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爱情

2022-05-06 02:55衣向东
小说月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江平伪军中队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五日,驻扎在山东沂蒙山一带的国民党军C团,趁我鲁南军区主力部队春季反击日军“扫荡”之际,突然进攻以抱犊崮山区为中心的边联县,活埋地方干部群众七十余人,严重破坏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事件发生后,驻守山东根据地的八路军第115师主力部队,迅速发起“讨逆战斗”,一举收复了被国民党军C团侵占的边联县根据地。

王天浩所在的警卫连参加了这场“讨逆战斗”。他当排长三个多月来,还没遇到过像样的战斗,心里早就憋得慌,冲锋号吹响后,他脚下像踩了风火轮,带着全排战士冲在最前面,酣畅淋漓地打了一仗。

战斗结束后,王天浩兴奋地扛着一挺缴获的机枪,从阵地撤下来,要去找张连长炫耀,却得知张连长在冲锋的时候牺牲了。王天浩觉得头晕目眩,手里的机枪坠落到地上。张连长是他的救命恩人。两年前,王天浩家的村子惨遭日军杀戮,幸亏张连长带领警卫连及时赶到,王天浩才活了下来。这两年,张连长把他带在身边,像对待亲兄弟一样照顾他、培养他,纠正他的坏毛病,让他成为一名八路军排长。无疑,张连长的牺牲,让王天浩从灿烂的阳光下瞬间跌入了冰窟。

张连长被葬在团部驻地后面的山坡上。入土前,王天浩用清水给张连长擦拭满脸的尘土,一边擦拭一边念叨,发誓要为张连长报仇。

兩天后,王天浩得知团部要将这次战斗中抓获的俘虏移交给国民党军C团,心里恼火,提着一把大刀,赶到了关押俘虏的祠堂。正好有二十几名俘虏在祠堂大门口列队,准备出发,他二话不说,挥起大刀朝一名俘虏砍去。这名俘虏反应挺快,身子一歪,大刀只削掉了他半只耳朵。

负责移交俘虏的团部徐参谋吃了一惊,冲上去拦住王天浩,大喊:“王天浩,你疯了!”

被削掉了半只耳朵的俘虏怒视着王天浩,吼道:“你有种,跟我明面上拼刺刀!别下黑手!”

王天浩愣怔了一下,呦呵,孙子,你吼什么!狗日的俘虏,你硬气什么?王天浩气得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把大刀朝地上一丢,从身边的八路军战士手里抓过一支步枪,“唰唰”两下退出枪膛里的子弹,把枪抛给那名俘虏,骂道:“下黑手的是你们!来吧,你二舅的!”

那名俘虏接住枪,当即回骂:“你二舅的!”

两人各持一支步枪,拼杀在一起。围上来看热闹的八路军战士都给王天浩加油,而俘虏们也精神起来,给那个耳朵流着血的俘虏吆喝壮威,场面十分火爆。

几个回合拼杀下来,那名俘虏没有了还手之力,连连倒退。王天浩瞅准机会,一个跨步上前,冲着他的咽喉刺去。就在这一瞬,一支步枪架住了王天浩的刺刀。王天浩定睛一看,面前是一位魁梧的国民党上尉军官。

只听那位上尉军官说道:“不要跟俘虏耍横!你有气,冲我来!”

王天浩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劈刺冲过去。上尉军官弹跳两步,立即应战。他的刺杀动作干净利索,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只几个招式,就让王天浩招架不住了。他虚晃一枪,刺刀就架在了王天浩的脖子上。

王天浩不敢动弹。趁此机会,团部徐参谋命令两名八路军战士冲上去,抱住王天浩。上尉军官收回刺刀,淡淡地对王天浩说:“你的刺杀技术,还要好好练练哟。”

很显然,这是在羞辱王天浩。王天浩冲上尉军官叫骂:“你能耐,去跟日本人拼刺刀呀!你二舅的!窝里横,算什么东西!”

上尉军官挨了骂,并没有生气,仍旧平静地说:“作为一名中国军人,对于这次不应该发生的摩擦,我感到痛心和耻辱。你骂得好!杀小鬼子,咱们战场上见!”

上尉军官说完,转身对着俘虏们喊了一嗓子:“列队!”

俘虏迅速列队完毕,像是打了胜仗似的,精神抖擞地跟随上尉军官列队,离开了祠堂。王天浩看上尉军官牛哄哄的样子,又来气了,冲着队伍后面啐唾沫:“神气什么?俘虏还他娘的神气!”

这位牛气的上尉军官,是国民党军C团团长夏德亮的小舅子、团部参谋林承业。昨天,夏德亮把他叫到家里,让他去跟八路军交涉俘虏事宜,他心里很不爽,忍不住顶撞了夏德亮:“现在已经跟八路军搞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算没搞,也不能放着小鬼子不打,却转身去打八路军。作为一名中国军人,很耻辱!”夏德亮狠狠瞪了林承业一眼,说:“你懂个屁!缪军长的命令,我一个小团长敢违抗吗?”

林承业说:“那你去跟八路军交涉俘虏事宜吧。擦屁股的事,我不干!”

林承业转身要走,夏德亮怒喝一声:“站住!这是命令!”

林承业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来到八路军团部,见到了团长牟江平。他对牟江平连连道歉,说这次摩擦只是个误会……牟江平不等他说完,就拆穿了林承业的谎言,痛斥国民党军C团公开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搞窝里斗。“如果再发生这种事,别怪我老牟出手太狠!”

骂归骂,俘虏还是要移交的。牟江平安排团部徐参谋带着林承业去祠堂移交俘虏,不想差点让王天浩闹出大乱子。

王天浩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团部。团政委惊出一身冷汗,杀害俘虏,性质太恶劣了!政委问团长牟江平:“这事该怎么处理?”牟江平大包大揽,说:“你别操心了政委,我来收拾这小子。老牟的‘牟’字怎么写的?‘牛’字上面带钩子,专门对付‘牛人’的。”

王天浩是团部警卫连的,自然跟团部的首长都熟悉。他打仗勇猛,赢得了牟江平的赏识。牟江平曾经瞅着王天浩的背影,跟政委说:“这小子有股虎劲儿,像我。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也这么愣头愣脑的。”

政委知道牟江平护犊子,不肯让牟江平一个人处理,说:“不管你‘牟’字带钩子还是带镰刀,反正这件事要开会研究,让大家拿处理意见,不能咱俩就定了。”牟江平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咱们开会研究怎么处理他!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削掉了俘虏的半只耳朵,没惹出大乱子……”不等牟江平说完,政委就打断他的话,说:“怎么?团长觉得乱子还小啊?真要杀了俘虏,咱俩被撤职不说,他的命能保住吗?”

说话间,徐参谋把王天浩押进了团部,牟江平见了,“噌”地站起来,从战士手中夺过步枪,抡起枪托就抽打王天浩,打得王天浩满屋子乱窜。政委拦住牟江平,说体罚士兵是军阀作风。牟江平气喘吁吁地骂:“臭小子,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掉脑袋的事,你不知道?!哼,要不是政委给你讲情,我现在就撤了你的职!”

政委愣了愣,忙纠正说:“哎哎,我什么时候给他讲情了?老牟,你别给我下套儿,该怎么处理,咱们开会决定!”

政委当即召集全团主要干部开会,研究如何处理王天浩。会上,大家争论了半天,最后决定给王天浩记过处分。参谋长对于这个处理意见很不满意,按照他的想法,应该撤掉王天浩的排长职务。很显然,大家都知道牟江平护着王天浩,给牟江平送人情了。参谋长尊重大家的决定,但提出王天浩有了记过处分,就不能推荐他去抗大读书了。前几天,转移到沂蒙山区的抗大一分校招生,通知115师各单位推荐优秀的连长、排长去深造,他们团推荐的人选中就有王天浩。

牟江平诧异地看着参谋长,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嘴里“咦”了一声,说道:“参谋长你这话、你这话不像你的性格吧?去抗大一分校读书的事情已经研究过了,一码归一码,王天浩记过处分,跟去抗大读书不冲突。”

参谋长据理力争,说:“抗大一分校要求推荐优秀的连长、排长。王天浩受了处分,就不符合优秀的标准。这件事,团长不能再袒护王天浩了。”

牟江平有些不高兴了,看了大家一眼,问道:“我袒护了吗?你们都说说,我哪里袒护了?”

在场的人,谁也不接牟江平的话。政委忙打圆场,说道:“大家先别忙着表态,让参谋长说完。”

参谋长索性说出自己反对王天浩去抗大读书的理由:“受处分了就不能上学。咱们团有这么多优秀干部,哪一个去都行。王天浩跟孙猴子差不多,王母娘娘的蟠桃他都敢偷,去了抗大,肯定会惹出很多乱子,那不是给咱们团丢脸吗?”

牟江平憋红了脸,急着要说话。政委担心牟江平控制不住情绪,忙抢在他前面说:“参谋长的话听起来有道理。可你们扒拉一下,咱们团的连长、排长,哪一个能跟王天浩比?当兵两年多,立了两次大功,有四五次战斗都是他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我承认,他有毛病,文化水平低,头脑不冷静,但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灵气和胆识,只要教育改造好了,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政委说完,牟江平脸色好看多了,使劲儿敲了敲桌子说:“听听,听听!政委说话就是有水平。怎么教育改造?最快的办法,就是送到抗大读书。说句公道话,我是挺佩服这小子的,要不是他命大,都死好几次了。”

参谋长不解地看着政委,似乎还要解释。政委暗暗地给他使个眼色,参谋长喘口粗气,不吱声了。

王天浩去抗大一分校上学的事,就这样定了。

牟江平决定亲自找王天浩谈话,在他去抗大一分校之前,狠狠敲打他一下。牟江平把王天浩叫到自己屋里,将处分的决定和去抗大一分校读书的介绍信一起摆在他面前:“小子哎,我厚着脸皮给你争取到上学的机会,你可要给我争口气……”

王天浩打断牟江平的话,说:“处分我认了,抗大我不去!我要留在部队打仗!”牟江平气得直瞪眼:“打仗!打仗!你就知道打仗!多少人想去学习,得不到这个机会!”王天浩“哼哼”两声说:“那我把机会让给别人。”

牟江平懒得跟王天浩磨嘴皮子,上前拽下了王天浩斜背着的“王八盒子”手枪,说:“你这头倔驴!不去抗大学习,排长你别当了!班长也别当。当你的大头兵去!”王天浩愣怔了一下,脖子一梗,很硬气地说:“当大头兵照样打小鬼子!”说完,转身走出屋。

牟江平气得直跺脚,恨不得冲王天浩的背影骂娘。一边的徐参谋也生气,说:“这小子忒不是东西,真是一头倔驴!跟您都敢尥蹶子。我看就别让他去抗大了!”牟江平朝徐參谋瞪眼,说:“你懂个啥?不是倔驴,你驯出来当猫养?倔驴驯出来才有用处。抗大是个大熔炉,等他从抗大出来,就不是现在的王天浩了,而是一把锋利的宝剑!”

牟江平说着,大步朝外走去。气归气,还得把王天浩拽回来。

王天浩去了张连长坟前,跪在坟头前念叨说:“连长,你别怪我。我不想去学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我要去杀小日本儿,给我爹娘报仇!”

牟江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王天浩身后,用手指点着王天浩的脑壳说:“说你猪脑子吧,你还不服气。我为什么让你去抗大学习?以你现在的本事,只能小打小闹,多杀几个鬼子。但你去抗大学习回来,就不是现在的匹夫之勇了,而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员。那时候,你带领部队消灭更多的敌人,把日本鬼子彻底赶出我们的国土!”

王天浩明白牟江平为他好,央求说:“团长,您就饶了我吧。我真不是学习的料!我大字不识几个,写一个字比生孩子还难。让我去学习,白浪费时间,还不如让我多杀几个鬼子呢!”

牟江平也换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我干脆跟你交个实底吧,让你去抗大,是想让你回来去‘老虎连’当连长,以后所有的硬骨头,都交给你来啃。”

“让我去‘老虎连’当连长?那好呀,我现在就去!”王天浩立刻来了精神。

“你现在没资格。大字几乎不识一个,而且刚提排长三个月,接着提连长,别人会说我偏心眼儿。你去抗大学习几天,回来就有资本了,我替你说话也硬气。抗大出来的,理所当然去‘老虎连’,理所当然去打硬仗,理所当然……那个嘛。”

牟江平边说边偷偷观察王天浩的表情。王天浩眼睛放光,半张着嘴,不停地点头,到最后,做梦似的问:“是真的?”

牟江平说:“我啥时候糊弄过你?”

王天浩立即点头答应了,不过,听说要去学习一年,又犹豫起来。牟江平一眼看透他心里怎么想的,说:“你要是觉得时间太长,在那里待几个月就回来,也算去过抗大了,是不?去一天也算是在抗大待过了。”王天浩半信半疑地看着牟江平的脸,说道:“那……那好啊,我去几个月就回来,不过团长,你要给我写个保证书。”

牟江平眨巴一下眼睛,问:“保证什么?”

“保证我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保证我回来就去‘老虎连’啃硬骨头。”

牟江平心里骂,好你个臭小子,让我给你写保证书,行啊,我给你写。牟江平点点头,当即带着王天浩回到团部写保证书。牟江平在纸上写道:王天浩上学期间,必须好好学习,如不服从学校管理,中途退学,甘愿接受处罚,下放到炊事班做饭,永远不得参加战斗。

团长抬起头来,憋住笑,把保证书交给王天浩说:“喏,念念吧。”

王天浩看着纸上几行字,使劲儿瞪了瞪眼睛。

牟江平忙说:“哦,忘了你不识字。收好了,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一个大团长,就不该给你写这张保证书,让别人看到了,这算啥事儿?”

