛出来绕村游行,以祈风调雨顺、福泽绵长;3)“象头衣”婚礼。 新人行礼时穿白衣白裤、拿白布条,新娘系白围裙,如此一对礼服称“象头衣”,新人婚后便将其珍藏,直至父母去世再取出来穿,并把当中的白布条扎在头上戴孝,旨在教育新人不忘祖先、不忘“孝”道。
堡内庙会庆典时,北门武庙对面、荷花池边的戏台上会有芗剧、木偶戏等曲艺表演,芗剧、木偶戏乃漳州地区的传统民间艺术,闽南文化对赵家堡习俗的影响可见一斑。
3.2.2.2 语言艺术
(1)方言曲艺
语言在发挥基本的信息交流功能外,亦以丰富的格调、韵律等特征,衍生出诸多充盈堡民精神世界的艺术化载体。源于黄河、洛水一带,闽南语在西晋、唐朝、北宋随民南迁入闽。赵家堡人经历漫长岁月的沉淀,早已习惯代代相传且伴有明显漳浦口音的闽南方言。 《天乌乌》、《西北雨》、《十二生肖相歌》等曾经流传于漳浦民间的童谣,堡内饭馆里飘出的当地人耳熟能详的闽南歌,以及芗剧、木偶戏等闽南方言和音乐旋律融汇成的民间艺术,都印证了闽南文化对赵家堡人的熏陶。
(2)传统工艺
如今的赵家堡依稀可见观赏性、实用性、餐饮性等各类传统工艺品。 这些工艺品大多取材于大自然并化之为神奇,同时伴生出石磨、石缸等食物加工道具(图15)。 不论是在民居的院里巷间横斜摆放的竹笼、竹筐等木质编织品,还是陈放于根雕艺术馆的作品,抑或饭馆商铺里的果酱、蜂蜜、龙眼干、荔枝干、海蛎煎等特色小吃,都凝聚了能工巧匠的才艺妙思,透露着一系列传统工艺在堡民之间传承的迹象,成为一串串属于赵家堡的特有景观符号。
图15
(3)诗画意境
中国传统园林强调感悟意境,赵家堡运用寓情于景,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建筑特色沿汴京之旧,表达对祖宗帝业的深切眷恋与恒久的故园情怀;内堡高低错落的建筑群所构成的苍凉雄壮画面给人以荡气回肠之感;祠堂内彰显先祖遗志的楹联匾额引人沉思遥想、热血激昂;城门里的镌石题字展现着磅礴的刚劲矫健之气;园林区里古老的碑文石刻隐约透露着穿越历史的神秘感和建堡者风雅的审美乐趣;屋脊经久不褪的彩瓷拼画、庙宇内栩栩如生的墙绘彰显了赵家堡灵动活泼的生息。 在诗书礼仪和高雅审美的浸染下,赵家堡以典雅庄重的建筑、天然拙朴的园林、内敛务实的民风,共同凝练成含蓄蕴藉的气质和美感,展现出极富个性的景观风貌。
图11
由景观基因构成特点,将识别的13 类景观基因分为:1)主体基因。 指的是对整体景观风貌起主导作用的景观要素;2)附着基因。 即依附于主体基因并强化主体基因特征的景观要素;3)混合基因。 指文化融合形成的成分较复杂的景观要素;4)变异基因。 指由原景观基因在历史演变中进行自我更新与重构而形成的景观要素(表2)。 由于4 类景观基因的集体塑造,赵家堡聚落呈现土石肌理在山林掩映间隐约可见的整体表征,加之群山绵延和田野阡陌的烘托,古堡在野的厚重和沧桑依稀可感。
表2 赵家堡景观基因分类Table 2 Gene classification of landscape in Zhao Castle
3.3.1 主体基因
赵家堡景观基因体系中,完璧楼、城墙、城门和府第的风格最为鲜明,符合“总体优势性”的景观基因识别原则,具有主导景观风貌识别的功能。 其中,完璧楼邻近东门,属堡内高度和防御能力最为突出的地标性建筑,具统领全局的核心意义;城墙、城门的体量突出,位置显眼,土石材质筑就的构造尽显城池的刚健雄浑,且与附近山林盘密的环境高度协调,是中国古代民间抗倭文化和防御意识的集中凝练。 府第是堡内体量最大的民居建筑,同时包含了祭祀赵氏先祖的祖庙;五落官厅的宏大形制充分彰显了望族名门的高贵地位和雄厚实力。 综上,完璧楼、城墙、城门和府第以防御森严和气派堂皇的景观特征,高度概括了赵家堡民从最初的收敛锋芒自保周全,到后期时来运转门楣光耀的历史发展过程,归为主体基因。
