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在北京,刚刚飘起小雪的日子,听说更北的地方还有一波寒流将至。围炉吃火锅,是对寒流最好的准备了。北京的朋友们知道我喜欢吃火锅,特地带我去一家城西的老店,红灯笼、黄木板,每一桌上都有一口热气腾腾的铜锅。锅子的烟囱高耸,烟囱的盖子大开,烧滚的锅子热气滚滚,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朋友点了一个大号的酸菜白肉锅,加了几盘羊肉、一些牛肉卷饼。我也点了几个菜,特别点了爆炒黄鳝和韭黄炒鳝。跑堂的过来,看了看菜单,好意地探询:“先生,您点了两道鳝鱼呢!”
“对了,我喜欢吃鳝鱼!”
“老师怎么爱吃鳝鱼的呢?”朋友问。
我沉思了一下,就在水汽淋漓的火锅店里,简单地说起一段往事。
小时候,我家门前摆了一个鳝鱼摊子,专卖炒鳝鱼和鳝鱼面。摊子黄昏才开张,那正是我放学返家的时间,我远远就会看到爆炒鳝鱼的大烟,嗅觉似乎与视觉同时抵达,香味猛然蹿进我的鼻子,把我勾到摊子前面,我便低着头绕过巷子,回到家里。
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因为炒鳝鱼的价钱很高,我们根本吃不起。不要说炒鳝鱼,连鳝鱼面也吃不起。我们家兄弟姐妹很多,一人吃一碗面,恐怕是一星期的饭钱了。
妈妈经常向卖鳝鱼的妇人央求,杀了鳝鱼剩下的骨头,一定要留给我们。妈妈深信鳝鱼的骨头充满钙质,还有各种维生素,对我们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大有帮助。
每天晚上,妈妈总会从鳝鱼摊提回大袋的骨头,洗也不洗就丢到大锅里熬煮。
为什么洗也不洗?
因为,妈妈说鳝鱼骨头上还带着鲜血,那是最为滋补的,洗净多么可惜!
熬过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完,汤水变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妈妈会撒把葱花,關火。
鳝鱼骨汤熬成时,夜已经深了。
妈妈把我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再配上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在锅里烤热了,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我们细细地咀嚼面包皮,配着清甜香浓的鱼骨汤,深深感觉到生活的幸福。虽然吃不起鳝鱼与面包,但是鳝鱼与面包是有钱就吃得到,鳝鱼骨和面包皮却只有深爱我们的妈妈才做得出来。
只要卖鳝鱼的来摆摊,我们一定会喝鳝鱼骨汤。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喝腻过,而且一直觉得这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妈妈担心我们会吃腻,有时会在汤里加点竹笋,或下点蛋花;有时会用豆腐红烧,或与萝卜同卤……虽然用的都是普通的食材,却充满了美味的魔术。
最神奇的,算是炸鳝鱼骨了。
鳝鱼骨本来是歪曲扭动的,下了油锅时忽然就被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盐,香、酥、脆,真是美味极了。
我吃了好几年的鳝鱼骨头,一直到我到外地念书。偶尔回到乡下,喝到妈妈亲手熬的汤,总是觉得美味如昔,心中更是充满了感动。妈妈把深情与爱熬进了那平凡的汤里,使我们身强体健,在普遍营养不良的乡下孩子中,我们总是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也许是小时候吃不到鳝鱼,长大之后,只要到馆子吃饭,看到有鳝鱼卖,总会点两道来吃,一边吃一边怀念那一段艰苦的岁月。”我对朋友说。
大家听得入神,纷纷夹起鳝鱼,细细咀嚼,当然,有故事加味,鳝鱼也变得别有滋味了。
吃完火锅,我在飘着小雪的北京街头漫步,想到我们的生命正是鳝鱼骨这类看似微贱的东西累积出无价的意义,使我们感到丰盈。谁能告诉我,鳝鱼骨一斤多少钱?面包皮一袋多少钱?市场里捡来的青菜一斤多少钱?
只要有爱,它们就是无价的。
回想生命里也有许多忧伤的寒夜,我强烈地想念妈妈,想念妈妈如何勤俭持家照护我们长大,想念鳝鱼骨的滋味。
如今妈妈早已离世,我想到再也喝不到清炖的鳝鱼骨汤,再也不能一口一口细细体会妈妈的深情。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像空中飘落的雪花。
(选自《所有遗憾都是成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有删改)
文章从下雪天朋友们带“我”去吃火锅写起,写到朋友们诧异于“我”点了两道鳝鱼时,运用插叙讲述了一段往事: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买不起鳝鱼的妈妈便给“我”和兄弟姐妹们熬制鳝鱼骨汤,还给“我们”炸鳝鱼骨。在讲述的过程中,作者先后用了“为什么要低着头呢?”“为什么洗也不洗?”两个问句承上启下,同时也造成悬念。回忆完往事,文章回到现实,“我”告诉朋友们,正是因为怀念过去的艰苦岁月,所以现在下馆子“我”总要点鳝鱼吃。火锅吃完了,漫步街头的“我”心有所感,不由得发问:鳝鱼骨一斤多少钱?面包皮一袋多少钱?市场里捡来的青菜一斤多少钱?一连串的问句,强调鳝鱼骨这类微贱的东西,一旦承载了爱,便有了无价的意义。
对作者而言,鳝鱼骨的滋味其实就是妈妈爱的味道。文章结尾呼应开头,将眼泪比作雪花,用环境烘托情感,更加强烈地表达了对妈妈的思念。整篇文章语言平实,感情真挚。CF17BD0E-6054-4481-9117-7A94CABA9EEB