王天浩得意地笑了,小心地把保证书揣起来。

牟江平开始敲打王天浩,说:“抗大一分校的周校长,长征的时候就是红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后来还当过红31军政委。这个人可不简单,有勇有谋,那脑袋瓜子太灵了,咱们脑子刚转了一圈,他已经转了一圈半了。你在他面前老老实实的,你要跟他耍横,他能让你浑身脱一层皮!记住了,你要是给咱们团丢脸了,回来当伙夫去,永远别想打仗!”

王天浩不以为然地说:“别吓唬我,他还能吃人?”

王天浩给牟江平敬了一个军礼,拿着介绍信去抗大一分校报到了。

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一分校校部设在临沂费县大田庄,距离王天浩团部四十多里路,途中还要穿过几个炮楼。王天浩一路紧赶慢赶,天黑才到了校部。为了方便隐蔽和教学,一分校的学员中队都分散在周边的村庄,赶来报到的学员,在校部办理入学手续后,随即被分到下面各中队。王天浩因为来得太晚,跟十几个学员在校部留宿了。

第二天早饭后,王天浩到校部政治部办理入学手续,递上了团部介绍信。为防止奸细混入抗大学员中,接待干部看完介绍信,特意考问了几个问题,问他们团长叫什么、团部在什么位置等等。然后给他开了介绍信,让他去五大队二中队报到,地点在东梭庄。接待干部问王天浩:“你知道东梭庄怎么走吗?在东南边,也就十多里路。”

王天浩得意扬扬地笑了笑:“我就是本地人,肯定能找到东梭庄。”说完,又压低声音问:“哎,请问周校长在哪里?”接待干部问王天浩找周校长有什么事,王天浩说:“没事,就想看他一眼,听说他青面獠牙,长了三头六臂。”

接待干部笑了,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们团长。”王天浩说着,屁股一蹭,坐到桌子角上。

其实,王天浩屁股旁边坐着的干部就是周校长,他一直在埋头写着什么。周校长抬头认真地看了王天浩一眼,说道:“哎哎,怎么坐到桌子上了?这哪像一名八路军干部!”

王天浩接话很快,没过脑子,说道:“八路军干部的后脑勺上也没刻着字。”

接待干部担心王天浩嘴里再吐出更离谱的话,忙说:“你不是找周校长吗?这就是周校长。”

“蒙谁呢?他是周校长,那我就是……”

“你是什么?说下去。”周校长眼睛一瞪,看着王天浩。

王天浩突然觉得不对劲,忙改口说:“我就是周校长的学生。”

周校长“嘿”了一声说:“脑子转得很快呀。”

众人哄笑。

这时候,一个姑娘走到周校长面前,看年龄只有二十几岁,穿一身农村妇女的破烂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周校长愣住了,问道:“颜青,你咋这身打扮?脸上怎么啦?”

颜青认真地说:“脸上抹了一些锅底灰。您不是让我化装成当地妇女吗?”

周校长笑了。

屋内几个人看着颜青,都笑了。

颜青是来跟周校长告别的,她被派到五大队二中队担任文化教员。周校长刚才听王天浩说他是本地人,知道去东梭庄怎么走,于是就让颜青跟王天浩同路。周校长特意叮嘱王天浩说:“她是我们抗大政治部的干事,去二中队担任文化教员。你路上要把她照顾好,确保她的安全!”

王天浩瞅了一眼颜青,说道:“周校长,让她跟别人同路吧。”

“为什么?”周校长有些疑惑。

“我不喜欢跟娘儿们一起走路。”

颜青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看周校长,又看看王天浩,满脸愤怒:“你怎么说话的?一听就没文化。”

王天浩不以为然地说:“有文化就不来这儿了。”

颜青被王天浩的话噎住了,顿了顿说:“不想来就回去!”

王天浩心烦地说:“行了行了,懒得跟娘儿们斗嘴……”

周校长一脸惊愕,突然站起身,怒视王天浩:“嗨,你挺有理的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八路军战士把我们的女同志喊成‘娘儿们’!”

几位八路军干部見周校长发脾气了,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神色紧张。王天浩忙解释:“说走嘴了,走嘴了……我们老家都这么叫!”

“这暴露出你对女同志有偏见。我们八路军的队伍,男女平等!我们八路军闹革命,提倡的也是男女平等!”周校长训斥道。

“我没偏见,就是跟、跟女同志单独走路,就紧张,我一紧张,就浑身起疙瘩……就想撒尿。”

周校长看到王天浩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缓和了语气说:“你毛病不少呀。今天就是要让你浑身起疙瘩。”

屋内几个人“嘿嘿”笑了,气氛缓和下来。王天浩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朝屋外走,走到门口站住了,显然在等颜青。周校长放低声音对颜青说:“知道为什么让你去二中队?你同学程克在那里当指导员,你们俩的事也该……”

不等周校长说完,颜青就打断了周校长的话:“又说这事儿。我们俩就是同学和战友关系,现在是,将来也是。”

周校长笑了笑说:“程克很不错,我对他比较了解……”

“周校长,我生气了!”

“好好,不说这事儿。我提醒你,抗大的文化教员可不好当,各部队抽调来的学员,都喜欢打仗,不喜欢学文化,有些人还蛮不讲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颜青瞅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王天浩,撇了撇嘴说:“您放心,周校长。我去了,肯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说完,颜青给周校长敬礼,跟着王天浩上路了。

五月初,山里的空气很好,草木蓬勃生长,满眼的绿。王天浩吹着口哨,欣赏一路的风景,大步流星地走着,竟然忘了身后的颜青。最初,颜青连走带跑,紧跟在他身后,但走了四五里路后,便两腿僵硬,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坐在路边歇息,随手从路上抓起一块大石块儿,朝山沟下抛去。

石块儿顺着山坡滚下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走在前面的王天浩警觉地回身看,发现颜青坐在路边不走了。他生气地喊了几声,颜青仿佛没听见,仍旧坐在那里不动。王天浩犹豫一下,反身走到颜青面前,问道:“我说话你没听见?怎么坐下了?”

颜青白了他一眼:“你跑得像驴一样快,我跟得上吗?”

王天浩咽了口唾沫说:“行行,我是驴。要是身后有小日本兒鬼子追你,你肯定比驴跑得还快!”

颜青不搭理他了,把头埋在胳膊里。王天浩嘴里嘟囔了一句,说:“你不走吗?那好,我先走了。”他迈开大步朝前走,翻过一道山坡,朝身后看了一眼,颜青正在爬坡,距离他有一二百米,他只好坐在路边等她。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的把她丢下。

突然间,他发现山下的小路上,走来一队伪军,有人挑担子,还有人推着独轮小车,看样子是出来“扫荡”的。王天浩撒腿朝后跑,对迎面走上来的颜青压低声音说:“快快,躲起来,‘狗子’来了,‘狗子’!”

颜青以为他在捉弄自己,根本不理睬,继续朝前走。王天浩急了,抓住颜青的胳膊,把她拖到路边的杂草丛中。颜青挣扎,想喊叫,但她的嘴被王天浩的手捂住了。颜青很愤怒,以为王天浩欲行不轨,拼命反抗。王天浩把她扑倒在地上,死死摁在身子下面。直到瞥见前方路上出现的伪军身影,挣扎的颜青才安静下来。

伪军走近了。王天浩看到一个伪军班长背着一支三八大盖枪,惊讶地张大嘴,目光跟随着那支三八大盖枪移动。伪军队伍走过后,王天浩直起腰,松开身下的颜青。这时候,颜青满脸绯红,故作气愤地看着王天浩,活动着被他弄疼的胳膊。王天浩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颜青身上,他瞅着前面的伪军,对颜青说:“那支三八大盖枪是我的了!你听着,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别拐弯,走个五六里路就能找到东梭庄。你鼻子下面长着嘴,找不到就打听一下……”

王天浩说完,猫腰走出杂草丛,远远地跟随在伪军队伍后面。颜青急了,想喊,又怕被敌人听到,张了张嘴没喊出声,自语道:“这人,哪像个八路军干部,简直就是个无赖!”

伪军进了一个村庄,队伍立即散开,谁也顾不上谁了,在大街小巷四处乱窜,追鸡撵狗。身背“三八大盖”的伪军班长,跟另外两个伪军闯进一个小院。两个伪军进屋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物品,伪军班长在院子里追赶一只鸡,追得很辛苦。王天浩瞅准机会闪进院子,躲在墙角的麦草垛里,本以为那里很安全,没想到仓皇逃命的鸡竟然也跑过去,一头扎进草堆里,鸡屁股露在外面。伪军班长“嘿嘿”笑了,他眼里只有鸡,竟然没发现草堆里的王天浩。

伪军班长猛地一扑,捉住了鸡。鸡的两只翅膀有力地扑棱着,弄得伪军班长手忙脚乱。王天浩瞅准时机,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唰唰”两下就放倒了伪军班长。王天浩拽下三八大盖枪,弹跳两下,消失在院外。

王天浩离开村子后,才听到身后街道上响起枪声以及“八路”的喊叫声。他机警地四下查看了一番,迫不及待地跳进旁边的山沟里,欣赏起抢来的“三八大盖”。欣赏够了,他才满足地将枪拎在手里,又上路了。手里有了枪,他不敢走大路,只能钻树林、走山沟沟。好在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为了躲开敌人的哨卡,只能绕很多路。

此时的东梭庄已经被节日气氛包围了,很多学员聚集在村子中央的碾盘旁边,跟着指导员程克学唱《抗日军政大学校歌》: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同学们,努力学习

…………

指导员程克站在碾盘旁的一块青石板上,有力地挥舞双手,学员们跟着节拍唱得很投入。

王天浩拎着三八大盖枪喜滋滋地走到村头,哨兵拦住他盘问。听说是来报到的,旁边的队长邱平安收回落在三八大盖枪上的目光,疑惑地问:“哪个部队的?怎么能带着枪来报到?通知上说了,不准带枪。”

王天浩说:“我是特批的,到抗大可以带家伙!”

邱平安吃惊地问:“谁批准的?”

王天浩眨巴一下眼睛,说:“我们团长。”

“你们团长叫什么?”

“牟江平。我们团长说,无论什么时候,作为八路军战士,枪不离人,人不离枪,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邱平安说:“这事儿也就牟团长能干出来,他总是不按规矩办事。”

说话间,指导员程克拿着花名册走过来,问王天浩叫什么,然后在他名字前打了个钩儿,对邱平安说:“邱队长,我们还缺三名学员。政治部给我们派来的文化教员,按说今天也应该报到了……我们二中队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三角地带,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北边驻扎着国民党顽军,南边的临沂县城,距离我们才十几公里,是日伪军的地盘儿,四周大大小小的炮楼有几十个,大路小路都不太平呀!”

王天浩听了程克的话,这才想起颜青,问道:“有个娘儿们没来吗?她在我前面走,应该早到了。”

“什么娘儿们?”程克和邱平安几乎同时问道。

王天浩突然有些紧张,四下寻找着说:“就是给我们二中队派来的文化教员,叫什么……眼睛?”

“颜青?政治部给我们派来的文化教员是颜青?”程克惊讶地看着王天浩。

王天浩点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个音儿。”

“她在哪儿?”程克瞪大眼睛问,“你怎么见到她的?”

王天浩心虚了,犹豫了一下,说:“我在政治部报到的时候,周校长让她跟我一路走……半路上我、我拉屎去了,她等不及,一个人先走了。”

“她一个人走多久了?”

王天浩想了想,说:“有一个钟点了。”

邱平安盯住王天浩,发现他神色很不自然,心里疑惑,拉屎能用一个小时?他问清王天浩在什么地方跟颜青分开的,果断地对程克说:“走,找警卫班刘班长商量一下!”

二中队警卫班刘班长对周边的地形比较熟悉,他蹲在那里,用石块儿在泥地上画了一幅线路图给邱平安和程克看。王天浩和颜青分开的地方叫北岗村,从那里到二中队有一左一右两条路。左边比较近,但要经过伪军的一个炮楼,里面驻着两个排的伪军。右边的路比较远,从国民党顽军的地盘上斜插过来。“我猜测,她可能走左边这条近路,在路过伪军炮楼的时候出事了。”刘班长在伪军炮楼的位置,狠狠地画了一个圈。

程克焦急地说:“刘班长,带上警卫班的战士,跟我走!”

邱平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里一揪,涌上一个不祥的念头。

颜青跟王天浩分开后,虽然不知道东梭庄在哪里,心里却不紧张,毕竟在战场上经历过枪林弹雨,“死”过几回了,独自走几里路算不上什么事儿,即便是遇见了伪军,她也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只是,这个王天浩太不像话了,她恨恨地想,去了二中队一定要跟队长邱平安和指导员程克汇报,让他们好好收拾他。这样的八路军干部,以后怎么带兵打仗啊。

走了不远,出现一个岔路口,正不知朝哪个方向走,过来一个赶毛驴的老伯,六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颜青打听去东梭庄走哪条路,老伯站住脚打量颜青几眼,问她去东梭庄做什么,颜青谎称走亲戚:“有个老姨在那里,从来没去过。我娘前几天去世了,临走的时候叮嘱我去老姨家里看看……”颜青一脸哀伤,老伯说自己也是去东梭庄那个方向,让颜青跟他一起走。

颜青心里踏实了,连忙说道:“谢谢大伯,我正愁不知道怎么走呢。”

老伯带着颜青走了右边的路,他告诉颜青,去东梭庄,走左边的路比较近,但要路过伪军的炮楼,伪军经常在路口设哨卡,让伪军遇见了,他这一趟生意就白做了。颜青看了一眼毛驴背上驮着的两个口袋,问老伯做什么生意,老伯说去贩了一些咸鱼:“外面不太平,你一个女人走路,胆子怪大的。”

颜青委屈地说:“没法子,我娘这一走,家里没什么人了。这次去老姨那边看看,好的话,就住在老姨家里了。”

老伯叹了一口气,不多问了,嘴上说:“这年头,家家户户差不多的光景,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两个人说着话,拐进了一条山谷,想不到迎面冒出一队国民党兵,老伯忙拽驴头,转身朝后走,可是已经晚了,十几个国民党兵狂奔过来,拦住了老伯的去路,二话不说,打开驴背上的口袋,发现是两袋子咸鱼,一个国民党兵朝后面当官的喊:“连长,好东西!咸鱼!”