3.3.2 附着基因
诸多依附于主体基因而存在的附着基因起到了辅助赵家堡景观风貌特征识别的作用。 首先,双层小楼、小平房和诒燕堂三者与完璧楼同处内堡,高度、形制和构造的差异烘托出封建等级制度下完璧楼至高无上的地位。其次,古井、暗道、楔形瞭望口等附属构造都强化了完璧楼和城墙的防御性质。“东方钜障”、“丹鼎钟祥”等匾额点明了城门的庇佑功能以及堡民向往安宁的心愿。 西城门外,两棵古龙眼树苍老遒劲、枝叶掩映,成为与城门相得益彰的参照物;山丘林田成带成盘、绿褐交织,衬托着这座生长在大地上的土堡建筑。 此外,府第前的大埕宽敞开阔,大石缸、石旗杆座等附属设施放置其中,府第内的祠堂记录着赵氏家谱和祖训,一齐烘托出府第的轩昂气势和神圣氛围。 综上,附着基因分别有双层小楼、小平房、诒燕堂、古井、暗道、瞭望口、城门匾额、古龙眼树、林田、大埕等,是主体基因特征的强化和陪衬。
3.3.3 混合基因
历史发展离不开文化碰撞与交融,赵家堡因此演绎出众多具有多重内涵的混合基因。 首先,背山面水的选址、内外两堡的布局既展现风水思想和汴梁文化对赵家堡聚落形态的影响,又影射出古代倭患背景下土堡传统聚落的生态智慧和防御智慧。 其次,三堂的建筑构造具有闽南民居的地域共性,而祖堂内供奉先祖的神龛、镌有祖训的匾额大柱等则展示其内部独特性,包含了认祖归宗、光宗耀祖、多子多福等丰富寓意,综合体现闽南文化和儒家文化等多元文化的融汇;辑卿小院作为书院园林,融造园手法、休憩功能和审美爱好于一体,是了解乡绅士族生活风貌的窗口。 护城庙等公共建筑,以及元宵“吃丁棹”、“象头衣”婚礼、抬神等习俗活动,汇聚了信仰崇拜、民谣戏曲和对联、墙绘、图腾等书画艺术,展现了多彩文化对古堡生活的浸润,寄寓了堡民对和谐安详生活的憧憬。 汴梁文化和诗书礼仪的塑造,使得西门园林区的布置风格处处流露造园者深切缱绻的故园情怀和高节风雅的审美境界;荷花池、汴派桥、墨池碑、聚佛宝塔、禹碑等均遗传了汴梁风物的痕迹,再辅以凉亭、题石、绿化等,配置成建筑、雕刻、诗文、书法等艺术与思想、情怀、意境水乳交融的人文景观。 另外,祈福古榕系旅游文化、祈福文化与园林布置的结合。 竹织品、龙眼干、海蛎煎等工艺品和特色小吃是自然资源、商业经济和工艺程序融合的产物,在堡民之间传承至今。 综上,混合基因丰富多样,存在于选址布局、公共建筑、宗族信仰等维度,深化了赵家堡的景观意蕴。
3.3.4 变异基因
为满足堡民生产生活需求和适应新的社会价值观, 赵家堡景观基因在传承和迭代中受外界因素的影响,进行自我更新、重构、改变,形成变异基因。 在旅游产业推动下,堡内的部分民居建筑衍生出商业功能,附设饭馆商铺、根雕艺术馆等营业点,呈现起居和营业相结合的功能形态。 武庙、戏台在后期修缮明显受现代建筑工艺影响,建材选择方面体现尤甚:武庙门楼和围墙装饰选用大量瓷砖、琉璃瓦和抛光石; 戏台立柱采用钢管,顶棚采用亮红色铁皮,此类材料轻浮油光的质感与土堡古朴雄浑的气质形成突兀反差,违和感强烈。 园区的公厕由原本仅供堡民使用演变成旅游服务设施,干净整洁之余,却也因设计上缺少与古堡的呼应而略显失色。 综上,饭馆、根雕艺术馆、武庙、戏台和公厕属于赵家堡景观基因体系中的变异基因。
从景观基因视角构建识别指标体系,分别从物质风貌与非物质风貌两方面识别提取漳浦赵家堡景观基因并分类解析其特质。 主要结论如下:
