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刚建
当春天被诗人涂抹得花花绿绿的时候,你却以一种严肃的姿态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天早晨,你把我的目光碰得火花四溅。
你失去了典雅的衣衫,也失去了缭绕的四肢,只剩下了一个直指天空的躯干。
周身盘旋着草绳,断肢处包着塑料薄膜,脚下是你所陌生的黄土,耳边吹过的是一阵阵陌生的风。旭日晨生,朝霞如血,把你肩胛上的那几片柔嫩的叶子染得鲜红,鲜红。
你便挺立着,用断臂指着天空。我不知道,那是你在向遥远的故乡作别,还是庆幸在北国的重生。
你的年轮下记载着一段又一段可能比我的年龄还漫长的风雨历程,该作别的,你早已作别。只是把种种磨砺融化在胸中,因此,虽然只是一截孤零零的树干,却也洒脱着哲思者的风情。
你的腰身里包蕴着一页又一页北国的人们难以想见的妩媚风景,该收藏的,你早已把它们化成血液。那万千种的云霞,数不清的朝霜雨露,在你身边忽隐忽现。你默默不语,但我分明看到了你明天的容颜。
因此,你来的时候,仅保留着一段伟岸的身躯。而在这北国的春天里,在这繁花似锦的校园里,你那直立着的身躯便铸下了启迪人生的风景:
你让整天只知道俯视低花矮草的莘莘学子醒悟什么是仰视,什么是高大,什么是坚定;
你让每日只懂得品味花香柳影的过往行人明白什么是欣赏,什么是文化,什么是底蕴。
桃花的火红不再那么灼目,是你给它着上了底色的庄严;娇黄的连翘不再那么张扬,是你给它衬上了背景的深沉;依依的垂柳不再那么浮飘,是你给它映上了一层光线的冷静。
就那么一段木头,就改变了所有的风景,是校园因你而得以新生,还是你因这校园而涅槃了自己的生命?
香樟的周围堆着一堆鲜亮的黄土,一棵南国的树与一抔北方的黄土相遇了,他们该有一段怎样风花雪月的故事。
你看那怯生生的黄土,悄悄地围着香樟散散落落,似乎少了一点北方血统的粗犷与热烈;那香樟呢,粗粗大大,默默而立,既不眷顾于黄土的围绕,也不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似乎缺少了一些南方风物的柔媚与多情。
它们相遇了,该有一个怎样的过程?
为此,每天,我都要悄悄地感受它们那看似不动的眼神中的一丝波纹,而且,我坚信,所有的美妙往往源于巧妙的陌生。
香樟依然默默地俯视着这陌生的校园,它的思念在那个遥远的南方原野上,那里留着它数不清的子孙血脉,它在惦着那条挤在岩石中的细细小小的根须会不会钻出地面,会不会缭绕起为它祝福的云烟。它那忧伤的泪呀,滴在深深的地下,所以我们看不见。
可是,黄土看到了!
黄土在悄无声息地陪着热情,他把往日收藏起的阳光一缕一缕地释放,不向天空,而向地下深处,它知道那里有太多的伤痛;它把童年就珍藏起来的黄河之音慢慢倾诉,不给行人,只给那仍裹着草绳的香樟。它在慢慢地消瘦,它在慢慢地变老,它的颜色越来越暗,但它的姿态也越来越自然。我知道,它正在慢慢地学会去爱,北方的黄土有着丰富的爱的基因。
我分明感到,香樟与黄土在慢慢地跨越心理距离,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猜想,香樟已把那惆怅与激动的泪水洒在了黄土的掌心里,不然,为什么黄土总是把身子紧了又紧,好使自己与香樟靠得更近?我料定,香樟已接受了黄土的阳光礼品和黄河之音,不然,为什么它那几片弱小的叶子也焕发了容光?
一棵南国的树与一抔北方的黄土相遇了,一定会有一个美妙的故事。
一棵风情万种的树与一抔粗犷朴素的北方黄土相遇了,一定会有一段动人的剧情。
失去了树冠的香樟拥有一个很美的姿态——挺立,挺立于大地之上便是美的,我用崇敬的目光欣赏着没有树冠但挺立在校园中的香樟。
挺立于大地,便是根植于大地,根植于大地便与大地建立了生养关系,正如希腊神话中的传说,大力士安泰只要接触大地便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其实,每个生命都是安泰,只有把根扎在大地上,才具有生命的活力与激情,而一旦脱离了大地,那就意味着生命的灯火即将熄灭。因此,不论是生長于山巅之上,还是悬吊于崖壁之间,都要努力地把根扎进大地,努力地挺立起来。我们喜爱看那波涛般的森林、哨兵般的白杨、摇头晃脑的小麦、踮脚远望的小草……它们给我们的是生命的强烈喜悦,而大树一旦变成木板,即使它价值连城,也无法给人以内心深处的激动。
我用崇敬的目光欣赏着这没有树冠但立在校园中的香樟。
当然,我还知道,失去树冠的它,并没有失去再一次长出新的更美的树冠的能力,香樟能长到30米高,5米的胸径,这是多么强大的生命体啊!我面前的香樟不过四五米高,对于它的一生来讲还只是刚刚迈步,失去的树冠,不过相当于理了一次光头,扮了一次酷而已,想到此,我不禁对着那直直挺立的香樟笑了——香樟啊,香樟,等你绿叶飘逸,长发披肩的时候,还有谁能忆起你曾一度剃度出家的模样?又有谁能为原来的藐视与漠视而自责?
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应该从香樟挺立的身躯上看到它的过去、它的将来,它的精神、它的心灵,还有自己的影子。
因此,我用崇敬的目光欣赏着这没有树冠但挺立在校园中的香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