那个连长瞅了颜青和老伯几眼,说道:“来路不明的货,收了!”

老伯忙用身子护住口袋,央求说:“各位老总,行行好!俺给你们磕头了!”

那个国民党兵扭住老伯,强行拽下口袋。颜青最初有些慌乱,看清楚面前是国民党兵后,她定了定神,喊道:“放开我爷爷!你们抢老百姓的东西,跟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

颜青这么一喊,几个人都愣住了,仔细打量她。那连长一脸淫邪,扯了一把她的头发,说:“这大嫚儿,长得挺俊。是不是小鬼子派出的奸细?带回去审查!”几个国民党兵心领意会,“嘿嘿”笑着扭住了颜青的胳膊。颜青掙扎,愤怒地叫骂:“放开我,你们这些浑蛋,专门欺负老百姓!有本事去打日本鬼子啊!”

正厮打着,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放手!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欺辱良家女子,真是有损形象!”

众人回头,看到有个商人打扮的男人,拎着一个皮箱子疾步走来。连长突然笑了:“有人送货上门了,通通拿下!”几个兵扑向商人,想抢夺他手里的皮箱,却被商人撂倒在地。那连长看出商人身手不凡,朝手下一挥手,十几条枪同时对准了商人。

“别动,再动就打死你!”一个国民党兵喊着,麻利地从商人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惊呆了,“娘哎,这小子还带了一把短家伙。来头不小呀!”

商人打扮的人正是国民党军C团参谋林承业。他不屑地瞪了那个国民党兵一眼,说:“我要想打死你,恐怕你早就不在这儿狂吠了。”连长拿过林承业的手枪打量几眼,说道:“呦呵,二十响盒子炮啊,老子今天发财了!”

国民党兵们想把林承业捆绑起来,林承业气愤地对其中一个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们哪部分的?我是国民党军C团的。”连长愣了一下,斜眼看着林承业:“你是国民党军C团的?我怎么看你像小鬼子的奸细?”

林承业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身边的国民党兵,那个国民党兵打开看了看,惊讶地说:“连长,咱们一个团的……”

连长吃惊地看着林承业,感觉情况不妙。林承业也很吃惊,瞅着连长问道:“这么说,你们也是C团的?”

连长犹豫一下,接过林承业的证件仔细瞅,突然发现证件里面夹了一张纸,展开一看,是给抗大政治部的介绍信。连长抖动着手里的介绍信笑了:“这是八路军抗大的介绍信,五大队二中队……嗨,先给我带回去!还有她,都可能是奸细,一起带走!”

颜青心里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国民党军官是到抗大读书的,跟她一样,也是去二中队报到的。

为了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大一分校招生的时候,给了驻山东的国民党部队少量的学员名额,算是一种友好的表示。不过,国民党部队的军官大都毕业于军校,对八路军抗大一分校不屑一顾,几乎没有报名的。国民党军C团团长夏德亮却动了心眼儿,把小舅子林承业叫到家里,说:“我们现在跟八路军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友军。他们的随营学校最近招收新学员,给了我们几个名额,我决定派你去读书。”林承业不假思索地说:“去八路军的随营学校,有什么可学的?我不去。”

夏德亮用鼻孔哼了一声,说道:“你别看不起八路军的学校。据我所知,他们随营学校教的东西,是你在陆军军官学校都学不到的!看眼下的局势,国共迟早要分,迟早要在战场上分出个高低。我让你去八路军的学校,就是去熟悉八路军那一套战略战术,将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我这是为你好!”

林承业说道:“打八路军不算本事,我要跟日军在战场上见个高低!”

夏德亮换了一种长官的口气,教训道:“林参谋,实话跟你说,你是代表国民党军去八路军随营学校读书的,绝不能给我们国民党军丢脸!记住,你要学习八路军的优点,摸清八路军的软肋,为将来担当大任磨炼自己!”

话说到这份儿上,林承业只能服从命令。

那个连长把颜青跟林承业关在一个屋子里。颜青试探地问林承业:“你真是C团的?”林承业点点头,安慰颜青不用害怕。颜青又问:“你是去抗大读书的?”林承业愣了一下,她能知道去读书的事儿,看样子不是普通农村妇女。林承业问道:“你不像普通人,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颜青笑了:“你更不是普通人,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林承业爽快地说:“国民党军C团参谋林承业。”

颜青忙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林参谋。我是八路军抗大一分校政治部干事颜青,组织派我去五大队二中队担任文化教员,跟你一样,要去那里报到。”

“东梭庄吗?”林承业惊喜地问。

颜青点点头。

林承业急忙站直身子,行了一个军礼,说道:“颜教官好!这个场合有点……特殊。”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国民党军的一个小连长,自然没机会接触团部的参谋。他把林承业和颜青关进屋子里,就忙给营长打电话,汇报自己抓了个奸细,对方谎称是C团的,请营长查实。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营长回电话了,把连长臭骂一顿,说这人是团长的小舅子。连长放下电话,擦了擦额头上的细碎汗珠,说:“我的娘哎,今天踩狗屎了!那小子还是团长的小舅子。我得想办法找补回来,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连长决定带上一个排的士兵,护送林承业去东梭庄报到。

程克和刘班长带着警卫班几名战士沿途找了一圈儿,没找到颜青的踪影,立即求助当地的地下游击队,联系了在伪军炮楼里的“线人”,也没有颜青的消息。无奈之下,程克返回了东梭庄,把满腔怒火发泄到王天浩身上。程克劈头盖脸骂了王天浩一顿,还狠狠踢了两脚。邱平安劝程克别太冲动,眼下的问题不是如何处理王天浩,而是怎么跟周校长汇报情况,集中力量寻找颜青。

王天浩从来没受过这种气,但他强忍着没蹦起来。说真的,他心里有些发毛,颜青去哪儿了?真要出事儿,可就是把天捅了个窟窿。王天浩准备偷偷离开东梭庄,他想,无论如何,自己要去把颜青找回来。就在这时,颜青在一队国民党士兵的护送下出现在村头。

邱平安看到颜青,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跟颜青也是老相识了,忙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颜青同志,欢迎你!吓死我们了,正到处找你呢。你要是出了事儿,周校长能吃了我。”

颜青笑着说:“你把周校长说成混世魔王了。”

程克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颜青,因为太激动,他眼里含着泪花。邱平安很理解程克的心情,特意说:“程指导员带人去找了半天,没找到你,都吓哭了。”

颜青跟程克握手,说道:“老同学,又见面了。”

程克含着泪,点点头,嘴里念叨着:“见面了,见面了……”

邱平安看着眼前的一队国民党兵,不解地问颜青出什么事了。颜青这才想起林承业,忙把林承业介绍给邱平安和程克。林承业走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学员林承业前来报到。”礼毕,他将自己的介绍信递给了程克。

王天浩看到颜青回来,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但认出林承业后,又想起被C团打死的张连长,心里又堵得慌,忍不住走到前面,冲着林承业喊道:“哎,派头不小呀,来报到要这么多虾兵蟹将护送。在战场上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来这儿耍起威风了!我就搞不明白,八路军的抗大,凭什么让你这种人来上学?”

林承业没认出王天浩,被王天浩的话搞蒙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邱平安忙给林承业解围,说:“现在是国共联合抗日,都是一家人,我们抗日军政大学第一分校是为山东抗日队伍培养指挥员的,林承业是友军,是抗日力量的一部分,当然可以到我们抗大上学了。”

“友军?你们知道他是谁?前不久我们边联县根据地遭到国民党军的突然袭击,就是他们团干的!当时找我们要俘虏的,就是这个人模狗样的家伙。”

林承业这才认出了王天浩,揶揄地说:“哟,是你呀,你的刺杀技术练得怎么样啦?要不要再跟我比试一下?”

王天浩羞恼,抡起枪把子砸向林承业,发狠说:“我砸爛你的狗头!”

林承业躲闪不及,枪托砸在了他的大腿上。那个国民党连长一看有表现的机会,朝手下挥手喊道:“弟兄们,保护好林参谋!”

几十个国民党兵的枪口对准了王天浩。邱平安身边的学员不干了,迎着国民党兵的枪口走去,痛骂他们背后偷袭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行径。邱平安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忙对身边的学员喊道:“请二中队学员立即离开,这里没你们的事儿!”

邱平安喊了几遍,学员们仍旧站着不动。双方对峙着。这时候,林承业对那个连长说:“听我的命令,立即带你的士兵离开这里!”

连长无奈地对手下招招手,士兵们收起枪。国民党兵离开村子后,学员们也慢慢散开。王天浩收起三八大盖枪,转身刚要离开,颜青拦住了他的去路。王天浩有些尴尬,咧了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颜青怒视王天浩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颜青报到后,二中队的党支部成员就齐了,当天晚上召开了第一次支部会,欢迎颜青加入这个集体。颜青在会上把半路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大家,提醒大家注意王天浩这名学员。颜青说:“我说出这件事儿,不是因为我受了委屈报私仇,而是觉得要把王天浩这个人作为重点教育对象。”

邱平安和程克恍然大悟,闹了半天,王天浩手上那支三八大盖枪不是从部队带来的。程克当时就提议开除王天浩,让支部成员表态,欢迎会瞬间变成了研讨会。大家都去看邱平安。程克问:“邱队长,你的意见呢?”

邱平安明白程克想让他说什么,但他不能说。王天浩中途丢下颜青去搞枪,这种行为很鲁莽,应该受到严厉批评,但刚报到就开除,显然不合适。邱平安很委婉地说了自己的看法,没想到程克急了,问道:“邱队长,如果组织上派你护送一位重要的首长通过敌人封锁线,你的主要任务是不是确保首长安全到达目的地?中途开小差丢下首长,应该受到什么处分?”

邱平安愣了愣。

程克继续说:“周校长把颜青交给王天浩,让他安全护送到二中队,他中途丢下颜青去搞枪,是不是应该清除出革命队伍?如果颜青出现意外,是不是应该枪毙他?现在我只是提议开除他,哪里不合适了?”

程克的情绪很激动,大家一时沉默了。

程克资历比邱平安老,邱平安不好在这种场合跟他争论,说:“王天浩犯的错误,够上开除了。只是刚报到就开除,是不是需要跟周校长报告一下?”

邱平安这么一说,大家都纷纷点头。程克喘了口粗气,没吭声,显然无法驳回这个建议。邱平安又用商量的口气问:“你们说,周校长会不会同意开除这名学员?”

邱平安看了颜青一眼,征求颜青的意见。颜青说:“我不同意开除王天浩,我想周校长也不会同意的。学员到抗大来读书,就是来接受教育的,如果每个人都十全十美,那还要抗大干什么?”程克惊讶地看着颜青,一脸困惑。颜青明白他的意思,就又补了几句:“这人确实可恨,看他牛哄哄的样子。你们等着瞧,我一定找机会好好教育他。”

既然颜青都这么说了,程克就不再坚持,决定让王天浩做出深刻检查,没收他的三八大盖枪。

“我去找他谈话。”邱平安忙站起身朝外走,众人纷纷跟着离开。

颜青也站起来朝外走,却被程克喊住了。颜青说:“指导员有事吗?”程克满脸堆笑,说:“周校长想得真周到,我们俩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已经让警卫员小马给你收拾好了屋子,就住中队部这边。”颜青愣了一下,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去卫生室跟卫生员红梅一起住。”程克坚持说:“住在中队部这边,我们见面方便。周校长把你派过来,不就是希望我们俩……”

颜青忙打断程克的话,婉转地说:“老同学,周校长不会这么想吧?你不要乱猜测周校长的意思。我跟你说过,咱俩不合适。”

颜青说着就朝屋外走,程克挡在她身前,让她说出理由来。颜青说:“没有理由,就是不合适。”颜青要走,程克就阻拦,两个人拉扯起来。就在这时,邱平安手里拿着三八大盖枪,走进屋里。颜青有些尴尬,想快速离开,不想王天浩跟在邱平安身后,看到颜青出屋,忙拦住她说:“哎,奸细,你别走,把我的枪要回来!”

颜青甩开王天浩,恼怒地说:“你喊谁奸细?!”

“就喊你!不是你告密,队长能把我的枪没收了?”

程克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冲着王天浩恼怒地喊:“你根本不配来抗大读书,什么素质!”

程克和邱平安轮番批评王天浩,说得口干舌燥的,却发现王天浩身子摇来晃去,仔细一看,他竟然打起了瞌睡。邱平安气愤地喊醒了他,让他先回去睡觉。王天浩看了一眼自己的三八大盖枪,悻悻地出了门。

王天浩回到宿舍,学员们都蹲在地上擦枪,这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每天睡觉前要把枪擦拭一遍,万一夜里有紧急情况,可以立即投入战斗。抗大发给学员们的枪,大多是撸子枪,而且平均两人才有一支枪。

王天浩的“三八大盖”被没收了,只能转悠着看别人擦枪,心里郁闷。林承业独自靠在墙角,擦拭他的二十响盒子炮,王天浩很羡慕,在一边偷偷看,趁林承业站起身出门的工夫,他就拿在手里反复欣赏,被返回屋子的林承业撞见了,一把夺过去。王天浩有些尴尬,瞪眼说:“一支破枪!我又不是没玩过。”林承业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你玩过?你说说这是什么枪?”王天浩不屑地说:“谁不知道是二十响盒子炮,也叫快慢机。”

“这枪是哪个国家制造的?什么型号?”林承业问。

王天浩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就蛮不讲理了:“枪就是枪嘛,能打死鬼子就行,我管它哪个国家什么型号的。”

“听好了,这是德国造的毛瑟手枪。”林承业边比画着枪边说,“这枪采用的是枪管短后坐式自动原理,锁闭方式是卡铁起落式,弹匣供弹,枪管内刻有六条右旋膛线……”

林承业越说越来劲儿,最后被王天浩打断了:“行了行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稀罕!”