(1)物质风貌景观基因中,赵家堡的聚落选址蕴藏顺应自然的生态智慧,布局体现形仿汴京的故都情结;抗倭文化和防御意识的碰撞下,层层围护的内堡、散布周边的民居与构造精实的城门城墙形成相互庇望的防御装备,以扎实的建筑技术和深远的思想寓意彰显民族自强不息之精神;公共空间系多元文化的交融,由于儒家文化、中原文化的影响,府第、三堂、庙宇等公共建筑反映出爱慕显贵、光宗耀祖、向往安宁的价值观,加之汴梁文化和道家文化的渗透,书院园林、西门园林区等园林布置透露出士大夫家族崇尚诗礼和追求高雅的审美风气;林田、果园等农事空间是堡民生产生活的缩影。 非物质风貌景观基因中,汴梁文化赋予赵家堡鲜明可感的故园情怀,抗倭文化赋予其团结统一、斗志昂扬的精神内核,传统工艺品和特色小吃则是堡民勤劳勇敢开拓精神的物化象征;民间崇拜、节庆活动等丰富的习俗信仰融入了方言曲艺和书法、雕刻等诗画艺术,并表征于园林造景和建筑构造里,传达出爱好和平、积极向上的民族精神。
(2)根据景观基因构成特征,解析赵家堡景观基因,结果为:完璧楼、城墙、城门和府第是塑造赵家堡景观风貌的核心因素,属赵家堡景观基因体系中的主体基因。 依附于赵家堡主体景观基因而存在,并辅助其特征识别的附着基因为双层小楼、小平房、诒燕堂、暗道、瞭望口、城门匾额、古井、古龙眼树、林田、大埕、大石缸、石旗杆座、家谱、祖训。 混合基因包括以汴梁文化主的多文化交融下的园林布置,三堂、城隍庙、土地庙等建筑,民间崇拜、祈福古榕等宗族信仰,以及选址布局、习俗活动、方言曲艺、传统工艺和诗画意境。 饭馆、根雕艺术馆由民居建筑变异而来,武庙、戏台和公厕深受现代建筑工艺影响,均归为变异基因。 此4 类景观基因共同构成赵家堡的景观基因体系,塑造出赵家堡厚重沧桑的独特景观风貌。
(3)传统聚落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见证了人类发展和时代更替,凝聚了丰厚的历史文化沉淀,寄托着人类的共同情感和记忆。 “四海亦何常,邱客能居乾坤大;天潢虽已远,诗书振绪日月长”的祖庙楹联,也折射出古代皇族后裔复杂丰富又微妙的特殊情感世界和历史参悟。 可见,赵家堡是思想、观念、情感和精神的凝固,是造型艺术与民族意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高度统一,是亟待风貌挖掘、保护和传承的景观遗产。
(1)国内传统聚落景观基因的相关研究尚未体现古堡典型案例,景观基因视角可为挖掘古堡类传统聚落景观特色提供理论和方法支持;
(2)由于特殊地理条件及历史文化因素,福建各地曾布有形式不一的古堡,尤以闽中、闽西居多,为古堡传统聚落研究提供了丰富案例。 因此,福建古堡传统聚落景观基因的识别指标体系需基于各地不同地域文化特征而订;
(3)挖掘赵家堡的主体景观基因可指导闽南地区乃至更大范围内古堡传统聚落景观的个性化呈现与高质量传承。 赵家堡景观基因体系的构建可为今后进一步探讨福建古堡传统聚落景观基因图谱以及中国古堡传统聚落景观区划研究提供基础。
古堡传统聚落景观风貌特征的可持续保护与传承离不开多方力量的支持,如何科学地旅游开发、创新地活化利用,以及合理地文物修缮等问题仍有待深入研究。
图表来源:
图1、3、5、6、10、11、12:作者拍摄; 图2、4、7、8、9、13:作者绘制; 文中表格均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