林承业看出王天浩心里的沮丧,就从旁边拿起一根木棍递给王天浩,说道:“没枪了,给你一根打狗棍,总比两个拳头管用。”

王天浩的鼻子都气歪了,挥起木棍抽向林承业,林承业侧闪身子,劈手抓住了木棍,两人厮打在一起。身边的学员赵兰亭忙把王天浩拉到一边,说:“你要是不嫌弃,我的撸子枪给你用。”

赵兰亭是115师战士文工团的,南方人,是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王天浩瞅了眼他手里的撸子枪,根本没兴趣,睡觉去了。

抗大学员主要有三门课,文化学习、战术演练和思想教育。颜青是文化课教员,战术演练由邱平安授课,思想教育就归程克主讲了。

学员们上文化课没有教室,颜青就把他们带到村边的小树林,把小黑板挂在树杈上,教大家识字。第一堂课,颜青在小黑板上写了“友爱”两个字,诵读之后,给大家解释“友爱”的意思,然后说:“我们二中队学员来自不同的部队,凑在一起要相互团结、相互友爱……”

不等颜青说完,王天浩“呼”地站起来,指着林承业说:“我不跟他友爱!我不跟国民党友爱!”颜青说:“现在国共联合抗日,林承业是我们的同志,当然要友爱了。”王天浩怒视林承业,说道:“就不跟他友爱!国民党军打死了我们张连长,我现在恨不得一枪崩了他!”

林承业斜视着王天浩:“枪呢?你连枪都没有,枪毙谁啊?”

王天浩被揭了伤疤,突然挥拳打过去,林承业躲闪不及,腮帮子上挨了一拳。林承业立即扑过去,两人在狭窄的树缝中展开搏斗。颜青呵斥了几声,他们根本停不下来。旁边的学员发现王天浩在搏斗中处于优势地位,不仅没人劝架,还都在一边为王天浩加油,希望把林承业打趴下。颜青控制不住局面,情急之下抱住了王天浩的腰,这时候林承业没收住拳脚,王天浩就挨了打。

“你跟国民党穿一条裤子!”王天浩暴怒地对颜青喊叫。

指导员程克得知王天浩在文化课上打架,午饭时把王天浩喊出队列,在小黑板上写了“团结”两个字。王天浩不认识,用目光向赵兰亭求援,赵兰亭的嘴唇动了动,王天浩看明白了,很顺利地回答出来。

程克发现了赵兰亭的小动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俩挺团结是吧?你再做小动作,我让你晚上去练匍匐前进!”

赵兰亭吓得脸色变了,他胆子小,晚上一个人都不太敢走路。程克又在黑板上写了“射击”两个字。趙兰亭发现程克一直用余光瞟他,嘴唇不敢动了,偷偷做了个开枪的手势,王天浩大声说道:“枪毙!”

众人哄笑。程克宣布队伍解散,学员们都去伙房吃饭,把王天浩留在太阳底下晒着。程克翻着白眼儿,说:“什么时候读对了,什么时候吃饭去。”

王天浩心里很憋气,猜测又是颜青打的小报告,谁都知道程克跟颜青是同学,而且在追求颜青,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他心里正恨着颜青,发现颜青从伙房那边的院子走出来,到了王天浩身边,把两块红薯递给他,说:“拿着,吃了有力气打架!”

王天浩接过颜青手里的红薯,摔在地上说:“奸细!妖精!”

颜青又气又恼,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薯,瞪了王天浩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就是一头驴!”

王天浩梗着脖子说:“我就是驴!你别跟驴说话。”

颜青无言以对,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王天浩这种人,说什么话似乎都是对牛弹琴,索性躲他远远的。

其实是躲不开的。每天的文化课都要跟王天浩打交道,她站在前面讲课,他趴在下面睡觉,呼噜声很响,这课怎么上?想来想去,她想出一个好办法,把学员划分了十个学习小组,让有文化的学员担任组长,负责管理本小組学员。林承业和赵兰亭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被任命为小组长。王天浩担心被分到林承业的小组,主动要求跟赵兰亭在一起,颜青答应了,说如果赵兰亭管不住他,就换一个强硬的小组长。

赵兰亭很负责任,看到王天浩在文化课上打瞌睡,就去揪他的衣领,当天的词句记不住,晚上不允许睡觉。王天浩似乎也很配合赵兰亭,每天早上起来背诵词句,样子很努力。

这天一大早,中队集合出早操,却不见王天浩的人影。问同一个宿舍的学员,都说起床的时候王天浩的床铺就空了。赵兰亭忙解释说,王天浩一大早去小树林旁朗读书本了。邱平安派人去小树林找王天浩,不见人影。

二中队的早操取消了,全员出动搜寻王天浩,找遍了村子的犄角旮旯儿也没有踪影。程克断定王天浩半夜逃跑了,责怪颜青:“我说开除他,你不同意。现在他自己跑了,你说怎么向周校长报告?你没有带兵的经验,以后就不要……”

颜青挺烦程克这种说教腔调,动不动就卖弄自己那点经验,于是打断他的话:“你有经验,你是先知。”

颜青转身就走。此时学员们都去了石碾那边的伙房,颜青心情很坏,不想吃早饭了。中队部后面有一条小路,通往后山的悬崖峭壁,因为是一条死路,很少有人走,路两边长满了杂草,也有不知名的野花。五月的山区,早晨的天气有些凉,颜青披了一件粗麻外衣,沿着小路朝村后走去,因为心乱,目光散漫而迟缓。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忽听得脚步声,抬头发现有人走来,仔细一看是王天浩,忙喊道:“王天浩,你跑这儿干什么?”

王天浩用树枝挑着一捆杂草,看了看颜青,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说:“你来干什么?只许你来,不准我来啊?”

颜青愤怒地说:“我来找你!全中队都在到处找你!”

颜青说完掉头朝后走。颜青走得越快,王天浩跟得越紧,感觉就要踩到她的脚后跟了。她突然有些心慌,这荒郊野外的,王天浩究竟来做什么?她几乎是一溜儿小跑回到了中队部,正好遇到邱平安和程克,他们准备召开支部会,讨论如何处理王天浩的事情,却发现颜青也不见了。

程克看到颜青气喘吁吁走来,忙迎上去问:“你去哪儿啦?急死人!”

颜青说:“我找到王天浩了……”

话没说完,王天浩已经从身后走过来了。程克质问道:“王天浩,你去哪儿了?”

王天浩把肩上挑着的一捆杂草丢在地上,说道:“采草药去了,打算早操前回来,没想到困在悬崖上,差点下不来了。”

程克瞅着地上的一捆杂草,瞪眼说:“你骗谁啊?这是草药?喂牲口都不吃!”

王天浩不说话,抓起地上的草叶放进嘴里咀嚼着,然后掏出随身带的短刀,对准自己的小臂划了一刀。他的动作太突然了,颜青忍不住惊叫一声。王天浩将嘴里咀嚼的草团子敷在流血的伤口上,很快止住了血。

“看到了吧?是不是草药?”王天浩把小臂送到程克面前说,“能止血,多采点放着没坏处。”

颜青张大嘴巴,心想这人太狠了吧。程克又惊又气,指着王天浩的鼻子说:“你回去给我写检查,写不好就开除,别在这儿给抗大丢人!”

王天浩挑着草药就走,边走边嘟囔了一句:“开除吧,你以为我稀罕待在这儿啊!”

程克疑惑地看着王天浩的背影,对邱平安说:“你不觉得他行踪诡异?盯紧了,别出什么事情。”

其实王天浩到二中队的第二天就后悔了,真不该到抗大读书。牟团长曾说,到抗大待一两天,也算到过抗大读书了,随时可以回部队。现在自己在二中队熬了半个多月,完全可以走了。于是他找到赵兰亭说:“眼镜儿,帮我写个检查,我说你写。”

赵兰亭明白了,快速拿来笔和纸。王天浩想了想,说道:“我因为来报到的路上丢了文化教员颜青,又因为早晨出村没请假,不配在这里当学员,决定退学,回部队打仗……”

赵兰亭笑着说:“这不是检查,这是退学申请。”

“你别管,让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

王天浩把写好的检查送到中队部,只有程克一个人在,他把检查塞给程克后掉头就走。程克看完检查,嘴差点气歪了,没想到王天浩自己要求退学。程克想,既然这样就让他走好了,这种人留下来迟早要出大事。程克也不跟邱平安商量,当即写了一份报告,派警卫员小马给周校长送去。随后,他带着警卫班刘班长,把王天浩关了禁闭。王天浩愤怒地吼道:“你有种就把我枪毙了!”

新学员报到后,周校长就想到下面的学员中队转一转,了解学员们的情况。接到程克送来的报告,听说把王天浩关了禁闭,他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自己应该去二中队走走。抗大训练部的严部长很不放心,让警卫连连长带上十几个警卫员“护驾”。

邱平安和颜青下半晌才知道王天浩被关了禁闭。颜青很不满,说:“这么大的事情,程克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两个人急忙去问程克怎么回事儿,程克把王天浩的“检查”拿给他们看,说:“如果不把王天浩关起来,他早就私自逃跑了。”邱平安觉得这种做法欠妥:“总不能一直把王天浩关着吧?”程克说:“我已经让小马给周校长送请示报告了,尽快把他送走。”

邱平安诧异,责怪地说:“支部会不是研究过了,不跟周校长汇报,我们中队自己处理吗?小马走多久了?”

程克说:“该回来了。”

邱平安忍不住说道:“老程,你怎么能这么处理问题?”

程克气呼呼地说:“怎么处理?你说吧。他提出退学,不管你批不批准,反正他要走。不是没教育他,磨破了嘴皮子,他听得进去吗?”

颜青掉头就走,说道:“我去把王天浩放出来!”

颜青去禁闭室碰了一鼻子灰。从第一次见面,王天浩对颜青就没好印象,后来他的三八大盖枪被收走,心里就更讨厌她了。他冲着颜青说:“奸细,谁把你派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我才不出去呢。谁把我关起来的,谁来放我。”

颜青气得瞪圆眼睛,喊道:“你根本不像八路军干部,都不知道如何尊敬你的首长,土匪习气!”

王天浩嘴角一抿,说:“谁是我的首长?”

“我!文化教员!”颜青快被气疯了,完全没有女孩子的文雅了,怒视着王天浩说,“行,那你就在里面待一辈子。你要是出来,就是一頭猪!”

颜青气鼓鼓地朝中队部走,要去跟邱平安报告情况,老远就看到中队部门前站着一堆人,原来是周校长来了,忙加快步伐,走上前给周校长敬礼。周校长看到颜青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不开心?是不是程克惹你了?”

一边的程克很尴尬,忙说:“周校长太偏袒颜青了,我哪里敢惹她啊?她都不搭理……”程克看到颜青皱着眉头看他,就止住了话头。

周校长走进中队部,先听了大家的汇报,得知王天浩就是称呼颜青“娘儿们”的那个学员,他的脸色异常严峻,沉思不语。好半天,周校长才说:“这个王天浩,真是目中无人啊,比孙猴子都闹腾。你们支部的意见,开除他?”

程克一听周校长的口气,觉得王天浩触碰了周校长的底线,怕是要倒霉了,于是抢先说:“确定了。这样的干部不仅要开除出抗大,还要开除出八路军队伍!”

邱平安一愣,跟颜青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我和颜青不赞成开除,还是要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颜青却赌气说:“不,我赞同开除!他无可救药了。”

周校长突然笑了,说道:“孙猴子头上不是有紧箍咒吗?我就不信没办法拿住这个王天浩。他想退学?做梦!进了抗大,就算他是块泥巴,也要把他打造成可用之才。放他回去了,那个牛哄哄的团长牟江平,会笑话我们抗大太无能。走,我去会一会这个‘孙猴子’。”

王天浩没想到自己的事情会惊动周校长,看到周校长出现在他面前,立马想到牟团长提醒他的话,心里就有些虚了。周校长很平和地问他为什么要退学,他没提自己私自外出的事情,却说程克没收了自己的三八大盖枪,没有枪怎么打仗。周校长说:“抗大学员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而不是打仗。”王天浩一梗脖子说:“那我回部队打仗。”周校长问道:“牟团长送你来学习,你来几天就跑回去了,他能饶了你?”

王天浩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说道:“我们团长答应我了,想什么时候回去都行,回去就到‘老虎连’当连长,专门打硬仗。”

周校长很惊讶,心里说“这不是牟江平的作风”。于是追问:“牟团长真是这么说的?”王天浩干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晃了晃,说:“牟团长给我写保证书了。”周校长更奇怪了,忙拽过那张黄不拉叽的纸细看,看着看着就笑了,问道:“你不识字是吧?”

王天浩茫然地点点头。周校长把那张纸递给身边的颜青,让她读给王天浩听。听颜青读完,王天浩瞪大眼睛说:“不可能,你们一定在骗我。”恰巧,禁闭室门口有很多看热闹的学员,王天浩看到赵兰亭在人堆里,就招呼他读给自己听。赵兰亭读得跟颜青一字不差,王天浩傻眼了,愣怔片刻才醒悟,自言自语地说:“糟了,被团长算计了,上当了……”

“你不是想退学吗?我答应你!”周校长突然收起笑容,厉声说,“邱平安,明天派两名警卫员把他五花大绑押送回去,交给那个牟江平处置,我给师部首长汇报情况,处分牟江平,他给抗大选拔的什么学员!”

周校长说完,拂袖而去。邱平安狠狠瞪了一眼王天浩,“哐啷”一声关上了禁闭室的门。王天浩愣怔一下,忙趴在窗口朝外看,被外面警卫班的战士呵斥:“看什么看?老老实实待着!”

王天浩忐忑不安地缩回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校长几个人走远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颜青有些纳闷,说:“这么愚蠢的人,牟团长怎么选拔他来上学?”周校长笑了,说道:“不正常是吧?牟江平猴精猴精的,你们觉得他能选一个窝囊蛋来上学?这个王天浩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你们别着急,到了明天早晨,这个‘孙猴子’就蔫了。”

果然,晚饭前王天浩就在禁闭室大喊大叫,吵着要见周校长,说自己不退学了,愿意服从中队的一切管理,不过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把三八大盖枪还给他。周校长说:“给枪可以,但必须有两个月的考验期。如果这两个月没犯错误,才可以还给他。”

周校长本来打算明天返回,既然王天浩的事情处理完了,便决定晚饭后连夜赶回抗大校部。因为周校长来了,傅班长烧了一道肉菜,学员们正欢天喜地吃饭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枪声。邱平安心里一惊,正要带人去查明情况,刘班长飞速跑来报告说日伪军包围了东梭庄。

邱平安心里一沉,敌人很可能是冲着周校长来的。

其实敌人并不知道周校长到了二中队。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日军急于在中国战场上取得主动权,把“清剿”八路军的重点放在山东抗日根据地。侵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坐镇济南,指派日军第十二军司令官土桥一次,调集五万日伪军,采取“铁壁合围”和“蚕食”的战术,对山东抗日根据地实行了残酷的“大扫荡”。土桥一次不久前秘密抵达日军临沂指挥部,召开了中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布置了下一步行动计划,其中一项就是“剿灭”抗大一分校。这个任务交给了号称“运动战和突袭战专家”的加藤少佐。

加藤四处寻找抗大学员的踪迹,得到密探报告,最近有不少陌生人打探去东梭庄怎么走。加藤怀疑东梭庄一带隐藏着抗大学员,于是调集兵力对这一带展开搜查。二中队的哨兵发现日伪军后,奋力阻击。抗大校部警卫连连长听到枪声,带领十几名警卫员前去支援,他们都是清一色的卡宾枪,火力凶猛,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此时夜色已浓,加藤并没有向东梭庄继续发起进攻。按照习惯,日軍很少在夜间行动,尤其遇到强大火力之后,加藤从枪声中就能判断出东梭庄里的八路军非同寻常,于是下令封锁了东梭庄几个主要的出口,快速收紧包围圈。在加藤看来,东梭庄里的抗大学员已经插翅难逃,天亮后再发起进攻,消灭他们如探囊取物一般。

学员们都打起背包,做好了突围准备。到底如何突围,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林承业长叹一声,后悔不该来抗大读书,从眼前的情势分析,二中队很难突围出去。

周校长跟邱平安等人在二中队队部紧张地研究突围方案,门突然被推开,王天浩愣头愣脑地闯进来,把大家吓了一跳。王天浩焦急地说:“队长,我知道怎么突围,你们跟我走!”

程克一看是王天浩,气愤地说:“王天浩,出去!一点规矩都不懂!”

周校长摆手示意程克别冲动,让王天浩把话说完。王天浩说:“东梭庄北边是悬崖峭壁,敌人在那里的兵力肯定不多。”周校长疑惑地说:“既然是悬崖峭壁,怎么突围?”王天浩当即蹲下,在泥地上画了一个方位图:“几十米深的悬崖怪石林立,看似无路,但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峭壁上,有一道自然形成的裂缝,直通谷底。这道石缝恰好被悬崖边的一块巨石罩住了,而且周边杂草丛生,站在上面很难发现。从巨石上搭一根绳子滑到下面的峭壁上,就可以顺着峭壁裂缝成功突围。”

周校长很奇怪,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天浩回答说:“行军打仗,安营扎寨,首先要找好退路。我把东梭庄四周转遍了,从中队部后面的小路,可以通往悬崖边。”

颜青想起那天早晨王天浩从小路走来的情景,恍然大悟。程克不以为然:“就算北边的日伪军力量薄弱,你也总要突破他们的防线吧?只要听到枪声,四周的日伪军就会合围上来。上百名学员顺着绳子滑下去,来得及吗?”

“我有办法引开敌人,不费一枪一弹。”

周校长严肃地看着王天浩,说道:“你下去过吗?确定那道石缝能走人?”

王天浩自信地说:“我对天发誓。”

周校长不再犹豫,下达了突围的命令。三个区队的学员,跟随王天浩绕来绕去,最后趴在一片草丛里,观察对面的情况。日伪军封锁了东梭庄的大小路口,在四周的山头上安营扎寨,点起篝火,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狼一样的吼叫声。

王天浩判断得没错,通往悬崖边的小路旁,只有十几个伪军把守。

周校长和二中队的干部围在一起,听王天浩讲解他不费一枪一弹的突围计划。他变戏法似的从布口袋里掏出一只公鸡,公鸡的嘴和爪子都用布条缠着。“我靠近那两个巡逻的伪军,把公鸡放开,火堆旁边的‘狗子’们发现后,害怕弄出动静,不会开枪的,只能去围堵公鸡,我们抓住时机通过哨卡。”

邱平安摇头说:“太不靠谱了,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藏猫猫?”

周校长却笑了,说:“邱队长,我们八路军的游击战跟藏猫猫没什么两样。我觉得可以试试。”

周校长命令抗大校部警卫连连长做好战斗准备,如果行动暴露,立即消灭那十几个伪军,掩护学员们强行通过路口。

大家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盯紧前面。王天浩在草丛里左腾右挪,慢慢接近火堆旁的伪军,藏在灌木丛后,除掉公鸡爪子和喙上的布条,把公鸡抛向一侧。公鸡惊叫两声,扑棱着穿过一片草地,钻进了旁边的小树林。篝火旁的哨兵发现后,以为是山里的野鸡,兴奋地招呼伪军去小树林里围捕。

邱平安和程克带领学员们快速通过路口,从侧面绕过了伪军的篝火,到达悬崖边。王天浩将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拴好,几位身强力壮的学员率先下去探路,然后其他学员抓住绳子,一个个顺溜下去。颜青参加过不少战斗,按说胆子很大,可偏偏有恐高症,拽着绳子不敢往下滑。王天浩二话不说,摁住颜青,把绳子系在她腰上,狠劲儿缠了几圈。颜青明白他要干什么,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不放。王天浩干脆把她提溜起来,然后拽紧绳子往下顺,下面的学员接住她,松了绑,她已经晕过去了。

二中队转移到南张庄村后,颜青就让卫生员红梅查看她的后背,说有个地方很疼。红梅见她的衣服上染了很多血,让她把上衣全脱了,看到她后背上有一道伤口。问她怎么伤的,颜青想了想,猜测是王天浩把她往悬崖下顺的时候,后背蹭到了岩壁的石头。“那人就是土匪出身,我恨不得咬死他!”她说着,真的使劲儿咬了咬牙。

红梅给颜青处理了伤口,帮她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的胸前有一块明显的伤疤,暗红色的,显然是老伤,忙问怎么搞的。颜青平静地说:“都一年多了,去阎王爷那里转悠了一圈,又回来了。”

红梅听着不尽兴,催道:“好好讲嘛,到底怎么啦?”

那是去年春天,颜青跟抗大政治部几名干部去附近的村子搞宣传,不料被伪军包围了。突围时,颜青中弹,被伪军抓获,幸好八路军115师的一个连队去那边执行任务,听到附近有枪声,忙赶过去支援。一位八路军班长追了四五里路,把颜青从伪军手里抢了回来。颜青伤得很重,从她胸口取出一颗子弹头,就连周校长都觉得她活不成了,可她昏迷两天后,又醒了。

红梅急急地问:“救你的班长是谁?”

颜青说:“我当时昏迷了,哪里知道他是谁。”

“这个简单,打听一下他们是哪个部队的,不就找到了吗?”

“我后来听身边的人说,当时这个连队执行紧急任务,把我们救回来后就匆忙走了。”

颜青说完开始发呆。红梅瞅了颜青好半天,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特想找到他?”

颜青回过神来,说:“我当然想当面对他说声谢谢。”

“就是说声谢谢吗?”红梅挤眉弄眼的,一脸坏笑地瞅着颜青说,“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颜青故作生气,不搭理红梅。

天亮之前,周校长离开了二中队,临走时特意把颜青喊到面前,交给她一个任务,就是要想办法驯服王天浩,让王天浩学文化、学知识、有大局观。“像王天浩这类学员还有很多,他们从部队来到抗大,从一个战斗员、指挥员,变成一名抗大学员,身份发生了改变,肩负的使命也发生了改变。他们现在就好比一粒优秀的种子,是八路军的未来,要耐心教育、细心呵护,让他们在抗大快速成长。”颜青听了周校长的嘱咐,说:“您放心,周校长,我一定把王天浩身上的刺儿一根根拔掉!”

周校长笑了,说:“歪歪刺儿拔掉,有些刺儿要留着。都拔掉了,就成‘小绵羊’了,还怎么带兵打仗呀?”

周校长走后,颜青就琢磨怎么能降服王天浩。他不是喜欢枪吗?那就把枪还给他。颜青把三八大盖枪送给王天浩的时候,王天浩瞅一眼枪,再瞅一眼颜青,警惕地问:“周校长说有两个月的考验期,你咋现在就给我了?”

颜青不绕弯子,实话实说:“我想让你专心学文化。”

王天浩观察着颜青的脸色,不说话。

“你很聪明,就是缺少文化。你有了文化,能更好地带兵打仗。”

王天浩不以为然地说:“我没文化照样能带兵打仗。”

“你现在是排长,给你一个团、一个师,给你千军万马,你行吗?”颜青直视王天浩,发现他有些犹豫,没敢回答。颜青又说:“作为我军的高级指挥员,不仅要识字,还要有修养、识大局。你看周校长,是不是很有大将风度?”

王天浩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回团里,能去‘老虎连’当连长就行了。”

“如果你是‘老虎团’团长呢?”

“我……我能当团长?我能当连长就很能耐了。”

颜青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说:“真没出息。周校长说,我们抗大的学员是八路军的未来,现在就像一颗种子,要不断成长,长成参天大树。你不努力,以后林承业他们都当团长师长了,你就要听他们指挥。”

王天浩急了,喊道:“他指挥我?休想!”

颜青看到王天浩急了,心里暗笑,又火上浇油说:“怎么不能指挥?国共合作,很多战斗需要统一指挥,你遇见他,这仗就不打了?”

王天浩不说话了,看得出心里很生气,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恨不得杀了林承业!”说着,眼窝里涌出大颗的泪珠。颜青心里一颤,没想到王天浩跟林承业有这么大的仇恨。仔细一问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跟林承业没有太大关系,不该把这仇恨记在林承业身上。颜青解释了半天,王天浩就是想不通,她干脆说道:“你想找夏德亮报仇,单枪匹马怎么行?听我的,好好学文化,将来当团长、当师长,那才能跟夏德亮掰手腕!”

颜青最后几句话说到王天浩心里了,没文化被牟团长耍弄了,还被林承业瞧不起。他心里这么想着,使劲儿呼出一口气,一把从颜青手里抓过三八大盖枪。颜青愣了一下,说道:“先别拿走啊。我跟你说的话,听进去了吗?”

王天浩闷声闷气地说:“不就学文化吗?我学就是了。”

颜青追问:“如果你不好好学文化呢?”

王天浩想了想,说:“你用枪托揍我!”

王天浩说话还是算数的,再上文化课的时候,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很认真地听。为了整治自己打瞌睡的毛病,他准备了一些干辣椒,困的时候,偷偷塞进嘴里嚼。有一次,颜青上课的时候发现王天浩痛苦地抽搐嘴巴,眼泪直流,惊慌地问他怎么了。他咬着牙根儿闭着眼不说话,颜青更害怕了,说要指派学员送他去卫生室,他这才“哇哇”地喊出声音,大口哈气:“辣死我啦!”他站起来,两脚不停地蹦跶着。大家明白怎么回事后,哄堂大笑。

因为学文化,王天浩闹了不少笑话。他晚上睡觉挨着赵兰亭,梦中练习写字,手指在赵兰亭身上一撇一捺地写。赵兰亭醒来一看,身上被王天浩的指甲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

当然,尽管王天浩学习态度端正了,但是文化底子太差,学会了随即就忘掉,每次考试都是后幾名。相比文化课,他对战术训练课更感兴趣。

七月中旬的一天,邱平安组织学员进行“班组战术配合”演练,王天浩和林承业分在两个小组,演练中谁也不服谁,对抗逐渐升级,就差真刀真枪干了。

训练刚结束,学员们都跑向村边那条河冲澡。他们在泥土里匍匐前进、跳跃腾挪,衣服里灌进很多土。王天浩和林承业似乎还没从训练中走出来,冲澡的时候还在斗嘴。从军校毕业的林承业,自然看不起“土包子”王天浩,甚至嘲笑他用一只公鸡引开伪军的行为是“小偷小摸”的雕虫小技,难成大事。王天浩嘴皮子说不过林承业,一捧水撩到林承业脸上。林承业不干了,也朝王天浩身上撩水,两人像小孩子似的在河里扭打起来,最后都成了落汤鸡。王天浩跟林承业打赌,说晚上去摸敌人的炮楼,看谁能拿下来:“你敢不敢赌?谁■了就是缩头乌龟!”

这种事,林承业肯定不会答应,他用激将法,说:“你一个人敢去摸敌人的炮楼?今晚你去摸个炮楼我看看,搞定了,我服你!”

王天浩嘴角一撇,说:“你等着瞧!”

王天浩脱了上衣,拧干了水,把上衣搭在肩上,气昂昂地往回走。周边有几个学员听到他们斗嘴,谁也没当真,毕竟去摸炮楼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王天浩光着膀子走进村巷,迎面遇到了颜青和红梅。颜青一看他的样子,来气了,喊道:“王天浩,把衣服穿上!”

王天浩愣了一下,忙甩了甩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在他系扣子的时候,颜青突然“哎哎”地叫了两声,王天浩和红梅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惊叫什么。颜青双眼放光,盯住王天浩脖子上挂的一块玉坠。“你脖子上的玉坠,哪里来的?”她说着,走近王天浩,要仔细打量玉坠,王天浩快速地系上扣子,不让她看,大步朝前走去。

颜青快步追上去,拦住王天浩,很严肃地说:“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你管我哪里来的。”王天浩说。

颜青说:“这是女孩子戴的东西啊。”

“啊,是呀,是女孩子送我的,不行吗?”

王天浩气哼哼地走了,颜青愣在那里。红梅觉得奇怪,问颜青怎么了。问了几声,颜青才如梦初醒,慢慢地朝前走,嘴里自言自语:“不可能,他说谎……”

红梅看颜青的神色不对劲儿,问道:“怎么不可能?你怀疑是他偷来的?”

颜青转头看了红梅一眼,摇摇头,不说话了。

当天晚上,颜青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坐起来在黑暗中发呆。红梅感觉到颜青心里藏着什么事情,想了想,忍不住也坐了起来,问道:“颜青姐,怎么不睡觉?”

颜青敷衍地说:“没事儿,不困。”

“你心里有事儿,甭瞒我。”

颜青不说话。红梅凑到颜青身边,搂住她的肩膀,问道:“是不是还在想王天浩脖子上的玉坠?我看出来了,你认识这块玉坠。”

好半天,颜青点点头,说王天浩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坠是她的,她原以为自己祖传的玉坠丢失了,没想到会在王天浩脖子上。红梅“哎哟”一声,说道:“难道真是他偷去的?”

颜青扭了一下身子,对红梅说:“不,不会,我的玉坠是去年受伤的时候丢的……”

红梅恍然大悟,兴奋地说:“从伪军手里把你抢回来的人,是王天浩?”

颜青迟疑地说:“这个倒不一定。但玉坠就是那次丢的,不知道怎么挂在他脖子上了……”

颜青没说完,就听到院子外一阵骚动,紧接着传来紧急集合的声音,她们急忙冲出院子。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学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围拢到中队部门前待命。不大一会儿,出去侦察的刘班长跑回来,说枪声是从北边敌人的炮楼传来的。邱平安想了想,命令各区队集合队伍,做好转移准备。

北边的炮楼距离二中队十五里路,驻了二十多个伪军,平时的任务就是定点设卡,隔三岔五打着搜查的幌子,到周边村子抢几只鸡鸭,然后就缩在炮楼里,因此二中队驻在这里还算平安。

各区队集合清点人数,发现少了王天浩。程克听到王天浩的名字就来气,说道:“他去哪里了?把他找来!”

赵兰亭支支吾吾报告:“昨天他跟林承业打赌,说晚上去摸敌人的炮楼。”

邱平安“哎哟”一声,喊道:“坏了,要出大事!刘班长跟我来!”

说完,邱平安就朝村外跑去。

邱平安带着警卫班的战士跑了四五里路,远处的枪声消失了,夜晚恢复了平静。邱平安心里更焦急了,催促大家加快速度行进。正跑着,突然发现远处有个人影,他急忙招呼战士们闪躲在路边的草丛里。人影越来越近,终于看清了,是王天浩。身上背着四五条枪,大概知道身后没有伪军追赶,放缓了脚步走,“呼哧呼哧”喘气。邱平安那个恨呀,真想冲上去踹他两脚。他对身边的刘班长悄声说:“给我把他摁住!”

刘班长对身边的战士做了个手势,几个人同时扑上去,摁住了王天浩。开始王天浩奋力挣扎,发现是自己人才束手就擒,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邱平安上前,气愤地说:“王天浩啊王天浩,你滚回家种地吧!”

邱平安不敢耽擱时间,押着王天浩回到二中队,在他看来,现在居住的村子已经不安全了,决定连夜转移。中队干部聚在一起讨论,觉得汪沟村群众基础好,他们曾经在那里住过,跟村里的群众比较熟悉,于是立即命令刘班长带领警卫班打前站,去跟村干部接头,查看村子里的情况。

大约凌晨三点,刘班长派警卫班战士回来报告,汪沟村安排就绪,二中队在天亮之前顺利转移到了汪沟村。王天浩是被捆绑着押到汪沟村的,他并没有被安排在老乡家里,而是直接关了禁闭。

这次,王天浩真的把邱平安惹怒了,似乎没什么可商量的,必须劝其退学。他正跟指导员程克商量如何给周校长打报告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王天浩所在团正在附近执行任务。邱平安有了主意,派警卫员小马给团长牟江平送去一封信,把王天浩在二中队读书时所犯的错误如数罗列出来。“牟团长,请你偷偷摸摸把王天浩领走,否则我们就公开除名。”

表面上,这是邱平安送了一个人情,但牟团长看了信,觉得是在羞辱他,当即带着警卫连的几名战士赶过来,来的时候还带了绳子。其实他是要演戏给邱平安看的,如果王天浩退学,他老牟的脸恐怕要搁进裤裆里了。当然丢人是小事,他知道只有抗大才能把王天浩打磨成器,无论想什么办法,一定要让王天浩留下来。

十一

中队干部听说牟团长来了,都出来迎接,要给他介绍一下情况,刚说几句客套话,就被牟江平打断了。他黑着脸问道:“那小子在哪儿?”

牟团长出现在禁闭室的时候,王天浩惶恐地朝墙角躲闪,他万没想到牟团长会突然出现在眼前。颜青跟在牟团长身后,看到王天浩惶恐的样子,觉得很惊奇,王天浩也有怕的人?牟团长手里有什么“紧箍咒”?她正疑惑的时候,就听牟团长一声断喝:“绑起来,带走!”

几名战士都认识王天浩,其中一个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说:“对不住了王排长。”嘴里说着客气话,手上很利索地把王天浩捆绑了起来。王天浩把身子贴在墙上来回蹭,死活不肯往屋外走。几名战士上去架起他的胳膊,他竟然坐到地上伸直了双腿,说:“团长我不走!我要在这儿学文化,好好学文化……”他惊慌的样子,仿佛要被拖出去枪毙。

牟团长指着王天浩的鼻子说:“回去咱俩把账算清了,你脱了这身衣服,爱去哪儿去哪儿!”

王天浩求饶一般说:“我不回去,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学文化。”

“你想留这儿,人家还不要你哩!我们团的名声都让你毁了!”

王天浩忙扭动身子,破天荒地跟程克求情,说道:“指导员,对不起,我以后绝不违反纪律了。”

程克气呼呼地说:“你不配留在抗大,土匪都比你守规矩。”

牟团长听了程克的话,使劲儿跺了一下脚,“嗯”了一声说:“快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我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王天浩啊王天浩,当初张连长在我面前夸你好几次。张连长牺牲后,我送你来读书,本想好好培养你,让你不辜负张连长的一片苦心,你却在这儿上树跳井的。要是张连长有在天之灵,肯定被你气吐血了!”

“张连长,我错了,我不是东西……”王天浩听了牟团长的话,竟然咧着大嘴哭了,继而转向邱平安求情,“队长,你留下我,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走……”

邱平安没想到王天浩会是这么一副可怜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看了看程克。程克似乎铁了心,把头转向一边,不看邱平安,也不看王天浩。

颜青看到王天浩慌张和哀求的表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突然走上前,费力地解开王天浩身上的绳子,拽他站起来,说道:“王天浩是二中队的学员,谁也别想带走他!”

禁闭室里的人都愣住了,目光落在颜青身上。

“颜青,你走开,这儿没你的事!”程克厉声说道。

“我是二中队支部委员,难道没有发言权了?就算开除王天浩,也要征求我的意见。”

邱平安看着颜青,严肃地说:“我跟指导员研究过了,王天浩屡教不改,留在这里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出了问题,谁都承担不起责任。”

颜青瞅了一眼王天浩,说道:“王天浩最近进步很大,再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如果真出了问题,我愿意替他承担责任。”

程克愣了一下,当即叫起来:“你承担责任?你就是一个文化教员,你承担得起吗?赶紧一边儿去,别在这儿瞎搅和!”

颜青突然双目圆睁,怒视程克:“怎么?在你眼里文化教员不是支部委员吗?程克同志,我提醒你,我这个文化教员是抗大政治部派下来的,不是你家的丫鬟,你没有权力让我一边儿去!”

颜青的话,让程克敢怒不敢言,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上来。邱平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忙替程克解释,说程克没有不尊重她的意思,只是说话不当,其实也是好意,王天浩匪气太重,把他留下来,出了问题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颜青,你千万别多想,你是周校长亲自派来的,我和指导员都很尊重你。”

颜青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对邱平安说:“邱队长,我说话是认真的。上次周校长离开二中队的时候,专门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好好帮助教育王天浩,希望他在抗大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八路军指挥员。他出了问题,我有责任。如果王天浩留下来,再违反纪律,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颜青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邱平安就不好再说别的了,毕竟她是抗大政治部派下来的干部,也是二中队支部委员,要尊重她的意见。邱平安点点头,下定决心说:“好吧,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程克气得脸都走形了,一甩手走出禁闭室。牟团长看着颜青,想不到这个小丫头还是个“侠女”。王天浩傻在那里,恨不得给颜青跪下磕一个响头。颜青瞅了他一眼,小声说:“王天浩,跟我走!”

王天浩像只听话的小狗一样,低头跟在颜青身后。颜青带着王天浩去了村外的河边,坐在一堆石头上,那些石头被阳光晒得温热,坐在上面很舒服。太阳渐渐落山,夕阳的余晖铺在河面上,泛起金灿灿的光芒。颜青坐在河边,一声不吭。坐在她旁边的王天浩想对颜青说几句感谢的话,可看到她那张平静的脸,没敢吱声。

好半天,颜青说话了:“王天浩,你為什么害怕牟团长?他把你带回去能枪毙了?我看你平时像条汉子,怎么突然间像狗熊了?你也怕死啊?”

王天浩急忙摇头,说道:“我不怕死,他也不会枪毙我。可我怕,怕他不让我当八路军了。不当八路军,我就不能为我爹娘报仇,不能为张连长报仇了!”

颜青抬眼看了看王天浩,大致明白了,轻声问:“可以说得详细点吗?”

张连长曾经住在王天浩家里,日军把王天浩家的村子包围后,张连长带领警卫连成功突围。日军恼羞成怒,惨无人道地屠杀村里的群众,王天浩的父母都被日军杀害。最惨的是他妹妹,被日军新兵当成活靶子练刺杀。张连长得知村里的情况后,带领警卫连杀了个回马枪,拼死拼活地把王天浩救了出来。

“没有张连长,我就被日军喂狼狗了。”王天浩说着,用力把一块石头砸向河水里。蒙蒙的暮色里,河水溅起的水花格外透亮。

颜青朝王天浩身边靠了靠,似乎想给王天浩一丝安慰。其实她的遭遇跟王天浩差不多,虽然生在南京,家境不错,可日军占领南京时,全家十几口人只有她活了下来。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王天浩脖子上的玉坠,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儿。

她盯着王天浩的脖子看,问道:“你脖子上的玉坠,是哪个女孩子送你的?”

王天浩愣了愣,突然有些羞涩,忙把玉坠儿掏出来,说道:“我骗你的,不是女孩子送的,是我捡来的。”

王天浩跟颜青讲了这块玉坠的来历。一年多前,王天浩奉命带领班里的战士,去接一批从敌占区搞出来的药品,遇到伪军出来“扫荡”。听说八路军宣传队的一位女干部被抓走了,他就带领战士追了好几里路,抢回了那位女干部,却发现她胸部受了重伤,急忙拿出急救包,撕开衣服给她包扎。这时候有几位八路军女干部跑过来,抬走了她。他收拾急救包时,发现草地上有一块玉坠,估计是他给女干部包扎伤口时扯掉的。因为急着赶路,来不及送还,就揣进兜里了。

颜青问道:“那你后来怎么没还给人家?”

王天浩叹了一口气,说:“115师这么大,我上哪儿找她?再说了,她也活不下来的,早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早死了?”

“流血太多,抬走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

“那你也应该把玉坠上交啊,怎么自己贪污了?”

王天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嗓子眼里说:“我妹妹死的时候,也戴了个东西,不是玉的,是一个桃核……”

“没事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戴着好了。”颜青明白他为什么把玉坠戴在脖子上了,这是一种怀念,也是一种力量。她想了想,又说:“万一那个受伤的女同志还活着,有一天你遇见她,可要把玉坠还给人家。”

王天浩摇摇头,说:“就算她活着我也不认识啊,当时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我根本就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子。”

天色完全暗下来。在暗影里,王天浩没有发现他说话的时候,颜青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

红梅从远处走来,边走边喊“颜青姐”。红梅听说颜青挺身而出保下了王天浩,大致了解了这件事儿。红梅走到河边,说:“颜青姐,你们不饿啊?我拿来几张煎饼,你们边吃边说话好不好?”

颜青站起身,用文化教员的口气说:“王天浩,你想报仇的心情我理解,可你知道吗?我全家也是被日本人杀害的,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成千上万。我们参加八路军,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是为了赶跑日本侵略者,建设一个新中国,让所有的中国人不再受欺凌,过上幸福生活。你到抗大读书,不仅要学文化、学军事,还要改造自己的思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战员。你记住啦?”

尽管王天浩文化不多,但这些道理他听得懂。他规规矩矩地站在颜青面前,突然举手敬礼,说道:“颜教员,请你放心,我王天浩再犯错误,就是鳖子生的。”

“以后说话文明点,什么鳖子鳖精的,哪像个八路军干部。”颜青说着,拽了一把红梅,一起朝村子走去。

红梅兴奋地说:“哎哎,他喊你颜教员啦。”

十二

颜青为王天浩担保,将他留在二中队,别说程克一肚子意见,就连邱平安心里也不舒服,如果能让牟团长领走王天浩,事情就简单多了。邱平安对王天浩失去了信心,似乎只要王天浩在,他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然而,邱平安发现王天浩真的变了,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清扫街道,帮老乡挑水、砍柴。尤其是对学文化似乎很痴迷,吃饭的时候蹲在地上,一手端碗,一手拿木棍儿在地上写字,遇到写不出来的字,就缠着身边的赵兰亭写给他看,有时弄得身边人很烦,他也不在意,乐呵呵地笑,完全是一个乖孩子。

颜青发现王天浩学习有了热情,心里很高兴。不过王天浩总是躲着她,即便是在街上遇见了,也赶忙从另一条胡同绕开走。颜青心里说:“你躲我啊,那我找你。”她上文化课的时候,经常提问王天浩,也总是去检查他的作业。空闲时间,她还把王天浩喊到中队部,给他加“小灶”。王天浩跟颜青接触多了,也就没了拘谨,遇到颜青的时候,也会笑着打个招呼。他的笑很羞涩。过去很少看到王天浩笑,他总是虎着脸,一脸苦大仇深、随时准备跟人吵架的样子。

有一次,颜青在老乡家里发现了一块破碎的陶片,也就巴掌大,方不方圆不圆的,应该是一个陶罐的底部。她跟老乡讨要来,在石头上反复磨,把边缘打磨圆润了,送给王天浩做写字板。“好好写字,别摔碎了。”她故意很严肃地说。王天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满脸惊喜,看得出他挺喜欢的。

颜青跟王天浩频繁接触,程克见了很不舒服,却又没法说出来,她作为文化教员辅导王天浩,总不是错吧?但颜青跟王天浩在一起时的那种欢笑,是从心里流露出来的愉快,程克从来没有这种待遇。

这天,游击队的地下联络员吴大嫂到二中队送情报,最近日军大肆“围剿”八路军根据地,不断缩小包围圈,八路军主力部队集中精力应对日伪军的“围剿”,当地游击队担负起保护抗大学员的重任。吴大嫂来通知二中队,加藤正调集兵力对这一带进行“扫荡”,希望二中队随时做好转移准备。吴大嫂是在午饭前赶到二中队的,她从怀里掏出几个熟鸡蛋,分给几位中队干部。颜青也分了一个,没舍得吃,装进兜里。午饭后,中队干部到村口送吴大嫂,恰好王天浩从对面走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颜青把兜里的熟鸡蛋塞到了王天浩手里,尽管动作很快,还是被程克瞥见了。

程克心里很窝火,送走吴大嫂后,返回的路上就提醒颜青,跟学员打交道要注意分寸,不能越界。邱平安吃惊地看着颜青,不知道颜青做了什么事情。颜青干脆挑明了,说道:“程指导员,我想问一句,我给学员一个鸡蛋有什么不正常的?难道我们中队干部不应该关心学员吗?王天浩最近进步很大,我给他一点奖励,有错吗?”

程克终于憋不住心里的火气,提高声音说:“你傍晚陪他去小树林散步,也正常吗?”

听了程克的话颜青惊呆了,确实有几次傍晚她跟王天浩在村头散步,但那是对他当天文化课上的一些小毛病提出批评,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没想到程克把这事儿想歪了。颜青愤怒地说道:“我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你,你想多了!”

邱平安忙制止他们两人的争吵:“有事情回去说,你们俩别在大街上吵吵。”颜青气得转身就走。邱平安心里明白,颜青确实不喜欢程克,强扭的瓜不甜。邱平安看了看程克,本想劝他几句,看他脸色阴沉,也就算了。

王天浩得到了颜青给的鸡蛋,揣兜里舍不得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挤破了。下午上思想教育课的时候,坐在他周边的学员闻到了一股清新甜润的鸡蛋味儿,一个个翕动鼻翼嗅着,不时地交头接耳,议论味道来自哪里。程克发觉下面学员的躁动不安,便把一名学员喊起来,问他们在嘀咕什么。学员就如实说了,大家闻到一股鸡蛋味儿,好香。学员们的目光都投向王天浩,打量着他的衣服兜。王天浩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兜里的鸡蛋,这才知道鸡蛋被挤扁了。

程克明白怎么回事了,从讲台前走到王天浩身边,瞅着他。程克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鸡蛋味儿,他厉声说:“掏出来!”

王天浩小心翼翼地掏出鸡蛋,拢在手里,却被程克一把夺过去,恨恨地摔在地上,本来就挤扁了的鸡蛋被摔成好几瓣,散落满地。王天浩忽地站起身,愤怒地看着程克,两只拳头攥紧了,学员们都以为他要发飙,就连程克都有些心虚,向后退了两步,王天浩却戲剧性地对程克鞠躬说:“我错了,指导员……”

程克顺梯下楼,说道:“坐下吧。”

这件事很快传到颜青那里。她怎么琢磨都觉得不是滋味。程克你是教育人的,自己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颜青去向程克讨说法,质问道:“鸡蛋是我给王天浩的。你对我不满就冲我发脾气,跟王天浩有什么关系?”

程克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不想跟颜青争论,看了一眼身边的邱平安,息事宁人道:“这个问题,我们暂时搁置好不好?我正跟队长商量事儿,有事咱俩单独说。”

颜青瞅了一眼邱平安,看到邱平安给她使眼色,于是气呼呼地走开了。邱平安看着颜青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指导员,我觉得你跟颜青不合适,以后就不要……”

程克打断了邱平安的话,说道:“我早知道不合适,不过就是心里……不说了,这件事是我的问题,我确实没控制住情绪,找个时间,我给王天浩道歉。”

邱平安笑了,很理解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过颜青关心帮助王天浩,是周校长交给她的任务。他们也没超出同志之间的关系。”程克说:“就算是超出了同志关系,我也没权干涉。”邱平安舒了一口气,说:“指导员你这么想,我心里就踏实了。粮食的事情,你觉得该怎么办?根据吴大嫂送来的情报,敌人正调集兵力准备开展‘大扫荡’,目前二中队的粮食只够吃一周的,遇到敌人‘围剿’,可能就要断粮了。”

程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琢磨了一会儿说:“端敌人的炮楼,危险性太大,还容易引火烧身。我们先问一下学员,谁有办法搞到粮食。”邱平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先从内部挖掘潜力,实在没办法了,再去端敌人的炮楼。

邱平安把二中队学员集合起来,给大家讲了当下的形势。日伪军封锁抗日根据地,主力部队粮食紧缺,抗大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周边群众家里也很难糊口,不好意思再跟群众借粮。

“现在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有办法能搞到粮食,站出来。”

邱平安刚说完,王天浩高喊了一声:“我能!”

学员们扭头去看王天浩,看到王天浩高举着右手,走出队列。邱平安问他有什么办法搞到糧食。他说可以去跟蔡大地主借粮,蔡大地主是这方圆几十里的首富。邱平安当然知道蔡家有粮食,不过蔡家的大儿子是日军的翻译,蔡家有日伪军撑腰,能借粮食给他?

邱平安问道:“你找蔡家借粮食,有什么理由?”

王天浩说:“有啊,我跟他是老乡。”

众人哄笑,有人小声说:“你认他是老乡,他认你是谁?蔡家老爷把粮食看得比命都重。别说老乡了,你就是他的干儿子,也不会借粮给你。”王天浩听到大家的议论,转身看着学员们说:“你们别管老乡还是干儿子,我能搞来粮食就行。你们谁有能耐站出来,跟我比试一下。”

王天浩话音刚落,林承业从队列中走出来,不屑地看了一眼王天浩,对邱平安说:“队长,我有办法搞到粮食。”

邱平安愣怔一下,恍然大悟,笑着说:“真把你忘了,你肯定行!”

林承业搞粮食很简单,回一趟C团,跟姐夫夏德亮求个情,怎么也能借来千把斤粮食。当即,邱平安宣布队伍解散,带着林承业去中队部,跟指导员程克研究具体方案,把王天浩晾在一边。王天浩心里很不爽,去中队部找颜青,说自己想去蔡家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搞到一些粮食。“蔡家是我邻村的,我爹在蔡家当过长工。”王天浩说得很诚恳,颜青想了想,就跟邱平安商量,给王天浩一个表现的机会。

林承业和王天浩一起离开了二中队,两人走到路口,相互看了一眼。王天浩突然说:“你不怕我背后一枪干掉你?”

林承业笑了笑,掏出自己的二十响盒子炮晃了晃,那意思很明白,嘲笑王天浩手里没枪。王天浩瞪了他一眼,竟然从腰间掏出一支勃朗宁手枪,对着林承业的脑门儿瞄了瞄。

林承业一阵惊慌,他认识这支手枪,是文化教员颜青的。

十三

邱平安给了林承业三天假,让他回去住两天,然后把粮食运回来,然而他当天下午就回来了,跟随而来的国民党兵送来了几袋粮食。其实林承业没有回C团,他知道夏德亮不可能把粮食借给抗大。林承业直接去找了当初扣押他的那个连长,从那里“借”了几袋粮食。连长心疼得要命,可他是团长的小舅子,又不敢拒绝。

虽然林承业只搞回了几袋粮食,但他觉得自己肯定比王天浩强,王天浩可能一袋粮食也搞不来。现在粮食和药品比金子都珍贵,就算你有白花花的银子也买不来。

王天浩出去了一整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回来了。邱平安和程克看到王天浩两手空空,估计他白跑了一趟,不过能安全回来也就放心了,并没有去多问情况。然而,王天浩回来后,就张罗着跟群众借绳子和木杠,说要准备抬粮食。林承业故意当着很多学员问他粮食在哪儿,王天浩看出林承业的嘲讽,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去跟蔡地主打了个招呼,他会派人把粮食送上门的。”

周围的学员听了都抿嘴笑,没人当真,都以为是王天浩吹牛皮。

晚饭后,王天浩找到邱平安,要求带上四五十名学员去搬运粮食。邱平安有些纳闷,问去哪里搬运粮食,王天浩说在黑虎山下的路口。黑虎山距这里六七里路,周边群山环绕,山下的路口连着三条岔道,一条通往县城,一条通往伪军炮楼,还有一条通往二中队的方向。

邱平安见王天浩说得挺坚决,就让程克在中队留守,他跟颜青带着五十名学员,在夜色中行进到黑虎山下,按照王天浩的指挥,埋伏在路两边。月亮出来了,山里虫声此起彼伏。学员们在草丛里趴着,难免遭受蚊虫叮咬,坚持了两个多小时,依旧不见有人送粮食来。林承业心里很好奇,王天浩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能搞到粮食?对于蔡老爷,林承业略知一二,他怎么可能乖乖地送粮上门?

王天浩没躲在草丛里,他就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悠闲地欣赏月亮。邱平安有些焦急,捅了一把身边的颜青,朝王天浩努努嘴。颜青明白了,她从草丛里走出来,跟王天浩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悄悄问王天浩是如何去蔡家借粮的。王天浩说:“你别多问,再等等看。”王天浩见旁边没人,从兜里掏出一团东西塞到颜青手里,颜青摸了一下,细腻柔滑。王天浩低声说:“丝巾,装好了。”

颜青没敢看,心怦怦直跳,随即装进兜里,扭头看了一眼王天浩,月光下,他的脸棱角分明。颜青突然有些紧张地问:“你从哪儿偷来的?”

王天浩梗了一下脖子,说:“我是偷鸡摸狗的人吗?在丝绸店买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四周越发安静。就在这时,前面传来骡子走路的“嗒嗒”声,王天浩警觉地站起来,对颜青说:“闪一边去!”

“嗒嗒”声越来越近,一队人马转过山腰,有七八个人,都身强力壮,赶着一驾马车和两头骡子。显然,这些一脸横肉的人不仅仅是来送粮食的,一定还有别的打算。王天浩朝前走了几步,故意高声说道:“等你们半天了,才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忙应声说道:“走早了,炮楼那边有关卡,过不来。”

王天浩挥挥手说:“就放在路边吧。”

来人将马车和骡子上的麻袋包卸下来,大大小小二十多个。王天浩让他们退后,自己大摇大摆走上前,检查了几个麻袋包,这才放心地拍拍手,说道:“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瓜皮帽”连忙施礼,问道:“我家大小姐……”

王天浩笑了,说道:“在地下菜窖里,赶紧回去弄上来吧。”

“瓜皮帽”一听,有些愤怒地朝前走了几步,喊道:“你敢戏弄我?今晚爷爷送你见阎王!”

王天浩笑了,说道:“你觉得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我能一个人站在这儿?”

王天浩朝路边招招手,草丛里瞬间伸出一支支枪。“瓜皮帽”以为这伙人是土匪,当即吓得两腿直哆嗦,嘴里喊着“好汉饶命”,慌慌张张地往回跑,其他人跌跌撞撞跟在身后远去了。等到骡马声消失在远处,学员们跳出来,捆绑好一个个麻袋,欢天喜地抬回去了。

邱平安心里疑惑,王天浩能从蔡老爷嘴里抠出这么多粮食,简直是奇迹,于是就把王天浩拽到一边,想问个明白,王天浩却敷衍地说:“这三十担粮食,是用蔡家大小姐的命换来的。”

邱平安回到中队部,把情况跟程克说了,程克一惊一乍地说:“我一直怀疑他有问题,老财主怎么可能给他这么多粮食?好好审查他!”

邱平安摇摇头,尽管他不知道王天浩使了什么手段搞到的粮食,但他相信王天浩不会有问题。想来想去,邱平安把这件事交代给了颜青,让她搞明白事情的经过。

颜青回到卫生室已经是后半夜了,红梅迷迷糊糊醒来,看到颜青脖子上围着一块丝巾,对着小镜子照来照去。红梅问颜青从哪里弄来的,颜青忙收起丝巾,说托人从城里买来的。红梅知道颜青说谎了,猜测是王天浩送她的,就问:“他喜欢你?”

颜青躺在红梅身边,故意用手拧了红梅一把,嗔怪道:“瞎说什么啊?王天浩就是一块石头,没心没肺的。”

红梅笑了:“我说他了吗?你自己承认是他给的,对吧?”

颜青知道被红梅算计了,挠她的痒痒肉,两个人笑成一团。

第二天,颜青特意找了个机会,单独跟王天浩在村外小路上散步,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搞来的粮食。王天浩笑着看颜青,说:“是不是中队长让你问我的?”颜青一愣,随即笑了,她没想到王天浩也会用脑子思考问题了:“是邱队长让我问的,不过我也特想知道。”

颜青说得坦率,王天浩也就不隐瞒了。蔡老爷的女儿嫁给了县城一个国民党军官。过去蔡老爷的女婿就在县城国民党部队当差,日军占领临沂县城前后,国民党部队撤走了,蔡老爷的女婿也跟着离开了县城,家里只有蔡老爷的女儿和几个下人。每天早晨,都会有乡下人给他们家送去新鲜蔬菜。王天浩冒充送菜的乡下人,进入蔡老爷女儿家,绑了蔡老爷的女儿,然后打发下人去给蔡老爷送信,晚上用三十担粮食在黑虎山路口交换女儿。他之所以让蔡老爷把粮食送到黑虎山路口,就是因为那是个三岔口,不会暴露他运走粮食的去向。

蔡老爷确实心疼粮食,但更心疼女儿,他不敢到处声张,只能答应王天浩的要求。

颜青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

王天浩突然神色严肃起来,说道:“蔡老爷是我们邻村的,我爹曾经在他家当了两年长工。”

说到父亲,王天浩又勾起伤心事,沉默不语了。好半天,颜青才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送我一条丝巾。”

王天浩很自然地说:“因为你送我一块写字板,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颜青愣怔了一下,掏出怀里的丝巾塞给王天浩,说道:“给你,我不需要你还人情,回头把写字板还给我!”

不等王天浩反应过来,颜青转身朝村子走去。

王天浩当然没把写字板还给颜青,颜青也没追着要,不过颜青退给王天浩的那条丝巾,王天浩一直揣在身上。

十四

王天浩是如何从蔡家搞到粮食的,只有颜青知道,她并没有告诉程克和邱平安。蔡地主的女婿是国民党军官,当下国共联合抗日,尽管国民党言行不一,但绑架了国民党军官的老婆,很容易让国民党抓住把柄,把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屎盆子”扣到八路军头上。邱平安问了几次,最后颜青就编造了一个理由,说王天浩曾经救过蔡老爷的女儿一命,这次是用粮食还了王天浩一个人情。

王天浩搞来的三十担粮食恰是时候,没过多久,日伪军的“大扫荡”就开始了,在抗大周边形成了“铁桶阵”,大多数中队都被敌人困在包围圈里。二中队被日伪军赶进深山密林中,困了两个多月,根本没地方筹措粮食。这时候,邱平安和程克发自内心地庆幸,要是没有王天浩搞来的三十担粮食,二中队很难生存下来。

即便在深山密林中,二中队也没有放弃军事演练和文化学习。进入深秋后,天气越来越冷,山上的草干枯了,树叶落光了,日伪军在土桥一次的亲自督阵下,包围圈越缩越小,原来生活在密林中的二中队,就像干涸的河流中的一群鱼,无处躲藏,每天被日伪军追着屁股跑。

这天,二中队接到抗大周校长的命令,让他们转移到大古台、胡家庄一带,跟抗大校部会合。二中队在抗大警卫连的帮助下,赶到会合地点。周校长跟邱平安和程克一起研判形势,决定向大青山一带转移。然而,他们行进到大青山时,发现李行沟一带出现了几千人的八路军队伍,忙派校部警卫连去打探情况,才知道是115师医院、山东分局机关以及战士剧团等非战斗单位的人员。周校长心里一沉,这些单位其实是被敌人一点点围赶到这里的,也就是说,他们不知不觉地钻进了日伪军的包围圈。在这些非战斗部队中,缺枪少弹的二中队学员倒成了唯一具有战斗力的部队。他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突围出去,但这几千人的非战斗单位的人员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日伪军“包饺子”?

周校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二中队学员留下来,掩护115师医院、剧团等人员突围。周校长说:“在平时,我们抗大学员被各部队当成宝贝呵护着,学习是我们的第一任务。而今天,我们要站在战斗最前沿,不惜任何代价掩护他们突围出去!”

李行沟长十几公里,宽只有几十米,几千人被困在里面,真像是锅里煮饺子了。敌人发现几千人的突围队伍后,很快占领了李行沟出口的山头,卡住了李行沟突围的“脖子”。眼见冲在前面的人像被割韭菜一樣倒下去,周校长心急如焚。他把邱平安和程克喊到身边,命令二中队立即组成一支敢死队,夺取李行沟出口的山头,压制住敌人的火力,同时命令抗大训练部的严部长率领警卫连,杀出一条血路,带领被困人员突围。

邱平安接受任务后,决定自己担任敢死队队长,他朝二中队学员大喊:“谁跟我去,站过来!”

王天浩第一个冲到邱平安身边,一脸的兴奋。第二个站出来的,竟然是一向胆小的赵兰亭,随后林承业等人纷纷站出来。邱平安扫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眶湿润了,说道:“同学们,这是一场恶战。我们很可能一个都回不来,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

学员们一个个挺起胸脯,钉子一样站立。突然,颜青走到邱平安身边,说道:“队长,我也算一个!”

邱平安愣了一下,说:“颜青你不能去,快走开。”颜青说:“我为什么不能去?难道我不是二中队的人吗?”王天浩忙说:“你一个女同志去给我们添乱,我们不同意。”程克一脸焦虑,扭头看向身边的周校长。时间紧急,容不得拖延。周校长罕见地发怒了,说道:“颜青,听从命令,闪开!”

颜青看了一眼王天浩,朝后退了几步,突然又快速走到王天浩面前,说道:“把那条丝巾还给我。”

王天浩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揉成一团的丝巾,塞到颜青手里。在场的人谁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无暇顾及这温情的一幕。邱平安下达了出发的口令,敢死队的学员朝对面的山头冲去,很快占领了制高点。与此同时,警卫连的战士一路厮杀,打通了李行沟出口的通道,刚刚将第一批非战斗单位人员转移出去,敌人就反扑过来,再次封锁了李行沟出口,同时调集几百名日伪军,跟二中队敢死队队员争夺制高点。

严部长利用二中队敢死队压制敌人火力的间隙,带领警卫连争分夺秒地冲进冲出,将一批批非战斗单位人员送到了安全地带。严部长想掩护周校长离开李行沟,周校长拒绝了。他一直留在后面组织大家转移,最终身边的警卫人员全部牺牲了,只剩下两名战士保护他。他凭借仅有的几颗手榴弹,强行突破敌人的火力封锁,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本来缺枪少弹的敢死队队员,打退敌人的第二波攻势后,几乎消耗光了所有的子弹,而且伤亡过半,真正有作战能力的也就剩下十几个人了。在敌人发起第二波攻击之前,他们盘点剩余子弹,并掩埋了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王天浩把颜青送他的那块巴掌大的写字板跟自己的党员证埋在一起。林承业似乎没什么重要东西掩埋,他在一块碎布上写下“国民党军C团军人林承业战死沙场”,将碎布埋进土里。王天浩看见了,突然觉得林承业是条汉子,挪动屁股朝林承业靠过去,想跟他说几句话。就在这时候,几发炮弹落在眼前,日伪军使用了迫击炮开路,开始了又一轮反扑。

邱平安和学员们几乎没有了还击能力,他们趴在掩体后面,等待敌人冲上阵地后,展开了肉搏战。连鸡都没杀过的赵兰亭,杀死了一个小鬼子,然后拉响腰间的手榴弹,跟扑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了。林承业挥动刺刀左突右冲,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刀,最后喊了一声身边的邱平安,一头栽倒在地。邱平安赤手空拳扑向一个小鬼子,掐住小鬼子的脖子,几把刺刀插进了他的后背。王天浩被几个小鬼子逼到了悬崖边上,索性纵身一跃,坠入万丈深渊。

十几名学员面对几百名日伪军,很快就像洪水中的树叶,被凶猛的浪头卷走了。

周校长跟严部长他们会合后,静静地等待邱平安他们的消息。颜青突围,是从冰冷的河水里蹚过来的,她的两条裤筒湿漉漉的,像一尊塑像似的站在那里,凝望远处。最初,远处山头还有激烈的枪声,但枪声越来越稀拉,最终完全沉寂了。一直翘首等待的程克突然感觉两腿无力,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远处山坡上的硝烟在天空淡淡散去,山风带着阵阵寒意吹过来,吹乱了颜青的头发。颜青从怀里掏出那条丝巾扎在头上,丝巾的一角在风中飘扬着,似有呜呜声作响。她的泪水慢慢溢出眼窝。

二中队幸存的四十二名学员,跟抗大校部一起转移到附近的村庄隐藏了起来。当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颜青跟着周校长和程克等人,攀上了李行沟对面的山头,寻找牺牲的学员尸体。尸首不全,大都面目全非,很难一一辨认,周校长决定挖一个大坑,把他们埋葬在一处,上面放块大石头做标记。

从李行沟返回村庄的路上,颜青突然对周校长说:“王天浩没死,他一定还活着!”

周校长以为颜青太悲伤了,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幻想王天浩还活着,因此并没把颜青的话当真。其实颜青的话是有根据的,尽管学员们的尸体面目全非,但她辨认王天浩还是容易的,因为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玉坠。颜青在现场找遍了所有尸体,并没有找到那块玉坠,心中便有了希望,或许王天浩还活着。

大青山突围后,日伪军并没有放弃对八路军和抗大的“围剿”,继续采取拉网式“扫荡”的方式,搜索遗漏的八路军战士,尤其是那些受伤人员。加藤知道受伤的八路军官兵和抗大学员来不及转移出去,大多就地隐藏了起来,于是派出伪军冒充八路军人员,走村串乡地吆喝,说自己是八路军收容队,专门寻找在突围中失联的人。伪军们搞得很逼真,不少伤员信以为真,兴奋地从群众家里和山洞里跑出来,发现上当后就晚了,被伪军绑着领赏去了。

王天浩确实没有死,他跳下悬崖时恰巧挂在一棵树上,被山下马头崖村的一个采药老人救起,藏在家中养伤。采药老人独身一人,村里人把他当成傻子,其实他不傻,就是耳朵聋,说话不利索。家里两间泥坯房子又矮又破,有一个房角塌了,似乎一场风就能刮倒。然而,就是这样的破房子给了王天浩温暖和安全,没人想到里面藏着一位八路军伤员。

马头崖村并不大,也就六十多户群众,在山沟沟深处,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往外面。即便这样,冒充八路军收容队的伪军也来过两次。不过王天浩并没有傻乎乎地出去,而是从门缝观察街面上的“收容队”,发现这些人贼头贼脑的,眼神奸诈,尤其是走路的姿态,完全不是八路军战士的样子。他心里想,只要养好伤,无论二中队在哪里,他都能找到。因此,王天浩特意叮嘱耳聋的大爷,无论什么人进村,都不要相信他们。

二中队一直跟抗大校部在一起,在日伪军的“围剿”中,从一个村庄转移到另一个村庄。大約两个月后的一天,他们竟然迎着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来到了深山中的马头崖村。村里的群众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们,并没有太多热情。周校长意识到这里的群众基础薄弱,就组织大家走村串户宣传八路军政策。有两名抗大的干部去了耳聋老人家中,告诉老人他们是老百姓的队伍,是帮助劳苦大众得解放的。他们说了半天,如同“对牛弹琴”,老人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表情麻木。不过王天浩在炕洞下面听清楚了,断定来人确实是八路军干部。他们走后,王天浩从炕洞钻出来,他能活动身体了,前些天偷偷出来过几次,但从来没走出过屋子。

街道上铺了一层细碎的小雪,王天浩走得很慢,大腿和肋骨的伤口没完全愈合,稍有动作就撕心裂肺地疼。他有些机械地朝着村头走去,那里有一个祠堂,周校长和二中队的干部正在祠堂院内跟六七个群众聊天,有说有笑的,谁都没有注意站在门口的王天浩。说得正热闹时,有一位二中队的学员从王天浩身边走过,进入祠堂院子,走过之后突然觉得门口这个人很面熟,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大叫起来:“王天浩?王天浩!”

众人听到惊叫声,都抬头看过来,就看到王天浩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站在那里对着众人傻笑,像一个开心的孩子。周校长和程克有些蒙,还在仔细辨认王天浩,颜青却已经扑向王天浩,紧紧地抱住了他。

“王天浩,我就知道你还活着……”颜青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红梅抹着眼泪把王天浩和颜青的故事告诉了周校长,周校长这才知道,原来去年救颜青一命的人,就是这个“孙猴子”王天浩。

程克走到王天浩身边,紧紧握住王天浩的手,用玩笑的口气说:“回去写检查,离队这么久才回来……”话没说完,他哽咽起来。

二中队和抗大校部在马头崖村度过了整个冬天。来年春天,王天浩这期的抗大学员毕业了。在二中队的毕业典礼上,周校长特意给那些牺牲的学员颁发了毕业证书,当读到赵兰亭、林承业等学员的名字时,在场的人情不自禁地举手敬礼。周校长动情地说:“你们是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一分校最优秀的学员,抗大以你们为骄傲,精神不死,英名长在!”

随后,周校长给幸存的四十三名学员颁发了毕业证书,王天浩从周校长手中接过证书的瞬间,忍不住流泪了。站在旁边的颜青满脸骄傲,一直看着王天浩笑,她的目光柔和而缠绵。

原刊责编    林纾英

【作者简介】衣向东,当代著名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身份》、中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爱情西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老舍文学奖等奖项。影视作品有《牟氏庄园》《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们的连队》《将军日记》《火影雄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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